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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的罪恶 九哥是一片风景

九哥的学名高东良,只有赵河东三官庙学校的老师们叫过七年。我们高王寨的老小,都只知有九哥而不知有个高东良。从九哥呱呱坠地到长成二十四岁的汉子,他一直是我们寨里人仰视的对像。这个时候的九哥让我们尊宠、敬畏,并非因为觉得他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因为他是老支书高富仁的独生子。自从有了可以主宰寨子几千号人生活的支书官位,高富仁一屁股坐上去,直到五十出头暴死,一直没有动弹过。在漫长的二十五年里,对高富仁说过不字的人,都没太好的下场,久而久之,我们都习惯按照高富仁的安排打发日月了。

回想起来,只有九哥一人曾对高富仁说过不字并使高富仁改变了主意。九哥二十岁那年,高富仁为他选二十里外大雾庄大队支书的二女儿做媳妇。相亲那天,全寨人都去瞻仰了九哥的未婚妻。那姑娘和哥嫂走后,我们把高富仁围在中间,询问什么时候下聘,什么时候行大礼,目的呢,在于提前安排如何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送礼的钱。高富仁剔着牙,吐着酒气,看着九哥对我们说:“九哥是我的独苗,又是文人,怕是对我包办不服,这事自然是他说了才算。”

九哥就站起来梗着脖子说:“爹,你这酒话算不算数?”

高富仁眼一瞪,笑骂道:“你个狗日的将我!在咱高王寨,你爹说梦话都算数,别说酒话。这是给你娶女人。”

九哥就说:“我没看上。头发黄得像牛毛,脸白得像尿泡过,身子像竹竿,能不能生养还难说。”

九哥妈尖叫起来了:“天爷!咱要退亲,今天这四百块见面礼可就打水漂了。”

高富仁不耐烦地挥挥多肉的大手:“娘儿们家家的,少插嘴,四百块,四百块见面礼算个屌毛。九哥年纪不大,眼怪细。九哥,你看上哪个了,说出来,爹给你娶。”

九哥就说他看上了秀秀。秀秀只有十五岁,五岁时死了爹。十年来,秀秀娘没改嫁是因为高富仁隔三岔五要去换换口味,我们寨里人都知道,看着高富仁咋定这事。

高富仁眯着眼,摸着下巴看九哥,点头笑道:“是我的种,眼神不差,那就等秀秀长大。”

没等秀秀长到二十,高富仁就死了。分田到户那年冬天,秀秀带着母亲嫁走了。对秀秀远嫁,九哥连个像样的行动都没有。只是私下说:“秀秀肯定会后悔,我一定要娶个比秀秀还好的女人。”

这句硬邦话让我们寨里人暗里嘲笑了好久。来年春天,一场大火毁了九哥的全部家产,九哥妈知道是仇家开始报复了,拿根绳子追高富仁去了。九哥埋了母亲,治好烧伤,大队团支书也叫撸掉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的不假,把四百元看成屌毛的高家彻底败了,败得只剩九哥这个孤儿和一亩三分四厘责任田。

很长的时间里,我们差不多把九哥这个人彻底忘了。在小心仔细地打发越来越殷实的日子的空闲时,人们偶尔会轻描淡写说起九哥生活前景的黯淡,总露出这种意思:高富仁把这一支几代的精气都拔光了。

九哥再次引起人们注意,是在他二十八岁那年春天。

那一日,九哥正围着老宅查看,琢磨着趁着农闲把房子盖起来。太阳很好,照得人不冷也不热,舒服得让人要想一些活路之外的事情。四婶家的儿媳正抱个奶娃坐在皂角树下晒太阳。九哥几年来第一次触景生情想起了秀秀,不由得挪了脚步晃向皂角树。奶娃哇地哭了出来,媳妇慌忙撩了衣襟奶孩子。那一抹白光一闪,就把九哥怔在那里,双腿沉乏起来。小媳妇看见了九哥,微红着脸掩了衣襟,客套一声:“九哥,没下地呀。”

九哥讪讪搓着手,目光游弋到皂角叶剪出的斑驳天空上,哼一声:“我看看房子,只是看看房子。”

小媳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光朝九哥的房子漫过去,又收拢在九哥身上,叹道:“九哥,当年你该拦住秀秀的,都说你爹刚死虎威还在,一拦也就兴许拦住了。你这房,没五千块修不起,修起了,人也老了。你心太善,都说你心太善。”

九哥一笑说:“我不后悔,这事就不用提了。我想,我总能娶个老婆的,我不信我连这个事都做不成。我想先盖房,不是说要引凤凰来先栽梧桐树吗?”

小媳妇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把奶娃也引得眯着眼朝九哥张着没牙的嘴。九哥不明白小媳妇为啥笑,就问:“你笑啥?你笑我不该说这些文绉绉的话吗?”

小媳妇收了要岔气的笑声:“九哥,多说了你可别不高兴,他们说你是个圣人蛋。以后你可别说这大话了。”

“不大,不大,”九哥认真地说,“我真不信我连个老婆都娶不上。我知道我爹太狠,得罪人太多。可是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他们要烧死我报仇,烧了我家的房和钱,我都忍了。我就是不信连个老婆都娶不来。”

小媳妇又笑了,眉毛兀地一扬:“说你是圣人蛋真是圣人蛋。娶老婆?你凭啥?房子你没有,家具你没有,年龄也大了。别再想娶比秀秀还要好的本地姑娘了。就我这种样子的,也花你四婶家一万块。你呀,再在地里干三年,能说个二婚头就算烧高香了。”说罢,挟了奶娃走了。

九哥下意识地抬手摸摸结了大疤的右脸,自言自语地说:“不就是一万块吗?我不信做不成这件事。”

七伯家的长生风风火火走过来,拍了九哥一掌:“九哥,发啥子臆症,想女人了是不是?你别打巧荣的主意,四叔可是杀了大半辈子猪。”

九哥解释说:“我在看房子,她在奶孩子,我打她啥主意。她说我是圣人蛋,我还没恼,我不打她的主意,我谁的主意也不打。我不缺胳膊少腿,我能娶自己的女人。”

长生就笑了:“还是想女人了不是?你我都是大龄青年了,再晃二年,也只能打光棍一辈子。你那房子有啥看头,还不如我的房,想娶个本地女人,门都没有。想法子买个便宜的外路人吧。”

九哥伤感地叹一声:“你咋也这么说哩。娶外路女人就恁容易?”

长生拔起腿,拍拍腰问道:“二哥又从川东领来俩姑娘,我把钱都带上了,合适的话,我就留一个。你去不去在你,日后别说我瞒了你。”一溜小跑走了。

九哥感到浑身像爬了毛毛虫一样不舒服,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他几大步跨进屋里,揭开地上几块土坯,把一个塑料包拎出来朝怀里一塞,留下一片大门的吱呀响,也朝二哥家走去。

二哥要算是我们高王寨的能人,二十啷当岁就知道倒腾东西吃差价。高富仁整治他几回,嫌他搞资本主义那一套给高王寨抹黑,没想竟治不住他。高富仁最后决定把他送到进大监,他就跑掉了。二哥再回来时,显然阔了许多,还带着一个蛮子老婆和一双儿女。分了责任田,二哥就出去做生意了。过了一年多,我们才知道他做的生意就是从外省往回贩女人。

二哥每回领女人回来,光棍们就闻声而来,掌握钱匣子的光棍的长辈来了,只负责品头论足的大姑娘小媳妇也来了,看热闹的孩娃们也来了,坐的站的蹲的游走的撑破了屋涨满了院,说笑声炸出一片又一片热闹来。光棍汉们说是来看外乡女人,其实是叫听外乡女人。堂屋已挤满了高矮胖瘦的姑娘媳妇,光棍们心里再猴急,也不过只能伫在二哥家堂屋门前的青石搭脚上,急切切地朝影影绰绰的堂屋里睃一两眼两三眼,捞都没捞到个外乡女子的面目。于是又踅到东厢房房檐下,挨着墙根一溜蹲着,抬头眯眼嘬着二哥散下的带把香烟。这时,便有寨子里口齿伶俐、最爱抛头露面的上了点年纪却又不显人老珠黄的媳妇给光身汉们讲外乡女人。这一回是白三嫂主讲,她朝黑黑白白粗粗细细的一排光棍走过去,嘴里水鸭一般的声音就响了。

“龙成、狗剩、三尖、磨眼,你们这些过了四十的,我看就别凑这热闹了。”

“为啥?”

“不为啥,”白三嫂笑道,“高老二这回可真是下了力气,不知从哪里捞出这两个水葱样的人儿。一个十八,一个十九,你们领回去,是当爹呀还是当男人?”

“不中不中,”有人便说,“过了四十,大年二十八看历头没几天啦。再说呢,总是先熟了大麦再熟小麦吧?”

又有人接道:“又不是高老二摆赊饭摊子,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比的是腰里揣得鼓不鼓。”

白三嫂冷冷一笑:“买回去,你们守得住?包不准弄回个织绿头巾的。”

长生窜进院子,也到堂屋门口拽了一阵脖子,踅过来说:“白三嫂,人看□不清,你比划比划,我听听先过耳朵瘾。”

白三嫂就说:“秀秀你们还都记得吧?十八那个不比秀秀差,腰怕是还细上寸把哩。眼嘛,比秀秀温。你不是说人不过三十不找外路人吗?”

长生打趣道:“熬不住呀,你那床又不让白上。”

白三嫂就追上长生满院子跑。正闹着,九哥钻进了人群。一直和几位吧嗒着旱烟袋的老汉私语的二哥看见九哥,怔了一下,站起来迎上去道:“老九,你是来看热闹呀还是也想选一个?”

