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快了,我看不清楚!”
“过了,过了!倒回去!”
“就这儿就这儿,别倒了!停下!”
写着“杜宅”二字的牌匾悬在黑漆双门之上,红色喜结绸带装饰着牌匾,门庭外的俩竹制灯笼的皮上也各自贴了一个“囍”字。
今日是杜老爷的大喜之日,宅门并未完全闭合,院墙里的热闹透过这层缝隙传出,鞭炮声和起哄声混杂。
眼看着杜老爷和周娘子已经快要拜天地,闻人静却还扶在门口的槐树下呕吐。
“那个……阿真你没事吧? ”方仙寻背对着闻人静,捏着鼻子关心道。
闻人静继续干呕了两声,后悔晚上吃多了羊肉,更后悔任由方仙寻带她飞,三年修为居然不过三天就在方仙寻面前被磨成了渣,而且她居然还会晕轻功,真是太丢脸了!
闻人静按着胸口勉强平静了两个弹指,将垂下的冠带撩到背后,从方仙寻手中接过他偷溜进杜宅顺走的一碗喜酒,漱口完毕后推了他背心一把,虚弱地吩咐道:“走!我们进去!”
传闻周娘子不过二十岁,而杜老爷已经快到古稀之年,这场爷孙恋相差近五十岁。当然,年轻不是问题,可问题是两人并非两情相悦,而周娘子又偷偷找上了薄情馆,那闻人静管定这场闲事了!
不止是柳湛,就连薄情馆的人都以为薄情馆只专门和音书阁互相拆台。但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只要有人因为姻缘问题上门求助,薄情馆都会帮忙,只不过音书阁亏心事做得太多,几乎每年希望薄情馆出面为其讨回公道的人,十有八九都与音书阁撮合的姻缘有关。
在闻人静和闻人翎眼里,柳湛就是一个城府颇深、爱耍手段,以赚钱为主要目标,伦理纲常公序良俗全凭心情的混蛋奸商。
听周娘子所言,这次杜老板找上音书阁做媒就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害怕薄情馆找茬。这一年来,只要薄情馆找茬,一找一个准,除了在音书阁手上栽过几次。凭着这实力,奸诈如柳湛更是恬不知耻地抬高了身价,从杜老爷那里赚取了十两金的媒人红包。
“夫妻交拜!”柳湛喜气洋洋地大声主持道。
杜老爷的脸就像皲裂的树皮,笑起来门牙都看不见,浑浊的老花眼挤出了两滴泪,可由于皮肤太过粗糙,这泪滞留在脸上的皱褶里,尴尬地滑不下来。
“慢着!”温润带着些许磁性的男声喝住了在场的热闹。
其实,闻人静已经喊了好几声“慢着”,但由于嗓子太不舒服,所以根本没人听见,方仙寻看不过去才顺便好心帮了个忙。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站在堂屋外的他们。
闻人静清了两下嗓子,端着拂尘,摆足了惹是生非的架势,领着方仙寻走进堂屋,走向拜堂的两位新人。
参加婚宴的客人统统凝神屏气,等着看好戏,而新郎官杜老爷则佝偻着身子向柳湛投去求救的眼神。
柳湛身着紫袍站在上首右边的位置,他舔了下唇瓣,对此变故也很吃惊,他吃惊的不是闻人静来砸场子,而是方仙寻的站位。
然而,吃惊只有一瞬间的工夫,在他的认知里,方仙寻头脑简单,不会那么多弯弯绕绕,既然他答应了帮助音书阁就不会轻易变卦,今晚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为了麻痹对手,真亦假时假亦真嘛!
“吉祥物,哦不对……仙姑!”他朝着闻人静深深地做了个揖,笑着明知故问道,“这次闻人馆主派仙姑前来可是为了杜老爷这一杯喜酒哇?”
杜宅的老奴见势不妙,赶紧上前扶住年老的杜老爷,怕他一会儿身体不支气晕过去时磕着硬邦邦的地板。
“喜酒我们刚刚在杜宅门口已经喝过了,可薄情馆照样不会祝福杜老爷和周娘子,我们这次是专程来砸场子的!”方仙寻说完后,一脸求表扬地转向闻人静,还有意挑了下眉。
闻人静脸色很不好,一是吐的,二是觉得身旁这厮忒给薄情馆丢脸。
此时此刻,在窃窃私语的看客包围中,闻人静必须得和他保持统一战线。
“阿方说得没错!我们薄情馆就是来砸场子的,顺便和柳老板论一论这场婚事里的伦理纲常!”闻人静拿出一本用蓝色布帛褾皮的书卷,书卷上系有红色丝带,书卷一头还垂下了一块白玉象牙,在场人都明白那是《大周律例》。
闻人静举着书对他们道,“各位,我朝户婚条例里明确规定禁止异辈婚!周娘子是杜老爷小儿子的媳妇,如今杜老爷强娶周娘子于理不合、于法更不合,柳老板枉顾大周律法为其说媒,凭此条即可徒刑两年!”
