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在黄河边长大,老家在孟津县古窑村,估摸着,再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条河。我想念叨的,就是一件事儿,把这件事儿听明白了,你才会知道,这条大河的河底,究竟隐藏着什么。
我十六岁那一年,黄河发大水,其实黄河几乎年年闹水,只不过今年的汛期来的很早而且很猛,从贵德到孟津一线,沿途的村镇全都淹了,老百姓没料到汛期会来的这么早,淬不及防,河堤尚未加固,一溃千里。
这场大水很奇怪,来的快,去的也快,刚进黄花汛,水居然就退了。水一退,就出现了一些很了不得的东西。
从我祖爷那一辈,我们家就从古窑搬到了二百多里之外的槐园,槐园也是闹水的重灾区,今年的大水把村子里的房屋都冲垮了,水退之后,村里的大人就结伴出去买木料,留下一帮女人和孩子。
大水过去,槐园村的东边,留下一大片河滩地,这种地是洪水冲来的泥沙沉积而成,土不肥,最多就是种些瓜,而且得晾个三五年才能种。河滩地有很多水泡子,大大小小,偶尔还会留着从河里带出来的小鱼儿,我们这帮孩子都喜欢到河滩地去玩。
但今年的大水在槐园村东边留下的这块滩地,透着一股邪气和古怪,从我爹他们外出买砖瓦木料开始,这块滩地上,就不断的引来一群一群的猫。初开始,也就是从洪水中幸存下来的十多只猫,在滩地的中间打窝,到后来,猫多的数都数不清了,入夜朝那边望去,能看见一双一双幽绿幽绿的猫眼,比天上的星星还密,看得人头皮都发麻。
这一大群猫护着这块滩地,白天散去,晚上聚集,成百上千只的卧在那儿,无论什么东西靠近,猫群就会炸窝。在我们老家,老人们都说猫是又邪又灵的东西,能瞧出来一些人眼瞧不出的道道儿。
村里的男人出去了,只剩女人和孩子,女人胆子小,拽着自家孩子死活都不让出门,只有我们几个野孩子,就开始惦记那块被猫护着的滩地。按照老人的说法,猫护着的地头儿下头,一定埋着什么东西。
这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信口胡说,每次汛期过去,大水退去的地方总会多多少少的冲出来一些诸如陶俑石人,古董瓷器之类的玩意儿,沙帮还有走水的人,最擅长寻找这些东西,东西挖出来洗刷干净,拿到开封城或者洛阳,可以换钱,老城里有人专收这个,运到北京和苏杭去,转手就是几十倍的暴利。
那年头儿日子过的苦,我从小到大就没穿过一双不露脚趾头的鞋,村里买木料的钱都是各家各户紧凑的,如果我爹在的话,我可能不敢那么放肆,但现如今没人管,我就琢磨着想把滩地下头的东西挖出来,好歹换点钱花花。
主意是我想出来的,也没喊帮手,用老家话来说,我这人就是“独胆”,胆儿肥,一个人啥都敢干。
事后想想,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如果知道事情会是那样的结果,可能打死我,我都不敢那么做。
滩地的猫群,我其实也怵,所以专门挑了半下午的事后,一个人带着一把烂铁锹,贼一样的溜到滩地。我已经暗中观察了两天,猫群想护着的那块地头儿,我记得很清楚。
滩地的水还没干,我蹑手蹑脚走到目的地,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攥起铁锹。说实话,我没打算一下子就把地里的东西给挖出来,因为不知道东西埋的有多深,就指望今天挖一点,明天挖一点。
我岁数不大,不过从小就干惯了农活,手里的烂铁锹耍的滚瓜烂熟,瞅准一个合适的地儿,一锹就挖了下去。
轰隆……
这一铁锹挖下去,方圆三四丈的淤泥地,竟然齐齐的塌了,轰的塌下去一个大坑,我没有任何防备,连叫都没能叫出声,人仰马翻的随着地面的坍塌摔到了坑里。
坑里全都是烂乎乎的泥,黏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我赶紧连滚带爬从泥里站起来,烂泥带着河水的腥味儿,反正是不怎么好闻。人掉到坑里,头一个念头儿就是想办法爬出去,这个塌出来的大坑其实不深,但周围到处都是软烂的泥巴,也没个借力的地方,我就抬眼四处看看,打算想办法。
上头透下来一点光亮,借着这点光亮,我扭头朝后面望去的时候,一眼看见了坑沿一边儿,有一个一人多高的洞。
光不太亮,洞口黑乎乎的,也瞧不出里头有什么,我就是为了挖东西而来的,看到这个洞,顿时一阵激动兴奋,赶忙就从身上取出一支浇了棉清油的火把点燃。火把光一照射,光亮就透过洞口,直射了进去。
洞很深,洞口后头,好像是一条笔直的通道。我爹说我毛糙,不过有时候我还是细心的,我就看了两眼,察觉出这个洞很规整,要是因为地面坍塌意外形成的洞,不可能这么大,也不可能这么工整。
“人挖出来的洞?”我着实没料到槐园村东边的滩地下头,会有这么一条隐秘的地洞,地洞长的一眼望不到头,如果不走进去,就不会知道地洞到底通到哪儿,也不会知道地洞里头会不会有什么宝贝。
我一点都不怕,反而越来越兴奋了,因为听村里老头儿没事闲扯的时候,他们说过,镇子上有些大户人家,家里面都有地道,为的是防止沙匪劫掠,好些人都把浮财藏在地洞里,免得被劫去。
