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蔚不知道自己背地里被八卦得有声有色，就差没拉郎配，走出去看到韩穆和赵凯两人呆呆怔怔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觉得自己有义务履行下访贫问苦的白衣天使职责，走过去道：“别哭丧着脸啦，他这几天好些了。”
韩穆连忙感谢妙手回春俞医生，他这么客气有礼，也看得出是真正关心周念远，俞蔚对他印象不坏，笑笑道：“你们天天守这儿也不容易，回头我问问他要不要和你们见见面，你们也好放心。”
“那太好了。”韩穆再次致谢。
“不过说好了，你们可别招惹他，我好不容易给恢复得有点起色了，要是你们见一次就给搞砸了，我饶不了你们。”俞蔚恶狠狠地放话。
“那自然是，他说什么我们都听着，都顺着他！”赵凯赶紧表决心。
俞蔚点点头，回办公室喝咖啡。
她的办公室条件不错，绿植盆栽什么的星罗棋布，她自从学医阶段杀生如麻后自觉没啥资格养小动物，兴趣转移到培养植物上。
她端着咖啡边喝边巡视她的植物帝国，干了的浇点水，有枯叶的摘除一下，很是自得其乐身心愉快。走到尽头发现一盆茉莉悄无声息地开花了，清香袅绕的，不会扑鼻但很赏心，忽然想到什么，她咖啡杯一放，操起盆栽往病房走，寻思着周念远呼吸道没问题，闻闻花香也没事。
然后呢，韩穆和赵凯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俞大医生长腿阔步地捧了盆花走进病房。
“送花了，送花了！”赵凯差点没乐死。
刚巧碰着薛然来，当下也愣住。
俞蔚把那盆小茉莉抱进去，放在床前，又把厚重遮天的窗帘拉开几寸透进来些阳光。立刻冷冰冰的病房就多了生气。
她走过去对病床上的周念远道：“现在怎么样？要不要起来坐坐？”
周念远怔怔看着，点点头。
俞蔚扶他起来，捞了件衣服给披上，妥妥当当地把他安置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
黄昏时候的阳光和煦不刺眼，斜斜照过来，暖暖地洒在周念远身上，浅浅淡金，看去不再苍白触目，倒勾勒出他异常清俊的轮廓，俞蔚有些看傻了，想起那个院里的传言，不得不承认，眼前人，似乎是真挺帅的，或者说，不是帅，就感觉非常好看，几乎要用美来形容了——但又绝不女气——俞蔚甩甩头放弃徒劳的形容，只顾好好欣赏，心里评估着如果再长点肉就更完美了。
周念远没搭理她如狼似虎的目光，低头在看那盆小茉莉。
俞蔚见他细看，献宝一样笑眯眯地道：“喜欢吗？”
周念远点头。
“我自己种的呢！”俞蔚更得瑟。
“真的？”
“嗯，送给你了！”俞蔚大方地道。这也算是鲜花配美人了，不错不错！
“谢谢。”周念远轻声道，伸手指尖轻轻触了触茉莉细致的花瓣，这么熟悉的清香，吸入肺腑就催人落泪。
外婆家在苏州，祖屋是九曲回廊的大宅门，外婆出身名门，wenge时候颇吃了点苦，但听说最贫穷窘迫的时候，她也尽其所能要在衣襟里偷偷别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她说，遭批斗的时候被按下头去姿势辛苦，全靠能闻着那点清新花香才能忍下去。
平反之后在最富有尊贵的时候，外婆还是喜欢衣襟上簪一朵茉莉，巴黎调香师专门以茉莉味基调调制出一款香水，以外婆的闺名来命名，据说在国外十分畅销。但外婆自己从来不用，她只喜欢自然鲜花的香。
周念远从小是闻着这般清香长大的，如今物是人非，此时突然看到这洁白芬芳的花，竟是恍如隔世。
俞蔚发现周念远眼眶依稀有点湿润，不知道怎么回事，问道：“怎么了？不喜欢？”
周念远摇头，难得地直言诉了心事：“我很想念外婆，她一直喜欢茉莉花。”
“老人家现在还在世吗？”俞蔚做医生的人，不忌讳生老病死，问得直接。
周念远点头：“还在。”
