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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囚春梦 女囚春梦

女囚春梦

李佩甫

没有原告。

也没有被告。

这份公诉似乎是不成立的。

那么,朋友,随我来吧。在这个南北长约一公里,东西宽五百米、占地数百亩的去处,你需要在女警官的注目下跨过三道门岗,假如你有勇气的话,抬起头来,你将看到一个女人的世界,一个堕落了的女人的群落。这一刻,你脑海里将飞快地闪出一个信号:穿戴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的女性,为什么会一个个走到这里来?你吃惊了,你惶惑了,你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假如你是男性,你有胆气对她们注视得更久一些,也许会有一位突然地跳进你的眼帘,淫荡地高喊:

“来吧,这儿全是处女呀!”

这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在你眼中崩溃了!你的心在巨大的震撼中一片片地碎。于是,你想跳过去,狠狠地在那泛滥着病态红晕的、美丽而又淫荡的脸上扇一耳光!扇她个满脸开花!可你依旧站着没动,你的心哭了。

接着,你将听到如下的介绍。她们经常写信,可信封上却从来不写这里的地址,而是用那歪歪斜斜却又尽量工整的字注上:

“河南大学中文系”

“清华大学物理系”

“中国第一大学”

“……”

你又要为此沉默了,沉默很久很久。

接下去,还将有人告诉你,在这群堕落的女人中——有人的身上刺着一条龙,有人在身上刺着一对鸟儿,有人在心口上刺着一个男人的名字,有人在手腕处刺上入监的日期……

你能感觉到吗?那是蘸了血的大针一点点,一次次移动的结果。那一针针、一痕痕血的印证、血的流淌、血的运动……一直到麻木结痴,最终完成血的图腾。然而,永远留下来的是什么呢?

哦,朋友。且来看一看这些罪恶女性的统计数字和图表吧:

当然,你所看到的事一切都是表面的。朋友,假如你想得到什么,就试着走进她们内心去吧。试试看,在她们心灵的最深处,还存留着什么?还隐匿什么?还企及着什么?

如果你能解剖一个女人,你将解剖整个世界,堕落的女人也是女人,去吧!——

吴洁,女,现年18岁,苗族,初中文化程度,自1982年旷课外出,至今未归……因流氓盗窃罪判处三年……

这是一条热闹的街市。她每天照常要在这条街市上走两个来回,上学去,回家来。若干年后,她将清楚地回忆起,在这条街市上背着书包悠悠晃晃地走去的小女孩。那个女孩很矮也很瘦削,除了两只充满好奇的大眼之外,你几乎看不出这个矮小的女孩竟有十三岁了。那是一个很小很小、可以说是毫不出众的女孩呀。然而,经过了这么一个光辉灿烂的黄昏之后,她便永远地在这条街市上消逝了。

就是这么一个黄昏给她带来了重大的人生转折,也给她带来了永远无法消除的心理污点。

灾难,正是在那金色的黄昏之后降临的。她成了一个打破了水罐子的小女孩 。

那一天,她实在是在街上耽搁的太久太久了。

是小贩摊上新挂出的红裙子“咬”住了她的眼睛,还是从海外飘来的长筒丝光袜“扯”住了她的大腿?

是小巧玲珑的电子表,是那白细小绳挑起来的乳罩,是小砖头一样大小的盒式录音机,是邓丽君小姐那缠缠绵绵的歌唱……太阳落了,天光渐渐暗下去,街灯很快就要亮了,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可她还是流连忘返,不舍离去。此刻,她正睁大着好奇的眼睛,津津有味的和一个摆小摊的姑娘说话呢:

“你是七中的吗?”

“嗯。你不上学了?”

“止学没意思。”

“你妈愿吗?”

“当然愿啦。我们家缺钱……”

“这些……都是你搞来的?”

“不。我哥哥在广州搞的。你去过广州吗?”

