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五官,依其功能,排序为嘴巴为先。它最忙,最累,要发出信息,要摄入营养,是一个从早到晚都在使用的器官,若评年终奖的话,应该拿大份,这是毫无疑义的。其次为眼睛,因为人类所需要的信息量,绝大部分都得靠它从书本、从面对的客观世界直接接受而来。
当然,眼睛名列第二,它也是一种发出无声语言来表达心神的器官。尤其漂亮一点的女孩子,秋波频送,足可把七尺男儿当场击倒。所以,有些男性评论家,特别乐意受女作家之命,奋笔力书,宵衣旰食,写出评介文字。你不能不承认那双娥眉下的“秀目盼兮”所产生的一顾倾城、二顾倾国的魅力。
耳朵则更次之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嘛;鼻子和舌头,尤其次之。除了好莱坞影片《闻香识女人》里的主人公,他的鼻子还能敏感地接受女人发出的性气息,大多数人的鼻子,对于异性求偶期散发的体臭,已经冥顽不灵地迟钝了。
不知是进化所致,还是造物者的刻意安排,至今我弄不明白(当然也无需乎弄明白),为什么有的器官是单,有的器官为双,也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双配置。鼻子看似一个,但开了两个进出气的孔道,也是双配置。
可是,嘴巴只有一张,似乎有一点委屈大驾了。第一,所有的话,包括有用的、没用的、无聊的、荒唐的,一直到闲话、废话、屁话、套话、高烧时的胡话、睡以后的梦话,无不打这张嘴里出来;第二,那些饭局、聚会、茶叙、酒宴,乃至满汉全席、八大菜系、浅斟小酌、一日三餐,所有的吃吃喝喝,也无不从这张嘴里进去,如此辛苦繁重的劳动,全靠一张嘴,甚至想偷个懒都不行,实在是很不公平的。
我猜想,在《旧约·创世纪》里,上帝在造人的时候,显然出于这样的好意,由于大千世界,光怪陆离,人间万象,千变万化,所以,凡双配置的器官,是为了使其兼顾正面和负面,避免片面性,不致偏听偏信,好作出一个全面、完整的判断。至于嘴嘛,上帝之所以不搞双配置,大概有其难处,试想一下,两张嘴,怎么摆法?总不能左边一张嘴,说左话,右边一张嘴,说右话,更不能一张嘴在前面,说人话,一张嘴在后脑勺,说鬼话吧!何况,从孔夫子到苏格拉底,从东方哲学到西方马克思主义,从来提倡作为一个人,总是应该心口如一,嘴对着心,心对着嘴的。所以,上帝理直气壮地给人一张嘴,省得一会儿左得可怕,一会儿右得讨嫌;一会儿人言可畏,一会儿鬼话连篇。
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上帝在天堂里餐风饮露,哪里知道人类的这一张嘴,用途颇多,岂止吃喝和说话两种用途呢?诸如情侣接吻,天长地久;溜舔长官,巴结攀附;咬牙切齿,不共戴天;撒谎撩篇,云山雾罩,哪件事能少了这张嘴呢!按实际工作量,即使配备三张嘴,都不嫌多的。
中国古代甚至有以嘴谋生的职业,叫做说客。代表人物为苏秦和张仪,一个连横,一个合纵,游说六国,封王称相,就是靠嘴巴混饭吃的;至于官场上的那些吹牛拍马者,阿谀奉承者,告密诬陷者,煽风点火者,能够平步青云,升官长级,纱帽顶戴,浑身朱紫,靠的什么,全依赖这两片子嘴呀!
这样一来,上帝的安排,全部让人类给颠覆了。
别看只配备了一张嘴,可人类要充分使用起来,还真是让上帝他老人家猛吃一惊呢!君不见美国的拳王泰森,把嘴巴当凶器,咬掉对手耳朵;君不见互联网上独立检察官斯塔尔的调查报告,嘴巴还能起到行乐工具的作用。
别看配备了两只眼睛,照样把黑看成白,把坏看成好,把谬误看成真理,把香花看成毒草!君不见国民经济已经到了崩溃边缘,面对满目疮痍、无法收拾的动乱局面,“文革”英雄们犹在广播喇叭里高喊“形势大好”,“越来越好”,甚至赌气地吼“就是好就是好”,让大家闭着眼睛高唱“六亿神州尽舜尧”吗?
