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唯愣了:“可是你还活着啊。”
小山冷幽幽看他:“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鬼?”
宋唯浑身鸡皮疙瘩战栗,反射性地朝后趔趄了一步,小山哈哈大笑起来:“你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师弟。刑警队的那些小子都不好玩。”
宋唯脸涨得通红,绷住了嘴,脸侧到一边,又气又恼。
“不逗你了。”小山弹了弹烟灰,轻描淡写:“我六岁的时候被绑架过,那人恨我爸爸,告诉他,我已经被他们杀了,我妈以为我死了,受不了,就上吊了。”
宋唯瞬间觉得心口一窒,他转身静静地看着小山,小山却无所谓地喷了个烟圈:“我那会儿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没有杀我,留我还有用,又不防备我是个小孩,绑得松散。我趁他们夜里睡着,逃了出来。我跑回家,我妈直直地躺在院子里,脸上盖着白布,身下是架子车。我记得清楚,那个时候,家里的柿子长熟了,却没人摘,掉了一个,瘪瘪的,砸到我脚边。”
宋唯听得酸涩,拍着小山的肩膀,想给他点温度,却又觉得这些也似乎不能抚慰他们这些没了妈的孩子,那种撕心裂肺的苦他也同样经历过,所以无论什么模样的安慰都像塞不进去水晶鞋的大脚,显得无力,可是少年想了想,还是宽慰他道:“咱都长大了,长这么帅也真不容易,妈妈……高兴着呢。”
小山诧异一笑:“你当真了?你没看?这是一台昨天电视剧演的内容,里面的男主角可惨可惨了,师弟。”
宋唯一窒,考虑让这个师兄也“可惨可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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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齐妈妈绝望自杀的事让参案的所有人心中都非常痛苦,唐富明甚至下了死命令,正月十五为限,必须破案。
因此大年三十,刑警队和派出所也都在村里晃悠排查。
老周拿着厚厚的登记本问:“确定这个村所有的人都排查到了吗?”
老钱点头:“除了打工未归的那些人,老支书都一一核对过了。”
老周把本子扔给了小山,小山慢吞吞地翻着,一页一页地翻着,翻得众人都不耐烦了,走在前头的唐富明却突然停下,扭头,大喝一声:“你究竟发现什么了?!”
大家都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目光移向了队末的小山。一向爱吵他的所长老周也略带了点同情看他。小山吓得手足无措,很久,才嚅嗫出一句:“好像漏了一个人。”
唐富明满脸积聚着暴风雨,他对小山态度尤其的恶劣,大家都能看出来。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说!”
小山哆哆嗦嗦地开口:“昨天我们所还出了个报案笔录,所长让我归档。我就看了一眼。那个叫屎蛋的偷摩托的嫌疑人也是临淇人,却没有在这个册子上。”
唐富明挑高眉毛,问众人:“屎蛋是谁?”
众人:……您真的不必在意唐小山的话。
刑警支队第二大队长郑与斌嗤笑:“小山的话是最没有听头的,我跟他大学同学四年,就没见他干过一件漂亮事儿。什么屎蛋粪球的,你们还真信,他以前就爱编些稀奇古怪的话骗人。”
刑警队二队大队长郑与斌嗤笑:“小山的话是最没有听头的,我跟他大学同学四年,就没见他干过一件漂亮事儿。什么屎蛋粪球的,你们还真信,他以前就爱编些稀奇古怪的话骗人。”
小山脸涨红了,剜了郑与斌一眼,宋唯心中暗道,原来小山和刑警队这位破案无数、鼎鼎有名的二大队大队长是老同学,郑与斌……郑与斌……,他和傅梨湘不知认不认识,转眼看着小山瘦瘦伶仃地站在那儿,心中有些不落忍,对郑与斌也有了些不忿,他挑着眉毛说:“郑队就算是刑警队的,也不能看不起我们基层派出所的工作。再说了,这个屎蛋我也见过,他的名字古怪,但人却长得扎实。”
郑与斌打了宋唯一巴掌:“熊孩子,有你插嘴的份儿!检查没写够?”
所长老周嗤笑了一声,也有些暗恼,正准备噎小郑两句,唐富明发话了:“都闭上嘴消停会儿。”
他看了眼宋唯,淡淡开口:“你的检查写得不错,你确实是错了。现在去把老支书请到临时办公室,大家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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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支书戴着皮帽子,露出的那点花白头发油腻腻的。他听到屎蛋这个名字,直摇头:“其实屎蛋这个名字在我们这儿很常见,你叫一声屎蛋,至少有七八个孩子会应一句。但是只是做个好养活的小名罢了。除了他,没有谁真把这个名字当成大名,告诉别人。屎蛋这个孩子,爹死得早,妈二十多年前就改嫁了,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他从八九岁那会儿开始,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没文化没知识,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穷得叮当响,没人肯嫁他,他也不会讨媳妇儿,挺怕见人,尤其怕我,见到我就溜着边儿走,我有一次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是官,我们村的大官,他怕官。”
唐富明问老支书:“他在哪儿住,现在做什么营生?”
