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风，酒过三巡，齐王府内的贵族盛宴正流光溢彩，气氛恰到浓时。

望月亭位于王府庭院中部，小亭四角之处有四尊古铜铁炉香薰缭绕。

月已升至正空，夜空幽深而又明亮。

齐王妃一手捧杯，一手指着天上的明月：“西原以月为图腾崇拜，在我们江阳也有以满月为主题的庆典游戏。公主有兴趣想试一下吗？”

公主双颊绯红，似已入半醉迷蒙：“客随主便。”

齐王妃一拍手，只见王府内侍女鱼贯而出。

孟爔定睛一看，十二个侍女排成一行，手里端着各式各样的弓箭，再想想刚才的酒局，心里不自觉大喊姐你的准备可真充足，摆明了早就准备好要算计人家。

齐王妃云袖一翻，指尖蓦然停了一只金色纸鹤。

“一箭穿月叠成鹤。游戏的规则很简单，只要谁先射中了纸鹤，谁就赢。我这边准备了各式弓箭，公主可以随意挑选。”

三位贵公子纷纷表示无意参与，人人都看出这是齐王妃想与银铃公主较量一番，人精似的都不愿掺合，各自举杯对饮。

公主在侍女旁绕了几圈，最终选了九族弓，一弓两箭。

齐王妃则挑选了一把弩箭，随后看到公主手中的弓箭，神态自是傲然至极，不掩自身锋芒：“眼光不错，九族弓最为适合女子使用，形巧劲足。”

公主亦不落下风：“姐姐果真是女中豪杰，弩箭讲究速度和力量，非女人可自由控制。”

摔杯为信，金色纸鹤翩然飞入空中，在夜色下闪闪发亮。

齐王妃和银铃公主皆快步追上，跟随金色闪光踪迹。

射鹤游戏在江阳，是蛮族内流传的奇淫巧术。大陆帝国尚未一统天下以前，江阳属于南蛮之地，隐居于山野之间的蛮人擅用奇术，后来并入大陆版图，在帝国的威严之下，蛮人才走出荒山成为登记户籍在册的帝国居民，随后各种奇淫巧术开始广泛流传。

公主娇嗔：“王妃姐姐，我们光是这样比，好象也没意思。”

齐王妃歪头：“妹妹有什么建议？”

公主美目中流露出异彩：“来点彩头？”

齐王妃爽快答应：“你赢了，王府的东西随便拿？”

公主点头，笑意满足：“谢姐姐。”

齐王妃有心试探银铃公主，自然答应她的需求。射鹤游戏来自蛮人的奇淫巧术，奇在它的变幻迷离，稍微不控制住自己的心神，便会迷失在幽深的幻觉中。

所以上安城内不少人对来自江阳的齐王妃和世子嗤之以鼻，未开化地来的野蛮人，除了会点妖术迷惑人外，什么本事也没有。要不是熙帝开恩赐婚江阳王府，堪称天下楷模齐王的正妃哪轮得到江阳的郡主来当。

齐王妃自公主进入王府那刻起，就开始暗中安排这场游戏。酒局、阵图、熏香，被誉为江阳轻羽郡主的她，决定掀开这个谜一样的公主面纱，看看她里面到底有什么。

齐王妃反手一掀，露出手中白色鸿羽，轻轻一弹，又轻又细的羽毛漂浮在空中。

突然间，金色纸鹤失去了踪迹，四周漆黑一片。

林寒韶同样失去了方向，四周疆域不断扩大，白色迅速吞噬了范围，层层叠叠，一片又一片。

轻羽郡主，一根鸿羽划天下。

林寒韶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的陷阱中。

林寒韶眸色沉静如水，一双水目直勾勾看向前方。

她看见了，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小小的自己。

温暖明媚一身净白的女人慈爱的抱着小小的姑娘，教她咿咿呀呀学语。

秋千、团扇、拨浪鼓。

一旁的男子静静作画，大概是父亲吧。

车流不息，辗转反侧。

馒头、水囊、黑瘦马。

疲惫劳累眼中依旧带着光彩的母亲带着她奔波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

忽而幻象迷离，水声如幻。

刀刃、包裹、破马车。

奔流不息的河水沸腾不止，小小的姑娘傻傻站在河边似呆了一样，仿佛天塌地陷。

林寒韶感同身受，她痛哭、她伤心、她绝望，因为整个天地都抛弃了她。

没有了慈爱的母亲，没有了如山的父亲。

她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好象跳进了黑暗之中，无尽的黑暗，再也走不出来。

是啊，原来我一直在黑暗之中，那又还有什么可怕的。

林寒韶冷笑一声，闭上眼睛，拔出一只箭，瞄准、半圆、射击。

一只羽箭嗖的一声飞向高空。

幻想迷离消退，白羽雾障破空而灭。

背后施阵的齐王妃心口一痛，她手中白羽的无声断裂，“看来是我轻看你，一羽障目这么轻易就破了。”

