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富明脸上生着黑色的蒙面痧,是平时晒出来的,在灯光下斑点很清楚,拧得死紧的眉头也很清晰。这让他显得严肃:“你还真把自己当好人了,不,你是把自己当天王了!不单单想改变别人的命,还想改变自己的命,我不知道这世界是不是有鬼神,但如果有,也一定不是你这个德性。神有神道,神不害人!”
张二狗很不屑:“我和你这样的凡夫俗子没什么好聊的,你攀不到神的衣角,又怎么知道神在想什么。”
唐富明嗤笑:“神的衣角?神有形状?神穿衣服?拿不出证据的东西甭想让我相信。任何东西的存在都是有形状有载体的,可是你口中的神没有。”
张二狗来了兴致,回他:“没有发现的东西就是没有形体的吗,我这些年不愿见人,在家中也读了不少书,你觉得你是警察,我是匪寇,那我问你,我们都是人,对吗?”
唐富明笑了,点点头。
“我们在出生之前,是否存在呢,我们死后,意识又是否消亡?如果我们出生之前和死亡之后都不存在,那消亡一定是人类的最高形式和最终结果吧?它的意义如同四季,春夏秋冬,走到最后的一定是冬天,也就是自然万物的归途都是消亡,这点你承认吗?”
唐富明跟不上他的语速,略想了想,才点头。
“既然你承认消亡是最终的状态,那你怎么看待循环?冬天之后春天一定会来,树木凋零之后一定会重生,没关系,我知道你要反驳我,树只是没死透,还有生机在,人已经死透了,寿命如此,和树木不同。”
唐富明强调:“还有蝼蚁蜉蝣,朝生暮死,春生夏灭,都有自己种族特定的寿命。”
“好,你说的对。那你承不承认有长寿之人,突破人寿命的极限?如彭祖八百年寿,如清人李庆远,历尽十几世子孙,最终将自己饿死而亡,前者或者像传说,但后者是真人,史书县志都有记载。”
唐富明笑了:“我承认有极个别天资禀赋的人。”
“你承认就好。就怕你睁眼瞎,连这个也不肯承认。人类几千年历史,你一定承认有活了几千年的树,因为它们不会移动,让你看到了所谓的载体和活化石,但你一定不会承认有活了几千年的人,与历史同生同灭,只是因为你没有见过。古代皇帝对永生的执着和狂热与其最后的早衰早亡,似乎给后人留下了笑柄和警告。倾尽全国财力强求永生,也不可得到,是因为即使无知如你也能看到,人已经从内而外地枯衰,不能抑制。这点你承认吗?”
“我承认。”
“你既然承认人是因为衰老而死亡,如果有人的身体也如树木一般,春天养而冬天藏,来年再焕发生机,几千年不衰,不要求你承认一定存在,但至少不难理解了吧?”
唐富明蹙眉好一会儿,点点头:“不难理解。”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人一直存在,其他人称其为神,也无不妥吧?”
“可以接受。”
“如果人因寿命长而成为神,他一定是堪破了人性,走向了树性,对吗?”
“可以这样理解。不动不怒,不争不抢,才是神性!”
“别忘了树也要汲取养分!年轮越增而越发贪婪!别忘了树也要靠着天然的庇佑躲避风雨!别忘了那棵树活了千年是因为它在人间扎根扎得稳!我跟天神有什么不同,我静养身体如树木之道,汲取了人间养分,帮人了结恩怨,不亏不欠。”
“你违背了自然,不是真的神。神是自然造化,不是自己强求。譬如长寿,你就强求不来。神性还是兽欲,不过在一线之间。”
满面疤痕的贼笑了,哈哈大笑起来:“可是你之后的日子,恐怕会一直想着我究竟能活多久。我活着,你就永远心存猜疑,想着我今天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是对是错!我不死,你更恐惧,自己读过看过认得的那些统统是假的,你以为的终点其实只是循环中的一个小小节点,所有的悲欢喜怒都一定永无休止,邪和正一样重要,没有我们试探人性,哪有你冠冕是非!”