人的能动性之可怕,恐怕是造物者万万没估计到的。
对于客观世界的认识,这种视觉上的感知,眼睛的功能,永远是第一位的,在五官中,比耳朵甚至更重要些。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这种眼睛感知到的真实,究竟具有多大程度的准确性,是要打问号的。因为缤纷多彩的世界,总是令人眼花缭乱,所以,面对着错综复杂,分辨不清的事物,我们常常“目迷五色”。
我想,万能的上帝肯定读过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衣》,不知他作如何想?这个国家所有臣民的眼睛,一下子全部不管用了,明明看到那位出巡的皇帝,根本没有光辉灿烂的龙袍在身,可老百姓没有一个跳出来说看不见,你上帝有什么辙?而簇拥着皇帝的大臣宰相、将军元帅、三宫六院、御用文人,更是马屁拍得山响,一致赞美那袭根本不存在的新衣,说它穿在伟大领袖的身上,显得多么华丽、高贵、漂亮、辉煌,看到这里,上帝会气得发昏的。
幸好,使上帝感到吾道不孤的,至少是路旁的一名小童,道出了他眼睛所看到的真相:“哦,这个大人怎么光着屁股呀?”
这就是造物者始料不及的悲哀了,播下的是龙种,没想到收获的却是跳蚤!正因为这小童还能说一句真话,或许正是这个世界尚有希望的所在。
看不见的硬说看得见,譬如皇帝的新装;看见的硬说看不见,譬如皇帝的臀部。眼睛的功能,能达到这种境界,是人比上帝的高明之处。屎渍斑斑的屁股,通过三寸不烂之舌,使大家相信其不存在,而那位像肥鹅似的皇帝,被骗子的两片子嘴,蛊惑得相信自己并未裸露,大摇大摆地检阅臣民,在山呼万岁的阵阵声浪中,还很得意地向广大群众挥手致意呢!
这是童话,然而,也是现实。
最近,按照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生前的约定,公开发表了他五十年前访问苏联的《莫斯科日记》。那是他透过表象的一切,所看到的在斯大林严酷统治下,那个真实的前苏联,并不是当时宣传的一派莺歌燕舞的共产主义天堂。虽然在红场游行队伍中,发出向斯大林的欢呼声,但那声震天地的“呜啦”,究竟是从心里由衷喊出来,还是从嘴里应景喊出来;或是被什么强制的力量挟持,不得不喊;或是由于恐惧的胁迫,不敢不喊;或者一边喊,一边在内心里诅咒斯大林为暴君、刽子手、杀人狂。这一切,对于罗曼·罗兰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睛来说,是能够识别出来的,否则他就不会为历史留下这份他所亲眼目睹的真实。所以,皇帝新衣的闹剧,别以为只是童话世界中才会出现的子虚乌有的事情。
如果回过头去,看看尚未淡忘的十年浩劫,又有多少比皇帝新衣还要可笑的闹剧啊!还记得早请示,晚汇报,成为每日的功课时,大会小会,上班到点,第一件事,就是要呼万寿无疆、永远健康口号若干次,同时,那胳膊也高举红宝书,在头顶上挥舞多少次。工间操跳忠字舞,右手前举,左手后扬,脸必下巴向上,双脚颠蹶行进,口中念念有词,两眼呆呆前望。那时,我是右派,划入异类,对这类表忠心的活动,存有一种不敢流露出来的拒绝心理。但也忍不住暗中思忖,其他操练者都百分之百的虔诚吗?