“那就好，等你好些了，我陪你去看望外婆，咱们带茉莉花去送她，你放心我还有好几盆呢。”俞蔚拍拍他的手。
周念远苦笑：“我去看过她，她已经认不出我来了。”
“是老年痴呆症吗？”俞蔚问。
“不是，”周念远低低地说，“他们说她疯了。外婆居然会疯了，她经历过wenge都没有疯，结果现在疯了。”
俞蔚听得有些惊心动魄，一时不知怎么回应，不禁暗暗有些后悔自己带什么花不好，偏偏搬了盆茉莉花进来招他难过。
周念远静了静，自己克制住了情绪，对俞蔚牵牵嘴角道：“你答应我的， 要陪我去看外婆，带上花。”
“那你赶紧把身体养好。”俞蔚见缝插针端过一杯黑乎乎的东西，“要不要喝一口？”
“这是什么？”周念远瞅着十分诡异。
“你的营养师调的，能搞出这颜色真是奇葩，不过据我的判断应该是有乌梅。”俞蔚以科研目光仔细端详。
周念远接过来，以含笑饮砒霜的架势咽了两口下去，嗯，还好，味道不是太可怕。
他肠胃里都是溃疡，也早就功能失调，喝了半杯就开始皱眉。
“还好吗？”俞蔚轻轻抚在他背上。
“嗯，没事，想躺一会儿。”周念远搭着她的手借力站起身，回到床上侧身躺下。
俞蔚给他盖好被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周念远合着眼睛，低声说：“陪我会儿。”
“好啊。”俞蔚明白他难受，温柔的手在他背上慢慢往下顺，直到看他胸口的起伏稍平，才暖上他的胃。
周念远胃里疼得有些受不住，开始咬着嘴唇翻来覆去，怎么都找不到一个舒服点的姿势，俞蔚索性坐在床沿一手揽着他一手继续给他暖着胃，口里无意识地柔声哄着安慰：“一会儿就好了啊，今天都进步了不是，一天比一天好了，我不敢给你多用止疼的药，再忍忍，一会儿就不疼啦。”
特护小姑娘在旁边看着眼前这幕，心里暗想原来俞医生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啊，呵呵呵呵。
俞蔚没顾上理会特护小姑娘唇边诡异的笑容，道：“把那两个小的热水袋灌上，垫他腰下面，药也备好，扛不过去了还得打一针。”
迷蒙中听到她的话，周念远疼得发昏还挣扎着说了句：“我没事。”
“好好好，没事没事，我就是有备无患么。”俞蔚没想他这么逞强，赶紧投降表示是自己多虑。
正想赞美下他钢铁般的品格，却又听得他含糊地说了句：“外婆……我错了……我好疼……”
得，看来真是疼迷糊了。
俞蔚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医生当得有点过分投入，似乎，有点不对劲？
正面的来说她把周念远诊治照顾得不错，至少不会有个风吹草动就能挂掉。
但是，除了这工作上的成果，其他方面似乎不太对呀……
为什么她没事就往周念远的病房里跑？跑去还把护士护工的活几乎全干完了？明明有男护工，为什么周念远不管干吗都是她跟前跟后？这像话吗？
周念远非得洗澡结果一洗就晕，她冲进去连人带浴巾一把就给抱了起来，标准的公主抱姿势是怎么回事？他虽然瘦但好歹肉眼评测也有一米八以上啊，她这，这似乎有点太爷们儿了？
这些勇于奉献的表象也就算了，就当职业精神爆棚，更糟糕的是，心里面也不对劲。为什么就想跟他在一起呢？ 为什么看他难过自己也会伤心呢？
为什么就是不说话给他读几页书也觉得特开心呢？为什么说话就搜肠刮肚想讲个笑话逗逗他？看到人家笑了自己就挺得意的。
手上经过那么多病人，怎么就他一疼一难受她就条件反射地赶紧要给摸摸揉揉要哄两句？惯得他！吃个东西还非得她想方设法弄个由头才肯勉勉强强地吃两口！吃了她还得陪着，就跟让他受多大委屈似的，omg，太可怕了，她这是怎么回事？
这姓周的，认识不超过一个月呢，他是干吗的？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甚至家里有没有老婆她都不知道，怎么就跟他混到这地步了？
