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父母健在时,没有证据表明是受“贵势”压迫的,因为她自己的家庭尽管没落,却仍忝在“贵势”之列。但明显的事实是,她七八岁上便出了家。根据她确实不像是自幼多病之人这一形象特征,我们应该找出合乎唯物主义思想的解释来说明她出家的真正原因。
林之孝家的解释她为尼原因时说“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生儿皆不中用,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用星命学的观点看,妙玉乃是生辰不偶,走了“华盖运”,除了修行出世之外别无他途可适,似乎还是那个癞头和尚在后面捉弄她,一定要把她赶进大观园来印证“一会之缘”。但我们是不相信这种伪科学的,有证据表明曹雪芹也不相信这样恶作剧式的捣鬼是合乎逻辑的。林之孝家的有云:
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还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
那么,什么“结果”呢?败兴得很,是“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如果她真的“精通”“先天神数”,似乎不应该在临死之前这么狠心地坑害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徒弟罢?倒是“不宜回乡”像是真话,因为这老尼也自深知,回乡便不容于权势,下场一定倒霉,反不如听其自然,在有王法的“天子脚下”撞一撞运气,说不定结果要好一点。
这样说来,“命犯华盖”的说法就很有点靠不住了。那么她出家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我们不妨从贾宝玉的《访妙玉乞红梅》说起: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显然,在这个仙境里住着的并不是无思无欲、修炼成不生不灭之身了的观音菩萨,而是一位含着深情的目光注视人间的离尘仙子嫦娥。她对闯到这里来寻春问腊的“古今第一淫人很有好感,她慷慨地允许他在这里”挑红雪“,”割紫云“,把槛外梅枝带回人间。这样来理解这首诗应当说是顺情合理的。假若说是”孀娥“,从格调上一下子就变得很下流——你贾宝玉不喝酒不作诗,忙忙地跑到一个小寡妇那里去”乞红梅“——什么话呢?再说这是一首《七律》,中间两联对仗要求很高,以”嫦娥“对”大士乃以仙对佛,何等贴切自然,如果变成:
不求观音瓶中露,为乞寡妇槛外梅。
何等令人肉麻!
嫦娥何以上天?《淮南子·览冥》云:“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恒娥窃啖之,奔月宫。”以后记载错落不一大同小异,以其语气观之,似略有“批判”嫦娥的意味。但这一上古神话中女子之所以要“窃啖”不死药,以愚意观之,并不是贪图月亮上美景清幽,乃是厌憎了人间的丑恶(这与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生活趋向复杂化有关,恕不详议),自有其迫不得已的理由。
那么我们这位妙玉是怎么回事,也走了这条道儿?我们可以根据掌握到的情况粗略进行解剖:(1)她出身贵介;(2)出家前总闹病;(3)七八岁入了空门;(4)出家后身体逐渐好转;(5)虽为尼,却不肯落发;(6)父母死前境况尚好;(7)十七岁上父母亡故,情况恶化。这一粗线条的系列表明,妙玉的家庭背景很复杂。试想,一个多病的小女孩,怎么一入空门便会“好了”呢?这里边应该有合乎情理的解释。
以愚意度之,妙玉自幼是一个对精神刺激的感受非常敏感的人。在家里身体不好,很可能是由于这个家庭中有人厌憎她,欺侮她(不应该简单地以为,替她买“替生儿”就一定是疼爱她)。她受不了这种无形的折磨和刺激,所以就一直身体不好。“出家”之举的根本原因是因为那个家实在容不下她,而这一措置对年幼无知的她却不啻精神上的“解放”。她摆脱了家庭的约束,呼吸到佛院内似乎是没有压迫的“清新”空气,看不到令人恶心的嘴脸,听到的满耳都是牧歌式的佛号——于是,她“好了”——七八岁的人哪里知道,她是从虎口里掉进了牢坑内呢?
但日复一日枯燥的宗教生活,铁板一样的禁欲戒律能给人几多快乐?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发现,自己是以牺牲青春的代价换来这么一点可怜的“清静”的了。她出色的美丽愈来愈招人眼目;父母在时,不管待她如何,对外总算还是个依托,一旦父母去世,谁来做这个弱女子的支撑呢?权势也好,贵势也好(反正不是一般的青皮阿三),觊觎她的美色,开始凌辱她,而她却连个名义上的保护人都没有!于是只好避难而走,和师父一同来到“长安”,总算寻到了大观园这块“乐土”为落脚之地。
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食色,性也”,不可抑制的人的本性和戕灭人性的宗教教义如同冰炭不可同炉,谁能责怪寂寞嫦娥的悔偷灵药呢?妙玉也是人,她有知识,有教养,也有血肉之躯七情六欲。在贾府这样声威显赫的政治保护之下,固无外来的侵扰,但一道不可逾越的“仙凡”鸿沟,把她牢牢禁锢在栊翠庵这具活人棺材里,毫无解脱的希望。像她这样并非出自宗教信仰的女尼,被禁闭在沉闷寂寞庙宇中的青年女子,该怎样长期忍受下去?
