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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杂文 小人难防

“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

这两句诗,写出了一位剧作家的淹蹇一生,写出了小人难防而被陷害的文人悲剧,更写出了大清王朝的文字狱,是怎样地摧残着中国文人和文化。时下甚嚣尘上的“盛世说”,其实也是那些历史学家和小说家闭着眼睛说瞎话,纯系不负责任地误导读者的昧心之论。

小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至今没有一个考古学家、人类学家、心理学家,将力气用在这上面。故而中外古今,从未见过任何一部有关著述探讨小人这个品种,其始起,其形成,其发展,其不可能断种绝代的生命力,及其对于健康的社会,对于正直的人类,所起到的害虫作用。更没有任何一位智者,为我们作出过一个明确的答案,足以发人深省,足以使人惕励,足以对那些作奸犯科,为非作歹,陷害污蔑,里挑外撅的小人加以防范,加以戒惧。这样,一个社会学上的空白,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洪升(公元1645~1704年),清代剧作家。浙江杭州人。少时家道中落,后为国子监生,师从名士王士祯。而康熙很看重的这位渔洋山人,也相当欣赏洪升的才华。康熙二十七年,洪升的《长生殿》问世,这出描写李隆基和杨玉环爱情故事的昆曲,倾动京都,满城传唱,口碑褒誉,久演不衰。尤其此戏被内廷点中,准在紫禁城内,专为帝王陛下搬演。于是,洪升声气大震,文名突起。

当然,如果没有什么小人作乱的话,洪升肯定一帆风顺,成为明日之星。但文人太出风头之际,极有可能也是易遭小人嫉妒之时。小人这种东西,是防不胜防的。他在暗处,你在明处,他看你,一清二楚;你看他,那脑门子又没标明“小人”二字,说不定和颜悦色,向你鞠躬致敬呢!因此次年,也就是康熙二十八年,他就倒了大霉了。

演他这出《长生殿》的戏班老板和班里主要台柱子,深深感激这位剧作家,不但有了高票房的物质效益,有了高名声的社会效益,更主要的是康熙看了以后,拍了巴掌。圣上都说好,等于捧上金饭碗,从此不愁没饭吃。于是,说好了,洪先生您过生日那天,接受我们戏班的一点心意,happy birthday to you,为你专门演一场内部堂会,祝你生日快乐!可是万万没想到,演员尚未净妆,生日蛋糕还未点亮蜡烛,消息传来,有人将你们告了,太后国丧期间,你们敢鼓乐喧天地唱戏,该当何罪?

立刻,我们这位兴高采烈的寿星老,一屁股坐在舞台上,像一摊泥。

剧作家洪升的国丧期间违禁演出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最终总算幸运,却没有掉一颗脑袋,只是将参与者,包括看戏的、祝寿的、吃宴的、捧场的,一律开革功名了事。大家摸摸脖子上的头颅尚在,也就额手称庆了。康熙秉政以后,绝对是要对文人开刀问斩的。也许戴南山的《南明史》案,杀了四五百人;庄廷《明史》案,又杀了四五百人,已经血流成河,陈尸满野,这位皇帝可能觉得,作史与作文比,史比文重,而吹拉弹唱,倡优俳隶之属,上不得台盘,就不那么认真计较了。

陈康祺的《郎潜纪闻》,对此事有较详细的记叙:

“钱塘洪太学思,著《长生殿传奇》初成,授内聚班演之。圣祖览之称善,赐优人白金二十两。于是诸亲王及阁部大臣,凡有宴会,必演此剧,而缠头之赏殆不赀。内聚班优人请开宴为洪君寿,而即演是剧以侑觞,名流之在都下者,悉为罗致,而不给某给谏。给谏奏谓,皇太后忌辰设宴乐,为大不敬,请按律治罪。上览其奏,命下刑部狱,凡士大夫及诸生除名者几五十人。益都赵赞善伸符,海宁查太学夏重,其最著者。后查改名慎行登第,赵竟废置终其身。”

文中称为“某给谏”,而不指名道姓,倘非笔下留情,我想,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小人的厌嫌之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对小人有好感的,包括小人自己,对于同类,除非利益的苟合,也会对类似“某给谏”,也就是给事中黄六鸿式的人物,敬而远之的。

假如,那位没被邀去参加庆寿聚会,会后观剧的黄六鸿,不是那么小人的话,不被邀请,也就不去应酬,关起门来睡大觉,自然天下太平。洪升继续耍他的笔杆,当他的作家,文坛上风光依旧,诗界领袖王渔洋也会为他的得意门生写了这么一出传奇而欣欣然。然而,坏就坏在他们碰上了黄六鸿。因为小人这东西,是社会的癌肿,人类的瘟神,善良的克星,邪恶的代名词,你不招他,他也会打你的主意,何况你得罪了他?其实,请帖多发出十张八张,招待会就会挤得水泄不通吗?既然那么多头面人物都到了,你不让他来,不是存心激怒他吗?错就错在这份疏漏上了,自助餐摆放在台面上,还怕多他一张嘴吗?

想不开呀,若是把他嘴堵上,不就没有他挑事找茬的余地了吗?