职业素养！职业素养！
医生和病人之间搞暧昧最差劲了！
而且人家都是病人搞错了对医生的信任和依赖，产生了感情，她这是怎么回事？俞蔚抱着头在办公室里转圈。
转了几圈之后俞蔚蹬蹬蹬地去找院长了。
江屿正在看报告，冷不丁被俞蔚吓了一跳，这家伙，从来没耐性等助理安排会面时间。
俞蔚一头短发被揉得乱糟糟的，一脸纠结，江屿又被吓一跳，赶紧让她坐下：“这是发生啥事了？”
“院长我要辞职！”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惊得外面的助理都竖起耳朵。
江屿压根不问情由，立刻就说：“不准。”
“院长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俞蔚怒了。
“不管为什么都不准。”江屿气定神闲的。
俞蔚气恼地坐下道：“反正姓周的我不侍候了，你换人吧。”
“哦哦，还道是怎么了，原来是小远惹你生气了？”江屿闻言倒是呵呵笑起来，“那我代他跟你赔不是，你别跟他计较，他从小就少爷脾气，这几年……这几年都吃了些苦头，估计脾气是更坏了，让你受委屈了。”
“不是！”俞蔚摇头，“是我自己的原因，不是他。”
“啊？你怎么了？”江屿诧异。
“我……”俞蔚张口结舌地不知道怎么说，脸倒是涨红了。
江屿觑着她，到底见多识广世事洞明，心下多少明白了几分，一时心情颇为复杂啊。思来想去，江屿沉吟道：“小远我重新安排医生，你不用管了。”
俞蔚听了这话反而心里一空，愣愣的，半晌才点点头。
“院长，谢谢你，我出去了。”突然俞蔚变得十分有礼貌。
江屿拍拍她的肩：“这段时间辛苦了，好好休息休息。”
她走到进门处，扶着门，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转头来问：“他是做什么的呢？”
江屿自然知道她问谁，哎，放不下就始终放不下，遂温言道：“何不亲自去问个清楚。”
俞蔚心想，是啊，左右以后就没关系了，问问清楚也好。
回到周念远的病房，他半躺着睡着了，她搬了个椅子过来反放着，坐着把头搁在椅背上，细细看着周念远的面孔。
是相对日久看顺眼了吗，他是挺好看的，有种其他男人没有的干净清俊。他病成这样，也不是没有狼狈的时候，但看着还是这么干干净净的。
周念远其实没有睡着，要照平时那就任俞蔚看好了，但今天似乎有点异常？突然睁开眼睛，正对上俞蔚一时的失措。
“怎么了？”这句话经常是俞蔚问，今天由周念远问了。
俞蔚没回答，却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念远。”
“你今年多少岁呢？”
“二十七。”
“你是做什么的？”
“我这辈子只做过一件事，就是败家子。”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也不会有。”
“为什么？你喜欢男人？”
“不，是因为没资格有。”
两人的对话异乎寻常的平静温和坦率，充溢的是道别的气息。
“周念远。”俞蔚轻轻唤他的名字。
“我在听。”
“你现在好一些了，以后也不用我再做你的医生了，院长会安排其他医生来给你治病。”
“好。”
“再见了。”
“再见，谢谢你。”
俞蔚站起身走出病房，带上了门。
周念远保持那个姿势躺了很久，刻意地让自己一动不动，虽然肚子里疼得翻江倒海也不能动，不能挣扎不能蜷缩不能流露。
——不能让她觉察出，其实他会舍不得。
对于俞蔚不再做周念远的主治医师的事儿，韩穆和赵凯的反应大相径庭。
韩穆立刻就要去找俞蔚，恳求她拜托她回去继续照顾小五。
赵凯倒是哈哈一声，一副本狗头军师料事如神的摸样。
“你怎么回事啊，还不快去找俞医生想办法。”韩穆急了。
赵凯搂着韩穆的肩膀，语重心长：“韩总啊，生意场上你精明，但说到感情这码子事呢，你就是个榆木脑袋！”
