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她的身体愈发容易疲惫,人很是嗜睡,大概是这无妄海没有白天的缘故,总觉得这一天才刚开始又眨眼入了夜。
大殿的门被推开了,蔻蔻端了盆水匆匆走了进来。
女子披了张薄被卧在贵妃榻上,懒懒的跟伫立在塌前的东衍抱怨道:“他又来了?这次又是什么由头?”
蔻蔻浸湿了帕子褪去了女子的外衣,几缕乌黑柔亮的长发挂在她莹润的肩头,天鹅般的颈上挂着一根细线,细线两端拴了一件小巧的水蓝色肚兜,额间一点朱砂痣,让她精致的面庞平添几分妖异。
她一手捂了寝被遮住身前,头斜靠在贵妃榻的手把上,背上,一道狰狞的伤疤横穿肋骨。
“他说带来了大婚的请柬。”东衍回到。
塌上女子懒懒看了东衍一眼:“他大婚关我何事?”
这人三天两头来缠她,每次倒都有新花样。
“他的事与你无关,那我的事呢?”东衍五官邪魅,嘴角牵了笑,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扬,很是要命。
“那也要看什么事,怎么,你也要大婚了?”女子有些戏谑的看着他,眸子里潋滟的笑意荡漾。
她不经意间的动作已是风韵万千,这一嗔一笑,让东衍有些怔神,“那倒不是,只是,过两天是魔族的水河灯祭,我想,你能否赏面与我同行。”言语间闪烁着犹豫,这话问出了口,东衍心里突然没了底。
蔻蔻似是察觉自己多余,想找个借口溜走:“东衍,要不你来帮领主擦洗伤疤,这水有些凉了,我去再烧一壶。”
东衍闻言肩膀微微颤了一下,他低着头,从蔻蔻手上接过帕子,床榻的一角软了下去,他拿着帕子的手有些凉,轻轻触上了她的后背。
蔻蔻端了水盆,神色有些慌张的看向女子,她方才只觉得尴尬,竟是忘记了...
女子对着蔻蔻点了点头,示意她退下,蔻蔻赶忙端了水盆从大殿侧门退了出去。
“这疤还疼吗?”东衍的声音有些喑哑,他拿着手帕,细细摩挲着她后背上那块狰狞的疤,从她的后颈擦拭到腰间。
“同去倒是可以,但你不许我点什么好处吗?”答非所问,但听闻这句话,东衍倒是心情大好。
他没想到女子竟这么爽快的答应了:“你若是想要的万古天的繁星,我自去为你摘下。”他顿了顿,“只要你...”,牙关有些控制不住的打颤。
空气里隐隐传来女子阵阵血香,有些燥热,女子察觉到了身后东衍的异样,突然转身望向他“你没事吧?”
昏暗的大殿里静的能听见东衍粗重急促的呼吸声,他的獠牙已经不受控制的延伸出来,他一把推开女子,慌忙背身战起身来。
“东衍,你...对不起”女子喑哑着轻声说到。
当初也是为了救他才将自己的血渡给了他,却没想到,竟是彻底害了他。
女子眼里满是愧疚,看着东衍忍得艰辛,她将自己一截藕臂伸出,“你别忍了。”
东衍的嘴唇发抖,浑身打颤,嘶声吼道:“你疯了,离我远点,你不要命了?”
女子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固执的将手臂伸到他嘴边,她受了伤,光是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就已虚弱的脸色发白,若是再将血渡给他,无异于自杀。
突然,尖利的牙抵住了她手臂的血管,凉如刀刃,只要轻轻一用力,血就会破皮涌出。
自己这条命是东衍捡回来的,再还给他,也是应该,女子缓缓的闭上了眼。
东衍控住不住的颤抖,他紧咬牙关,与自己的本能争斗,低吼一声,一把推开女子,踉跄的向着门外走去。
“他在殿外,我去帮你传唤。”他的声音很虚弱,背影有些狼狈。
女子伏在地上,紧紧地咬住了下唇,跌撞的爬回塌上,头有些眩晕,眼里汇聚了水汽。
她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被她害的凄惨,她只恨自己当初被怒火蒙蔽了双眼。她知道她不再是什么天选之人,也不敢再做那些春秋大梦,她明了,现下,她不过就是一个废物。
她盯着天花板低声喃喃:“我何时才能逃脱出这囚笼。”
大殿的门被推开了,模糊走来一个身影,门外是漆黑的夜。
有些凉,方才稍微动作已耗尽了她全部精力,现在她身子很沉,只想轻轻阂上眼,睡一觉...