九哥嗫嚅着:“我,我呀,看看,看看。”

白三嫂盯着九哥上看看下看看,嘴里啧啧连声:“九哥呀九哥,你真是个没福人。错过这个叫金莲的外乡妹子,你恐怕打两灯笼,也难在世上找个像秀秀的姑娘了。嫂子我可记着当年秀秀走时你发誓赌咒样的话,你定要娶个强过秀秀的女人。可你如今连套像样的行头也置不起了。”

九哥扯扯嘴角笑笑:“我看看,看看再说。”

我们都没想到九哥也是来相媳妇的,觉得九哥肯定出不起二哥要的那盆血。高富仁的儿子终于落到只配看人娶女人而且还是外乡女人的田地了,世态炎凉真的不假。退一万步来说,就是九哥真的有点钱,二哥能忘了高富仁当年逼他背井离乡的往事么?怎么看,高老二都没有这个肚量。正这么想着,二哥已经开始折磨九哥了。

二哥说:“老九,二哥我能有今天,全仗老支书当年教导。我呢,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总想找个机会报答报答。白老三家的眼毒,竟看出这个金莲像秀秀。不瞒你说,我正是看金莲像秀秀,才费尽心思把她领来的。人,我让你看个够,满意了,咱兄弟俩讲个说法,这笔账我全赊,你出个月利就中。”

九哥仍笑着说:“我看看,看看。我不会赊账的,更不想借高利贷,我爷就死在驴打滚上。”

“那你就看吧,”二哥鼻子哼哼,转身叫来南腔北调的媳妇,吩咐说,“他们都想现在就看看人,又都不想和娘儿们挤一堆,你带金莲和银玲去赵河边看看风景,闻闻咱这里的槐花苦香。这苦香味日怪,”转身对男人们说,“我就是忘不掉这日怪的香才回来的。你们可看仔细了,个儿高的叫金莲,看看我是不是在骗九哥。九哥你也看清了,看上了改口也不要紧,账,我照赊。”

九哥固执地回答:“我不会赊账的。”

明知九哥吃不起羊肉,却要让他闻够羊肉的膻腥,二哥这种整法,太不地道了。我们都看不过眼,却又不好说什么,好奇地看着二哥媳妇带着两个外乡女人,缓缓穿过院子,朝河堤上的槐林走去。那个叫金莲的,确实有一种能比过秀秀的风采,九哥已经在吞咽唾沫了。

二哥说:“人你们都看了。我先问问九哥,这金莲像不像秀秀。”

九哥艰难地说:“像,比秀秀腰还细,眼也不冷。”

二哥对另几个光棍说:“你们先别和九哥争,不然,你们娶了金莲,九哥整日看着,心里也不好受。”

九哥黑药丸一样深嵌在眼窝中的两颗眼珠放着电闪一样的光芒,右脸银元大的疤疤涨得鲜红,这是那场大火给他留下的印记。他望着二哥说:“二哥,你说个数吧。”

我们都仿佛听到了二哥霍霍的磨刀声。

二哥说:“我要细说带金莲回来的难处,那是我这当哥的对弟弟诉苦,当哥的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不说了。只说说走的路吧,为了让她死心塌地跟我回来,我带着她去重庆去成都下昆明下广州从广州到武汉,费了一个半月时间。”

有人插话道:“你别说这些,说多了,九哥要多心吃了你的过水面,虽说想想都是这回事,可这种事还是藏着掖着的好。”

二哥便指天发誓:“天地良心,除了爬山拉过金莲的手,我再没碰过她别处。我确实不恨老支书,没有他我能有今天的日子吗?你们知道不知道,我带出来的人,她们的爹妈都同意的。这个同意,那是用两千块买的。车票也涨了,住店也涨价了,日他妈啥都涨了。生意都不好做呀。”

九哥忍不住了,追问一句:“二哥,你说个数吧。”

二哥伸出五个指头,轻轻吐出两个字:“五千。”

这两个字引出一片咂嘴声、叹气声。

二哥忙解释说:“我知道时下不是这个价,可九哥的家境大家都清楚,他又不愿出月利儿,赊给他就这个数,十年八年能还不能还,还说不准哩。我实在是不忍心看着九哥这么过下去。”

九哥急忙接过话头:“二哥,你说这话不反悔吗?”

二哥说:“我五尺高的汉子,当着全寨老少爷们,红口白牙吐出的字儿,能像放屁吗?你若是身上没一文钱,就留个画押字据,人你可以立马领走。”

九哥把怀里的塑料包掏出来,扔在二哥面前的青石方桌上:“二哥,我谢谢你了。这里是六千八百块,给你留五千八,多的八百块,五百块算是我谢你的,那三百块让二嫂帮金莲和我买几件衣裳。那一千块,我拿回去买张床,买几件家具,剩多剩少请老少爷们赏脸喝顿酒。”

二哥将信将疑打开厚厚的塑料纸,里面果真是一捆又一捆各种面值的钱。

这天晚上,女人带着孩子回去歇息了,男人们却都不肯离开,都留在二哥的院外饭场里,把各种烟吸出一片繁星样的暗红,围着九哥和二哥说下去。我们心里都在用秤称着这一日发生的事情。二哥红口白牙挣了几千块钱,我们都没多细想,这碗在刀口上行走的饭,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得到吃得顺的,关键是九哥的生活十分耐嚼。分田到户以后,四年时间有九哥拿出的积蓄,五六口之家大半是能办到的。可这笔巨款由九哥一人拿出,就不能不叫人吃惊了。一个人,一亩三分四厘责任田所能蕴藏的力量,把我们都击倒了。如果没有当年那场大火,如果没有九哥妈的死,九哥拿出这笔钱,肯定会让我们厌恶甚至仇恨的。事实让我们感到羞愧,在这几年里,我们真的已经把九哥看成一个废物,一个圣人蛋。

九哥在自己简单的婚礼上喝醉了。他应该喝醉一次,他靠自己的双手真的就娶到一个比秀秀腰细、比秀秀眼温的女人,真该大醉三天的。九哥能有这个结果,真的让人替他高兴。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这仅仅是九哥七折八弯故事的开始。

开始的日子里,金莲给我们高王寨人留下了好印像。听房的人在窗外墙根下蹲了没多久,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九哥没费任何周折就做完了男人和女人在床上做的事情。金莲一起床,就开始整理九哥那破败的院子。然后呢,就扛着借来的锄头和九哥一起,说笑着,间或在和煦的春风里哼出异乡的小调去麦田里锄草。下午呢,金莲和九哥出了几十斤芹菜,按照金莲的意见摘洗晾干,一斤捆成一把码在院子里接夜露。第二天,我们蹲在饭场吃早饭的时候,九哥和金莲已经卖完芹菜双双回来了。九哥掩饰不住自己对金莲的十二分的满意,告诉我们这一集他按金莲的办法打整了菜,同样的分量,每斤要多卖一毛五分钱。过不了几天,我们就不再注意九哥和金莲了。本来,庄户人家的日子就是应该这么过的。再说,棉花就要破土了,要小心地观察、施肥、打农药,忙得连亲家田头见面都省了问候呢!

可是,不久以后的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九哥蔫蔫地拖着架子车,独自一人回来了。七嘴八舌一问,九哥丢三落四一答,事情就明白了:金莲带着七八个集卖菜攒下的二百多块钱不辞而别了。九哥没去车站堵截金莲,而是以为金莲在县城迷了路,在县城找了近两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金莲早到了离县城六十里的南阳,说不定已经坐上南下的火车了。

“你真是个圣人蛋呢!”白三嫂恨恨地说道,“你咋就敢让她掌握钱把子呢?没有一分钱,她敢动这个心思?”

九哥说:“我是和她过日子的,不能天天防贼一样防她。我是怎样待她的,她心里明白。她愿意和我过,总会回来的。她心里压根没有我,迟早会有这一天。我没有甚大志向,只想过个平淡日子。我不信我连这一件事都做不好。”

望着九哥渐渐远去的背影,四婶家的巧荣扔下饭碗,叫一声:“天爷——”用手捂了一下嘴说,“六千八百元,看得灯草一样轻,该不是有了神经病吧?”

巧荣说出了我们大家对九哥的评价,他确实有病。用三年血汗钱买的不知根不知底的女人,能这样大撒把由她满野放羊吗?还一口一个心里有他没他,真是病了。千几百年了,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有几双?不都是看着孩娃缺爹少妈可怜才在一口锅里勺子碰碗吗?相比之下,长生算是看透了这一层的,不顾地里的草荒,不顾春种秋收时令,只是守着银铃,等着女人肚子胀圆,结出个瓜果梨枣。

九哥在寨北路口守望了几天,终于接受了金莲弃他而去的事实。他又一次以坚韧的沉默承受了这一切,深邃的黑豆一样的眼珠依然贼亮。他用了三天时间,仔细查看了寨子东南靠赵河的土岗,然后走进了村长的家。

“五叔,我想把土岗承包了。”九哥说。

那个土岗是乱石沙上堆起,先前上面长着一些洋槐,分田到户后,一夜之间这些洋槐都变成了柴禾堆积在各家的院内,给高王寨留下一处过分荒凉的风景。承包荒山秃岭,又是国家的号召,村长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村长又极同情九哥的不幸,加之误以为九哥再封岗造林,就提出让九哥包五十年,前十年不用出钱,后四十年每年上缴二百元。

谁都没有想到九哥是准备在土岗处建一孔窑。老支书在世时,曾想依靠集体的力量在那里建一个窑场,几经论证,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靠一个人来做这件事,几乎是等于开一个玩笑。于是寨子里便有人称九哥这回是要做愚公了。又有较真的人说愚公也不是好当的,首先需要娶妻生子,要不然就不会有子子孙孙没有穷尽的力量。总而言之,九哥建窑的举动,在高王寨人眼里又成了九哥确实有病的证据。

时日漫漫,在几百上千的日子里,九哥仿佛从高王寨的生活里消失了。如果不是九哥那一亩三分四厘责任田春去秋来仍然长着上好的庄稼菜蔬,九哥的死活还需费点心思考证呢。这自然不能证明高王寨人的麻木不仁,只是因为日子被安排得更加精细紧凑,占去了人们所有东游西逛的时间。田里的事忙完了,还要照看家里的木耳、蘑菇、良种肉鸡,实在没有工夫去看九哥承包的土岗是否依然如故。当一群外乡工匠把一孔硕大的土窑耸立在依河靠岗的那一天,九哥再一次成为寨里人注目的中心。

我们承认,再次仔细面对九哥的时候,我们心情的复杂简直一言难尽。应该说,是九哥筛出的小山样的石堆挡住了我们的双眼,石堆背后藏着的九哥挖出的巨大财富让我们感到了震撼。面对窑门面前广场上码成十几道城墙一样的几十万块砖坯,我们感到了自己的短视。九哥边干着活路,边回答我们的提问。九哥黑了瘦了却也结实了,和好的泥在他手里一过,砸在地上的模子里,一袋烟工夫,九哥的身后就又出现了十几行颜色深浅不一的砖坯。九哥挥起古铜色的手臂抹一把汗,眼睛就悠悠地转向那像用钱垒起的一道道砖坯墙。那眼神我们很熟悉,是我们庄户人面对心爱的女人、心爱的孩娃、心爱的粮食时才能有的。读出来就是一句抒情的诗句:哦,亲亲女人,亲亲孩子,亲亲麦子。九哥的眼神显然还有一个意思,就是亲亲黄土。起房造屋需要砖瓦,我们很快就算出了九哥这两年多能挣多少钱。只要这窑一冒烟,每一块砖为九哥净赚四分钱那是跑不掉的。这几十万个四分钱坏了我们平和的心境。第一窑青砖卖出后,有人跑去找村长要求重新投标竞争承包土岗。村长拿出盖着一级政府大印的合同,摇头说:“迟了,九哥占了这个巧宗那是他的福分。如果这么弄,九哥能把我送上法庭的。那时我想喝他一顿酒,怕也不能。”既然这事牵扯到了神圣的法律,我们也只好承认九哥的眼力比我们好了。以后过日月,眼要把细些,我们这样想。