韩穆劈头就给他一拳，被赵凯轻巧闪开，还在呵呵笑：“你信我没错，俞医生绝对心里装着小五。”
“何以见得？”韩穆冷冷地问。
“如果不是她揣了心事那她躲什么呀？她逃什么呀？女人这反应，没别的，就是动了心了！”赵凯头头是道。
“得了，那些怕你烦你跑得脚底抹油的女的都是对你动了真心，就吹吧。”韩穆不能相信。
赵凯摇摇手：“不可混为一谈，俞医生这么有责任感的人，要真是小五得罪了她，或者她烦了厌了，那她出于对自己的职业要求也会让自己坚持下去，直到把小五治好然后骂他一顿再送瘟神。可是竟然能让她中途跑路，必定是出了什么事是那个怎么说？嗯，对了，情不自禁的！还能有啥，喜欢上小五了呗。”
“是这样？”韩穆被忽悠得半信半疑的。
“准没错。”赵凯猛点头。
“跟谁学的啊？你这粗人咋还懂这些。”韩穆瞅着他笑了。
“谁粗人啊，我那可是情场上真刀真枪地摸爬滚打得来的宝贵经验，平时要教你你还不肯学……”赵凯得了三分颜色就开起了染坊，被韩穆赶紧打断，“别啰嗦了，就说说那现在怎么办？小五那病，交别人手上我不放心啊。”
“别担心，俞医生虽然换走了，我打赌她还是会偷偷跟进的，走我们去跟新的医生打个招呼。”赵凯终于在韩穆面前扬眉吐气了一朝，心情大爽。
接手的是院里的资深权威医生孟庭燊，老爷子，来之前被江屿千叮咛万嘱咐，神情很是郑重，对韩穆和赵凯也客客气气的，十足的学者范儿。
而周念远自从俞蔚换走后，所有任性别扭劲儿都收起来了，成了个最配合的病人。让干吗干吗，一切遵照医嘱，礼貌用语时常挂在嘴边，每天说的话可以概括为三句，麻烦您，谢谢，没关系。
只可惜人是变乖了，病却不见好，难受得狠了就咬着嘴唇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次差点没一头栽床下去。
孟庭燊每天都与周念远的前主治医师俞蔚会诊，俞蔚心里也开始慌，治疗方案其实都是对前段的延续和加强，从医学上来说完全没有问题，但他怎么病情反复得这儿厉害？
“是病人配合度差吗？”俞蔚问。
孟庭燊摇头：“恰恰相反，病人十分配合，而且可以感觉得出病人求好的心切，他有点着急，似乎很怕自己病情加重？”
“奇了怪了，”俞蔚只觉这人怎么转了性，看起来似乎是往好的在转，可怎么越转状况越差。
“我怀疑症结就在这里，他自己着急，有心理负担，反而不容易恢复好转。”孟庭燊是老医生，知道这些肠胃症状和病人情绪有莫大的关系。
俞蔚只得勉强笑笑：“那孟老您多开导开导。”心里说不出的乱。
到了下午，俞蔚查完房，无意识走着走着，发现自己又走向了那个熟悉的病房，本想折返但管不住脚步，又迈了几步。
今天守在病房外的是赵凯，平日里他最热情不过，今天看到她却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倒让她不明所以。
赵凯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又看看病房虚掩的门，突然站起身两步走到门前挡着，对她嬉皮笑脸：“俞医生，好久不见。”
俞蔚被他搞得莫名其妙，这时特护小林刚巧出来，被她抓住问道：“里面什么情况？”
“来了个绝世大美女。”小林吐吐舌头。
赵凯赶紧把小林推走，动作间倒让俞蔚看了个清楚。
真是个绝世大美女，现实中很难见到的类似于神仙姐姐那种，眉目如画就是为她才造出来的词，而且整个人身段纤细玲珑楚楚可怜。
呵，原来他好的是这口。
可是，慢着，那绝世大美女怎么搞的，怎么拽着周念远挂点滴的手哭哭啼啼，还有常识吗？
俞蔚不用看表就知道周念远这时挂的是什么药水，挂这药水时手会痛，有病人跟她形容过，像是把点滴针头直直戳在手背上然后上面踩过千军万马，很痛的！她这时候折腾他的手干什么？可不是雪上加霜么。
俞蔚看不下去，一时热血上头，推门径直就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