“无歌,我要大婚了。”他的声音有些泠冽,像无妄海上的凉风。
“你不好奇新娘是谁吗?”他拿了一张大红的请柬放在繁花簇落的贵妃榻边。
“是你。”朦胧间她似乎看见男子帮她拢了拢寝被,转身离开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幽幽转醒时已不见了男子的踪影,不知是梦还是现实。
蔻蔻轻声唤她:“领主,我扶您起来去用膳吧。”
无歌点了点头,蔻蔻扶着她的手臂,她吃力地从榻上坐起,身体软的像一滩水般不听使唤。
寝被滑落,一张红色的请柬打着旋儿飘落在地上,蔻蔻捡起来递给她,她随意翻开看了眼,猛然心惊。
请柬上赫然写着:墨星染 晴无歌 。
她跌坐回塌上,头开始剧烈的痛,她抱着头在塌上蒙着寝被翻滚,身上渐渐开始冒冷汗,背上连着前胸一道骸人的伤疤渗透蚀骨的痒,像要将她吞噬,她不休地抓挠似要把这残躯撕碎。
“我为何想不起来此人是谁,他为何千方百计纠缠我,如今竟要与我大婚?”无歌抱着头低声嘶吼,蔻蔻急的眼泪盈眶,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
“我去叫东衍,领主你忍一会,我现在就去。”蔻蔻匆忙朝殿外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东衍回到了殿里,他额间挂着汗珠,步履急促的走向她的床榻,声音虚弱:“无歌,我来了,你别想,越想越疼。”他轻抚着她蒙在寝被里的头,塌下的床铺被她的汗水打湿,她下意识的低声喃着疼。
无歌骤然掀开寝被,一把抓住东衍的手,脸色如纸,颤着声问他:“当初,当初我求你让我忘记的人是谁?是不是他?”她青葱一般的手指着地上摊开的请柬,大红的请柬烫着金边,墨星染的名字灼了她的眼,无歌的眼止不住的流泪。
东衍没有回答,他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无歌的记忆断断续续,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串不起来。
两万年以前,那时她身负重伤几乎丧命,绮渊抱着她残破的躯体到昆仑虚找到了玄门阁,玄门阁能了天下人心愿,只要你付得起代价。
彼时她已气若游丝,绮渊将她放在玄门阁门前,嘱咐道:“玄门阁有规矩,只能让求愿的人进去。你进去了只管往前,不要回头。”
那时是深冬,天寒地冻。她拖着残破的躯体努力爬到玄门阁高耸入云的石墨门前,叩了一夜的门,两只手突起的关节全都磕的血肉模糊,她便改用手肘继续,直到清晨,玄门阁的石墨门终于开了一条缝隙。
她手脚并用爬着进了门去,只记得一进门四周明晃晃的,刺的她睁不开眼,脚下隐约有一层层阶梯,她闭着眼顺着台阶拼命的爬,阶梯突然坍塌,四周开始下陷…
她的身子不住的下坠,恍惚间,她看见漫山遍野的紫鸢花,有一个女子跪在一片花海中,额间的朱砂痣泛着血红,胸前插了一把匕首,身前站了一个看不清样貌的男子,男子手上握着鲜红的还在跳动的心脏,淋漓的鲜血从他手中滴下。
后来东衍告诉她,每个人进玄门阁看见的东西都不一样。
不知从哪传来一个空洞的声音。
“你所求为何?”一个声音仿佛很远又很近,透着空灵。
“我想忘记一个人。”她跪在阶下。
“可以。”
“我愿付我所有。”
“我不要你的所有,我只要你的灵魂永拘我处,你可愿意?”