高王寨的能人便开始活动另外的心思。譬如白三嫂就在琢磨如何做通娘家侄女的工作,让她心甘情愿嫁给比她整整大十岁的九哥,尔后渐渐拥有部分窑场。做这种事,白三嫂没有二哥方便了。二哥从陕西丹凤带回珍珍的当天晚上,就去找了九哥。

九哥说:“我是要娶女人,不娶女人,我也用不着拼死拼活干。眼下不行,手头没有恁多活钱,这砖还只能一窑一窑烧。再说,我还得把房子盖起来。我想了想,金莲怕是觉得跟着我没啥指望才走的。可惜时间太短,没法让她相信我能让她过上好日子。等上年二半载,她们看一看就会明白跟我过不吃亏的。”

靠嘴吃饭的二哥,自然不把九哥提出的问题当成困难,换上话题说:“老九,我知道你是心高气傲的人,秀秀丢了你,金莲也丢了你,那只能说明她们有眼无珠。寨里人说我坑了你,你花几千块睡金莲没睡够一个月,比过去包个青楼卖笑的还贵。事情是这个事情,可我知道你不恨我。金莲比秀秀腰细比秀秀眼温,有这两点,我想你就不会恨我。”

九哥答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没恨过人的,咋就会恨了你呢。别人看的是我干三年活只和一个女人过了不到一个月,我却想的是娶了比秀秀好的女人,娶一天也是娶过了。”

二哥说:“年岁不饶人,今年你周岁三十一了吧?”

九哥说:“三十一岁三个月零两天半了。”

二哥说:“这年龄长在农村已不是好年龄。”

九哥说:“我知道,所以我要加紧干。”

二哥说:“娶哪种女人,要靠缘分,不一定啥都准备停当了,娶的女人就好,你信不信?”

九哥无话。

二哥说:“白三嫂的侄女小儿麻痹,左腿不好,还嫌你年龄大,又是二婚。说成了,怕也是两头不如意。你九哥并不是只想随便娶个女人,不知这话对不对?”

九哥说:“是白三嫂上赶子,我又没答应她。”

二哥说:“这女子叫珍珍,陕西丹凤的,二十岁,不比金莲差。我在外听说你包个窑场,寻摸四五天,才寻了这个珍珍。上次金莲没给你过多久,哥心里也不是味。这回寨里没人知道,只想让你看看。珍珍是丹凤城郊的女子,说是还上了半年高中,文化比你还深半年哩。你看看,看看也不坏你啥事。”

九哥就说:“看看就看看。”

于是就撕着夜幕,踩着高低不平的田埂往寨里走。九哥回家的时候,协议达成了:九哥付给二哥两千现金,再给二哥两万青砖起楼房。二哥送出门问一句:“人就是这么个人,哥没胡说吧?”

九哥在黑暗里龇出一口白牙:“出啥事,我都认。”

二哥就叮咛说:“珍珍性子烈,这事别张扬,你准备一下,后天晚上我送她去。”

珍珍的性子不是一般的烈。九哥等她睡醒了,要去动她,她就冲出里屋要逃。二哥把门从外面锁了,珍珍就寻个木棒拿在手里,盯着九哥说:“你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你好像是前天在高老二家喝酒的人。这是啥地方?”

九哥说:“我的家,当然也是你的家。”

珍珍叹一声:“天哪,高老二不是采购员?”

九哥说:“二哥是个人贩子,干了七八年了,当营生,照理,他说是采购员也没骗人。”

珍珍叫道:“是不是他把我卖给你了?”

九哥说:“话虽难听,可是个实话。”

珍珍说:“你给他多少钱?”

九哥说:“两千块,外加两万块砖。”

珍珍扔下木棒,扑通跪在地上说:“大哥——我求你别碰我。你放我回去,那钱我一定还你。”

九哥说:“都叫我九哥,你也叫吧。我的情况你可能都听二哥说了。你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这一点你就放心吧。”

珍珍挪了挪:“我家里有男人呀,你放我走吧,九哥。”

九哥长吁一口气:“我咋能让你明白我这个人哩!你也别骗我说你有男人。你不同意,我决不会碰你。你要是把我这个人看清了,还没看上我,你想走,我决不拦你,这都怪二哥,我让他先给你说的。你先别嫌这房子破,咱们很快就能盖新的。告诉你吧,不是看你长得美,我还不娶你呢。你跪啥呢,站起来吧。”

珍珍哭着:“我真的有男人,还,还有个三月的女儿。我是生了气才离家出走的。这该死的,一边哄着我一边在外打野食。我气不过,就到县城散心。遇到高老二,他说是采购员,又愿带我散心。我想他找野鸡,我找采购员,扯得平。没想高老二是个人贩子,睡了我又把我卖给你。九哥,你就放我回家吧,家里还有个吃奶娃哩。”

“这狗日的,”九哥颓唐地蹲在地上,“原来是存心骗我的钱呀,你想走就走吧。”

珍珍将信将疑地看着九哥:“你真放我走?”

九哥说:“我要娶个一心一意跟我的女人,你又有男人又有娃,不是我要的女人。”

珍珍忙说:“我回去就把那两千块邮过来,你是好人,不能让你亏了。”

九哥说:“你也别骗我,啥□钱不钱的,钱又是二哥得的,也没指望你还的理,我认这个命是了。”

珍珍小心站起来,指着门说:“门锁着,走不成呀。”

九哥唉声叹气朝床上一躺:“把门摘掉就能走了。”自言自语着,“人说事不过三,日他妈我咋就恁背哩。我就是不信这个邪,我不过想要一个好女人,又不多。”

珍珍累了一头汗,还是摘不下一扇门,没办法,只好又来求九哥:“我没力气,咋走?”

九哥霍地站起来,咕哝着:“送佛送到西天吧,鸡叫头遍了,我也要睡一会儿。”过去把门摘下来。

珍珍灵巧地闪出院子。

“回来”,九哥喊一声,抬头看看天,“你等鸡叫了三遍再走吧,北河湾最近常有人劫道,再出个差池,你怕永远见不到自己的娃了。”珍珍顺从地回了屋。九哥把席子揭了扔在地上,“你睡床呀我睡床?”珍珍愣了半天,没回答。

九哥朝床上一挺:“还是我睡床吧,反正你肯定睡不着。”躺了一会儿,猛地坐了起来,看着珍珍说,“你这一走,我咋跟寨人交代?实话实说肯定不行。我九哥连个女人都看不住,也不行。你替我想个法儿。”忽然看到地上的木棒,跳下床,脱了褂子,用棒子朝自己脑袋上猛地一打,人成个大字倒在席上。珍珍下意识地扑过去喊,九哥眯着眼说:“听说过有人用棍子打死自己么?我要睡了。”话音一落,鼾声就响了。

从这一天开始,我们高王寨人就对二哥另眼相看了。让人家外乡女子吃安眠药,再卖给实诚过头的九哥,做得太过了。啥事都得讲个分寸。我们高王寨出动几十人,十辆拖拉机,两辆摩托,二十辆自行车出去追珍珍,就是为被一闷棍打得昏迷不醒的九哥讨个公道。二哥每个人塞二十块钱,我们都没有接,这就是我们对他的态度。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他高老二这样整治同族兄弟,就连兔子这样的东西也不如了。高老二运气还算不错,带了几个人在傍黑的时候,把化了装在县城影院门口讨钱的珍珍带回了高王寨。吃早饭的时候,九哥醒了,除了头上鼓个大青包外,还没别的毛病。对外乡女子,我们就把九哥的伤势夸大了,摆给她两条路:一是嫁给九哥侍候他一辈子,一是以伤人致残的罪名送她到公安局。我们当然是希望九哥能和这女子破镜重圆的,常常打烂头的恩爱夫妻多的是,这么来看,九哥差不多赤身裸体挨一闷棍,说不定就是个好兆头。

进了洞房,珍珍看见包了一头白纱布的九哥,眼泪就流了下来。这眼泪当然不是为九哥流的。九哥闩了门,走近珍珍压低嗓音说:“现在我不想解释这是不是我的主意。你要想赶紧回去看孩娃,就得听我的。你我的事如今已不是你我的事,那是寨子几千号人的事。你看看这屋子就明白了,想死也只能撞墙。今晚听房的很多,你要任性子,他们就要进来捆了你生米做熟饭。窗上有人影,你还是跟我上床上睡吧。”

珍珍泪光点点不搭话,也不挪脚。

九哥就急了:“四尺半宽的床,我说不碰你就不碰你,说送你回去就送你回去。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不会承认是我自己打了自己。”说罢,脱了褂子上了床。珍珍望窗子,看看灯泡,磨磨蹭蹭到了床边,小心谨慎和衣躺下,顺手拉了灯。

过了一会儿,九哥说:“你们那儿也听房吧,要听个床吱吱,人哼哼,这才能走。你我都是过来人,就让他们听个假响吧。”说着,脚蹬着墙,弄出几声床的吱呀,气也很夸张地出粗壮了。等一阵,不见珍珍的声音,九哥说:“娃都生了,叫几声呀。”珍珍就是不叫。九哥一伸手,没轻没重在珍珍身上揪一把。珍珍不堪疼痛,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只听窗外有人唤:“九哥,这马你就慢慢骑吧,这里用不着俺们了。”轰笑声渐渐远了。

九哥送走珍珍之前,专门带珍珍看了他的窑场。然后,假装要去城里收砖钱,带着珍珍坐一辆外乡拉砖的拖拉机走了。给珍珍买了一张去商南的汽车票,九哥又拿出两百块钱塞给珍珍说:“回去给公婆买个东西,就说在外打了一个月工,剩下的自己买个像样衣服,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珍珍默默接过车票和钱,过了好久才说:“九哥,我会记你一辈子的。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九哥把目光游弋到了别处:“你不把我看成个二百五,就谢天谢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说,那个窑场是我一个人用三年时间干出来的。和村里签的合同还有四十七年。我就是想这辈子能找个好女人,过一家人。我不信这件事我就做不成。”突然停了下来,摇摇头说,“和你说这些干啥,你有男人有孩娃,你就要回家了。要到点了,你上车去吧。以后在家生气,别使性子乱跑,天底下坏人是越来越多了。”

知道九哥又跑了一个老婆,我们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大概是人们常说的命吧。九哥很能干,这一点谁都承认。可是,作为我们普普通通的庄户人,能干总该有个结果吧,譬如起了房造了屋,譬如娶个顺眼能干的贤慧女人,譬如生几个聪明机灵能盼个光宗耀祖的孩娃。九哥的能干,只是开了一串黄花。六七年了,能干的九哥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这能干还能叫能干吗?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六七年?看来,九哥真的是哪个地方差了个心肝眼。