她没有陈妙常的思想基础,大观园中也没有她的“潘必正”。以清代历史观之,即如公主之贵,尚且因碍于礼法的限制,十之八九死于“相思”病,何况她,一个沦落为尼的落拓贵族弱女!但是话说回来,人的本性却是不可能用一道“铁门槛”就可以限制得住的。在她所能够接触得到的几个人中,贾宝玉是与她才品相当的惟一男性。既如此,她对贾宝玉产生某种微妙的爱悦之情又算得什么希奇事呢?看看她接待宝玉时的情景罢:
……妙玉便斟了一□与宝钗……斟了一□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素日吃茶的那支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句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支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遭塌。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的了这一海,便成什么呢?”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
这位有洁癖的怪诞女尼人情味蛮丰富么!即从与宝玉周旋的几句话,很可以窥见她内心的喜悦。刹那间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槛外人”,不仅有脉脉柔情,有开玩笑式的打趣,而且将自己素日手用之杯奉与宝玉这个青年公子——这里有没有聊慰芳情的意味呢?只是,也只能到此止步了,她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妙玉正色(对宝玉)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
是啊,独宝玉来了,她是不可以这样做的。但这是令人遗憾还是高兴的事呢?她的这种“远嫌”倒是恰恰证明她有近宝玉之心。对于不可企求的东西,也只能用这样的苦办法来处理了。也可能我求之过深罢,贾宝玉这个无心人却是完全体察不到这些意思的,他很不得体地回答了一句“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听了这个话,妙玉便开始不高兴,拿着黛玉的问话出气,指黛玉为“大俗人”。这样,三位客人便在栊翠庵里坐不下去了。请看这样的事实,老太太站过的地,她要用水洗,刘姥姥用过的杯,“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否则“砸碎了也不能给她”。设如读者跃入纸内:“敢问堂头女和尚,玉兄用过的绿玉斗何以处之?”妙玉当以何言相对呢?
《身世》一文中引用了清人陈其泰的几则批语来证明“妙玉爱宝玉”乃是俗不可耐的观点。那么真正“雅而可人”的见解,难道就只能是所谓“敬慕”么?难道说只有“友爱”能称得起“雅”,而只要说一声“爱慕”(情爱)就该重打四十板——“尔只以‘好色’衡人,不知人间亦有好德者,真不可教也”的么?刘操南同志自己也说“妙玉对人生尚不绝望,还想做人,这是应当出自内心的”。对此我完全赞同,但为什么刘同志只允许她若即若离地做人的“朋友”,不许可她正正当当地想做人的“爱人”?这未免苛酷了一点罢!
对妙玉来说,什么是她的“人生”?这个问题不应该抽象地用一句“宝玉鄙弃仕途经济,对抗浊流,妙玉谅有(仍是猜测)所知,两人藐视权势,志同道合”来搪塞。因为林黛玉也鄙弃“仕途经济”,按理说妙玉更该“谅有所知”的了,而且接近黛玉了无嫌疑,为什么见不到她亲近黛玉的描述?推而想之,宝钗的心仕途经济妙玉必也“谅有所知”,为什么她对宝钗和黛玉又一样看待?因此,我们不能认为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一个从六七岁便失去了人类正常乐趣,在佛家经卷、菩萨金刚面前转圈子的苦行女僧,在她可能接触的范围内又仅仅一个贾宝玉,而她却只注意到宝玉的政治观点与己相合,所以引为知己,“政治觉悟”可谓高矣,但合乎情理吗?
在这一问题上,我和所有平常人一样,认为妙玉是“俗缘未了”。她的爱慕宝玉当然不单纯是因为宝玉脸蛋漂亮,风流温存,其中确实包括着对宝玉人生观的赞同。但我们决不能说,因为她赞同宝玉的为人之道,于是便一定只能是“朋友”。
妙玉是已经吃过“不死药”的人了。身份教养都不允许她存非分之想,她对宝玉的爱只能停留在精神上和内在感情上,她自己也未必敢意识到这就是“爱”,她只能以一种不敢承认的欣羡心情,注视宝黛之间那一点可怜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