但是,也未必,小人之难缠,就在于他吃了你,喝了你,跟你称兄道弟,亲切拥抱,贴左边的脸后,还要贴右边的脸,即使这样,也断不了要算计你的。即或那天晚上,黄六鸿应邀出席,洪升和他握手,交流创作心得,那时没有洋酒,花雕总是准备着的,难免要碰上几杯,再有两位男旦凑趣,必是喝得昏天黑地。如果他不是小人,带着浓重的醉意回府,肯定一觉睡到天亮。但小人则不然,他想睡也睡不着,躺下来也要披衣坐起,写参奏,告他们一个“国恤张乐大不敬罪”。

有的史家说,洪升的倒霉,是朝廷中南派和北派党争,或满族官僚与汉族官僚一次政治较量的牺牲品,但是,要没有黄六鸿扮演这个始作俑者的角色,官不追,民不究,也就偃旗息鼓了事。别说党争不兴,皇帝老子想找事端,也是挑不起来的。于是,不禁想起“文革”前夕,***关于“裴多菲俱乐部”的两条很严厉的批示。若非有“积极分子”上书在前,我想,以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文艺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至于在那场浩劫中,无一遗噍。

不过,我总是不把处于朝廷这场政治斗争漩涡中的“某给谏”黄六鸿,想像得太卑劣,他一定打小报告把那次饭局的参与者,统统置于死地,似乎也没有多大道理。因为,他既然自认为应该有被邀请出席的资格,那么,显而易见,他和剧作家洪升,和内聚班的班主及演员,和其他到会祝寿的文人雅士,有过从甚密的关系才对。至少,他们同属一个经常在一起活动的文化人圈子,是毫无疑问的。可以想像,他应该是和这些人时不时地在彩排首演的场合,碰头见面,互致问候的。到了幕间休息的那一会儿,说不定在剧场贵宾室里,一块喝喝咖啡,抽抽纸烟,上上洗手间,聊聊对演员、对剧本的初步观感,很融洽的才是。

按理,文人相轻,互相拆台,有可能;当面恭维,背后撇嘴,更可能;打小报告,给他们上一点眼药,也不是不可能。但不至于下毒手,或者,不至于想让他们一个个都完蛋。能够解释的理由,只是面子上下不来,一时之愤,题奏上去。谁知他请得了神,而送不了神,他知道康熙也看过这出戏,评价还不错,估计会给点颜色看看,但不致伤筋动骨,哪晓得后果却是严重得出乎他的想像。这一参,不但许多与会者遭殃,革掉顶子,永不叙用;而处于创作高峰期,正春风得意的洪升,也从此完蛋,被削籍除名,遣返回乡,再也写不出作品了。

这位才子太可怜了,肯定会求德高望重的王渔洋,在康熙那里为他缓颊,那是他的恩师啊!可皇帝发火,谁有勇气敢碰逆鳞?王渔洋也救不了这位高足,只能眼看他打铺盖卷离开京城,回到杭州老家。心情抑郁,百无聊赖,无法振作,放浪西湖,这位写《长生殿》的才子,成了再也不能歌唱的百灵鸟。

洪防思这一次生日派对,尽管脑袋未掉,这一辈子也就交代了。其实,功名泡汤,仕途无望,擢升乏路,投靠无门,想开了,那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学而优则仕”,得着了,当然不错,得不着,也不至于要了性命。他倒霉的是,经此一劫,元气大伤,长时间的翻不了身。一个有才华的作家,写不了作品,在那里虚掷时光,忍受社会的歧视和排斥,这就不是一般的痛苦了。

好容易半生潦倒以后,终于在地平线上看到一丝曙光,南京方面发出邀请,让他出席他的五十出《长生殿》的全部公演。我想,这位才子接到这封请柬,准会血压升高。他知道这大红请帖意味着什么。那时的中国,还没有落实政策这个现代词汇,因而也没有平反甄别、补发工资、重新归队、重操旧业这一说。皇帝是不会错的,金口玉言,错了也是正确的错。够了,洪防思莞然一笑,圣祖的光芒又投射到他身上,能不雀跃乎,欢呼乎,能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乎?

洪升虽然沉寂多年,但他在清初文坛,也是一位重量级的人物,曾先后受业于词曲家毛先舒,诗人王渔洋、施闰章等人,这些前辈,都是很赏识他的才华的。二十岁已作有许多诗文词曲,二十二岁《啸月楼集》出版,受到李天馥、冯溥、王渔洋等名流赞誉。这班大佬自然也会在可能的情况下,向处于困境中的他伸出援手。于是,政府方面的一位很有重要背景的文化人出面了,也就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江宁织造曹寅,重排《长生殿》,举行一次盛大的演出活动。

按现代话语,洪升是康熙二十九年受的开除公职、遣返原籍的处分。康熙四十三年,与康熙有密切关系的曹寅,在南京而不是在北京,为这位失落到极点的剧作家,进行某种程度上的恢复名誉。因为曹寅实际是康熙派驻南京,监察江浙一带知识分子动静的。因此,他的一举一动,无不以康熙的意旨行事。显然,这也是统治者对付知识分子的两手,打,是一个方面;拉,也是一个方面。于是,剧作家作为上宾,邀请出席,从杭州到了南京。但是,文字狱对于文人的伤害,是从身体到心灵,无所不及的摧残。洪升看完戏后,不知是太高兴了,还是更忧郁了,在归途中于乌镇醉酒,登舟坠水,不幸身亡。

一个社会里,利益愈少,则竞争愈剧;途径愈难,则争夺愈甚;而明里暗里的冲突愈激烈,小人则愈加繁殖。于是,想通过非正常的手段,获得正常途径得不到的一切的小人,为达到更丰厚的回报率,在手段的使用上,随着恶的程度增高,无所不用其极的可能性就更加大,受害者的痛苦,也就更加深了。

《长生殿》剧作家的一生,告诉我们一条真理,小人虽然难防,但却是绝对不能不防的。我想起捷克作家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的书里,那最后一句话:“人们,你要警惕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