其实,送走了珍珍,九哥心里突然感觉到空了一块。两千块钱,自然也值得心疼一阵子。两万块砖呢?按照九哥的处事准则,那是一定要交给二哥的。一两个月的劳动成果归了别人,也叫人怪心疼的。钱和物的损失,九哥倒是没多往心里搁,他更多的是在检讨自己的过失。可过失在哪里,他却找不到。但分明他是有过失的。这样,九哥就感到十分烦躁了。

寨子里突然出现一件新鲜事,登台主角是长生。长生在寨子里早就落入不成器的队伍里去了,四年不到的日子里,靠在二哥那里赊账,娶了银玲和先贵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先后都叫他打跑了。银玲为长生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先贵后来也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先贵逃回川北后,长生为了爷四个都有吃喝,五千块钱卖掉一个双胞胎儿子。混到卖儿卖女的地步,可见长生不成器的程度。谁想麦梢黄时,银玲竟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高王寨,又要和长生一起过活。长生照样打她,这回她却不走了。是不是银玲明白了天下男人一样黑?没听她自己说,她只说舍不下两个娃。银玲回来不到半月,村长五叔就动员她去做了结扎。银玲肚子上的刀口刚刚长合,先贵也从川北回来了,也要和长生一起过,也说是舍不下儿子。这就出现了近五十年绝无仅有的鲜事。两个女人都不愿走,都有一个亲生儿子在高王寨,就在长生的三间破瓦房里对峙起来。村长五叔一看高王寨要出一夫多妻丑闻,监禁了长生,要他果断地在两个女人间作出选择。长生选择了先贵和小儿子,让银玲带着大儿子回了川东。

这件事让九哥感到震惊。照面子上看,无论哪个方面,长生根本无法和九哥相比,然而两个女人争的是长生而不是九哥。九哥不得不承认,长生比他懂得男人和女人间的古古妙妙。抱着一种学习取经的态度,九哥在一天晚上出现在长生的家门前。

那里已蹲着一堆男人,织出一片忽明忽暗的暗红。

九哥到时,正说到开心处。村长五叔监禁长生时,先贵已回来五天。这五个黑夜一男二女如何相处,是一个很有趣的题目。大多数人下驾到长生家门口,奔的就是个题目的答案。

“三个大人两个娃,你们咋□睡的。”

“我西屋有张小床,够睡。”

“哪几个睡小床,哪几个睡大床?总不能把你狗日的撕成两半吧?”

“咋会呢。实话说,这俩□女人从来没有像那几天待我好过,看我脸都笑烂了。”

“没说清楚,没说清楚,是不是像电视上那样,一个男的进了妓馆,两个婊子争着拉客。”

“你胡□比,长生这俩女人都是正经女人。”

“长生哥,我比错了,你可别往心里去。这是大婆小婆争醋吃。”

“我不怪,又不是啥子金贵女人。这事并不难,一碗水端平就行。我让老大去睡小床,先贵就空一晚。没啥花里胡哨,就那样。”

听不出啥刺激,人就打着哈欠陆续走了。只剩下两三个人了,长生这才发现坐在黑影里的九哥。长生就招呼说:“九哥,你稀客,咋就丢了窑来这儿牌扯闲蛋哩”。

“烦!”九哥实话实说。

“不是我说你,”长生朝黑影挪了挪,“九哥,金莲跑了,可以说你没经验,再让这珍珍跑掉,就是你的不是了。看来,你的办法太少,人太善,人善被人欺。”

九哥感到憋气:“你是咋整治的?”

“打,女人都贱,欠打。没听说吗?打下的媳妇揉成的面。你把她们当菩萨敬,她们当然要上头上脸无法无天。”

“光打怕不成,银玲和先贵都让你打跑过。”

“你说对了,”长生嘻嘻笑道,“还要干,多干,有三分多余的精神气,就干。女人喜欢干,你可别看她们人前一本正经羞答答,那是假的。说些不该说的,银玲和先贵嘴上是想娃心里是想我,我会干,就这。”

九哥装了满脑子的干干干,独自往家走,猛地一挥右手,嘴里突然就蹦出一个“干”,先把自己吓站住了。对着星光看看手,忽然想起十天前正是这只手在黑暗里把珍珍揪出一串哎哟。一想起那一串哎哟,九哥就感到浑身热躁,接着就觉得丧气。别人笑他两千块钱两万块砖买了珍珍一木棒三晚上,可九哥心里明白,他只买来黑夜里的一锹啊。九哥感到不平,狗日的太不公平了!

人间就是有这么多不公平。九哥这一窑砖刚出来,二嫂已经带着拖拉机来拉砖了。九哥强绷着笑脸,点完两万块砖,转身扑进赵河,心里骂着:狗日的女人!九哥在河湾的深潭里游啊游啊,然后就赤条条躺在芦苇丛旁边的细沙上晒太阳,嘴里喃喃道:“人善被人欺、人善被人欺。”

九哥看见有个女人的身影朝河滩飘来,忙不迭爬起来,狗一样向衣裤爬,穿好衣裤朝芦苇丛那边慢慢拧脖子,拧一半,嘴就惊成个黑洞。

女人竟是珍珍,离九哥几步远站下了。

“是你?”

“是我。”

“你咋来了?”

“我去家里,门锁着,到窑上,说你在洗澡,就来了。”

“我是说你来弄啥?”

“我不是买砖。”

“娃可好?”

“我骗你哩,没有娃。你是个好人,我来跟你过。”

“你不信?”

“男人也没有?”

“有,我回去一看,他又娶了,找都没找我一回。”

“不是说着玩?”

“我一生一世都跟你,生二心天打五雷轰。”

“别发这毒誓,能叫我摸摸吗?我怕不是真的。”

“我是你的人,你想干啥就干啥。”

“我日他奶奶的,”九哥一蹦三尺高,“谁说好心没有好报。”扑过去,把珍珍紧紧搂在怀里,两行热泪滴答在珍珍颤抖的后背上,扯着面条一样绵长的哭声:“这不是真的吧?”

珍珍仰起头,捧着九哥的脸,火辣辣盯着九哥看,颤着唇吐着痒痒挠一样的声音:“九哥,咱回家,我想把人都给你……”

“珍珍,我等不及了。”

“随你吧。”

九哥把珍珍往手臂上一捧,火烧火燎朝芦苇丛里奔,身后溅起一道沙烟。

珍珍走而复还,我们高王寨人深受震动。老实说,开始的几天里,我们并没有另眼看待这件事,觉得珍珍回来就像银玲和先贵回来一样,只是一阵风一样立马会过去的谈资。如今不又开始提货比三家了吗?比较之下,长生和九哥的日子比她们另外男人的日子容易打发些,所以就回来了,人往高处走嘛。我们自然也注意到了珍珍和银玲和先贵和寨子里老老少少外乡女人的不同,她很愿意和我们亲近,似乎在努力和我们打成一片,下田的时候,常哼一些一对对毛眼望哥哥之类的异乡情歌。百人百性情,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反正我们没把珍珍望着九哥时眼里盛满的东西和书本上、电视里常蹦出来让我们眼馋的爱情看成一回事。厮混熟了,我们免不了要问珍珍娘家的家境,丹凤的物产情况,重点是想打听她为啥要回来。珍珍说娘家的家境并不差,丹凤的物产要比涅阳还丰裕一些。我们听了都半信半疑的。珍珍说,九哥是个好男人,一个女人几辈子不一定能遇上一个,所以就回来了。我们就想了那次听房的事,别有用心地问:“九哥的好你咋检验出的,头一天你还给他一闷棍哩,又睡两晚就睡出来好来了?”珍珍说,头上的血包是他自己打的,那几天他没碰过我,我要回丹凤,是他送我去的车站,能做这些事,不是个好人么?我们心里都觉得这是美好的编排,嘴上却说,哦,我们还没发现九哥是个活雷锋哩。珍珍偏要较真儿,进一步解释说当时骗了九哥,最终却看出了九哥的好心肠。我们只有哦噢哦噢地应着,心里更是不信。

秋天里,高王寨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两辆汽车拉着警笛呼啸着驶进寨子,下来一群警察,秋风扫落叶一样把寨子里十一个老少外乡女人都揪到汽车里。很快,我们就知道了事情的原由:二哥和二嫂贩人时被抓了,公安局是来解救被拐卖的女人的。车上来了五个外乡女人的亲人,其中包括穿着一身笔挺黑西服的珍珍爹。亲人相见,免不了抱头痛哭一番。然后,一个带短枪的警察对围观的人宣布政策:外乡女人去留,完全由本人决定。三个孩娃都上了初中的女人从车里走下来,哭天喊地,埋怨公安局咋不早来几年,如今半截身子入了土,还折腾个啥,表示留下来熬着。长生疯了一样扑向汽车,要先贵把儿子给他留下,公安冷冷地把他推开,说,按规定孩娃跟爹跟妈由孩娃自己决定,可你的娃娃不到两岁,只能跟妈走。这时候,珍珍挣脱了父亲的手,跳下汽车,珍珍爹忙跟着跳下,又去拉珍珍。我们这才看见珍珍根本没有哭!

“爹,我和她们不一样,你在这里住几天再走吧。”

“珍珍,人贩子高老二说把你卖了二千块钱二万块砖,这是当牲口哩,你跟我回去吧。”

“那是第一回,这次我是自愿嫁给九哥的。你别逼我,你逼我这辈子就不回丹凤了。”

白三嫂走过去拽拽呆雁样的九哥:“还傻立成电线杆子弄啥!快去叫声爹,要不生了娃缺舅少外婆的不美气。想不到珍珍真的是看上你这个人哩。”

九哥蹭过去,怯怯地叫了一声:“爹——你就住几天再走吧。”

珍珍挪两步,吊着九哥的膀子站着,笑吟吟地说:“爹,住几天吧,你看看我们的窑场。”

珍珍爹看看九哥看看珍珍,干咽一下:“我有个黑包在车上,我去拿下来。”

白三嫂子鸭叫般的笑声震动着胖胖的身子:“九哥,还不快去城里买酒菜!中午我帮你们掌勺。好珍珍呀好珍珍,亏得你留下了,要是走个屌蛋精光,高王寨的脸面以后只好装裤裆了。”九哥抱住珍珍呜呜地哭起来。

我们也如白三嫂这般想,在村长五叔的带领下,众星捧月一般把珍珍爹迎进五叔家的新房里。是珍珍给我们高王寨留了一块遮羞布,我们能不感激吗?

