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里,我也想就妙玉的结局略谈一下,因为“身世”一文“妙玉的洁癖性格”和“关于妙玉的评价”两大节文章中都涉及到了这个问题。把刘操南同志的观点集中起来说,不管妙玉屈从或不屈从“枯骨”,反正是受到了一个“老而不死,弯腰曲背,‘贵势’‘权势’中人”的蹂躏,并引用了周汝昌同志对这一问题的看法以资佐证。但我以为不管是刘操南同志也好,周汝昌同志也好,对妙玉结局的分析和结论都是片面的和错误的。
首先,“瓜洲”的那条批语便来历不明。我并不是迷信脂本,对其他本子一概漠然,但如若要人相信批语确指的是曹雪芹原稿底本,必须首先有信实的证据说明批者确实读过原著。就这条批语看,依周汝昌同志校读为“妙玉偏辟〔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语辞支吾含糊,不清不白,从哪里去断定批者的身份?何以晓得“瓜洲渡口”情节必是雪芹轶稿中文字?
更主要的问题是,从这条批语引申而来,无论妙玉屈从还是不屈从“枯骨”,都与妙玉的《世难容》之曲难以吻合。
气质美如兰,才华复比仙。天生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从哪一点能看出妙玉是嫁了(或不肯嫁)一个糟老头子呢?
结合她的判词和“图谶”,从这首曲子至少可以看出如下四点:
1.“云空未必空”。这个姑娘人虽为尼,思想上并没有“出家”,在她灵魂的深处跳动着的是一颗“凡人”的心,而且也不能说她是一个意志非常坚强的殉道者。这是她思想素质上的“弱点”(不管有多少层外壳的掩护)。她抗议(或作者代她抗议)“青灯古殿”耗干了她的青春,遗憾(或作者代她遗憾)被命运捉弄,以至于辜负了本应享有的“红粉朱楼”,人间春色。这样一个“出家人”实在说,只是每日在“空即是色”中过日子;至于“色即是空”的道理,恐怕她压根儿就没有探讨过;
2.她是因“风尘肮脏”而违了自己“欲洁”的心愿。从“风尘”的一般含义,应当指下层社会,且有沉浮不定之意味,哪里有“屈从”嫁与贵势之家而被称为堕入“风尘”的?
3.“无瑕白玉”陷在污浊的“淖泥”之中。以“枯骨”而言,自是“糟老头子”或俗语“棺材瓤子”的变称,那么似乎妙玉的倒霉之处在于“老夫少妇”的了。但这种情况人们通常叫它“掉进了火坑”里,叫“掉进淖泥”里的说法就颇嫌独出心裁;
4.“王孙公子叹无缘”是她结局的又一特点。不说别的,即以贾府的情况目之,“枯骨”娶来少艾女子,“玉面王孙”大可以“喜有缘”,何必发此无谓之叹?这是事情的一面,分析也许太刻薄,但“王孙公子”所叹息的是因妙玉“风尘肮脏”,因而与己“无缘”,这总是事实罢。
什么地方像个“淖泥”坑?什么地方最“肮脏”?(而这地方又在“风尘”中?)不论事实多么严酷,在感情上多么令人难以接受,我们总得有勇气面对它——勾栏!这个可怕的地方,这是唯一合乎曹雪芹给妙玉安排的命运之曲中唱词特点的地方!
导致她“堕落”(请原谅用这个词)的直接原因,当是她赖以庇身的贾府的垮台。一道抄家旨令下达,贾府鸡飞狗跳,大观园女儿国立即解体。作为贾府用请帖招来的女僧妙玉,只能被当作客居闲散人员驱逐出去。于是她变成了一个沿街乞化的丐尼,毫无指靠的她终于被黑社会掳去,胁骗而成娼妓。具体情节或有出入,我亦无此才情仔细代拟,但这种例子,在当时的现实中能说没有么?
“云空未必空”的思想素质决定她在侮辱面前不能走也不能死;“过洁”“太高”的假象一旦为既成事实所撕破,本来的“弱点”便会起决定性作用——我是说(斗胆了),她将会按普通人的逻辑思维来行事。娼妓的卑下地位意味着“王孙公子”的无缘,肮脏的生活环境使她不能遂自己好高的愿心,一块无瑕美玉,终于跌落进不可超拔的万丈淖泥之中。一个纯洁、高傲的月中仙子,就这样牺牲在最黑暗的人间地狱里。
一个被没落家族逼得出了家的小姐,一个被贵势迫得无法存身的苦行僧,一个被黑暗势力害得无法生存,被推进了火坑的青年女子,谁能忍心害理地去指摘她的“弱点”,再抡起“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大棒去鞭笞她呢?
刘操南同志也是不肯这样做的,他有他的办法。他和周汝昌同志一样,坚持要将“肮脏”这一极普通的词硬取“婞直”之意,把“腌臜”硬说成是“干净”,把“风尘肮脏”解释成“虽流落风尘”仍“坚贞到底、决不投降”!周刘二位同志都是极有学问的老前辈,敢问何以不将“风尘肮脏违心愿”全部译完呢?假如说,妙玉真的“婞直”起来,具有“不为环境所污”的英雄气概,岂不正合了她“太高”“过洁”的思想境界?那样以来,只能叫“求仁得仁又何怨”,虽说清贫一点,又何必发什么“违心愿”的牢骚呢?
可以理解,《身世》一文的作者是在煞费心思地为妙玉辩护,完全是好心肠;而我这个“常人之见”未免冷酷,亵渎了妙玉,太忍心了——你希望这位“从封建营垒里反了出来的好姑娘”是反暴力抗侮辱的节妇烈女,而她却偏偏不是,这多么令人遗憾!但我想事情似乎不应该这样看,我以为,这样的安排合乎妙玉形象内在素质发展的必然趋势,与《石头记》故事情节的进一步衍深亦无乖谬。曹雪芹塑造的妙玉并不甘于寂寞伴青灯、木鱼击岁月,不是李纨式的“槁木死灰”人物;他也无意让妙玉将来大哭大闹地“婞直”。作为后世读者,我们应该尊重作者这一创作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