那摆摊的姑娘仅比她大两岁,虽然早就不上学了,知道的事情却比她多。她们是在前几天认识的,仅仅是认识。路过的时候,说几句话,打个招呼。

在这条常走的街市上能认识一个做生意的人,她很高兴。那姑娘要收摊了,她主动地上前给她帮忙,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叠起来放好。手摸着那光滑柔软款式新颖的女衫。她心里陡然泛起一阵无名的激动。

于是,她们很快地熟悉了。收完摊儿,当那姑娘邀她去玩的时候,她竟爽快地答应了。她是多么不想回家呀!

虽然她天天在这里路过,那些好心的生意人却没有注意她,因为她不是买主。然而这天黄昏,却有人注意她了。灾难即将临头,她却一点也不知道。

就在那天更晚些的时候,她发现那摆摊的姑娘竟然认识很多男青年,年龄大些的,也有年龄小些的。接着,在一条街的路口上,她和那姑娘被人有预谋地拦住了。那天晚上她没回家……

她出事情了。在这片十分重礼义廉耻的国土上,纵然是城市,一个女孩受人污辱也是大大的丢脸事情。仅仅传出这样一个消息,就足可以摧毁她的一生!

一封急如星火的加急电报,把她的父亲从千里之外的油田“拍”了回来。

这位终年在外的石油工人在家的时间是屈指可数的。家的概念,对于他来说就是幸福和温暖,他在难得的假日中,家给予他的是女人的温存和儿女的天伦之乐。他永远不能理解这个仅有十三岁的女儿为什么会在放学之后不归家?他一定是揍了她!一个暴怒的父亲不可能给哪怕稍稍多一点的安慰,笼罩整个家庭的是深重的让人窒息的耻辱感……

可父亲毕竟是父亲,责任和道义使他下决心要把女儿带走。带她到他工作的地方——那是一个规模越来越大的油田,那里是一个崭新的天地。他知道,女儿在这里是抬不起头的。这种沉重的耻辱感只有在新天地里才能消声匿迹。那时,作为父亲,他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九月,她又到新学校上学来了。初具规模的新型石油城;布满钻塔的广阔天地;新的生活环境,新的校舍,给她带来了无法估价的喜悦。她生性不是一个笑笑闹闹的女孩,但那双眼睛从来没有像初到油田的新家,初到新学校时那样明亮过。新生活在等待着她。此时,她的个头略略长高了一点,身上也就长出了些许少女的秀韵。

经过了巨大变故之后,她脸上少了些浮躁,多了些沉静,这就使她比同龄的同学显得略成熟一些。新同学对她是欢迎的。班主任方老师对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看法。从转学的成绩单上看,她的学习成绩平平,不好也不算坏。但总的来说,严厉的方老师还是喜欢她的。因为方老师喜欢老实拘谨的学生,而她,恰恰有一点女孩子的羞怯。她的个头还算偏低,方老师特意让她坐在第三排第四个位置,这样,黑板上的字会看得更清楚一些。她很满意,也应该满意。到此为止,她的新生活是充满阳光的……

不久,她母亲及全家也迁到了油田。一切都安顿下来了,昔日的耻辱感在新的环境里渐渐淡下来。

没有人再提起那件事情,也没有一个外人知道那件事情。生活是平静的。

然而,这刚刚平静的湖面却突然地掉下了一颗“石子”,这颗“石子”瞬间便搅翻了平复了的心湖,那了一圈一圈的波纹完全不亚于原子弹爆炸所带来的冲击波!

十月,从千里之外的那个城市寄来了一封信。

这本来是一封平常的同学来信,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初中二年级乙班:吴洁同学收”;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条款上明文规定:不经允许,私拆别人的信件是违法的,但我们尊敬的方老师看了看信封,仅仅是片刻的迟疑,便勇敢地毫不客气地拆开了……

没有人能够准确地剖析这位女教师此时此刻的复杂心理。是人民教师的崇高的责任感使她不得不这样做?是女人所特有的敏感使她从信封的字迹上捕捉到了什么?还是突然而来的“特异功能”使她嗅到了、接收了千里之外的电磁波?