珍珍的能干,我们很快就看到了。腊月间,五间青砖的瓦房就在九哥的老宅地上耸了起来。珍珍伴着阵阵的干呕,忙里忙外地操办年货。我们很容易想像出来年秋天九哥三口之家殷实富裕的光景。珍珍和九哥间的那份实实在在的恩爱,也着实叫我们眼热。窑场上,九哥干完一板活,便有珍珍捧着的半碗冰糖茶候着。寨头上,珍珍等到出外要账回来的九哥,总有一兜苹果和梨吊在九哥的手腕上,在寒冬清冷的空气里飘来荡去。政府提出的小康生活目标,政府倡导的勤劳致富的路径,不正是九哥珍珍举手投足里渐渐伸延渐渐接近的么?总而言之,我们已经承认九哥是高王寨的一个人物了。如果再经些时日,九哥一定笃定会成为我们一般庄户人家生活的样板。九哥曾是怎样的落魄,怎样的一贫如洗,我们一清二楚。这种巨变让我们重新咂摸着九哥常说的也常让我们暗自窃笑的一句话:我就不信做不成这一件事。这件事九哥终于做成了。

珍珍提出趁着好时光把窑场的生意做大些,九哥自然没有意见。整个荒春,高王寨的几十个男人一天拿九哥发给的五块钱,一人一天给九哥留下五百到八百块砖坯。麦梢黄的时候,土岗那里已垒起了几十堵坯墙。显然,一孔土窑一年也烧不完这些砖坯。九哥说,再起一孔窑。珍珍说,要起就起个机砖窑,搞点贷款再买两台砖机。九哥就说,珍珍,你的心比我大。珍珍就说:九哥,我想过头了吗?九哥连说,没过头没过头。隔着珍珍的大肚皮,听了小半夜儿子在肚里踢腾,九哥一人到南阳看砖机去了。

小麦开镰了。开镰一天就遇上了几十年难见的大雨。雨整整下了一夜。早晨,雨歇了一阵。高王寨的男人女人都涌出寨子往回运头天放倒的麦子。珍珍忽然想起了那几十万块砖坯,赶紧去了窑场,积水已快漫到砖坯墙的脚跟,珍珍忘了自己是个快要生产的人,从窑门里抄起一把铁锹,开始挖另一条排水沟。雨歇了一个时辰后,下得更欢了。两条排水沟仍排不及砖场里的积水,砖坯墙开始和积水亲嘴了。珍珍拖着快要挪不动的腿,一锹一锹挖着泥,想把一个荒春的劳动果实保护起来。她做得十分投入,心里在默默祷告老天开眼,根本没有听到赵河轰隆隆的涨水声。满堤的洪水冲撞着土窑后的河堤,一下一下,就把土窑下面淘空了。珍珍听到一声巨大的崩塌响,猛一回头,土窑已经不见了,河水从河堤上漫了过来,冲撞着砖坯墙。她叫一声天爷,扔了铁锹就往石堆那边跑,没跑几步,一架倒下的砖坯把她砸倒在积水里。她嘴里唤着九哥,朝着石堆爬去……

九哥泥人一样滚爬到窑场,珍珍已经昏死过去不知多久了。珍珍赤裸裸的下体浸泡在一洼水中,一只手抓住婴儿的腿,另一只手抠住一块大石头。婴儿的小鸡鸡在水面上时隐时现。那一片水颜色淡红。九哥扑过去,狼一样号着:“珍珍——珍珍——你醒醒——”

寨里人闻讯起来,七手八脚把珍珍抬到拖拉机上。九哥抱住珍珍的头,一声一声唤着。白三嫂子也上了拖拉机,喝斥道:“哭啥子哭,还有个悠悠气,赶紧去医院。”九哥仍是一声接一声地喊,珍珍慢慢睁开了眼。

“九,九哥,是,是个儿子。我,我不该救,救砖……”

白三嫂把雨伞撑高了些:“你省点力气吧。糟蹋个儿子算啥,你把命捡回来,还能生。”

珍珍脸上浮出一层怪异的笑,眼睛忽然间睁大了:“九,九哥,我就要死了,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要死了……你听见了吗?我就要死了……”

九哥像是根本没想到珍珍会死,怔怔地看着珍珍:“死?谁死?谁死你也不会死。”九哥摇着珍珍,“你说你不会死,你说呀!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

白三嫂子抬手打了九哥一耳光:“你嫌她死慢了?摇摇摇,你要把她摇散架了,别叫她说话,二子,二子,你开快点。”

九哥哭着说:“不是我摇她,是手摇她。珍珍不能死,珍珍死了我咋办?我不让她死。”

“你是阎王爷呀?”白三嫂子鼻子哼一声,“人的命,天注定。你不叫珍珍死,她就不会死了?怪念头。”

“不中!”九哥梗着脖子,“珍珍死了,这世上就再没有珍珍了。我不让她死,我决不让她死。”

白三嫂子眯着眼看九哥:“你有病!谁能抗得过天灾人祸?珍珍死了,那是她命薄。”

九哥眼里就放出了奇异的光亮,一字一顿说:“珍珍死了,我也死。”

珍珍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摸九哥的脸。九哥捉住了这只手,感到像是握了一块软冰,忙说:“珍珍,你别说话,也别动,就要到医院了。”

珍珍脸上现出一层红晕,眼睛睁得泪光点点,笑吟吟看着九哥,清楚地说:“我都听见了,九哥。九哥,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女人。我命薄,是真的。九哥,我对不起你,没让你最终做成那件事,我只陪你一年,你别泄气,我会看着你做成的,你能,你一定能,你说,你对我说你一定能。”

九哥点点头:“我一定能。”

珍珍粲然一笑:“九哥,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不要死。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我好高兴好高兴。世上还会有帮你做那件事的好女人,你答应我,你要等着她。她是我的姐妹,她是我托生的,她,她,九哥,你答应我别跟着我死,你要等着她,你要等着我……你快答应吧,快……”

九哥也意识到珍珍真的要走了,痴痴地看着珍珍哭,抖着手在珍珍脸上摸呀摸呀,就是不说话。

“二子,停下,”白三嫂子喊道,“没救了,让她静会儿吧。九哥,你摸啥摸,没听她问你话吗?快答应她,没看她这口气快吊不住了!”

九哥很固执:“珍珍死了我也死。”

珍珍眼里滚出几颗眼泪,脸上的桃红开始淡了。

白三嫂恶狠狠道:“你说疼她你疼个屁!她一只脚过了奈何桥,求你一件事,你还不答应,这叫疼?”

九哥说:“我答应了珍珍我就得做,我是真想跟着珍珍死。”

珍珍突然大声说:“我不准你死,你答应我。”

九哥一怔,点点头:“珍珍,我答应你。”

“这我就放心了,”珍珍眼一闭,“我,走,了……”

人至中年丧爱妻,自古都称作人生的三大不幸之一。九哥悲苦,我们都能理解。白三嫂子叙说珍珍弥留之际与九哥的对话,也着实让我们感动,男人和女人,能这样厮守年二半载,也算不枉来世上一遭了,九哥要真随珍珍去了,也算作一桩美谈,可九哥却答应珍珍要活下来,这故事有个什么样的结果,就难揣摸了。有好事人还为九哥的将来打赌,一方说九哥是个怪物,难也遭得够多了,上天看了也要帮忙的,肯定还能过一家人;另一方说,人是骨肉做的,不是铁打的,这种摔法谁都要散架,九哥是个倔种,天天去珍珍坟头独说独念,要不了一两年,心就死了。九哥再次成为我们怜爱的对像,女人、孩娃死了,窑也垮了,泥里来的几十万砖坯又泥里去了,口袋里再没有满把的银和铜了。寨里,田间遇上九哥,只要不做救火一样的事,我们总要站下来劝他几句。人心得靠暖,暖着才不会死。

过了年把,九哥还没有振作起来的兆头,背也有些佝偻,鬓上也有几根显眼的白发迎风起舞,这些面上的变化告诉我们:九哥恐怕撑不过来了。宽慰人心的话也就那么几句,说过三十遍,也像屎一样臭。后来再见九哥,我们就像平常人见面一样问候一句:“吃了没有。”除此,还能对九哥做什么呢?他缺个珍珍那样的好女人,我们都没法帮他。本地的姑娘本来就缺,连白三嫂子的瘸腿侄女,也敢要求个年龄不过三十,家有公婆新房,而且也早被娶走了。二哥夫妻俩,双双蹲了监,没三五年也出不来。就是二哥敢重操旧业,高王寨恐怕也没人敢要这种外乡女人了。长枪一样高戳在家里的那些儿子的婚事,成了高王寨父母们头一桩焦心的大事。

终于,我们对九哥的现状麻木不仁了。寨子里甚至出现了对九哥的非议。有人断定九哥要断子绝孙了。找九哥要转包土岗,以后每年给九哥三百元,算是养老金。没想九哥只是说:“我能做,我能做。”说九哥占着茅坑不屙屎的话,我们都听过。我们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么算计九哥不厚道,那窑场,现在又成土岗了,盛着九哥的希望哩,也难怪寨里有人打这种算盘,不知从啥时候开始,世风越变越让我们担忧了。前二年,买到假酒、假农药、假种子,高王寨的人还骂娘,还联名上告。这二年摊上这种事,只是在家骂一句:“狗日的背时。”然后呢,养肉鸡的就去医疗站买成包成包的针头,卖猪的头一天要先到赵河筛一筐细沙子,种菜的浇水时就把真农药顺水溜进去。这样就猪肥鸡壮菜无虫了。这世道,你不算计别人,别人就会算计你。不知从何时起,卖血的风也刮进了高王寨。早晨,一堆姑娘媳妇抱着醋瓶咕咕喝一气,再喝上两大碗凉水,到血站一伸胳膊,五十块就到手了。四叔全家有大半年都把这种伸胳膊挣钱当营生,一个人兜里揣着相邻三个县血站的卖血卡。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替他们的身体担心,可看了半年,四叔一家不但吃香喝辣,而且准备盖两层小楼了。当我们下了决心准备到血站看个究竟的时候,四叔一家全部染上了肝炎。此后的三个月里,我们都生活在四叔家散发出的苦苦的中药气里。四叔一家再也无法像常人一样回到我们的生活里来了。病好后,杀猪出身的四叔竟扶不动犁了,十二哥隔三岔五要去城里喝二两小酒,要不就像犯了大烟瘾一样浑身无力,巧荣病好后就开始经常出入寨子里老少光棍们家里了。相比之下,九哥实在无法让我们用心关注了。九哥养牛犊,牛犊长大后帮人犁地,都没引起寨里人的注意。在我们看来,一度成为高王寨首富的九哥,养大了两头牛实在不算稀罕事。

九哥再次引人注目,是因为他和巧荣有了点瓜葛。

那天早上,九哥赶着牛出村,碰到人免不了要搭话。

“九哥,犁地呀。”有人说。

“犁地,也溜绿豆。”九哥答。

“一套牛帮人犁一秋地,能挣几个钱?”有人问。

“不多。”九哥答,“两年赚两头牛,就这了。”

“不如烧窑吧。”

“不如。眼下还烧不成,正在打整窑场,再说,本钱也不够。”

“贷款呀,整个机砖场,烧红砖。”

“以后再说,我没借过人的钱。”

“今天给谁家溜绿豆?”有人问。

“四叔家,巧荣昨天找的我。”九哥答。

“你一个人边犁边溜?”有人追问。

“巧荣在后头。”九哥答。

“真新鲜,巧荣会下地?”有人不信。

“巧荣没下过地?不下地才新鲜。”九哥不紧不慢走。

“好好好,咱不说巧荣下不了地。是换工呀是给钱?”

