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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的罪恶 扣子

那一排扣子很亮,黑豆一样。又像一排兵,整齐地站在那儿。那是用什么料子做的,老三不晓得。好像也用不着。先前也见过不少,但那终究是长在别人的衣服上。从外贸收购站出来,八两半兔毛变成了伍拾陆块肆。现在那几张大票子正安然躺在贴身的衣袋里,睡觉哩。什么时候老三萌发了买衣服的念头,或者用个新词说,周老三潜意识的这种想法在哪个微观时间内变作有意识,一两句话大概讲不清楚。他年过六十,近两年手老是颤抖,着实有些对付不了那几个比黄豆大不多少的布扣。因为这个原因,衣服穿上了,能不脱就不脱。这样,他每顿就要多吃一些,好让更多的养料变成血,供应那群寄生在他身上的小动物。这些小动物也通人性,养熟了,咬你也不疼,再说粮食也吃不完。那裹腰大裤裆也不好,占着一只手,就不好方便。刚才他看见了厕所,忽然有了那个的意思,寻寻底气,知道憋回家是有些困难,就跟着一个拎着两只公鸡的中年干部模样的人进了厕所。现在他是不在乎一两屎尿了,放在那些年,也就是每个人只有两厘自留地的那些年,他不会如此慷慨大方,总要留着,到了自留地左右看看没人再方便。这念头今天也闪一下,新词叫传统的惯性。篮子路上帮了他的大忙,如今成了累赘,总要占一只手。放在里面,嫌脏,屎尿纵横溢。放在外面,又不放心。眼看着那汉子一手拎着鸡,用一只手就轻松地解决了问题。那种裤子叫前开口,这一点老三还知道。不是发现那可以放篮子的墙头,老三真不知该怎么办?先前老三也进过城,城里也有长有这种扣子的衣服卖,就是没敢多看两眼。第三次摸那一排扣子的时候,他多少还有点犹豫。

那个眉眼清秀的姑娘走过来冲他一笑,声音像是对亲爹那样柔和:“大爷,买下吧,就这料子,十年八年也磨不破。”

老三被这甜润的声音鼓起了勇气,大着胆子:“要几个钱?”

姑娘又眨了一下似嗔似笑含情目:“十八块,不贵,如今除了爆玉米花儿的,都涨了。实意要,价钱好说。”

“不贵,不贵,”老三被这过分的热情搞糊涂了,“真不贵,就这扣子,啧啧……那要多巧的手才做得出。只是……”

姑娘似乎看透了老三的心事,抱一块穿衣镜对老三说:“大爷,您试试,中意了再掏钱。”

老三扭捏着:“我这衣服脏。”

姑娘轻笑一声,“能沾上多少灰。”

老三在众目睽睽之下,穿上了那件灰中山服。一瞅镜子,傻了。“大爷,你这么魁梧,穿上这衣服,还真有点大官的派头呢。”

老三自然不晓得魁梧是个啥意思,但知道“大官派头”不是笑话他,心里像吞下一碗鸡汤,舒服极了。

“要是你头发再留长点,啧啧,标准一个大队支书。”

老三一边摸钱,一边问:“有没有俺穿的裤子,前开口的。”他知道银鞍要配白龙马。付完钱,又试试解扣子,很滑溜,抖着手也可以办。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件事,“姑娘,我再买条裤腰带。”

夏日炎炎。老三心里高兴,破例在城里吃了顿饭,晃悠着打着一连串饱嗝,沿着赵河堤回家。在北河湾洗了个澡,把新衣服换上了。对着河水一照,自然又想起了姑娘说的一句话,“大队支书。”1958年老五就当了队长,一当二十几年。从那时起,周家就不论什么纲常了。老五不再叫他三哥。老三看着胸前那排扣子,渐渐把胸脯子也挺了起来。人能走到哪一步,还真难说哩。

队长整个午睡都没合眼,一直望着头顶那块天。云很低,擦着槐树梢在飘,似乎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把。前些年,他也真能做到这一点,别说一片云。队长,那只是四年以前的荣耀。人们又叫了两年老队长,如今都直呼其名了。“那骚娘们儿,也是有奶便是娘。”队长在凉席上翻了一个身,“不是那些年,你那浪劲儿……”

他常常陷入这种无法解决的矛盾之中。他必须接受不是队长这个事实,同时他又不愿意把和百姓的差别很快就抹去。但有些东西想留也留不住。十年前他去省城开过一个会,坐了火车。去年庆西卖玉货进了北京,还说是睡着回来的。

何英昨晚拒绝了他,很干脆。队长也有队长的自尊,他决定不再去找她。工分制早取消了,他在种庄稼上也只是任由其便吧,村里自有好把式,也用不着问他该种什么。各人忙各家的活路,责任田想昨日弄咋日弄。就说常福吧,从前多安分守己,如今下四川了,地里的蒿草一人深,能藏下狼。庆西那些年活个啥光景?发不发他的口粮,还不是一句话。如今腰缠万贯,进进出出都骑着摩托,看见他,还不如见个狗亲热,眼皮翻都不翻一下。这些人,现在他一个也治不住。