林寒韶自我封住视觉破除齐王妃设下的障目阵法。一羽障目同样属于蛮人的奇淫巧术，陷入白羽雾障中的人可被施阵者窥探内心，最适用于查探敌人的隐私机密。

可惜林寒韶反应太快太迅速，齐王妃还未来得及窥视她的内心，就被对方强行退出。

齐王妃准备周全，一招未成，再次出招。

转瞬间，林寒韶又重新落回齐王府庭院。

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空中飞舞着两只金鹤，灿烂的金色熠熠生辉，晃晃悠悠恍恍惚惚。

林寒韶极力保持心中的神志清明，两只金鹤，必有一真一假，那么该如何分辨真假。刚刚已经射出一只羽箭，现在手中只剩下一只箭，万万不能再轻易射出。

齐王府庭院内，侍女侍卫早已听到命令远远回避，五人中三人在望月亭内悠闲喝酒，唯独两位女子在互争高低、相互较量。

齐王妃手持弩箭，笑吟吟看着公主，她知道她们相互在等待，等待最佳的时机。

林寒韶秀眉一紧，王妃灿烂的笑容、空中飞舞的金鹤，让她感到刺眼极了。她心头一动，计上心来。蛮人的奇淫巧术，又不是只有你会，我也会。

她修长的食指卷起两根头发，柔软细腻的发丝绕指而行，仿似有生命力一样直冲空中飞舞的金鹤。

林寒韶身影掠起，鹅黄孺裙胸口的飘带随风扬起。佳人妙目流转，风姿举世无双。更奇的是她手中发丝坚韧如钢，竟直接延伸至空中，缠绕住金鹤。

金鹤顿时失去平衡，在空中摇摇欲坠。

百炼钢，绕指柔。

奇术对奇术。

齐王妃微微怔住，尔后英秀的眉毛扬起。没想到眼前的女子竟然也通奇术，那就有意思了。她手腕一挥，金鹤回复平衡，并一左一右朝两个方向飞去。

寒韶早有预料，身形微微移转。发丝换了一个方向，她左右两手各牵一只，用力撕扯，想要把金鹤拉到地面。

齐王妃自然不可能让寒韶得逞，一个猛提动作，金鹤垂直飞向夜空。

寒韶手中的发丝被无限拉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变细，也变得更加锋利。她的双手已被坚韧如铁的发丝切割出隐隐血丝。

一场拉锯战上演。本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场外三人渐渐有点紧张，尤其是齐王殿下温和儒雅的坐姿稍微有了些不安的意味。孟爔假装在喝酒，桃花眸眼确实一眨不眨观察着院中的动静。唯有魏王殿下最为镇静，一会帮兄长添酒，一会帮孟爔夹菜，周到极了。

女人打架，真是比男人真刀真枪来得还刺激。

齐王妃手拈鸿羽，目光斜睨于林寒韶，一脸骄傲笑道：“公主觉得怎样，金鹤飞升带来的重量还扛得住吗？这细皮嫩肉，可真叫我心疼。”

林寒韶虽受了一点点小伤，却并无大碍。她用力反手又卷了一圈发丝。铁丝般锋利的发丝再度给她白嫩的双手增添一道血痕。她却毫不在意，眉眼间仍旧风情万种。

“姐姐应该心疼自个才对。姐姐的心本应轻如鸿羽，一生追逐潇洒自若，来去自由。现在却被困在这世上最大的笼子里，我才心疼姐姐。”

齐王妃不以为意，轻笑一声，似在自嘲：“世上最大的笼子，你说的是这上安城吗？公主说笑了，这天下本就是一个笼子。无论在哪里，都是在笼子里飞。所以我在哪，又有什么区别。”

林寒韶眼底似有一抹异色浮过，不过片刻又恢复她艳丽无双的神采：“区别可大了，在这天下，你是鸿雁，可上青天万里知春秋。但在这长安城，你就只能做黄雀，感花溅泪恨别惊心。像不像是我手里的这两只金鹤，飞不远飞不高也飞不走，处处受制于人。”

齐王妃反问道：“人之命运本就轻如羽毛，在偌大的山河间往往不值一提。鸿雁有鸿雁的志向，黄雀有黄雀的归所。只是不知道公主，是想要做鸿雁还是做黄雀？”

“我跟姐姐不一样，姐姐曾是一只鸿雁，现在甘做一只黄雀，就算如此，姐姐始终都生活在光明之中。而我…”寒韶停顿了一下，面对望月亭中的三人，她目光逡巡而过，语气忽然变得清冷异常，“更像一条蛇，麻木冰冷，我行过光明的旅途，爬过黑暗的深渊。为达目的，可不择一切手段。”

她话音刚落，空中绷直的发丝“咚”一声巨响，轰然崩断。

两只金鹤失去控制，蓦然窜入夜空，了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