“管饭一亩二十,不管饭一亩二十五,不拖不欠,全寨没人不知道。”

人们放过九哥,聚在寨头看巧荣是不是真要下地。巧荣端着一升绿豆朝寨外走,一下就成了我们高王寨人注目的焦点。显然,长生们几个,这二年已经叫巧荣掏空了,榨干了,巧荣这才把九哥当成下一个目标。卖血的时候,巧荣学会了走路扭屁股,回来人就变了。看着扭着屁股,一路和人开着玩笑出寨的巧荣,我们心里想:九哥完了。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板,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巧荣这种女人惦记上了九哥,九哥能逃得了?九哥完了,我们都这么想。当然,也没有一个人想去阻止这件事。这让我们这些古风淳朴的高王寨人感到脸红。可有什么办法?自己的儿女都难管教了。上午平平静静地过去了,九哥回家自己煮蒜面条吃。自有好事者端了自己饭碗去九哥家。

“九哥,巧荣不管饭?”

“没说,我就回来自己吃。”

“巧荣还能点绿豆?”

“咋不能。”

“没说工钱用别的东西顶上?”

“四叔家有的我都有,我出力,他给钱。你问这弄啥。”

“还不是为你好,怕巧荣不给你钱,她真的没提工钱咋算的事?还是提了,你没听出来?你想想上午她对你说了哪些话?”

“巧荣话不多,一共没说过几句。”

“没说几句?真是怪事。”

九哥没想到两亩地快犁完时,巧荣的话就多起来了。

“九哥,珍珍嫂子死了三周年了吧?”

“三周年零十二天半了。”

“都说你那天不该去南阳看砖机,我记得嫂子怀的是个男娃,小鸡鸡都蚕蛹大了。”

“是个男娃。”

正好到了地头,九哥拖出犁,没吆喝牛,牛就不动了。九哥就背着夕阳,久久盯着土岗看,珍珍就埋在那里。

巧荣说:“九哥,我不该提这些,让你伤心了。”

九哥说:“心不伤了,只是三年没做一件像样事,觉得愧对珍珍。我总是梦见她在骂我,骂我没出息,没有从前的干劲了。”

巧荣说:“七八年前我还笑话过你哩,你后来不是干成了大事。你不生我的气吧?我真是有眼无珠呀。”

九哥说:“你说的啥事,我都不记得了。”

巧荣看着九哥,一脸羞怯的样子,挑着眉毛笑着说:“我可没忘哩,那时我过门刚一年,不到二十,那天我在皂角树下奶孩娃,奶水足得很,娃不吃就憋得难受,晚上憋醒了娃又睡着,我就喊十二哥起来吃,他也贪吃,像个大娃,我就想男人都喜欢吃女人奶的。我看你围着房子看,又离我很近,就想你也想吃我的奶,当个大孩娃,心里还想着你流氓哩。”

九哥眼睛躲到天上,耳朵却在听,竟一个字都没漏下,浑身听个不自在,不由想起珍珍有时在床上的顽皮。他不知该说啥,狠劲一提犁扶手,扬手打个响鞭,打得夕阳乱颤,喔喔唤了两声牛,说:“天不早了,活儿还没干完哩,点豆吧。”

巧荣顺从地相跟着,点豆,嘴却没闲着。

“九哥,要是那个时候我像现在懂男人,离婚又像现在这样稀松平常,该有多好。哎,女人生在农村,苦哩,十二哥病了一场,不中用了,我是这高王寨命最苦的人。”

“我是你哥哩。别说你和十二的事叫我听。十二身子垮了是卖血卖的,挣钱没抄近路走。”

“看错人了,有啥办法,我真要有你这么个哥就好了,心里苦了就趴在你胸前哭一场。九哥,你一个男人过,苦不苦,有时候想不想女人?我想听听你真心话。”

九哥沉默着,手不由得加了劲,犁铧吃土深了许多。

巧荣白眼翻翻九哥的后背,自顾自地说着:“自从十二不中用后,我总是身不由己想别的男人,梦中我很不正经。九哥,你说我是不是个坏女人,我真害怕。可是我总是要想啊想,你是哥哩,也不怕你笑话,有几次我还梦见过你哩。”

珍珍死后,九哥一直独往独来,从不和人扎堆,不知道巧荣这些年的事,从这些话里,听不出巧荣的用意,心里烦,甩一句:“你别说了!”

巧荣很委屈地说:“九哥,我可是把你当最亲最亲的人才和你说这些,你要嫌我,我就不说了。你是不是听了寨里人编派我,说我是村里的公共厕所?”

九哥叹一句:“巧荣,我没想你是个坏女人,我是心里烦,你越说我心里越烦。”

“可你咋连一句真话都不愿跟我说?”

九哥说:“我咋没说真话,我说烦,还不真?”

“那你想不想女人?”

九哥咬牙说:“想,咱干活吧。”

巧荣吃吃笑着:“咱是犁地点豆,说话又不耽误活。”

九哥扭过头,瞪巧荣一眼:“活是人干的,说话说得口干心烦,活就干不好。”

巧荣吐吐舌头:“那就装哑巴吧。”

犁到地界边上,太阳像个大饼,叫西山咬个豁子飘飘欲坠。巧荣看看四下田里没人,解了两个衣扣,突然蹲在地上哎哟哎哟叫起来。九哥喝停了牛,扶着犁把转过身问道:“咋啦咋啦,扭住脚了。”

巧荣唤:“九哥你快来,有个毒虫钻进来咬我。”突然又掩了衣襟,“这里不准看的。”

九哥甩几个响鞭,很快犁到田头,拽出犁说:“我的规矩你都知道了吧?”

巧荣扣着衣扣说:“这虫咬得我好疼,其实刚才我真该让你帮我逮了。这东西你又不是没见过。九哥,你再说句老实话,那年我在皂角树下奶孩子,你是不是在偷看?”

九哥心里一沉:“晚饭我自己整,你这地是二亩三分,收你二亩的钱,一共五十。我答应珍珍要好好过,这就需要钱。”

巧荣说:“九哥,咱俩的事算相互帮忙中不中?我到你家里帮你洗五回衣服,你看咋样?”

九哥说:“连七叔八叔家,都是当天给我,手掌手背都是肉,三般两样不好。”

巧荣就说:“那我回去看看,夜里你门别闩,我给你送家里去。”说罢,拎着升子扭着屁股往回走,走几步,回头又说:“我晚上要洗澡的,你也该好好洗洗。”

九哥彻底弄明白了,嘟囔一句:“狗日的你们,早就知道她是啥人了。”

我们只用看看下午九哥和巧荣在地里的磨蹭,就知道九哥要下水了,吃过巧荣苦头的都说坚持不住。有人很肯定地说,九哥这一晚就把握不住,喝了一天迷魂汤,是谁也糊涂了。九哥吃了饭,锁了门就朝外走。我们没想到九哥胆子恁大,敢直接去四叔家叫巧荣。跟过去一看,九哥却坐在四叔家院门前的碾盘上吸烟。见一人路过,九哥又大声招呼起来。这一举动大出我们预料了,忍不住上前探个究竟。

九哥大声说着:“我想把窑场再办起来,钱不凑手,伸手问四叔要工钱,实在不合适,只有等以后缓过劲了,再补救补救。珍珍托梦给我,哭着要我赶快成个家,老少爷们要多包涵了。犁个地也要要工钱,实在不厚道。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也顾不得厚不厚道了。你们问我为啥不敲门?为五十块钱,上门要,不合适,我在这儿等四叔。”

我们从没发现九哥有这样的口才。话中的话,大家也都听明白了:九哥要用这五十块钱买个清白,买个巧荣一辈子不再惦记他。九哥能过巧荣这一关,不是个人物又是个什么呢?四叔从院门问了出来,假装问外面出了啥事。

九哥跳下碾盘迎上去说:“四叔,今天我和巧荣去把你那二亩三分地点了绿豆。收工时,我说了工钱,小气了一点。巧荣倒体谅我这个在难处的哥,一口说定今天就给我。我说缓两天也中,巧荣硬要夜里给我送家里去。我怕她太劳累,就多走两步,在这里等她。”

四叔支吾几句,推说这事他不清楚,要去叫巧荣来。不一时,巧荣屁股一扭一扭出来了,挟了一张五十元票子放在九哥手里,客客气气说:“九哥,正说给你送去哩。”

九哥到底是九哥呀!他终于从失去珍珍的悲伤中挺过来了。一出手就把我们像瘟疫一样躲着的巧荣斗败了,还有什么他做不成的事情呢?邪不压正,巧荣不是乖乖地交了五十元钱吗?如果九哥趴下了,高王寨终会有一天叫越来越盛的邪风刮走的。巧荣闹乱了半个寨子的人家,我们只知道躲只知道忍,心里深处那些阴沟里藏的眼睛还时常叫巧荣扭动的屁股勾住。我们的人心已经在和笑贫不笑娼亲嘴了,尽管我们永远也不会在人前承认这一点。那几天,我们都在考虑怎样帮助九哥娶个女人的问题。九哥能不能再娶个像珍珍那样的好女人,已经不再是九哥一个人的事,而变成了我们全寨人的责任和义务。当然,对这个问题寨里人也没取得一致意见,新一代的年轻人觉得老一辈对九哥一个人的事倾注巨大的热情,有点狗拿老鼠之嫌,并预言这些古道热肠终将付之东流。年轻人的依据是这些年到繁华的大都市打工时所看到的另一种真实,在一个门洞里住几十年可以相互不知姓名,对面一家人被人枪杀,这里面的人家还可以听着呼救和枪声嗑着五香瓜子看电视,顶多会在危险彻底消失后拨打一个报警电话,且不会把真实姓名留给警方。但这并不能阻拦老一辈人走亲串友、赶集卖菜时,打听别处有没有在苦水里泡过,盐水里浸过的新寡妇,被新一代陈世美抛弃的年轻合适的女人。

