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柳湛推迟两天向方仙寻打听薄情馆的动静,那他可能会从方仙寻口中得到一些消息,可惜他算错了一步,而方仙寻也绝非有事后补货觉悟的人。
当方仙寻还在风月酒肆与柳湛一同品茗时,闻人静已经回到了薄情馆,并在闻人翎那里得知了村妇的情况。
此时静室里,闻人静正默默坐在闻人翎斜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村妇。
村妇名叫赖春花,四十岁左右,灰白的发丝在头上一丝不苟地拢了个发髻,用一根适中的木棍固定,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襦裙,裙子上零落地打着几块无伤大雅的补丁,样式很普通却格外干净,显然她是静心打扮了一番才到此。
她拘谨地跪坐在案后,眼皮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袋大得似乎要垂到脸颊,双目无神且有几分惊恐,松弛蜡黄的皮肤险伶伶地包着一把血肉骨头。
这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下女子,在她的身上找得到每一个村妇的特质,勤劳纯朴、不谙打扮、胆小怯弱、善良无助……
赖春花此次拜访薄情馆是希望薄情馆为她的女儿吴六妹做主,赖春花是平安乡清河村人,村里的恶霸封三才看上吴六妹的美貌,便着他同宗的吴里正上门说和亲事,吴六妹的父亲吴四七碍于里正和恶霸的势力,期期艾艾地回答多考虑些时日。可就在前日,恶霸与吴里正带着音书阁的柳老板一起去了他们家,柳老板颠倒是非黑白,把封三才的人品夸得天花乱坠,强迫吴四七应了这门亲。
可偏偏女儿吴六妹有心上人,死活不同意,如今婚事已经在走流程,赖春花不忍女儿在家郁郁寡欢茶饭不思,无可奈何之下才来到薄情馆。
闻人静捡起案上的一张纸条,纸条上的“薄情馆”三字写得工整飘逸,定不会是出自乡野村夫之手。
“赖大娘子,这字条是谁写的?”她轻言细语地问道。
赖春花浑身哆嗦了一下,就像池塘里受了惊吓的青蛙,唯唯诺诺地回答道:“回仙姑,这是六妹爱慕的那名书生所写。”
“那书生叫什么名字?也是你们村的人吗?”
赖春花眼神飘忽:“书生叫宋子乔,他的来历我也不大清楚,两年前才到我们村,他为人很不错,长得斯文好看,念过书,是个秀才,连村里教书先生的学问都没他厉害,他和六妹以及村里孩童的关系都很好。”
闻人静放下字条,朝闻人翎微微颔首,随后起身先退了出去。
“赖大娘子,您的情况我们薄情馆已经了解,您大可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吴娘子摆脱恶霸的纠缠。”闻人翎诚挚地承诺道。
“馆主,你说的可都当真?”赖春花刹那间就感动得眼里包了两汪泪,鼻头也被酸红了,声线有丝丝缕缕的颤抖。
“薄情馆说一不二!”闻人翎笑着点头,“赖大娘子,你可先回去,明日我们再上门拜访,剩下的事交由薄情馆就好!”
“谢谢馆主,谢谢馆主。”赖春花撑着方形软垫欲后退两步腾出磕头的空间,却被一旁的蝴蝶扶着胳膊拽了起来。
“赖大娘子不必多礼,蝴蝶送客人出去!”闻人翎笑盈盈地吩咐下去。
——
柳湛没从方仙寻那里打听到只言片语,便以增进友情为目的闲聊了一下午,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及至黄昏,两人又顺便在风月酒肆品尝了店里的招牌蒸鱼、烤羊肉、红烧牛肉和琼浆玉液,全由柳湛付账,方仙寻负责边吃边点评。
“时候也不早了,为避免吉祥物他们起疑,你我二人也该回去了!”柳湛细致地用牙线剔完牙,放下掩口的宽袖提醒道。
方仙寻却端坐着没动,招手让柳善上前:“也罢!这位郎君,麻烦你吩咐厨房再准备二两盐焗油炸小黄鱼,在下要打包回去!”
柳善无语地看向柳湛,柳湛怔忡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他这才转身退下。
方仙寻拎着用桑皮纸包好的二两盐焗油炸小黄鱼回到薄情馆,友好地给喜鹊小桥每人赏了一条,并让他们帮大桥蝴蝶也拿一条,然后他走近柜台,手里捧着盛在纸上的小黄鱼,殷勤道:“馆主,选两条吧!”
