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周念远状况稍微稳定,俞蔚回家补眠。明明极度疲倦,凌乱梦境却纷至沓来,而那些一幕一幕的场景,并没有惊悚可怖的景象,都琐碎平常,都是生活中一段一段剪影,熟悉得不值一提但每每入梦都痛彻心扉。
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了。
今天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一个熟悉的眼神?
是,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因为那般神色,她曾在对镜时候无数次地看见。
左右也睡不好,索性也就起身,俞蔚跑个步冲个澡,精神倒爽利不少,背着自己的大包往医院去。
去了之后发现周念远换了病房,搬出了那个专属的楼层豪华的套房,去了寻常住院部消化外科的一个小单间。虽然医疗器械、设施都照搬,但条件确实简陋许多。
“怎么回事?”俞蔚不解地问护士。
“病人坚持要搬的,我们不知道。”护士低声说。
俞蔚不明白这是闹哪出,也不多想,自己去换衣服。
韩穆在周念远病房门外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最后皱着眉头叹口长气,对赵凯道:“看来小五是不会原谅我们了?”不等赵凯言声,他又自己回答:“原不原谅倒也无所谓,只要他能把这身病治好就成。”
“当年的事,是我们对不起他。”赵凯闷闷地道。
“谁想得到呢,小六那么一个女孩子……”韩穆打住话头,摇摇头道,“算了,不说了,现在最要紧就是给他治病,别的都别说了。”
看到俞蔚走过来,韩穆上前问今天的诊疗安排,俞蔚翻翻病历道:“今天做个详细的检查吧。”韩穆和赵凯都是没啥宗教信仰的人,但听了俞蔚这句话立刻就在心里把上帝菩萨耶稣基督都求了个遍。
俞蔚自觉昨天自己态度确实比较不好,调整了下面部表情再推门进去,正想来个医者仁心的亲切问候,忽然看到周念远额头上刺眼地贴了块白纱布,不禁皱眉:“怎么回事?”
护士跟进来,把她带到一边小声解释:“周先生起床不让人扶,摔了一跤。”
“还在闹别扭?”俞蔚无语。
“也没有,他一直特别有礼貌,一直跟我们说对不起添麻烦了谢谢什么的……可能就是要强吧,不想麻烦人。”护士赶紧为他辩解。
俞蔚拍拍护士的肩:“好了我明白,去给测个体温。”
周念远发烧,烧得还不低,三十九度。额头滚烫,脸色灰白,看起来实在有些糟糕。
俞蔚叹口气开始问诊,问了一堆问题,答案都是沉默。
周念远明明醒着,他就是不说话。
俞蔚没奈何,索性拖了张椅子在病床前坐下,撑着下巴道:“喂,你能对医生态度好一点吗?”她这时就全然忘记了自己昨天是如何恶劣,还威胁要扒了人家衣服的。
周念远睁开眼睛看了看她,又转开了头。
“你不能就当配合下医务工作者吗,现代医学不讲究隔帘诊病悬丝把脉了,你现在发烧扛不住那些检查,我问什么你又都不吭声,到底想怎样?”俞蔚觉得自己已经发挥出最大的耐心。
听她这么说,周念远倒是开口了,哑声说了句:“我想出院。”
俞蔚倒了杯温水,扶起他道:“现实点,那就不用想了,喝点水吧。”
周念远喝了几口,清清嗓子还是那句:“我只想出院。”
扶他躺下,俞蔚特忧愁地继续撑着下巴看着他:“你觉得我能让你出院吗?现在让你出院不就是漠视病人生命吗?”
“死不了。”周念远牵牵嘴角。
“那可难说。”俞蔚特实诚地说。
“死了也好。”周念远吁口气。
“你真这么想?”俞蔚忽然认真地问。
似乎是被她语气里的认真给顿住,周念远一停,没有应声。
俞蔚看着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道:“不,你并不是真的那样想。为什么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就因为死生事大,并不由人选择。”
周念远沉默地看着她。
俞蔚闭了闭眼睛,隐去一抹异样神色,开口道,“你就安心把这病给治治吧,别为难自己,也别为难我,我们一起都尽尽心,外面那俩还在那儿转悠呢,你不好起来我得被他们烦死。”她说着拍拍周念远的手道,“等你好了,我保证立刻把你送出院,到时候能走能跑,做什么不行呢。”
周念远似隐约一叹,终于点了点头。
“好,你现在跟我说,感觉怎么样?哪些地儿不舒服?”俞蔚翻开病历问。
周念远动动嘴唇,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样子。
“肚子还疼吗?”俞蔚问。
周念远点头。
“头晕?”