老一辈的努力很快竟有了成果。这个成果的美满,连高王寨的年轻人都难以置信,老人们呢,自然把这个成果当成好人终有好报天道永存的证明。白三嫂子在官道旁挖红薯的时候,竟为九哥捡回一个女人。

这个自称是安徽凤阳逃荒来的女人,让我们高王寨蒙受了耻辱,几乎彻底毁掉了九哥的生活。我们竟没有一个人事先看出她是一个放鸽子的坏女人。

白三嫂子当了大媒人,又说这个自称叫国琴的女人可怜,叫大洪水毁了全部亲人,和国琴拜了干姐妹。二十来天里,九哥家没有任何出事的征兆。

那一天中年,看见白三嫂一人拎着铁丝鸡笼,疯一样奔向窑场,我们就感到又出事了。

白三嫂子拉住九哥,气喘吁吁地说:“九,九哥,快回家看看,金贵的东西丢没丢。”

几十双眼睛盯着九哥在家翻箱子。九哥脸色苍白,转过身对大伙说:“卖牛的钱不见了。前天我和国琴去银行存了这两千五。国琴说钱放在家里不生钱,放银行存个活期随用随取方便,还能有点利息。她怕折子丢了被人取,还把我们的生年生月编个密码。”

“天杀的破鞋哟!”白三嫂子甩手打自己几耳光,蹲在地上哭起来。“这妖精把我瞒得好苦啊!她让我帮她看着鸡等买主,说是要去给九哥买衣裳,我咋就信她呢。我真是白活了四五十岁呀。”

九哥就像一块石头样蹲在院子里,死看着天。

白三嫂子捶首顿足叫道:“这都是我的不是啊!九哥呀九哥,嫂子真该一头撞死在你面前。老天咋不叫我生个闺女哩!九哥,我咋能赔你个女人呀。啊呜呜呜啊。”

九哥还是蹲着,不说话。

白三嫂子猛地站起来,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我白三嫂一辈子没干过落井下石头,刀口撒盐粉的恶事,不想今天就把九哥坑了。九哥,你要不嫌嫂子老,我和你三哥离了跟你过。”

我们心里都很憋闷,一听白三嫂说了这过头话。忙过去劝她,说大家都是好心为九哥。九哥站了起来,看着白三嫂说:“三嫂,快别这样想不开。别说她能瞒过你,我和她睡了二十天,也没发现她一处不是。我刚才细想这二十天,竟没想出她一处破绽。家里收拾这样子,你们都眼见了,珍珍活着,也不过收拾成这样。晚上呢,还帮我洗脚捶背。我认了,想这是我高九哥劫难没尽,老天爷派她来磨炼我哩。我想了,唐僧取经要经九九八十一难,难来了受着就是。”

我们都把这话听成九哥的宽白三嫂的心。当众撑面子背地落眼泪,谁都经历过。啥气不都是人受的?没想到这个女人带给九哥的灾难还没有完。没过几天,我们就听到了九哥染上脏病的传言。整个冬天,九哥的房子周围都散发着苦味四溢的药气。不知是九哥在躲我们还是我们在躲九哥,反正这个冬天高王寨没存留关于九哥的任何消息。只有那些药味和九哥烟囱里冒出的饮烟,能证明九哥仍没有趴下。偶然路过他紧闭的大门,没人想去叩响它,见了面咋说话呢?问一问:九哥,你那玩意儿安然无恙吧?这是个尴尬得足以让九哥无地自容的问题。过了春节,有人发现九哥离开了高王寨。我们猜测九哥可能出去治病了,并在心里为他的尘根祷告。

谁知九哥这一走就杳无音信,过了一个四季轮回,又过一个四季轮回。第三个秋天里,巧荣和四叔煽动一些人闹着要重新按投标方式承包土岗。村长五叔没有答应,他认为,虽然九哥生死不明,但法律总是应该尊重的,九哥违约没交第十一年该交的二百元钱,等他回来按合同加倍罚他就是了。巧荣就说,得了那种脏病,早死在外乡了,哪里还有脸回高王寨。村长斩钉截铁答道:不管社会咋个发展,仁义还是要讲的,就是九哥已死在他乡,那个土岗也不能再包出去,要留给子子孙孙看,看他们的先人是如何艰难地活着,再说,村里也并不少这每年两百块钱。这话让寨子里的老一辈感动了很久。

又开春后,九哥忽然间回了高王寨,一副脱胎换骨的发达相,一头花白头发复又乌黑发亮,我们都疑心这世上真的发明了回春十年丹。九哥没进家门,就去了村部,先交了二百元承包款和二百元罚款。村长五叔推辞说,那罚款就算了,大家都知道那土岗还荒着,不会有意见的。

九哥还是那样认真,把崭新的两张百元票子推过去:“我是讲信誉的,这是我活着的根本。这土岗不会再荒了,我要按珍珍的愿望,三年内把它变成一个机砖场。”

这话又粗又壮,没大把票子撑着,憋不出这些话。我们就顺着话头问他在哪里发了财,腰里别了多少个万。

九哥仍是坦坦荡荡不遮掩,答说:“拼气力吃饭,能发多大财。在广州打了一年工,钱倒是不少挣,可我忘不了开机砖场的事,就到湖南找一家机砖场干了一年,吃吃喝喝,带回来一万五。这一万多搞个基础,然后再贷个几万块购设备,以后就顺了。”

白三娘子走过去,伸手捏了捏九哥的背,捋起一绺九哥的头发看看,说:“这日光在你狗日身上倒流了,你的少白头哪里去了?”

有年轻后生替九哥答说:“三嫂子,九哥这头发是焗了油的,少白头还是少白头,一根就看不见了。”

白三嫂哦噢哦噢点着头,搓着手围着九哥转一圈,啧啧着却没说话,又凑近了看看九哥的鼻子,突然说:“九哥,你是个老实人,你给嫂子说个实话,你在广州那花花世界干了一年,听说那里满街的理发店都是洋婊子,你去焗这头发,睡没睡过一个?”

九哥困窘地一笑,红了脸,喃喃说:“没去过,我想的是攒钱回来开窑场。”

白三嫂子脸色难看起来,接着说:“你在湖南烧了一年窑,那些妹子们就没一个看上你,给你暖暖脚?难道她们都是睁眼瞎,看不出你是个好男人?”

九哥低着头说:“我没想恁多,我只想回来开窑场。”

白三嫂子掉下几滴眼泪,横下一条心说:“九哥,嫂子有句话不问不行,再不问就要憋死我。你,你那个东西还是好好的吧?”呜呜呜地哭将起来,“糟踏你十头八头牛,嫂子知道你看得开,要是……”

九哥窘一阵,淡淡地说:“那点病,我走前就治好了。要不然,我开窑场做什么?还是那句话,我不信我就娶不到一个好女人。今年我不到四十,还有时间。”

白三嫂子打了九哥一拳,嘎嘎嘎笑着:“你个狗日的,害得我这二年少睡多少瞌睡,头发都多白几千根呀。”

日子就是这样聚聚散散喜喜愁愁地过着,九哥首先开始整治赵河靠土岗一段的河堤,看样子确实是准备开个大窑场了。九哥这种雄心,这种坚韧,再一次触动了我们。他像一根鞭子一样,把我们从初步殷实的现状中赶了出去。下了学又离嫁人尚远的闺女们,三五成群下了广州、深圳,半大不小的男娃开始出门学手艺,男人们开始下决心投资建大棚种菜,女人们也不甘寂寞嚷嚷着要栽桑养蚕。除了早已破罐子破摔的长生和巧荣,寨子里的成年人,确确实实都把九哥当样板,当驱懒的鞭子看了。

槐花初放的一天里,长生领回了一男一女。这件事情开始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有人在田里说长生领回一个模样很俊的大闺女,大多数人都不相信,说长生这种谁都不理的男人,想领回一只漂亮的母狗,怕都很难。夜里,从长生家里传出的一声惨过一声的叫喊,才让人们相信长生真的领回一个女人。村长五叔带人破门而入,长生正在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身上压着,脖子上挂着两个血道道,小桌子上摆放着几碟小菜,一瓶白酒已喝完了,一个嘴上刚长出茸毛的男娃瘫软在桌子下面,衣襟上沾一片吐出的秽物。

村长五叔问一会儿,事情就清白了。长生在县医院附近闲逛的时候,认识了这姐弟俩,听说姑娘要卖身救母,就谎称自己是个养猪大户,把姐弟俩领回了家。双方商定:长生交出一万元,弟弟带钱回医院,姐姐留下和长生过,第二天和长生一起去医院。长生把弟弟灌醉后,把门一闩,要和姐姐上床。姑娘没拿到钱,当然不干。

队长五叔听明后,甩了长生一耳光,咬着牙说:“长生呀长生,你把高王寨的面子丢尽了!自打清朝起,高王寨没出过一匪一盗,你是想当强奸犯呀你!”

长生双手抱头,不说话,蹲在一个黑影里,热心人白三嫂子早像老母鸡一样,把姑娘揽在怀里,以手当梳捋姑娘黑亮的长发。姑娘抽泣着,引得白三嫂子身子直颤。白三嫂子和姑娘贴贴脸,腾出一只手,指着长生骂着:“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这样的姑娘你配吗?丢人,丢人!你还占个乘人之危,这可是坏良心呢!”

长生梗着脖子说:“我是个男人,我,我二年多没挨过女人了,你们知道这有多苦。”

村长五叔喝道:“该好好治治你,把他捆起来,这闺女要告他,他也是个强奸未遂。”转身问那姑娘,“闺女,你看送不送他公安局,只用你作个证,就能判他个一二年。”

我们都打心眼里佩服村长五叔的精明,明明是要救长生,却要作出责罚的样子,怪不得他能当村长。姑娘又哭了:“卖身救母就够难听了,我不告他强奸未遂,这叫我以后咋活人呀,啊呜——我可怜的妈呀,我没法救你呀——”

白三嫂子劝说:“闺女,你可别想着一只老鼠坏锅汤,高王寨几百年就出这个烂货,竟叫你碰上了。走,你和你弟弟到我家住一晚。你妈的病,咱们再想想办法。”

听口音,这姐弟俩是本县人,说的那个村子,寨里二十几年前有人上山砍柴也到过。三说两说,就说到了九哥。寨子里的情况是:家境好的不缺女人,缺女人的根本拿不出这笔钱,只有九哥既缺女人又能拿出这笔钱,或许九哥真有老夫少妻的命,何况九哥只比这个叫桂云的姑娘大十六岁。这个时候,我们谁也没想到这又是个圈套。

村长五叔派人去叫九哥。九哥一听姑娘只有二十二,连连摆手:“不可能,不能再做这种事了。”五叔亲自去把九哥叫了起来。

村长五叔说:“男人女人的事,讲个缘分。你就认定等你挣大钱后有个好女人在等你?”

