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不冷化雪冷那是放屁,下雪冷,化雪更冷这才是真的。
漫天大雪,陈仆领着白龙一样的队伍,通过一条条小路,朝西南的城郊而去。路并不远,只是在这冰天雪地里,实在是走不快,这种丧事儿不是平常,尤其是那四个抬棺材的,摔了跤还犯忌讳,这年头儿最信这个。
葬礼是简办的,来送的,除了陈家二十七口,就只有丧乐的人是雇来走场的了。
天寒地冻的天气,苦了几个吹唢呐的人,因为乐器的原因,还没办法戴手套,指头冻得都堵不上唢呐的调孔儿,这几人心里肆无忌惮的骂着娘,他们才不管死人能不能听见,反正活人听不见这趟子白事儿的钱就能到手。
在他们心里骂的正爽的时候,队伍停下了。
所有人本是低着头,现在都纷纷 抬起头看前面的情况。
几十人的队伍,不长,所以看得清楚。
放眼望去,茫茫雪地里是,两条龙交汇了,一条白龙,一条黑龙。
就在这唯一一条通往城西南的小路上,陈仆被对面挡住了去路。
来的人俱是黑衣黑靴,披着黑色的袍子。在白茫茫的天底下,显得格外扎眼。
“谁叫陈仆?”带头的也是一名黑衣男子,带着黑色的棉帽。嗓子略带沙哑,像是烟抽多了。
虽然说从清末国内就开始禁烟,但鸦片这个东西,不是说你要禁,它就会绝的,还是会有相当多的一批人,或藏或躲,以各种途径弄来大烟,熏着自己的身子。
陈仆微微皱眉,心中忍不住厌恶,看对面的着装打扮,就知道了对面是什么人,他回来近一年了,有些人有些事儿还是知道的。
“我是陈仆。您有事吗?”
对面是黑帮,黑帮也有黑帮的规矩,收了人钱那就得办事儿。说越多的话,那就越外行,有些人就是死于话多。
在得到陈仆承认后,对面带头男子也不多说话,一挥手,带来的近二十多人,从袍子或者斗篷里抽出来铁棍短刀,就朝丧葬队伍冲过去。
丧葬队伍也只是普通人,一时间哭天喊娘的声音遍地而起,乐器也扔了一地,什么吃饭的家伙也不要了,对乱世的人来说,能吃饭的东西,只有自己的脑袋。
跑,是所有人第一个本能反应。
不光是丧乐的人,连陈家的二十七口人,也跑了一大半。
死人死便死了,活人就不能在受伤害了。抱着这种想法的众人霎时间鸟兽散,那黑帮也不远追,象征性追个几步,追不上也就回来了,只要陈仆没跑,这次的生意就有人结账。
陈仆是跑不了的,也知道对面是冲自己来的,跑都没跑,只是转身回到棺材处,声音发颤道:“各位好汉,世间所有事必有因由,我可以死!但我想知道是谁买我命!”
这黑帮的头子叫沈力,山东青岛人,之前跟德国人做生意,赚了不少银子,后来日本人来了,这条财路也就断了,便拉了几个兄弟,从青岛来了济南。人懂规矩,在行子里面又算得上道义,所以兄弟多,很快便在济南落稳了脚,起了帮派,做起了黑生意。
陈仆的声音很大,黑帮的头子沈力当然能听得见,只是不可能有回声,道上混的,没个规矩的话也成不了这么大的气候。他仿佛没听见这天底下的嘶吼与惨叫,只是从怀中拿出一根烟卷,放到鼻子前嗅着,一脸享受的模样,仿佛这根烟就是他的全世界。
白龙很快便被黑龙吞噬了。
在城外,又是冰天雪地没什么人的城郊,处理几个死人是再容易不过了。沈力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是丝毫不怕,因为他知道这事儿成了会有人给抹了。所以来之前就带上了刀跟棍子,拿刀棍的总比空手占便宜,跑的仅剩十几人的陈家人,纷纷哭着下跪,大声喊着饶命,这是他们认为有效的,也是仅能的保命方式。反抗?不可能的,对面有刀。比起反抗之后被杀,这一跪有多痛快?把命交别人手里,就啥都不用想了。
“你们傻了?你们下跪求饶他就能放了你们?”陈仆从跪着的人中,想要提起一个抬棺的健壮汉子,对着他不敢置信的大声吼着,但是无奈那汉子跪的瓷实又安稳,怎么扶都扶不起来,自己还摔了一跟头,再爬起来时,眼镜也进了雪堆里面,找不到了。
模糊的眼睛看着这片跪着的家人,他仿佛懂了中国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这样子。
“想活命吗?拿起手边的东西,反抗啊!打啊~!!”陈仆依旧奋力的吼着地上的木头门,但木头始终是木头,跪着,可怜巴巴的望着陈仆,那眼神看得陈仆越来越愤怒,
愤怒到无话可说,愤怒到仰天长笑,笑着笑着,泪也笑了出来。
一边笑着,留着眼泪,走到了父亲的棺材旁边,忽然间就跪了下来,嚎啕大哭。
“中华亡矣! 民族亡矣!”