点头。
俞蔚清凉的手覆在他额上,周念远突然眉心紧蹙,脸色一阵青白——漫天漫地的都是疼,疼得睁眼就是天旋地转晕眩恶心……这折磨得人生不如死的痛苦其实很熟悉,这三年来,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
不记得多少次,疼得晕过去又自己醒过来,地板冰凉,经常磕破头,额角甚至留了个疤。
要说死,不是不渴望,已经无数次地想,死了就好,一了百了,终于能得到解脱—— 跳楼,煤气,安眠药,每一种途径都是巨大的诱惑。
但偏偏,不能死。
心境如霜雪冰冻,心底的不甘却如烈焰灼烧,再是痛苦都必须活下去。
这么狼狈痛楚地活下去。
为了什么?还能为了什么?
二十多年的荒唐任性,人总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俞蔚知道周念远现在肯定极其难受,却见他唇边浮起一个冷冷讥诮的笑容,只看得心里一阵发寒,没忍住嘀咕了一句:“你能别这么笑吗?瘆得慌。”
周念远嘲讽笑意未退,看她一眼,淡淡地:“做医生的还怕瘆得慌。”
“当然怕了,因为除了病人也就只有医生最知道这病这痛到底有多折磨人,能不怕吗。”俞蔚心里还有没说的话是,做医生的自然见多了,但你这种不知怎么一副鬼气森森样子的还是少见,哪怕是绝症患者人家都没这么吓人。
周念远额头上都是冷汗,渗进纱布里刺刺的痛,当然比起肚子里的翻江倒海那点疼简直不算个什么事,但太阳穴跟着突突地跳,头更晕得一塌糊涂,一时眼前都迷蒙了。俞蔚看他情形不对,干净利落地道:”别怕也别慌,我给你打一针。”
周念远想说自己不是怕,但实在没力气开口,闭上眼睛整个人就像在一个漩涡里沉了下去。
俞蔚给他打针,调整了点滴的药,看着他一脸惨淡青白也忍不住皱眉,类似的病例不是没见过,想来病之前优秀,出色,满心傲气,结果得了这个最狼狈的病,摧折得灰头土脸,病重时简直一点尊严都没有,这是否是他方才疼到不行却一脸讥诮的原因?但他似乎又与其他病人都不同——不用太犀利也能看出,他的心里,仿佛有一个深渊。
眼见他昏沉过去,门外的两人期期艾艾探头探脑,俞蔚转头道:“要看就进来看看吧,现在他没力气跟你们闹别扭。“
韩穆和赵凯立刻进来,不敢太凑到病床前,只怕吵着了周念远,两人站在不远处,伸着个脖子,端详国宝似的盯着瞧。
俞蔚腹诽,这么瞧能瞧出朵花来么……
韩穆似有所觉,转头问:“不是说今天要检查吗?”