闻人翎羞涩地挑拣了两条小黄鱼,左右手各拿着一条,边吃边夸赞:“味道真好!谢谢方公子!”
“不用谢!”方仙寻仔细地将剩下的小黄鱼重新包好,“平时音书阁关门,我们薄情馆也会跟着关门,今日怎么回事?”
“今日来了个客人,第一次进城,为避免迷路,我让蝴蝶和大桥送她出城,现在蝴蝶还没回来。”闻人翎略微担心道。
“馆主不用担心,只要进城时坊门没有落锁就不会有问题!”
“那万一落锁了呢?”闻人翎更担心了。
“不进城便是!”方仙寻回答得很痛快,然后一溜烟就离开了正堂。
闻人静不知是被他的话噎着还是被小黄鱼噎着,摁着喉咙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幸好大桥和蝴蝶总算赶在坊门落锁那一刻进坊,否则可就危险了,大周朝的宵禁制度尤其严格,被抓到天黑之后还在坊外逗留很容易被巡逻的武侯当作落跑的犯人乱棍打死。
“蝴蝶,你可担心死我了!还以为你们今晚不回来了!”喜鹊第一个迎上去牵起她的手。
“蝴蝶,我也很担心你!”小桥讨好地委屈道,两条匀称的眉毛皱了皱。
蝴蝶嫌弃的眼刀还没飞到他眼里,大桥就停好马车从侧门走进,小桥顾不上蝴蝶的嫌弃,着急地上前:“大哥,你没事吧!”
“没事!”大桥摆摆手,憨厚老实的国字脸看不出什么情绪,“馆主,我与蝴蝶将赖大娘子送到城门口就回来了,她家里人驾了牛车等在那里,夫妻俩硬要拽着我们道谢,所以耽搁了些时日。”
“没事就好,关门休息吧!”闻人翎低头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
“闻人馆主,看来薄情馆今日生意不错,这么晚了还不关门?”柳湛欠揍的声音让闻人翎眼角直跳。
“柳老板,我们马上要关门了,请你离开!”大桥上前劝道。
“我家大郎和你家馆主对话,哪里轮得上你插嘴!”柳长用身子挡在柳湛前,狐假虎威的模样完全不把大桥放在眼里。
“大桥,你去休息吧,我可以应付!”闻人翎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大桥紧紧咬着牙,攥着拳头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手心的肉里,他纵然心里不平,可又不能忤逆闻人翎的意思,最后被擅长察言观色的小桥亦步亦趋地拉走了。
“柳老板,薄情馆何时关门是薄情馆的事情,犯不着让您狗拿耗子。”闻人翎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虽然不是好话,却没有一点威慑力。
柳湛软软地倚在柜台,手臂搁在柜台上,兀自拉开扇面又合上,合上又拉开。
以他的城府,当然不可能无聊到在薄情馆表演扇子节目,闻人翎也不急,慢条斯理地整理好桌面的东西,然后干站着等他开口。
“以柔克刚”是闻人翎的绝招,她多次让柳湛体会到一拳打进棉花的无力感,柳湛特别讨厌不说话的闷葫芦,也不喜欢方仙寻那种三纸无驴尽说废话的人。
“仙姑呢?我有事想见仙姑。”柳湛瞟了一眼闻人翎,清了清嗓子客气问道。
闻人翎:“仙姑不会见你!”
柳湛的舌尖抵着上牙槽,闻人静不见他在意料之中,他干脆换了个姿势扒在柜台上,嚣张地将脸凑近闻人翎。
闻人翎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她紧张地吞了口唾沫。
“我只和薄情馆做得了主的人说话,让她出来见我!”柳湛的表情极度认真。
“我是薄情馆的馆主,就是你口中做得了主的人,有什么事和我说!”闻人翎顺手抄起柜台的一把素雅的团扇,大胆地覆在柳湛的脸上推开。
这还是闷葫芦破天荒第一次动怒,柳湛惊诧了一瞬。
“大郎,你没事吧?”柳长在一旁关心道。
“没事!”柳湛摆摆手,看似妥协道,“行,那我就和你说,吴六妹和封三才的婚事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纳采礼女方已经收下,双方庚帖也都过了问名之礼,这门亲事再简单不过,你们薄情馆又要瞎掺和什么?”
“只要吴六妹和封三才不是两情相悦,我们薄情馆就要多管闲事!”闻人翎眸光熠熠,波澜不惊道。
她温柔的脸上写满了坚毅。
“两情相悦?哼!”柳湛冷哼了一声,“你们输定了!”
说罢,他即刻甩袖离开,柳长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