如今这女人也捅他一刀,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自打额头留下这块疤,他就成了全村几百人的主宰。谁家办红白喜事,他都是座上客,大酒大肉吃个满嘴流油。

还把他当队长看的是老三。他忽然记起了老三的许多好处。

爹娘早死,剩下他们兄弟俩相依为命。他记得四四年年成,吃糠吃多了,屙不下屎,屁眼憋得直流血,是老三把手指头抹上油,一块一块抠出来。

老三这几年在庄稼活上也帮了他不少忙。毕竟是亲骨肉,队长没忘这些。正月间,他把小四过继的事儿告诉了老三。

太阳暖融融的。雾还没散尽,赵河上还飘着白烟样的东西。老三并不知是他来了,一只手伸进棉袄,把眼瞪得溜圆,龇牙咧嘴,不知在干啥子勾当。

队长拽了拽制服前襟,把手背在屁股上,威严地咳了一声。不一会儿,那把唯一的椅子就挪到队长的大屁股下。

“有件事儿给你说一声。”

“唉。”

“我想把小四过继给你,过些年你也有个依靠,咽气了也算有个孝子。”

“小四么?过继?小四娘也同意?”

队长翻个白眼:“我说的,能不同意么?”

老三眨眨发红的眼,“小四,小四,从小就喜欢的。”

队长看看老三的两间草房,站起来在门前来回踱两趟。

“虽说小四才十二,可总是要娶媳妇的。你这家什……”队长摇摇头。

“能挣钱哩,能挣钱哩。庆西那娃子去了西安,说给我买长毛兔养,还是西洋种呢。小四二十岁说人,还有八年哩。小四,从小就喜欢……”

“等小四过了十二个生,就出个字儿。你那头发该剃了,像什么样。”

“就剃,就剃。”

队长从凉席上坐起,忽然想起这个月的十五就是小四的生日。

小四拿一串糖葫芦走过来:“三伯买了新衣服,比你的还好看。他说下集给我买鞋。”

队长吸根烟,有点坐不住了。老三买衣服竟没跟我说?

老远他就看见老三门前的兔笼前立着一个汉子,一身灰衣服,竟也背着手在看那些兔子吃草,竟像个城里人。他以为是买兔子的,没理睬,径往堂屋走。

“五弟,你有事?”

队长怔在那儿,没想到那人就是老三,竟走眼了。见老三也背着手面对着他,头发也没白多少。

“三,三哥,进城回来了?”

二十几年没叫,竟有些绕口。

“没想到这玩意还真值钱。”

队长这时明白眼前还是老三,咳一声便寻到了底气:“地里苞谷该间苗了,小四认不出哪些该留。”

老三有些为难地挠挠头:“后半晌不行,要弄兔饲料……苞谷么……”

“算了,你忙吧。”

队长走了,仍背着手,怏怏地。

小四好久不来了,老三总在等他。想那两个黑扣子一样亮洒的眼睛。他喜欢孩子幽灵一样的注视,更喜欢孩子给他挠背。他就是手有点抖,心还不老。

想着学校已经开学,小四兴许在用功,再说几十只兔子也不好养,分去了不少心,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天气渐凉,穿那身灰衣服再不觉热燥,关键是那扣子,只要想起它的好处,就不会心疼那三十块钱。

转眼要过中秋节,仍不见小四来,老五也不找他做活路。老三心里直嘀咕。兔子下了崽,去叫小四,光听见答应,就是不见出来。老三感到夜长,老做梦,不是发水就是着火,每梦他必死。

又一天,下河洗个澡。这些日子他爱干净,饭也不用多吃,小动物已经绝迹。这么做为的是对得起那扣子。谁想病了,一病不起。人且饥一顿饱一顿,别说兔子,弱小的都死了,烂在笼里,没人收拾。老三梦更多,不光睡了做梦。

“小四他娘,这衣裳买着玩的,我瘦成这样,穿上也大,拿过去让老五穿吧。我想小四,真想啊……”

……

过了几天,老三的病好了。一是小四常来,二是小四娘一天三顿给他做饭。

那天早上他走出屋,看见两只母兔子的肚子又大了。霞光刺得他眼痛,他看见大地早失去了绿的颜色。

小四跑了过来,递过一身新衣服,布扣对襟白上衣,裹腰大裆裤子。小四娘新做的。

小四还捎来了队长的话,说老三以后不用另起炉灶了,过去和他们一起吃。

可是过了好久,仍不见队长提起字据的事。

两个汉子经常在一个院进入,队长穿灰衣服,还新。没多的话。记得合灶的第二天,队长对老三说:“你的头发该剃了。”

第三天老三的头又变得铁青。他的饭量明显地增大。

偶尔在厕所碰到。队长一只手就行,另一只手还可以夹个烟卷。

小四娘每次洗完衣服晾起,老三就不再做活儿,总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双昏花老眼久久盯着灰衣服上那排黑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