俞蔚边写病历边道:“他发烧了,身子太虚,做检查风险太大,先观察着吧。”
“他能吃什么?我让人去安排。”
俞蔚看他一副立马要让周念远鱼翅漱口的架势赶紧说:“他现在喝水都吐,十全大补之类的就别来了,主要还是输营养液,吃东西别太勉强。”又忍不住多了句嘴,“他这身子要被糟践成这样也不容易,早干吗去了。”
赵凯结结巴巴地想解释,被韩穆拽了一把,点头道:“是,我们没把他照顾好。”
也幸好周念远已经昏睡过去,不然听了这句话还不得翻个大白眼。
说话间,安排的二十四小时轮换护工和专职护士都来了,俞蔚挥挥手:“病房里别留太多人,让病人消停点。”自己走出去查房了。虽然说院长让她最近不用分心,但她也总不能把手上的其他病人都扔给别人不管专心侍候这周少爷啊。
单间病房确实小,站多几个人就觉得挤了,韩穆杀鸡用牛刀,把他统领上万人大企业的手段拿出来,迅速给护工护士等一干人等分工分时段定位置,安排得井井有条,刹那间病房里就只剩下了他,赵凯和一个专职特护。
“这里条件不怎么样,不然把小五接回家里去,这些设备咱置办一套也不费啥事。”赵凯搓着手。
“你觉得他会愿意?住你家还是住我家?”韩穆没好气。
“单独给他找栋房子就是。”赵凯这几年主业在地产,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房子。
“看小五这情形还是在医院妥当,”韩穆想一想,“先别折腾他,稳一稳再说。”
两人安静下来,病房里静悄悄的,周念远偶尔呼吸气紧,特护小姑娘也处理得很是温柔纯熟。
“三哥,你说我们怎么办?”赵凯轻声问。
“什么怎么办?”韩穆掐着眉。
“小五这事,今天听说,老大知道了。”赵凯声音更轻。
“消息怎么传这么快。”韩穆郁结。
“那事虽然过去三年多了,老大也没一刻放下过,况且,况且,小六还……”赵凯瞅一眼周念远,打住了话头。
“老大知道也好,你说得对,他迟早得知道,我还是那句话,当年那事是我们有愧,对不住周家和岳家……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们当年那么着对他,对他家,现在怎么都补偿不了了。”韩穆声音压得很低,字字沉重。
赵凯点头:“这辈子的亏心事就那桩。”
“少撇清,你生意场上做的亏心事海了去了。”韩穆横他一眼。
“那不一样,那些是对外人,这是对自己兄弟。”赵凯闷闷地说。
是啊,兄弟。周念远虽然脾气坏一点,但他对自己兄弟那真是没的说,当年韩家和赵家,甚至包括老大的薛家,小六纪家,都比不上周家,况且周家背后还是从政的岳家,周念远当年念着兄弟交情,没少让家里帮过他们各家的忙。
最后,得,把自己给赔进去了。还连累了周、岳两大家族。
不敢想啊,岳家的老爷子,周念远的外公,那么大年纪了还接受调查,还被关起来二十四小时地受审,作为大丑闻上报纸头条,老人家一辈子养尊处优位高权重的,哪里禁得起这些折损,没多久就生病去世了。岳家老太太,周念远的外婆,受了大刺激,据说现在还神智不清住精神病院里。
而周家,更是不敢想。
韩穆一想到这些就痛苦地想撞墙。事发之后,周念远本来一心要出来承担所有责任,被关在看守所第一晚就胃出血吐了一池子血,周家和岳家长辈知道这样不行,用尽一切办法把他给捞了出来强行送走,这一走,就是家破人亡啊。
他心里,得是有多恨。
老大薛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么说,单看赵凯,觉得很是个年轻精英成功人士,但当赵凯和韩穆在一起就成了个跟班,而当赵凯韩穆和薛然在一起,他们俩就都成了跟班。
这种感觉从小到大这么些年就从没变过。
当薛然出现在病房里,韩穆和赵凯齐刷刷地就站了起来,虽然如今大家事业上也都算各有成就,但薛老大常年积威总还是难以消除。
薛然自己来的,身边跟着的人自觉地在走廊里排开。
薛然对韩穆和赵凯略点点头,就走到周念远的床前,锁眉看。他气场太强,周念远昏昏沉沉的也有所察觉,慢慢睁开眼睛。
整个房间都静止了一样,当他们俩目光相交。
韩穆紧紧盯着,生怕周念远太过激动,但没想周念远完全没有多余动作,他看着薛然,目光,表情,都平静得十分不对劲,就是那种,完完全全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的感觉,寒凉彻骨。
然后他声音很轻地开口了,说到:“我认输了,放过我,行不行?”
