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战归建后的第二年秋天,岑立昊考上了大学。与初衷相悖的是,岑立昊并没有报考清华大学或中国科技大学,他在入学志愿上填了军区陆军指挥学院,成为范江河的一名学生。
那个时期,是岑立昊军旅人生的重要阶段,从范江河的身上,他标定了自己的人生射向,他懂得了一个道理:因为你选择了军人这个职业,便注定了你的生命不完全属于你自己,你在填写应征入伍表的同时,也就同你所服务的国家和民族签订了协议,出让了支配和使用你生命的主要权利,在必要的时候,是全部权利。
除了规定的学科,岑立昊自己还制订了一门必修课程,即“世界陆军发展比较”——这个学科并不存在,而是他自己杜撰的。学习方法是沿着发达国家的陆军发展脉络,对同时期的中国陆军发展状况进行比较。结果他发现了一个让他非常震惊的事实:中国陆军在由冷兵器时期向热兵器转型的过程中,极其仓促和草率,最初的时候,在清朝末年,仅仅满足于单兵操作火枪火炮,而未能掌握火器时期的步兵战术,更谈不上攻防协调了。这个问题到抗日战争时期仍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抗日战争爆发之前,中国本土上多如牛毛的军阀们还在忙着打内战,而且是破枪破炮没有章法地乱打,各路神仙由于没有受过良好的战术训练,即使是在同一作战单元里,也没能形成很好的战术配系,多数时候仍然是凭借作战个体的技能和匹夫之勇单打独斗,形不成综合战斗力,以至于在强敌面前,常常是一盘散沙。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开始重视陆军战术了,步兵的几大战术体系也逐步完善,但是,凭借科技优势,此时发达国家的陆军已经开始向高精尖方向发展了,陆海空三位一体,通信、机动、指挥程序都快步趋于现代化,中国陆军正在勤学苦练的单兵战术、攻防战术、合成保障等等,早已经从发达国家陆军教科书中消失了。
作为学习体会,岑立昊把自己对于陆军发展的忧虑,跟范江河谈了。范江河说是啊,我们这个民族啊,太多灾多难了,皇权专制,军阀混战。国无宁日,军队就乱,没有一个长远的目标,没有成熟的理论。中国陆军建设比西方国家的距离至少滞后了三十年,而且距离还在拉大。
岑立昊说,我有一个想法,亦步亦趋地追是不行的,不能跟在后面了,要学会忘记和抛弃,就像我们曾经果断地取缔骑兵一样。常规战术、步兵的多数训练内容都该取缔了。我们要学会跨越中间地带,发达国家走过的弯路不再走了,他们废弃的东西也不能再学了,他们淘汰的装备也不能再要了。他们现在盯着什么,我们也开始盯着什么。譬如信息化,譬如精确制导,譬如远程打击。
范江河对岑立昊的思路大加赞赏,认为想问题就应该大处着眼。但从哪里下手,还是一个很复杂的命题,也是中国陆军有志之士面临的难题。
不幸的是,岑立昊到指挥学院学习还不满一年,范江河就被确诊为肺癌。岑立昊还知道了,早在那年春天,范江河是在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绝症的情况下要求随军参战的,他的摄影包里不仅有一架老掉牙的照相机,还有一些中草药和止痛药。在岑立昊入校后的前半年里,他常常见到范江河在授课或者跟学员们探讨问题的时候,即使不是夏天,也往往汗流浃背,那是范教员在进行最后的战争,在同死神抢时间。
在军区k首长的亲自过问和强制命令下,范江河终于住进了医院,岑立昊等学员经常去探视,就在那段时间里,范江河也没有闲着,恳求岑立昊把他的几捆资料偷偷地送进病房,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整理他呕心沥血并且搭上身家性命的《未来陆战大趋势》文稿。
范江河临死之前,已经失去了人形,几乎就是一个骨头架子,握住岑立昊的手,两行已经分量很轻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涌出,停滞在眼角,他指着已经装订整齐的文稿,对岑立昊说:很抱歉,我无能为力……拜托了。
范江河的葬礼很简单,他是以一个正团职军官的身份病故的。开追悼会的时候,军区副司令员k首长去了。据说陆军指挥学院的教员去世,大军区首长亲自参加追悼会,这是第一次。
k首长送的挽幛上面,写着十二个大字:
关河梦断何处
位卑未忘忧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