九哥说:“我没这样想,我只是觉得不合适。”

村长五叔说:“这种情况,打灯笼都难找,你是救她家于水火。人也不错,眉清目秀。”

九哥说:“修河堤用了钱,又交两千砖机定钱,就剩一万大一点,拿去救人,砖场就得停。”

村长五叔说:“你救人你也得人,你不是说开砖场为的就是娶好女人吗?先结婚后恋爱不也中,你咋恁犟!”

九哥说:“不是犟,是吃亏吃多了。”

村长五叔说:“噢,我们大半夜不睡瞌睡是为啥?热脸亲你凉屁股呀?白三嫂子已把你的情况给人家说了,人家没大意见,还怕你走南闯北眼长脑门上。叫你去看看人,左一趟右一趟请,你屁股有八千斤呀你。”

九哥就说:“看看就看看。”

九哥去白三嫂家,仔仔细细问了有关情况,姑娘对答如流。没想九哥又问一句:“能不能看看你的身份证?”

桂云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九哥:“我弟弟桂林才十七,没到办身份证的年龄。”

当天夜里,九哥没说自己愿不愿意。

第二天一大早,九哥就到了白三嫂家,提出要和桂云姐弟去县医院看看桂云的妈。

我们十分理解九哥的谨慎小心。一年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一万块不是个小数目,还是谨慎小心点好。

第三天,九哥把一万块钱交给桂林,当天晚上就和桂云成亲了。九哥新婚第二天深夜,两个警察去了九哥家,没费什么周折就把桂云带走了。警察说九哥和桂云非法同居,并要九哥一周内交出一千元罚款、补办结婚证。

村长五叔赶到时,两个警察已经把桂云带出了寨子。五叔说,是县局的人还是乡派出所的人。九哥说这是第二次和警察打交道,也没敢问是哪里的。五叔就说你真糊涂,不问清楚到哪里领人,破点财也好,这就能催促把结婚证办下来,有个法律保证,省得桂云生外心。九哥说我啥都不怕就怕带枪的官,五叔你说咋办就咋办吧。五叔说骑自行车的警察怕不是县局的,明天我以村里的名义开个证明和你一起去乡派出所解释解释,能少罚点就少罚点,如今这整法不对,啥都能罚款,我一个村长主的婚竟也算非法同居,那还要村这一级政府干□用。

派出所所长听了村长和九哥的讲述,一板一眼说:“第一,他们根本不是公安干警,理由如下:没有向你们亮出证件;不会骑自行车,乡里够穷了吧,我们总还有一辆两轮摩托一辆三轮摩托办案用,县局就不用说了。第二,农村没结婚证非法同居的事,公安系统从来就没管过,也管不过来,我们所只有四个人,全乡四万多人,一万多户,能管吗?第三,罚款不会这么多,卖淫嫖娼,最高罚款不过五千,鬼混最高罚款只有五百,未婚同居最高罚款只有两百,这都有据可查,没结婚证最多只能算鬼混,公安干警不可能说出罚款一千。”

村长五叔和九哥听得冷汗直冒,异口同声问道:“不是公安,那这是咋回事?”

所长做个手势:“别打岔别打岔,我正在思考。我第一个判断,这是一起计划周密的诈骗案,而且有内线,理由如下:第一,这种类似的案子,大城市曾出现很多,诈骗对像是外国人,也是用女人当诱饵,也要冒充公安干警;第二,那女子的身份证很可能是假造的,这个问题很好证实,能用假身份证,可见是有计划的;第三,高九哥出外打工带回一万多块钱,那女的和两个假公安可能知道这件事,高九哥娶妻心切,又带回一笔钱,是很好的诈骗对像,内线外线一勾结,就做成了这件事。”

五叔忙央求:“王所长,你就帮我们破了这个案吧!”

所长说:“忙不过来,全乡超过五万元的诈骗案就有六个没破,除非你们找到了犯罪嫌疑人。你们这个案子我记下了,说不定哪天顺手能把它破了。”

世风真是大变了,变得让我们心惊肉跳。这种计划周密的诈骗,竟是冲着我们农民来的,这日子还能过得安稳吗?派出所所长批评我们太善良,骗子正是利用了我们农民的善良,我们感到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实话说,听着那天桂云哭诉,我们心里都一股一股地酸。正是这一股一股的酸,把我们的心和九哥的心都泡软了。难道我们也该变得铁石心肠才对么?我们一声一声问老天,可老天像个鳌,一声不吭。挖内奸的问题火烧眉毛般地急迫起来。为此,村长五叔主持召开了全寨人大会,大家一致同意:如果内奸不主动坦白,一旦找出证据把他挖出来,就把他驱逐出高王寨。长生对我们几千号人跪下了,哭诉事情的经过,说他根本没想到会引狼入寨。他只是对城里一个叫老八的人讲了九哥打工回来带钱的事,老八给了他两百块钱,让他把桂云和桂林带回寨子,灌醉桂林后假装和桂云干那事,让桂云扯破嗓子叫个够。长生说他只是觉得这是个巧合,根本没想别的。我们没法再说长生什么,心里暗骂自己多事,应该把耳朵都塞了,任凭醉汉长生弄假成真奸了那个妖精骗子,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平心而论,如果我们不想做善事,九哥和这个小妖精连面都见不上,正是我们的善良害了九哥。我们都偷眼看九哥。九哥在榆树下蹲成一只黑乌鸦,拼命嘬着烟头。

村长五叔说:“长生,老八在城里吧?”

长生耷拉着秋茄子样的头,说:“在,常坐茶馆。”

五叔就说:“你带我们去抓老八。”

正是农闲时节,我们高王寨的青壮汉子差不多都随长生和九哥去县城抓过老八。也不知是老八躲了还是长生怕城里的亡命徒事后报复,我们没见到老八。麦梢黄了,村长五叔伤感地对九哥说:“九哥,五叔和寨里人对不起你。啥罪不是我们农民受的?啥气我们农民不能忍?寨里人也都为你这事尽了心。日后你就把长生当成一条狗吧。九哥,我是村长,不该信命的,可我还想对你说:认命吧。”

九哥不说话,只是拗着头看天,黑药丸深邃乌亮的眼珠子烧着,像是要把天烧个大窟窿。假模假式的宽心话我们不会说,说了对九哥也一无用处。我们只是在农忙少有的空隙里默默地看他,认定九哥也只能认命,心里却不由替他能有个柳暗花明祷告老天。

九哥像是铁了心要独自解决这件事,扔下窑场,撇下田里的活路,不分晴雨,天天骑着老黑龙破自行车往返于县城和高王寨之间。在我们看来,九哥这种行动已经算是对命运的最后一次抗争了。帮九哥收了麦种了秋,有人劝他忍下吧。九哥说,既然是县城的人,县城就那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他们。说话时眼睛仍贼亮贼亮。整个秋天快过去了,九哥变成一个精瘦黑魂,只在清晨的炊烟和黄昏的暮霭中飘出飘进。我们心里一揪:九哥怕是被刺激出了精神病,谁劝他都劝不下,答话只是那一句:我就不信我做不成这件事。

终于,这件事有了结局。村长五叔亲自带一辆四轮拖拉机从县医院骨科病房接回了九哥。九哥终于在县城遇见了那个假扮弟弟的小男人,小男人挣脱了跑,九哥拼命追赶,一辆摩托撞断了九哥的右腿。我们高王寨的成年人,都去九哥的青砖院子看望了他,长生还当着九哥的面掉了眼泪,发誓要好好伺候九哥养好伤。

九哥却说:“我能做,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就一百天吗?我能挨过去。我说我能找到他们,你们还不信,这不是找到了吗?可惜我没来及问桂云是不是叫人逼的,以他们的年纪,不该这样坏。我去县城找他们,也不是为钱,那钱他们怕早花完了。只是我没想到会断腿,珍珍知道肯定要怪我的。我还是做我的事,整窑场,娶个好女人。我答应过珍珍,这你们都知道。”

我们都听得鼻尖发酸,心里说:九哥,农民该受的罪你都受过了,你没有垮掉,用不着再说这些话撑面子了。其实,在我们心里,已经把九哥看成一个废人了。四十岁了,又断了腿,真该认命了。日子早就好过多了,高富仁做过的不仁不义事,我们早遗忘了,就是九哥什么活也干不动,高王寨肯定有他一碗饭吃,这话用不着对九哥说。

整个冬天,九哥一直在养伤,寨里人难得见他一面。他拄着单拐出寨子沿着河堤朝土岗走,在寨里人看已与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谈起青壮时的勇武毫无分别。如果不是怕太伤九哥的心,恐怕早有人找他商量转包窑场的事了。挣钱的门路越来越多,荒春也变成了农忙时节,谁都没有在这个冬春留意九哥在做什么。

又一度槐花大放的时候,寨子里的汉子们听采槐花的孩娃们说九哥在修一个大坝子,都吃了一惊,又半信半疑,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路,去了只有夏天洗澡时才去的南河湾深潭附近。一条几十丈长的大鹅卵石砌成的河堤像一弯彩虹,紧抱着九哥承包的土岗。八年前的那场大水,正是从这里冲垮了河堤,毁了九哥的窑场,毁了珍珍和他们未出世的儿子。九哥没有认命,他还在做。汉子们对着四溢的槐香深深呼吸着,深深地感叹着。从河滩里寻找几万颗小人头样的鹅卵石,一个壮汉没两个月工夫也做不成。而这样一个工程,竟在瘸着一条腿的九哥手中完成了!汉子们都没有惊动九哥,只是远远地看着九哥永动机一样地做着。九哥的右腿好像还有点不便,不过看上去已无大碍了。阳光刺穿浓密的槐叶,树上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星星点点溅落在河滩和河堤间不停奔跑的九哥身上。

一个上午,我们很多人都躲在槐林里默默地看九哥。我们得承认,拖不垮打不烂的九哥又一次征服了高王寨。我们还得承认,九哥肯定能做成他想做的事,他刚刚四十,日子还长。我们甚至这样想:再喝九哥喜酒的日子已经不会太远了,而且肯定是最后一次喜酒。又过了八年光阴,老天爷难道不能再为九哥造一个珍珍那样好的好女人?一定会的。看着九哥一个冬春就修起来的石头长堤,我们再也没人怀疑这一点。

终于,高王寨当家的汉子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槐林朝寨子里走去,他们的孩娃唤他们回家吃晌午饭了。下河堤的时候,他们都回头用目光和还在劳动着的九哥作了告别。最后一个人拱出槐林,摇头抖落头发上的槐花,亲昵而意味深长地骂一声:

“狗日的,九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