信是这样写的:

吴洁:

……最近,街上贴出了大布告,那个强奸你的男青年被枪毙了。这边学校的同学们从布告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上边写有吴×、马××……这边的同学都知道你的事情了。别再回来了。以后在那边好好学习,千万别跟人再到外边去玩了。现在街上坏孩子多,不小心会上当。

油田那边好吗?分别三个多月了,很想念你,盼常来信……

就是这样的一封信,方老师,一气看完了。看完这封信,她气得两手直抖,胸中油然而生的是一种上当的感觉。就此,一个新来的女学生的美好形象,在她心里完完全全地毁灭了。

这天晚上,方老师对吴洁进行了第一次家访。

吴洁的父母热情地把老师让到屋里坐下。倒上茶水。

寒暄了两句之后,方老师目光慢慢地扫过屋顶,说:“吴洁,你出去玩吧,我想和你父母谈谈。”

从方老师一进家门,吴洁的心就缩紧了。虽然她并不知道方老师要谈些什么,但她知道是决不会有好事情的。她慢慢地走出去了,那目光象惊兔一般!

屋里的空气立时沉闷下来,做父母的也变得很不安。在这个地方,没有事情老师一般是不家访的。家访即意味着“告状”来了。

只有方老师是坦然的。那挂在脸上的一丝笑意既然游上来的很慢,消下去也是很迟缓的。呷了两口茶水之后,她终于拿出了那封信:

“看看吧,这是那边给你孩子来的信……”

父亲把信接过来了。他是识一些字的。一时,这位顶天立地的石油工人竟然露出了羞愧的模样。

他笨拙地抖开信看了,看后便是沉默……

“吴师傅,刀方老师慢慢地说,“对孩子要严加管教呀!”

~“方老师,请你多管教吧。该打打,该骂骂,我们做家长的决无怨言。”

“要管,家庭、学校都要管。决不能让她再往邪路上走。”

方老师说得语重心长,诚恳激动,让那一对做父母的惭愧得无地自容。

当然,方老师的本意是善良的,也许她的责任感使她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抉择,也许她诚心诚意地希望这个十三岁的女孩悬崖勒马。但是,她走后,这对儿被孩子的老师“教育”过的父母,羞怒地把拳头和怒骂追加在吴洁的身上!

方老师开始对吴洁进行“挽救”了。作为一个教师,她的毅力是惊人的,耐性也是惊人的。这仿佛是一场神圣的战役,方老师为此付出了足够的心血:她隔三差四地到吴洁家里去,把她在学校里稍有不轨的细小举动一一“汇报”给家长。比如,自习课没做完作业;比如,又和谁吵了几句;再比如……

现在,当她坐在狱房里,提起方老师的时候,身上又不由得袭上一阵寒意:

“我怕她,在学校里我都不敢见她,整天躲着她走,我真怕她呀!她经常上家告状,父亲就打我……”

是的,每天放学回家,她都是带着恐慌不安的心情迈进家门的。她不知道方老师是否来过了,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怎样的惩罚,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她太压抑了,在学校里她从来没抬过头,她怕方老师那双眼睛,可那双眼睛又似乎是无处不在……只有在放学的路上,她才敢抬起头来,看一看蓝蓝的天,放心大胆地吐一口气。但是,离家越近,她的心情就越沉重。她知道方老师对她印象不好。

她也曾试着想鼓起勇气,用行动来改变方老师对她的看法,但直觉告诉她,这是无法改变的。在中国,大多数人都是凭印象来判断问题的。一旦印象坏了,你这个人也就坏了,现在,这“印象”象磨盘一样压在她身上……

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学校里也有人知道她在那边的“事情”了。同学们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待她,外班的男同学甚至象看猴一样围在教室门前,专门来认一认谁是“吴洁”。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学校都知道了她的“事情”。她的名声也就这样彻底败坏了。

一天上午,快上课的时候,方老师又把吴洁叫到了她的办公室,问她在校门口和那个男学生谈的什么,可她一口咬定,什么也没说。

沉默很久,方老师那锐利的目光一直逼视着她:

“真没说吗?”,“没说。”回答竟然是出人意料的强硬。

“你在那边的‘事情’我能不知吗?你要想想自己的前途。究竟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低着头,就那么横横地站着。