薛然一怔。
这时,一堆仪器滴滴滴地响起了报警的声音,护士一看急得站起身二话不说就赶紧按铃,自己立刻把吸氧的面罩给周念远戴了上去,只道:“你放松点,跟着我的节奏呼吸……”
俞蔚一分钟内就进来了,护士立即跟她报出一串术语,听意思大概是血压突然降低,心律严重失常。
俞蔚来不及骂人,紧张地一番急救,然后一把拉开病房的门,对所有人道:“都给我出去。”
大家被这一幕震住,愣愣地没动。
“嫌他死得不够快?非要这么折腾那我就给句实话,他这情况活不长了,你们也别就急成这样了!”俞蔚是真生气,这帮傻逼是不知道搞不好人就立刻猝死在这儿了吗。
薛然怔了怔,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周念远,想说什么没能说出口,咬牙转身走了出去,身后跟着惊魂未定的韩穆和赵凯。
病房终于静了下来,俞蔚凑过去看到周念远正静静看着她。
“呃,刚才我只是吓唬他们的,那句话你别介意。”俞蔚回想起自己的口不择言,笨拙地解释,然后拍胸口保证,“放心,我且让你好好活下去,说不定活得比那几个王八蛋还久。”
周念远没什么力气地想去摘氧气面罩,示意自己有话说。
俞蔚这时候不敢跟他拧着来,帮他摘了,道:“你想说什么,我听着。”
“让我出院。”周念远气息微弱,但这几个字说得极其坚持。
“你出院会死。”俞蔚说了句老实话。
“我不能死。”周念远声音里有种冷诮的悲哀,“可是我也不要落到他们手里,不要他们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你不想见他们,我以后不让他们进来就是。”俞蔚不明白这中间有什么恩怨,只好安抚几句,“我看不管怎么说,他们对你也挺关心挺紧张,有什么事你病好了再慢慢解决么。”
周念远低声重复了一句“关心?”,神色间讥诮神色更浓。
“对不起我是不是不了解情况说错话?”俞蔚隐隐觉得自己踩了雷。
“不,你说的没错。”周念远神色薄凉嘲讽,是,这位俞医生还真没与说错,想来他们一直很关心很紧张他到底死了没。
其实这世上还有更痛苦的事是生不如死。
俞蔚见周念远猝然合上眼睛,而眼角,分明有泪光。
他哭了?
“怎么了?你疼得厉害吗?”俞蔚没发觉自己的声音第一次有点慌。
周念远摇头,看得出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几乎是片刻间,就见他的嘴唇被咬破渗血,人也簌簌发抖地蜷缩起来。
俞蔚知道是他情绪起伏引起肠胃痉挛了,来不及说什么,立刻先给注射解痉挛的药和镇定剂,一手扶着他肩膀,轻声道:“我给你打了针,你忍一会儿,一会儿就没事了。”
周念远依然疼得发抖,微微抬眸,沙哑问了一句:“你说你会治好我?”
“是。”俞蔚肯定地说。
“需要多少时间?”他挣扎着问。
俞蔚一顿,只能说了句:“那要看你的配合。”
“我想要好起来,不要像现在这样……我没有办法……”周念远声音破碎,眼前心间,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椎心痛恨,都是血海深仇,都是万般无奈,都是身不由己……他本就有一双比平常人深黑的眼睛,这时望着俞蔚,明亮泪光如淬冰雪,凉到心底。
俞蔚忽然也觉得语言无力,只伸手为他抚着胸腹,让他能尽快缓过这一阵。
好在药物发挥作用,周念远渐渐放松,陷入脱力的昏睡。
俞蔚也觉松一大口气,站在病床边看着周念远陷入昏沉的面容有些怔怔的。她做了好几年医生了,所在的也是一流大医院,职业的素养早已修炼出医者的平常心,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无论有怎样的前尘过往,只要在她面前,那就是需要她救治的病人,而她能做的,就是帮助他们对抗疾患,其他的,并不应该想太多。
但对周念远,她却忽然想要去了解多一些,他心里究竟担负着怎样的沉重?那在目光中偶然流露的怆然是因何而起?那冷淡的讥诮更多的是对人还是对己?那样近于凄凉的不甘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