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山县内边缘地带那条没有姓名的街巷,本是常年鲜有生人到来,屋瓦砖墙皆破旧,是苟延残喘在城镇角落的灰凉之色,却在今日添上了一笔靓丽色彩,如同邓小二家中邓宏祖眼里那格格不入的灰白与红。
一袭白裙慢慢行走在巷道之上,前方是那个与这片街巷意外相符的泥腿子少年,正抬起手臂沿着这一溜儿的房门挨家挨户的数过去。
少年自然是林长欢了,昨晚拿到泥心草之后的心烦意乱是少年郎所有的心事,来得快去得快,况且草药是当务之急,林长欢今早起床之后,便去找到了掌柜的要来了邓小二家的具体位置,只是这儿门户繁多,按照掌柜的描述,少年一直找了大半天,才在邓家门前停下脚步。
林长欢转头看着虞初说道:“虞姑娘,这里就是邓家了。”少年记忆中的泥灰污秽仍然清晰,然而眼前静立的是整洁如新的白衣,这让他又一次的在心里嘀咕洗白衣真的不累吗。
当然,这些林长欢可不会当面说出来,泥腿子的腿也不是泥做的,小腿肚子疼上半天的滋味可是不太好受,对于这点,屡次领教的林长欢心里有数。
敲开邓家门,迎接两人的是位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多年困苦生活染白了一头黑发,那是属于岁月留下的艰难痕迹,凡人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就如同老黄日渐弯曲的背。
打开门见到他们两个之后,老妇人眼中明显有着面对陌生人的疑惑与紧张,家中仅剩下的两个男丁都因故躺在床上,这个躲藏在破旧瓦房下的家难再禁得起一点飘摇风雨,而她其实也不止眼中所显露的那些紧张情绪,只是当两人表明来意之后,老妇人仍然是将信将疑,虽然家里这两个孩子确实需要医治,但这年头哪来这么好的事情就让自家给撞上了?天天日子过得平淡如水,荤腥都是少见,这就尝到天上馅儿饼的滋味啦?
虽然仍有疑虑,白发老妇人还是将门外两人给请了进来,关上门之后老妪两手紧紧交叠握住放在身前,那份局促让林长欢和虞初二人都有些不自在,便主动开口把此次前来的缘由从头到尾和老妇人说了一遍,当提及鲤龙客栈的那次经历,妇人的不安感明显消退了不少。
这件事情邓小二的确在那天回家之后和他弟弟提了一句,当时还是一家人健康平安,饭桌上她自己一边听着那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大儿子细语心长的教他弟弟长大以后要有出息,一边使劲的给他们两个碗里夹菜。
一家人整整齐齐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这是老妇人在好多年前家里饭桌上还摆放着四副碗筷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如今她已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家人,所以她选择相信。
林长欢和虞初被老人领进邓家二兄弟的屋子,就看见平躺在床榻上的那两人,那个不常出现但一出现便是热情笑脸的厚实汉子已经由昏转醒,本是潮红的脸上血色尽褪,一副病态的苍白。年轻汉子在听到院内的对话声后就一直盯着房门,门开了之后正好与投来视线的林长欢双目对视,邓小二很是不可思议。至于幼子邓宏祖也与他哥哥同样,触目惊心的苍白脸色让虞初多看了一眼。
“是林客官?”即使不可思议,邓小二询问的声音仍然是沙哑无力。
“是我,你先躺好别起身,身体要紧。”林长欢快步走过去,安抚住挣扎着要起身的年轻汉子。
帮着邓小二躺平身体,林长欢将自己在他门前思量好了的话说出口:“你别紧张,我来这里是为了帮助你的,是我们硬要知道为什么你很长时间没来客栈,掌柜的才告诉我们你的遭遇,你不要怪他。”
邓小二先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小二我是个粗人,能认识林客官已经是幸运,更何况掌柜也有恩于我,小二哪敢抱怨什么,只是林公子宅心仁厚,小二却只是个糙人,让公子伸手帮助,我受之有愧啊。”可能是修养期间都没有说过如此多的话,邓小二一说完话便咳嗽的厉害。
林长欢端起床边小木柜上的水碗,刚递到邓小二的嘴边,就听见身后那个白衣姑娘的清冷嗓音,一如昨晚微朦的月光,却在这犹存三分的春寒里给人一丝暖意,就像那道灰白窗棂挡不住的早间阳光。
“有个长辈对我说过,真正认真生活的人,从不会愧对于人。”
然后便是进门来只说了一句话的林长欢被晾在一旁,看着虞初拉着邓母的手,递出那个被他带过来的泥心草包裹,再细心讲述这些草药的使用方法,说这些药的份量就算是拿来当菜炒着吃也足够让邓宏祖痊愈,看着老人下意识的接过包裹,听到少女说的话后,先是有一瞬间的愣神,然后就是惊讶,喜悦,感激一一涌现,随即苍老脸庞上泪有千行。
止不住滚滚滴落的眼泪,老人神情激动的冲到那个一直倚坐在床上的小少年身边,一把将他揽入怀中,不停的抚摸着他的脑袋,嘴中喃喃的念叨着“幺儿,你有救了!你有救了!娘能救你了,幺儿不怕了,不怕了。”破砖旧瓦下,白发人终是挽留住黑发人。
邓小二亦是无法抑制的狂喜与激动,弟弟能再次拥有生的希望,即便他现在的痛苦再加深千百倍也是值得的。
老人轻轻打开手中包裹,十数株泥心草拥着顶上那点淡淡光华安静躺在她的眼前,这一刻老人眼中闪烁着的不仅仅是那团淡薄星光,更是这个家的希望,她将头轻柔抵在邓宏祖的额前,却被小小少年以更轻柔的力道拂去脸颊上的浑浊泪水。
“娘,不哭!幺儿好好的呢!”