是的,她说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他说话,她说不清楚。

整整一个上午,方老师都在追问吴洁(她为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呀!)。她时而苦口婆心,时而声色俱厉,然而,放学的时候到了,她一个字也没问出来……

不知是逆反力的作用,还是重压下的变态心理,小小的吴洁,于当天下午的第二堂自习课上,竟然突兀地扔给那个男学生一个纸蛋,上写着:放学后我在校门口等你。

于是,“人赃俱获”。贴在窗外一直注视着她的方老师当场拿到了证据……

这就更加证明她确乎是“道德败坏”了。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没人去细加考究。当晚,她的父亲、母亲统统被叫到学校里来了。方老师当面向他们宣布了吴洁的丑闻。两位父母象陪绑一样地望着女儿……回到家,给予她的是又一次更加严厉的“教育”!

为了再三再四地挽救吴洁,方老师确实做到了仁至义尽。在她的心目中,一个打破了水罐子的女孩即是失洁,失洁便是堕落的象征。她要全力挽救她,把她救出苦海。她终于想出办法来了:派一名学生班长跟着吴洁。早上从家里把她叫出来上学,中午和晚上又把她送回家去,连课余时间也一直跟着她……

这位学生班长也是一位女学生。因为是学生干部,在尚小的年龄就被学校种下了“权力欲”的种子。能对一个学坏了的女孩子跟踪,这对她来说,是很有刺激性的。她很高兴管人。她的尽职尽责也是无可非议的。她每时每刻把吴洁的情况如实向老师汇报,她甚至还有权制止吴洁除了回家之外的一切要去的方向。

方老师对自己创造的“跟踪教育法”十分满意,同时也受到吴洁父母的赞同。这下他们都放心了。

去的时候有人跟着,回来的时候也有人跟着,这样,她总不至于再学坏吧?

可是,有一天,吴洁突然地给母亲跪下来了,她哭着说:“妈妈,让我转学吧。求求你了,让我转学吧。我实在是受不了啦!”

“好好的转什么学呀?你又想学坏是不是?!”

“妈,让我转学吧。我转学之后一定学好,我学好呀!叫我转学吧!”

那时,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转学。她求过父亲,也求过母亲,可她的一切努力都是无效的,父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转学。他们对方老师感激不尽,他们相信“跟踪教育”会锁住她的心的。没有人为她想想,也没有人去体会天天让人跟着的滋味。可这种心理上、精神上的压迫,纵然是才十四岁的少女,也是无法忍受的……

她走着,班长跟着。她每时每刻都感受到了身后的眼睛……

一天,两天,三天……方老师很高兴,她创造的“跟踪教育”是有用的,吴洁再没有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她规矩些了。方老师甚至想在全校推广“跟踪教育”,对坏学生开展“一帮一”活动。假使有可能,她愿让报纸把这一典型经验登出来,在全国范围内推广。

可是,有一天,在课堂上,吴洁又突兀地甩给那男学生一个纸蛋,上边写着:

晚上到教室里来,我有话给你说!

后来,方老师曾让她一遍又一遍地讲述那天晚上的经过和细节:她去了,他也去了。教室里没有灯,他们就默默地坐着,互相捏着手,默默地坐着“后来呢?”

“就这些。”

“往下说。”

“就这些。”

“你说,你老实说。说清楚就没事了。”

“……”

第二天,在方老师的提议下,学校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身材魁梧的校长声音洪亮地在大会上宣布对吴洁同学处分的通告:

查本校初二乙班学生吴洁,女,现年14岁。该生早在××市上学期间就跟社会上一些流氓鬼混。转来本校后,不好好学习,又与本班一位男学生鬼混……实属品质恶劣,道德败坏!为了严肃纪律,挽救本人,经校党支部研究,决定给吴洁记大过处分……

此“通告”,被校长在全校千余名师生大会上宣读后,张贴于学校太门口的最醒目处,每一个路过的学生都将看到并一遍又一遍地重读……

第三天,吴洁失踪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方老师的挽救也到此为止,她做了她应该做的一切。后来,吴洁果真是“品质恶劣,道德败坏,给社会造成了极大的危害……”现有长达三十三页的“供词”,再次证明了方老师对她挽救是正确的……

审讯笔录(摘):

问:吴洁,你离家之后都想了些什么?