我拿着火把就直接进了洞口之后的通道,通道很直,约莫有一丈宽,通道里的地面是用土铺垫以后夯实的,走的很顺。原本,我心想着挖一条这样的地道很费力气,所以地道不可能太长,很快就能走到头儿,但走了能有十丈,还是望不到尽头。
地道很黑,除了我手里的火把,再没有一点光亮,而且里面静的有点瘆人。我胆子再大,毕竟只是个孩子,心里免不得砰砰乱跳,不过地道越深,越是勾动着我的好奇,我想看看,这条地道,究竟是通到什么地方去的。
带着这个念头,我一咬牙就继续朝前走,又是十多丈过去,地洞依旧无边无际,这一下就让我犯倔了。
“娘的……”我卷卷袖子,又抽出一支火把备用,自己说着话,给自己壮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你深,还是我走的快……”
闷着头一路走下去,不知不觉间,我估摸着走了差不多有一里地,这条地道的深度超乎我的预料,而且走到这里,心里真的是没底了。因为地道深在地下,常年不见太阳,周围又阴又冷,隐约有一股子让人说不出来的阴气。
就在我犹豫着继续走,还是暂时返回的时候,从地道的前面,骤然间传来一阵很模糊的呜哩哇啦的声响。
地洞针落可闻,即便再模糊的声响,也足以引起我的注意。我年纪小,耳朵也好使,听到这声响之后,立即分辨出来,这应该是响器的声音。
在老家这边,但凡红事白事,都要请个响器班子来吹吹打打,响器无非就是唢呐胡琴那几样,只不过在红白事的时候吹奏的曲子不一样。同一个响器班子,可能今天让人请去办婚事,第二天就让人请去办丧事,不同场合有不同的调子。
小孩儿最喜欢凑热闹,过去一碰到有响器班子,我就跑老远过去听,从头听到尾。这时候,耳闻着通道深处传来的那阵不甚清晰的响器声,我觉得,这是送亲时的曲调,欢快喜庆。
这幽深的地道里面,难道有一堆人正在送亲办喜事?我只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竖着耳朵分辨,响器声连绵不断,越听越像。
我就是那种遇见什么事非要刨根问底的主儿,心里的犹豫荡然无存,硬着头皮迈动脚步,想看看,这阵欢快喜庆的响器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越往前走,那阵响器声就越大,这一次,又走了大概十几丈远,笔直的通道猛然转了个弯儿,绕过这个弯儿,虽然还是黑灯瞎火的,但是连绵不断的响器声戛然而止,通道一下子死一般的寂静。
火把光不算特别亮,但此时此刻,已经足够把眼前的情景映照出来。通道转弯之后,可能终于到头儿了,我看见前面两三丈远的地方,密密麻麻站着一群人。
十几个老的连头发都掉光的老头儿,各自拿着手里的唢呐喇叭胡琴板子,弯腰驼背的站在那边,直勾勾的望着我,响器班子后面,是八个膀大腰圆的轿夫,除此之外,还有专门捧食盒,捧脂粉香盒,捧花缎绸子的人。放眼一看,和我想的差不多,这分明就是支送亲的队伍。
人群最前面,站着一个又低又瘦的中年男人,这种人是送亲队伍里的主事,一般由家族里面身份地位较高的人担任。
这支送亲队伍的规模,在穷困偏远的槐园村附近,算得上首屈一指了,如果在平时,遇见这样的队伍,我肯定得追着看很久。可是望着眼前这个脸白的像死人一样的主事,我的牙根子就忍不住发痒,只觉得这支送亲队伍,鬼气森森。
“你是姓陈?是叫陈九?”主事直直的盯着我看了两眼,开嗓子问我,他的声音很难听,好像嗓子眼堵着一团棉花,有气无力。
我的乳名叫小九,因为我爹和我娘成亲四五年,一直没有孩子,我娘有点急,也怕人背地里说闲话,就打算先抱养一个再说。那个年月里,没有活路的穷人太多了,弃婴到处都是,家里连着抱养了八个孩子,都没养活,接连夭折了。但是紧跟着,我娘就怀了我,所以我一落生,我爹就给我起了这个乳名。
“你干啥?”我随口应了一句,可是话一出口,心里又很后悔,我太小,没那么多经验,人家这样一问,我这样一答,其实就是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事情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一条幽深的地道尽头,聚集着这样一支送亲队伍,越想越觉得心里害怕。
“你就是陈九,再好不过,咱们都在这里专程等你。”主事的脸在火把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惨白没有血色,连同他身后那一大帮送亲的人,让我心里怵的要死。
我是真的慌了,惊恐莫名,令我惊悚而且不安的,不仅仅是这支鬼里鬼气的队伍,对方把话都说明白了,专门在这儿等我。这里已经是地道的尽头,再没有退路,我只不过意外发现了这个洞,才走到了这儿,如果没有这次意外,我一年找不到这个洞,这些人就在这里等一年?十年找不到这个洞,他们就不吃不喝的等十年?
更要命的是,这帮人在这儿等我,是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