老人点点头,突然间记起来什么,倍加小心的重新裹好药草,然后转身朝着虞初和林长欢的方向就跪了下去,邓宏祖跟着跪在老妇人身后,亦是由衷感恩;与此同时,听到喜讯后脸色就逐渐恢复甚至因为内心的狂喜而趋于红润的邓小二也同样挣扎着跪坐起身,不顾林长欢的搀扶,用尽一身的力气在床上就对着面前的少年少女叩首跪谢,额至膝前。
这可吓坏了送药而来的林长欢,自己不过是寻摸了一夜草药,哪能当得起如此大礼,少年少女赶忙上前搀扶起三人,磨了半天的嘴皮子,才安抚下老人的激动情绪,之后邓母转去厨房煎药,步伐急切,虞初则帮着邓小二把脉,疗伤,几轮运功下来,年轻汉子好转不少,至少是能说些话了。
就在两人疗伤之时,林长欢无意瞥见邓宏祖的床边方桌上摆放着一个青灰色的盒子,该是鲤龙客栈里那个肥壮如山的掌柜的东西,林长欢对此有些印象。昨夜回到客栈的时候,已是灯火昏暗,少年在上楼之前,分明看到掌柜的在与他二人一番客套之后又回到柜台前,拿着算盘滴滴答答的盘算着些什么,还时不时的看向手边放着的青灰色木盒,一脸显而易见的肉疼表情,少年一哂置之。
如今又出现在面前,林长欢有些好奇,指了指那个盒子对着邓小二说到:“那个木盒我曾在掌柜那儿见到过。”
邓小二伤势恢复迅速,甚至还有些身在梦中不愿醒的感觉,听到了恩公的话之后,有些清醒过来,立马回答道:“恩公好眼力,这的确是掌柜的送来的药物,……即便每次他都瞒着,但我就是打心眼儿里知道那是他。”
林长欢闻言,转头看向他,沉重伤势在呼吸间好转的年轻汉子本该是大梦初醒了,却又一脸恍惚的看着木盒,沉在回忆里。
少年安静的等着下文,虞初见状轻盈的退出屋子。
邓小二缓缓开口,也不算很陈年的往事渐渐发酵在这间屋里,微醺了说话的汉子。“我想恩公肯定也知道,小二家里的情况,这些年苦是苦了点,但是能天天看着我弟读书写字,我就能打心眼儿里乐出来。”邓小二看了看一直望向林长欢的弟弟,大概是想到了话中所说弟弟的认真模样,有些真心笑意。
“可是过日子总有难处,宏祖三岁那年,家里那道坎,我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也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掌柜的。恩公你知道吗,那天我是抢了掌柜的钱袋子就跑,撒丫子狂奔,掌柜的就一路跟着我追,当时我脑子一热,就只想着往家里跑,跑着跑着就让掌柜的在家门口给逮着了。”
“掌柜的那体型也能追上你呢?”林长欢有些震惊。
邓小二笑意更甚,说道:“如果恩公您抢他钱袋子,他保管也能追上来,况且当年的掌柜也没像现在这样,倒是追起人来呼呼带风,唬人的很!”
林长欢也跟着笑了起来,“追到你之后呢?”
“追到后可把我吓坏了,提着那会儿刚到他胸口的我就进了屋,要和我家长辈说道说道,然后……”说到这邓小二抬了抬手臂,示意这间房屋,“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会儿的房子可比现在破旧多了,又看见了我娘,还看见了我弟。”
邓宏祖眨巴眨巴眼,望向窗外,不再转头。
“之后我娘一旁求情,把家里剩下的锅碗瓢盆都拿出来给他,只求他别送交官府,他没反应,我还他钱袋子他也没接,只是和我娘说这钱算我一路磨脚皮子挣得,但我得跟他回店里做工补贴他这一路跑下来的损失。”
“再然后就是在鲤龙客栈里待了这么些年,起初性子倔,和客人起冲突,掌柜的严厉教训我,赔着笑脸和饭钱送走客人,背地里又教我为人处事,故意给我多分些活儿,又借故多算我一些工钱,每到我弟生辰,都会偷偷摸摸给我家送去新的书册读物,这么多年家里时不时的总会多出些新物件,虽然很普通但都很实用,我还记得有晚亲眼看见有人从围墙外扔了个布囊进来,里面装的是小孩的新衣服,我急匆匆跑出去,果然看到了一个大黑影左右晃荡着跑了,就凭掌柜的这几年愈发有福相的体型,他哪里藏的住哟。”
许是伤愈七分,邓小二有了精气神,一口气吐出了好多言语,他拿起床边放着的水碗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
末了,又蹦出一句:”小二我爹走的早,这些年都是尽可能的去照顾我弟弟,交给他的那些事情也基本都是掌柜的以前教过我的,当然他现在肯定知道的比我更多了,不过这样才好!也不怕恩公笑话,我总觉得,掌柜的有点,怎么说呢……像……”
“父亲。”
听故事的少年脱口而出,然后发觉打断别人说话不太好,讪笑着挠了挠头,才看见邓小二有些出乎意料的盯着他。
邓小二对他说道:“我还以为恩公不会太了解。”
林长欢并没有再解释什么。
半天的时间眨眼而过,林长欢不打算再作停留,邓小二伤势好转还需静养,邓宏祖也同样需要环境养病,只是当少年转身走出屋子,却没有见到虞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