老支书说:“除了力气,他能卖啥。这两天正是他做生意的好时候,村里哪家杀猪都请他。靠这个攒点小钱,过年能吃顿热乎饭。”
刑警队支队长连同手下几个大队长议论纷纷,都不大当回事儿。刑警队长说话也挺不客气的:“唐书记,我带着底下人去隔壁村儿再走访一下,您慢慢查。”
气氛一下子有点冷,唐富明目光炯炯,神色不变,挥挥手,放他们去了。他和蔼地对老支书说:“还要麻烦您老人家,把屎蛋叫过来,问问吧。”
老支书笑:“不可能是他。他不敢杀人,连跟人吵架都不敢。打小就窝囊,被人踢着打着也没吭过声儿。”
这老人随即有些不是滋味,叹了口气:“就是太穷了,没个人样子,活得不像人,让你们误会了。”
宋唯却不服气:“穷不是命。”
老人目光含着复杂和悲伤,他知道眼前的孩子一定金娇玉贵地长大,看他雪白挺括的衣领和匀称的双手就能瞧出来。可是,有些人不是这样的,有些人,和他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绝不是一句“感同身受”就可以使自己站在明理处、站在道德的高点。
老人拍了拍宋唯的头,想了想,却只能笑了:“孩子,穷可以要人命。”
这样年轻的人呵,其实所能想到的看到的不好,多半和贫穷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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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富明把问讯屎蛋的任务交给了宋唯和小山。
宋唯没有受宠若惊,反而有些纳闷,小声嘀咕:“这老哥们儿一见我就说我有同谋,模样也不是多瞧得起我,怎么就把这任务交给我了?”
小山眼睛像是盛了一碗桃花水,美不胜收。他说:“因为你胆子肥。屎蛋杀猪啊,你知不知道?”
小山说“杀猪”两字的时候,希望宋唯能听明白自己的意思,因此直直盯着那个少年的眼睛,可宋唯显然没有深思“杀猪”二字究竟代表了什么。
小山一直不停地、拼命地提醒每一个人,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拽掉孩子的睾丸,究竟什么人有这么大的力气。
多遗憾……没有人听得懂。
“为什么让我带上你,你可抗不了屎蛋打。”宋唯不服气。
小山说:“作为你的同谋,我被老家伙盯着,没地方去,放个屁也不敢大声。”
宋唯:“粗俗!”
小山:“那就闭上尊臀。”
宋唯像只小老虎,扑上去打小山,两个人打闹了好一阵,吱纽一声,门开了,悄无声的。
大年三十的下午,宋唯感到脖子周围凶狠地灌着冷风。雪籽也进来了,悄悄地,急迫而又森然的什么,进来了。
宋唯忍住尖叫的冲动,迅速转过身,却看到门口缩着手脚的高大如野人的身影。
仿佛还是那天被人诬赖偷了摩托的模样,又仿佛不是了。
垂下的头上挂着雪,藏着的眼睛鬼魅晃动。
他身上有一股冰冷的寒气,与所有人的气都不一样。他缩在那里,安静地缩立在那里,却让人觉得心发慌。
小山深深嗅了嗅,莫名手指有些发抖。他压抑住这种兴奋,咬着细白的牙齿,轻轻开口:“既然来了,就烤烤火吧。”
宋唯刚刚看到他,仿佛僵了,这会儿才缓过气儿,颤抖着,又有些不知名的害怕,逼得他说不出话来,只让了个道儿。
屎蛋沉默地走了进来,依旧缩着脑袋,腊月寒天,今日过年,他还穿着一双破旧单薄的布鞋,鞋面外露出了大脚趾,却不缩不藏,冻得青紫。
不像。
违和。
整个人既是缩着的,脚趾没理由不缩。
小山沉默地盯着他,漂亮的手放在热烈的火苗上。
这人在小山的动作诱导下,也无意识地也伸出了手烤火。
宋唯在莫名其妙的恐惧之余,嗅到了这个男人身上说不出的酸腥味,既像是宰杀猪羊的气味,又似乎是腐烂的味道。从他进来这房间开始,在火的蒸烤之下,气味渐渐地发散,渐渐浓烈到逼人腔魄,渐渐浓烈到攥人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