她毫无犹豫的点头。
“无歌已无心,无欲无求,如今我非仙,非人,非魔,要灵魂何用?无歌唯愿能忘了他。”
“那便如你所愿。”
这段记忆支离破碎,她记不太清了,但她依稀记得后来是东衍将她抱出了玄门阁。
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她愿用灵魂作代价唯愿忘记的人是谁,如今几次三番来无妄海撩拨她的墨星染,她也记不起关于他的一星半点儿记忆。
无歌的头渐渐疼到麻木,她十指紧抓着东衍,眼角挂着干涸的泪痕。
东衍掌心祭出一方小小的凝翠,里面游离着一缕幽绿的丝絮,绿石缓缓在无歌额间升起,溢出丝丝缕缕的光涌入无歌眉间。
温润如暖流冲刷着无歌的四肢百骸,她又渐渐沉入了梦乡。
梦里东衍说:“我既拘了你的灵魂,就不会让这灵魂无主。”
她胸腔里空落落的,沉着声问道:“这是去哪。”
他答:“无妄海。”
无妄海是后神纪大陆极南端的一处神陨之地,这里尽是下不去地府上不去天庭游离在三界六道之外的冤魂。
东衍抱着虚弱的无歌坐上了渡魂人的船,无妄海里翻滚着暗流,小船不疾不徐的朝着不知道什么方向移动。
“姑娘这是受了情伤?怎独自一人来渡这苦海?”渡船人问道。
无歌疑惑,东衍笑笑道:“老人家,可是看不到我?”
渡船人抬起压低的帽檐,定定的看着无歌道:“情之一字甚是荒唐,奈何姑娘你拿得起放不下。”说罢划了两下桨,不知何时靠到了岸边。
东衍朝渡船人微微点头示谢,抱着无歌朝岸边走去。
无妄海深处有一岛,岛中心有一孤丘,四周是一圈沸腾的岩浆。传说丘上枯坐了一具尸骨,如你是有缘之人,枯骨会将领主之骨赠予你,领主之骨可统御无妄海无数冤魂,亦可固魂锁魄。
东衍说:“取回领主之骨,你方可保全七魄,你三魂已失,如此下去将灰飞烟灭不进轮回。”
她在东衍怀里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无歌无意苟活。”
“你的躯体灰飞烟灭了,那你的灵魂也将慢慢殆尽,那时我们的交易就一笔勾销了,你要忘记的那个人也将在你消失世间之时重回你的记忆,你可愿意?”
“不愿。”
无歌挣扎着离开东衍温暖的怀里,她迈着虚弱的步伐趟过熔浆,炽热的熔浆燎化了她小腿间的皮肉,她皱着眉头没喊一声痛,一步步朝岛心而去。
无歌的腿已没了知觉,上了孤丘,她跪爬在地上,恍惚看见不远处有一桃树,似乎有风,桃树花瓣纷飞飘零。
桃树下背身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缓缓转身,无歌看不见他的脸,却听到他低沉温柔的声音传来:“我会娶你,我会在岐洹山搭一间草屋,我们会带着孩子幸福的住在那里,我会带你游览四川五岳,坐看浩渺巅漫天飞雪,横跨天堑海潮起潮落。我们会手挽手坐在院里看朝阳日暮,璀璨银河,春风秋月,四季轮转,无歌,你可愿意?”
无歌眼里滑落一滴泪,她捂着胸口,却发现心已经没了,何来的心痛?
“不愿。”
那桃树下的背影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具背靠枯树的白骨:“为何弃你所爱?”
“身在炼狱,心在无间,我已不识何为爱恨。”
“可你生也为他,死也为他,何曾逃脱过。”
无歌骤然惊醒,大梦一场,醒来额间是一层薄汗。
无妄海晨昏难辨的日子她已渐渐习惯,这些支离破碎的梦境反反复复的侵袭她,让她每一日都过的恍惚错乱。
她侧头看见东衍握着她的手伏在她塌边,无歌抬起另一只手放在胸间,这里面本该是心脏的位置现在燃的却是一截枯骨,日日陪伴着她的尽是无妄海里无数的残魂。
“呵,拜谁所赐?”无歌低声自嘲。
她轻轻的把东衍握着的手抽离,艰难的撑起身子,她尽力不去吵醒东衍,缓缓地伸手拾起塌边的大红色请柬,翻开请柬扫过一眼那两个烫金灼眼的名字,决绝的将请柬撕成碎片,又侧身卧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