哭声悲天动地,响彻心扉。
奈何地上的人仍旧跪着。就这样看着,眼神冰冷,他们的眼中仿佛自己能活,而陈仆,一定会死。
“所以,你练拳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边响起,打断了陈仆的哭声,陈仆猛地抬头,模糊的眼睛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自己一行人走过的小路。
一个身穿棕色长衫的男人慢悠悠的朝着自己走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明晃晃的…….刀?
来的人正式文千策,从聚福楼逃出来后,担心陈仆出危险的文千策一路狂奔,顺着路上金色的纸钱,找到了陈仆。
看到还没有死人,心中便松了口气,甩着手中的短刀,进了场子。
沈力不认识文千策,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看到一人敢持刀站出身来面对着二十几人,多少还是有些诧异的,但诧异可不是放过一个人的理由。
“老板给的点儿快到了,抓紧完事儿回去交交差了!”沈力不耐烦地喊道,说完便又拿起那根烟放鼻子下面嗅了起来。
听到命令后的黑帮众人不在磨蹭,朝着文千策奔袭过来。
文千策不是神,一人打二十余持械黑帮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疯了,另一种就是眼前这种情况,占尽了地利。
文千策准备要出手的时候,就看了地形,小路狭窄,只允许两三人经过,旁边是洼地还有齐腰的草,里面行动肯定不便,只要体力够,相当于跟对面二十几人打回合战,自己只需要同时面对两人。
这个,不难。
文千策持刀傲然的站在小路上,面对奔袭过来的人,一人面对两人,别说文千策,这对任何一个练过几年拳的人来说都不算太难,此时练过的跟没练过的,一下便见了高低。
鲜红的血滴入了雪地,成了梅花,梅花多了,便成了寒冬。
文千策手持短刀,只是重复着劈划的动作,将两人打倒在地,等对面一倒,便跻身上前,主动面对又冲上来的两人。
二十余人太少了.....
沈力第一次有了这个这个念头,只是还没有接着往下想,就被一把短刀的刀尖顶住了脖子。冬天的刀子更是刺骨的冰凉,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一把刀子把沈力从他的世界中拉回了现实,自己带来的二十多人大多数已经倒地不起,身上或多或少的沾着血迹。
他怕了,来之前,买家特地嘱咐不让带火器,因为这边枪一响,那就不再是武行内部的问题了,想压都压不下来了。他也满不在乎的答应了,也从来没觉着自己会失败,是刀棍打不过唢呐,还是活人打不过棺材里躺着的?这种相当于白给的钱再不敢接,那就让同行人笑话了,济南城的黑帮,可不止他一家子。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声音由弱变强,开始只是零散几句,然后便此起彼伏,最后声势滔天,喊出了杀伐,喊出了果断。
这是之前那些跪着的人儿们喊出来的,他们在看到文千策一人放倒了二十多黑帮之后,便慢慢的站了起来,当刀抵住沈力脖子的时候,他们之中有人开始高声呐喊。
陈仆看了看,发现带头的是之前那个怎么都扶不起来的抬棺壮汉,不禁一阵无语,最怂的是他,喊得最凶的也是他。
文千策静静的看着这群人,半晌,朝那个壮汉勾勾手,示意他过来。
“英雄有什么吩咐?尽管说!”那汉子一路小跑,到了文千策跟前,点头哈腰的。比文千策高出半个头的壮汉说不尽的卑躬屈膝。
文千策将点点头,轻声嗯了一声,然后把短刀递给汉子道:“你喊的凶,你来杀。”
那汉子的目光从短刀转移到了沈力的脸上,仅是一对上沈力的眼神儿,就匆匆避开。
“不不不,我...我哪儿行呀?我一个干脚行的,哪儿杀过人呀...哎呀。”那汉子摇着头慌忙摆手。
文千策转过头,背对着他。
“抬起棺材。先送人入土。”说完一记掌刀劈到了沈力脖子上,力量巨大,沈力没来得及反应便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沈力杀过人,而且杀的人很多,同行、对手、老人,妇女,洋人,甚至手足兄弟。
第一次杀人是在自己十一岁的时候,杀过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到死也想不到,为什么她拿一块银元给街边要饭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去反过来用石头打在了她头部。
其实,理由也很简单,只是年幼的沈力看到了小女孩的荷包里,有两块银元,只给了自己一块。
小女孩临死前不敢置信的表情,同行临死前脸上的愤恨,老人临死前的释然与无奈,还有洋人临死前的不甘。
这倒没什么可值得负罪的了,这个洋人是死在一名中国女子的肚皮上,那女孩子只有十六岁,死因是被沈力那刀贯穿了心脏。这成了沈力做过的第一件好事了。
“人啊,好坏说不清,对谁好是好?对谁坏是坏?”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然而没那么多人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