也许中国人的眼睛太讳莫如深了,深不见底;也许是我才智太低,永远也成不了罗曼·罗兰的缘故,所以,只能望洋兴叹。
但这种“文化革命”中由崇拜到迷信的种种做法,最后发展到全民性的戏剧表演,实在是很滑稽的。如果发生在本世纪初,尚可理解,因为义和团被慈禧太后允准入内城后,一时间,开厂设坛,练功作法,烧香礼佛,念咒吞符,弄得乌烟瘴气,是出于封建社会的愚昧。而到了公元20世纪70年代,万民空巷地去迎接一只蜡制的芒果,并加以供奉,也可算今古奇观。
那时,我在贵州省西部偏僻的山区里劳动改造,每当深夜,从电波里听到最新最高指示发表的消息,照例要不过夜地游行庆祝。其实,这在城市里,掀起一个宣传热潮,当无不可;在乡镇坝场上,造一造声势,也属应该。但施工队地处山沟深处,远离村落,人烟稀少,也要敲起锣鼓家伙,一行人高喊口号,在崎岖不平的盘山小道上,例行走上一遭,这才放大家回工棚睡觉。其实,除了惊起林间的鸟雀,远村的狗吠,没有一个人不明白,别无任何实质意义。但谁不照样像童话里那位皇帝一样,明知光着屁股,还要跌跌撞撞地走着吗?
所以,安徒生童话之不朽价值,就在于不论什么时代,什么社会,都具有对应的意义,或许,这就是文学的生命力。
老百姓的盲目,终究是老百姓一个人或一家人的事情。但像安徒生童话里这位皇帝的盲目,可就对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时代产生影响了。但自古以来,有几个皇帝,敢于承认自己实际是光着屁股的呢?明知错了,也不认错,顶多扩大化,顶多十个指头与一个指头,顶多吃一堑长一智付一点学费。更何况看见了错误,眼睛一闭,只当它不存在呢?除非到了国破人亡,国将不国,如明末的朱由检,才肯下罪己诏。这时,他生命的里程,离景山那棵歪脖子树,已经不远了。
这就证实了西贤的一句名言:“宫廷,是最黑暗的渊薮;国王,常常是具有视觉的盲者。”他的话未必是特指拜占庭帝国那荒淫污秽的后宫,所有统治者的禁闱里,都会产生这种对自己的欺和瞒和被别人欺和瞒的现象。
隋代的二任帝炀帝杨广是一个例子,他是自己的眼睛在欺瞒自己。其实,作恶一生、祸国殃民的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恐惧得连夜晚也必须几个女人围着他,才能入睡。他不是看不到他的脖子终于被勒的命运。有一次,他揽镜自照,竟然叹息,这样好的脖子,最后会被勒死,太可惜了。他也并非看不到宇文化及已经在磨刀霍霍,但看见当看不见,还在那里盲目乐观,对萧后说:“外间大有人图侬,然侬不失为长城公,卿不失为沈后,且共乐饮耳!”还闭着眼睛幻想自己可以做陈后主呢!