唐富明觉得这话说得极荒谬,可是心中还是一震。他命下面的人把张二狗带走,张二狗走之前签字确认笔录,淡淡且高傲地说了一句:“我见过比我更具神性的人,就在你们之中。当然你可以不信,当然,这世界可以自欺欺人。可是,因为他在,我不如他,反倒顷刻成了鬼,被天交到了他的手中。”
唐富明只觉得了解了一桩案子,可是却轻松不起来,躺在椅子上带着深深的困倦,他在想犯人张二狗的话,也在回想这些天无法喘息的日子。
谁做的贼,谁做的警。
谁杀的人,是鬼是神。
那具二十年的老尸被扔到了民政部门,大家都嫌不吉利,登记采集信息后,就送到了火葬场。
豆沙事后从之前的小孩处又接到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没帮上忙,老大。”
豆沙纳闷,不是挺能干的嘛,撂倒了仨。
宋唯因为张二狗一案破了,神采奕奕,又拉着唐小山嘀咕些什么。
他发现唐小山这人蛮好,傻乎乎的,让干啥都去,无条件信任他,是他在现阶段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帮手,虽然蠢了点,也怂了点。
嗯,他妹妹不错。叫豆沙的那个,长得好看,小手细长,脸儿甜甜的。。
宋唯对唐小山就更有好脸色了,毕竟到了少慕色艾的年纪。
他半哄半骗,裹着唐小山去殡仪馆偷尸,看门的老大爷见俩人披麻戴孝哭着进来,还啧啧赞叹着,现在的小娃都挺孝顺。
那具老尸无人看管,孤零零地躺在公用的玻璃棺材里,衣服作为证物被提取走,光溜溜排队等火葬。两三日这干尸见了空气,已经渐渐腐烂成骨,身下是一滩黄水。隔壁死者的亲戚朋友闹哄哄,宋唯怕被人看出,细听隔壁,才得知,是这家闺女因为丈夫搞破鞋,一生气上了吊,死得凄惨。今天要火化,她那个杀千刀的丈夫却不敢来,怕被老丈人大舅哥薅了胳膊腿。
宋唯站在义愤填膺的人群里,垂目扫了一眼棺材上挂着的姓名“李小梅”,掩着鼻唇,瓮瓮开口:“听说姐夫还在那个女人床上,我去叫他,他说不来,小梅姐死了就死了呗。”
他推了一下小山,小山转了转眼珠子,在人群中接上了话把:“对啊,姐夫说,姐姐死了,那些私房钱得赶紧找出来,省得咱家人拿走了。”
死者的家属瞬间鸦雀无声,宋唯披着麻袋垂下头,低声喊着:“姐啊,你别急,我们这就把他揪过来,跪在这里送你!”
小山接着说:“撕烂他的嘴,让他再说甜言蜜语!”
“撕烂他,撕烂他!”
“拔了他的牙,让他下辈子吃不了肉!”
“拔牙!拔牙!”
“小梅姐”的家属瞬间目眦尽裂,群情激昂,带着铁锹掂着剪子和捶,乌泱泱地就出去了。
一片清净。
宋唯捻了一柱清香,拜了拜隔壁的“小梅姐”,说了句“好姐姐,来世睁大眼,这次得罪了”,又拜了拜老尸,喟叹一句“好姐姐,如你含冤,帮助我们破了案”。
他俩拿了个大化肥袋,搬了棺盖,一套尸体,扛着就往外钻。
外面又漂了雪花,他们哭着唱着,扛着化肥袋,嚷嚷着“走走走,扛着刀扛着枪,同去同去,打断小梅姐夫的腿,拔掉他的牙”,看门的老大爷看着化肥袋,以为是长刀铁锨,误会大了,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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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思来想去尸体无处安置,竟又去了欠十步村,夜黑风高,飞雪飘落,堂前燃了篝火,坐落一口大瓮。瓮中煮着醋水,锅前摆着盐和白梅。
小山扛着麻袋,擦了把额上的汗:“你要做什么?炖肉?”
尸体如若有知,也是深深无奈。无法落土为安,瞧这俩个熊孩。
宋唯看着火,目光幽幽:“你看过宋慈的《洗冤集录》么?反正都要背处分,不如干到底。”
小山精致漂亮的脸庞带着扑面而来的蠢,他摩拳擦掌:“怎么干?”
宋唯幽幽地吐出几个字:“雪水煮尸,洗冤。”
尸体如若有知,尸体也会痛哭。
这冤才大,什么仇什么怨。
尸体坐在瓮中,安详享受沐浴。粗盐撒一撒,白梅撒一撒,水热而沸,沸而后息,息后千滚,骨头汤味美。
白骨煮着煮着便似不稳的楼基,塌落在瓮中,小山安静地递柴火,宋唯却额头冒汗,紧张地绕着锅转。
他曾见父亲和法医专家按照这古法验过一回尸,只因凭借当时的技术手段,找不出受害人的致命伤痕。按照古书所述,当时是晴天,用的是蒸骨,如今是雪天,只能煮骨。
宋唯本性是个倔强又略带傲慢的少年,顶看不上这穷乡僻壤的法医技术,这次无主女尸假若被草草火化,与父亲教他的“毕尽全力,不让一人含冤,吾辈职责,不漏一起血案”的说辞全然不符。
硬着头皮上了,白骨起起伏伏,气泡起起伏伏,心也起起伏伏。
从上午煮到夜半,从雪起煮到雪落。
宋唯脸很热,晃晃悠悠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成了”。
搬了瓮,火光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