答:我破罐破摔了。

问:后来呢?

答:我恨方老师。

问:经过这一段的教育,你有何感想?

答:管教干事对我很好,我确实有罪。

问:出去之后你能学好吗?

答:我不知道。

王玲玲,女,现年25岁,汉族。拘前系××市劳动服务公司总会计,文化程度:大专肄业……因流氓、妨碍他人家庭罪判处一年……

在狱房里,一见面她就说:“我是第三者。”

然后,她用那双忧郁的大眼直直地盯着你:

“我喜爱文学,我想当作家,我真想把我的一切都用笔写出来……”

看一看这张结婚照吧一时间:1985年9月24日。

她紧紧地依偎在爱人的身旁,亭亭玉立,显得那样年轻,那样漂亮,那为拍新婚照而特意穿上的法式拖地白纱裙裹在她那高挑儿轻柔的身姿上,使她象女皇一样的高贵,她的脸象满月一样地细腻白嫩,脸上泛动着浅浅的微笑似要和朝晖比一比胭红。还叫人羡慕的是那双明亮的大眼,里面溢着太多太多的美丽遐想。连那红润的嘴唇上也仿佛写着这样一句话:这就是生活呀,这就是幸福。在她身旁站着的是一位带眼镜的男士,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人。让人一眼就看出这男士是位有教养、有知识、有水平的“老九”。

在1985年9月27日以前,各种迹象表明,她算得上是一位在生活道路上获得了巨大成功的女性。

该得到的,她似乎都得到了,而且有更为光辉的前景在等待着她。

1983年,她以优异的成绩,出众的才貌,被一家劳动服务公司破例招聘为公司总会计。她为人热情,工作干练,单位里上上下下都喜欢她,连那位老成持重的公司总经理都对她另眼看待。尤其是那位妻子患了癌症的副总经理,对她更是特别的关照。

他的厚爱时时处处地表现在行动上,使她的工作得到了最为广泛的支持。她是公司最受欢迎的女性。

当然,也因为她漂亮。

她的业余生活也是丰富的。她热爱文学,也曾自修过外语,此刻正在攻读中国广播电视大学法律专业。不久的将来,她将以良好的成绩获得大专文凭。为了获得一个良好的学习条件,她不得不让人们喜欢她。在这方面,应该说她是聪明的。她有效地利用了社会的爱美之心,小心翼翼地来为自己铺路(虽然也常常伴随着痛苦)。在吃的方面,她从不讲究,生活相当清苦;但在穿戴方面,她却十分讲究。

她把省吃俭用的钱全部用在学习和打扮上了,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最大程度地表现了她的美。这是她唯一的优势,她无可非议地利用了这种优势。为了换取事业上的进步……

对于她来说,爱情来得似乎早了一点,但也应该说是成功的。1985年初,她在病中结识了一位市人民医院的主治医师。此人叫高天启,年36岁。他有正牌的大学文凭,谈吐不凡,也喜爱文学,且风度翩翩。他们一见如故,很谈得来。她一下子就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她平生追求的正是一种有知识、有教养、高层次的生活,那里边将有诗、有情、有味,且物质条件优雅舒适……她需要的正是这样的男人。在事业上,一旦“咬”住目标,她是不放松的,爱情也一样。于是,她献出了火一样的热情。

一天晚上,当他们在林荫道上漫步的时候,那位正用深厚的男中音讲述拜伦爱情悲剧的男士突然默语不吭了。她抬起头来,深情地望着他,良久,他默默地说:

“我离过婚。那是一个乡下女人,我曾有过不幸的婚姻……”

月光照在林荫道上,筛下了斑斑点点的小银钱儿,一丝清爽的凉风游过去了,又摇来一地晃动闪烁的碎银……她默默地走着,并无意外的举动。这一点她早就料到了,一个36岁的有知识有教养的男人是不会单身到如今的。他离过婚了。她不在乎这些。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何况她也有难言之隐。她说:

“我理解你……”