音书阁的家奴柳长一听到徒刑两年,吓得赶紧躲到柳湛身后,小声求教:“大郎,不会这么严重吧!”
柳湛朝他伸出手心,音书阁所有人对这个姿势的含义已经烂熟于心,柳长“哦”了一声,从袖口熟练地抽出一把折扇递到他手上。
柳湛不以为然地冷哼,“哗”的一下滑开他无耻之极的“洛阳第一媒”纸扇,神色飞扬地摇着纸扇冲闻人静道:“仙姑此言差矣!不过柳某可以原谅仙姑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毕竟仙姑连三品媒都还不是!”
他极其蔑视地走到闻人静跟前,眉梢眼角的不屑淡淡扫过她的脸庞。
“没错,我朝律法确实禁止异辈婚!但是!”柳湛嘴角噙着笑意,强调道,“我朝对收继婚这一条例可是很开放!条例明确说明寡居妇女可由亡夫亲属续娶,周娘子的夫君上个月病故,杜老爷见其孤守空房实在可怜,况且杜夫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杜老爷此时续娶有何不可?”
闻人静顿时被噎得哑口无言,紧抓着律法的手背青筋突兀,可她却搜肠刮肚地找不出任何一条律法来与柳湛抗衡——毕竟,她的确连三品媒都不是……通常情况下很难记住纷繁复杂的律条,说媒更偏向于临时抱佛脚和耍小聪明。
“可律法禁止异辈婚也是事实!”她唯有咬定这条规定,死死地瞪着柳湛,“去年张老秀才和为他说亲的冰人也因此入狱,柳老板是想重蹈覆辙吗?”
“柳某可没这个胆子!”柳湛轻笑着摇摇头,“若要论案例,当今圣上将自己孙女嫁给自己同宗的弟弟可也是违背这条律法?”
“这……”闻人静自然不敢妄论今上,不甘心地闭口不言。
“也罢,即便今上尚道,道也不能妄议王权!可仙姑应该明白,上次张老秀才娶亲娶的是自家外甥女,可外甥女并非寡妇,不符合续娶的条例!那与今晚这场婚事大不相同!”
听到此处,杜老爷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倒没晕过去,可新娘子却扔掉挡面的鹊桥团扇,在众目睽睽之下晕倒了,这可把杜老爷吓坏了,一激动气血不足也跟着晕了。
杜宅的下人吓得手忙脚乱乱成一锅粥。
看客们见没热闹可蹭纷纷携手离开,剩下亲眷和家奴在场忙得团团转。
闻人静不是第一次输给音书阁,她也十分看得开,可辜负了周娘子的嘱托还是会心生内疚。
方仙寻不知道被往来的家奴碰到了多少次,他嫌弃地踮着脚尖避开那些粗人。
“吉祥物!说亲得灵活,死记硬背户婚条例可不行!”柳湛路过她是刻意阴阳怪气道,“还有,你搞砸了杜老爷的婚事,明早我们官衙见!”
闻人静脸色煞白,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
柳湛以为她终于怕了,高兴地带着柳长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大概是因为胃里确实没什么东西可吐了,翻江倒海了那么一阵又平息了。
“我们也走吧!”闻人静淡淡道,扔下一堆不用她收拾的烂摊子,和方仙寻离开了杜宅。
清冷的月光似在街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夜风里夹杂着微凉的露水,闻人静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胜败乃兵家常事,阿真你也不必介怀!”方仙寻罕见地说人话道。
“我只是很遗憾帮不上周娘子的忙!”闻人静失落道。
“师太!”
闻人静偏头蹙眉:“你叫我什么?”
“你这样真的很失态!”方仙寻平静道,“人各有命,你是修道之人,本就应该避世,可你偏偏要淌进这十里软红尘,既然避无可避不妨清心寡欲、乐得从容,不该过于执着,贪恋凡尘中的得失际遇!”
闻人静:“阿方,你看得这么透彻,为何不出家当和尚?或者学我修道?”
“谁说一定要和尚或道士才能想得通透?阿真哪,你还得多入世历练历练!而且出世不一定就得出家!”方仙寻的语气还是那么波澜不惊。
“看来云游四海对你的帮助挺大!”
方仙寻:“在洛阳的时候我也这样眼明心静!”
“好吧!”闻人静突然觉得话不投机。
当初穿这一身道袍确实是为了避世,可她从来没想过穿一辈子,就像方仙寻所言,避世不等同于出家,她还想……嫁人呢咳咳!
“你现在肯定很饿吧!前面有一家面馆很好吃,我带你去尝尝!”方仙寻指着前方对她道。
“现在都这么晚了,应该打烊了吧?”
“没事!我的人缘很好!”
闻人静听到这话愣怔了一瞬,硬是把馋虫憋了回去,彻底不想跟他去了,还不如省点力气回薄情馆吃羊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