唐代的十五任帝文宗李昂,是另外一个例子。他不是看不见,也不是不想看见,而是别人遮住了他的眼睛。有一次,他问当直学士周墀:“朕可方前代何主?”周墀答:“陛下尧、舜之主也。”李昂叹了口气:“朕岂敢比尧、舜,何如周赧、汉献耳?”周墀大吃一惊:“彼亡国之主,岂可比圣德?”李昂最后说:“赧、献受制于强诸侯,今朕受制于家奴,以此言之,朕殆不如!”这个家奴,就是太监头目仇士良,历经顺宗、宪宗、穆宗、敬宗诸帝,在宫廷中已经坐大成势。身为皇帝的李昂,只能听任他的摆弄。
仇士良告老还乡时,曾把他如何控制皇帝的诀窍,传授给接班人:“天子不可令闲,常宜以奢靡娱其耳目,使日新月盛,无暇更及他事,然后吾辈可以得志。慎勿使之读书,亲近儒生,彼见前代兴亡,心知忧惧,则吾辈疏斥矣。”从这番话中“娱其耳目”的“目”,“彼见前代兴亡”的“见”,都与眼睛的功能有关。由此可以断定,十个帝王,有九个是视觉功能障碍者。第一种情况是他自己笨蛋,看不见;第二种情况是他根本不想看见,把脸掉过去;第三种情况是他周围的人不让他看见,仇士良擅长的就是最后这一手,使皇帝成为有视觉的盲者。
史称,李昂是经常翻阅老祖宗二任帝李世民的著作《贞观政要》的,难道没看到大臣魏征对唐太宗所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吗?虽然听是耳朵的事,但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眼睛。既然明白这种处境,为什么不能有所作为呢?李昂说他受制于家奴的自怨自艾,不甘于被仇士良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自怜自叹,其实,这也证明“君子之泽,五世而竭”的遗传递减规律。从盛唐的李世民这样的英武之君,一代代退化到中唐、晚唐,已成强弩之末的李昂,无论心理、体质、才智、能力,都呈衰微之势,即使想做些什么,恐怕也没有这把子力气了。
柏杨先生在他的白话《资治通鉴》一书中,论及晋代帝室时,认为“晋二任帝司马衷(就是老百姓因饥荒快要饿死,建议他的子民,既然没有粮食果腹,何不去吃红烧狮子头的一位出了名的白痴皇帝——作者注)是行尸走肉。三任帝司马炽和成都王司马颖,史书指明‘不慧’。司马诛杀自己主力张方,说明他愚蠢,司马越也同归一类,十四任帝司马德宗,连衣服也不会穿,吃饭不知饥饱”。所以,他断言:“司马家族有痴呆性遗传基因。”
这帮智障残疾人,还能指望他们的眼睛能看到什么人民大众的疾苦吗?中国人的全部不幸,就是君临在他们头上的,倘非暴君,便是昏君;绝少遇上英主、明主,而倒常常碰上智商低下、行为乖戾、心理反常、胡作非为的帝王。他们的眼睛,比瞎子还要瞎,他们的行为,比疯子还要疯。朝令夕改,不停折腾,民不聊生,国无宁日,那就更倒霉了,因为他们毫无游戏规则可言,想一出是一出,结果遭殃的,还不是无辜的平民百姓。
这种用声色犬马悦其目,金钱女人蒙其眼的办法,岂止对皇帝实用,对任何朝代握有权柄的官员,都是最好使其乖乖就范的手段。尤其那些昨天的泥腿子,今朝的当权派,别看他穿西装,打领带,喝洋酒,吃西餐,灵魂中的农民意识,可不比腿上的泥,桑拿几回,按摩几次,就不见踪影的。历代农民起义领袖,只要稍成一点气候,革命意志很快衰退的原因,就是受到小农经济短期行为的心理支配。第一件事,必疯狂地搞女人,像发情期的公狗一样,拼命发泄性欲;第二件事,必贪婪地捞钞票,像饿狼扑食一样,聚敛财富。这也是所有农民成功者,不管他爬上多高的位置,难逃最后失败的必然规律,除非他与小农意识彻底决裂。
试看当下那些押上被告席的贪官污吏,哪一个不是好出身,好成分?然而,只要金银到手,美女上床,这双农民的眼睛,便目迷五色,既看不见党纪国法,也看不见班房给他准备的小号,东窗事犯,只有灭亡一途了。
想到这里,对那位看不到自己屁股裸露,眼睛功能有障碍,自以为穿上新衣的皇帝,倒觉得多少有点可爱了。虽然,他不让人民讲真话,但那个小童说出了光屁股的真相以后,他并没有龙颜大怒,派御林军去抓起来,派皇家警察总监去严刑逼供,派军情六处去跟踪盯梢查出余党,这就挺不错的了,要是碰上道路以目的秦始皇试试看,这个小童早就成为齑粉了。
不过,我在想,若是上帝看到这个国度里的臣民,居然冲着那团毫不雅观的臀部,万众一声地山呼万岁,是不是会感到气恼呢?
但终于有这样一位直白道来的小顽童,也许使人不至于那样失去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