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她虽然是个颇有心计的姑娘,本打算象取得事业上的成功那样按部就班地走。“咬”住目标,水到渠成,可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她的理智和心计在爱情上是不起作用的。一个月后,这位男士要去北京出差,恳切地请她跟他一块去玩玩。她立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公司领导对她十分厚爱,请假不成问题的。

那是令人永远不能忘怀的如胶似漆的十一天哪!天安门、故宫、北海、天坛、颐和园、香山……他们双双携手而出,携手而入;谈天说地,比古论今……她醉了。醉得炽热疯狂,醉得心荡神迷,醉得忘乎所以,完完全全地陶醉在从未有过的幸福之中。他们同居了……

从北京回来不久,她发现她怀孕了,这个巨大的严酷的事实使她十分懊丧。但她毕竟是个有心计的女性,她立时去找那位主治医师:

“天启,我怀孕了”。

高天启也象被雷电击了一般,他的眼镜片闪了一下,片刻,他说:“那,咱们结婚吧。”

“你看啥时间好?”

“你说呢?玲,你定吧,我听你的。”

“10月1日吧。”她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羞涩。

“行,就十月一日。”高天启爽快地说。

……她如愿以偿了。在新婚的巨大的幸福之中,她没有注意高天启那时而躲闪的目,没有注意结婚登记那天高天启是否应该在“初婚”或“再婚”

的栏目里打“√”;没有注意到纵然她容光焕发,可在公司上上下下的人们的眼里,她的身价已经贬值。她甚至没有看出来,那位对她处处关照的副总经理对她十分冷淡……她终日在五彩祥云里飘着,失去了理智,失去了思维,心目中只有“比翼齐飞”

四个字。命运之神已把警钟敲起,一声声响在耳畔,可她竟没有听到,她完完全全地聋了。幸福使她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一切。那时,她唯一的思绪是:

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是男孩还是女孩?该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极快,幸福象车轮一样地旋转过去了。那么接下去的将是什么呢?

法定的三天婚假结束了。第四天,当她去公司上班的时候,忽然发现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她。

一间间办公室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还一个个神色诡秘地躲着她走。她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这样看她,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只好硬着心在办公室里坐下来。没有人来为她的新婚说几句“祝贺”的客套话,一个人也没有。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什么事吗?”_

没有人回答,人们的目光是躲闪的。

茫然之中,她又拉住一位很要好的女同事问:

“大姐,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哇?”

“不知道。”她摇摇头。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她又摇摇头。

“你会不知道?!——昨天,高天启的老婆领着一个女孩在这里整整骂了一天……”

“轰”地一下,象是有什么东西炸了!一时她觉得天旋地转,五雷击顶。她强制镇定地坐下来,喃喃地说:“天启,他,他不是离过婚了吗?不可能,这不可能……”

中午,奔回新婚的蜗居,她定定地望着高天启镜片后的那双眼睛,迫不及待地问:

“天启,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天启怔了一下,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你说,你说呀?!”

高天启抬起头来,惨然地一笑:"是那女人去闹了,是吧?”

“……”

他默默地扶她坐下来,叹口气说:

“我没有骗你,我确实离过婚了。我应当给你讲清楚的是,我太没有经验了。十多年来,我的痛苦是无法向人讲述的。我一直要求离婚,可她坚决不离。我在城市,她在农村,长期分居,又没有一点点共同语言,就这么一天天死拖着……我有时候回去也仅仅是为了看看孩子,我爱孩子……我不知道还应该给你说什么,我求过她,骂过她,可她死活不离。粉碎‘四人帮’后,组织上把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有一次回去,当我再次提出离婚的时候,她的态度突然改变了。

她说:离婚可以,你只要能想法把俺娘儿俩调到城里,我就跟你离婚。我问她说话算数不算?她说:

算。我不相信,要她给我写个字据,她就写了——”

说到这里,高天启从兜里掏出字据来,默默地递了过去。

这是一张乡镇供销社的“报销单据”,只见单据背面上着:

调入城市;解决户口粮油关系;安排工作后一个月,我同意与高天启离婚。如果后悔,一切后果当由我个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