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容泽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站起身来,道:“午后的课,还有些需要准备,我便不陪母亲多坐了。”
韩容泽拂袖就走,任凭宋氏在后头喊他,他也只当没听见一样,气得宋氏在后头跺脚,却不敢再喊,生怕惊动了午睡的韩皇后。
只自己一个人与身边的丫鬟碎碎念:“我辛辛苦苦生了他,却生了这样一个孽障,待我与他嫡亲的弟弟,还不如外人好。”
这个外人是谁,不言而喻。
没半盏茶的功夫,这些话,就传到了韩皇后耳里,韩皇后根本就没有午睡,正倚在拔步床里头看账册,听得秋棠传过来的话,冷哼一声道:“若不是看在她生养了容泽的份上,本宫哪里会容得她这样的蠢人,活到这个时候?”
秋棠道:“奴婢瞧着,世子爷很瞧不上镇国公夫人,两人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坐。拢共也不过说了两句话,镇国公夫人好似想让世子爷将世子之位让出来。”
韩皇后冷哼了一声,将账册放到一旁的秋香色软垫上,搭着秋棠的手,下了拔步床:“眼皮子浅的东西,成天也就盯着这么点东西了。容泽何曾把世子之位放在眼里?莫说是容泽不答应,便是本宫都瞧不上修泽,好好的一个哥儿,让她养成了什么样!”
秋棠搀扶着韩皇后在妆台前落座,拿了象牙嵌宝梳为韩皇后通头发,疑惑问道:“既是娘娘也不喜欢二公子,那为何还要答应让二公子到宫里来进学?周先生那里,怕也不好张口呢。”
周先生也不是什么人都教的,只瞧着韩修泽这个样,怕周先生那关就过不了。
韩皇后冷哼了一声:“宋氏哪里真的是送修泽来读书?”
旁人读书,今个儿定下,恨不能当日就往宫里来,宋氏却是先递了话入宫,再领了人入宫,说的日子,却是一个月后,可不就是为了入宫进学这个名儿好听?
人还没入宫呢,先问住在哪儿,地方够不够宽敞,住的够不够舒坦,吃的够不够好。
“也不必让他到周先生跟前去,回头随便请了一个翰林院的,去凌穹殿教他两日便是。”到底是自己的侄子,韩皇后不为着宋氏,也要为着自家大哥,韩修泽若能定下一门好的亲事,于她也是一份助力。
韩皇后瞧中的人,是丁家。
就是那位枢密使丁大人,从前与杨太后联姻的那家。丁大人虽不及贾丞相的权势,但如今在朝堂上也是个厉害的,便是当把枪来用,也是极好的。
但因着杨姑娘的事情在前,韩皇后这次很低调,准备等事情都落了定,再说道,免得中间出了岔子,与杨太后一样,结不成亲,反倒结了仇。
韩皇后短短时间内,心思已经转了几转,先还想着,聆雪姐妹若是其中一个定给镇国公府,与她是份助力,再看韩容泽护着,便又改了主意,还是韩容泽更重要些,左不过聆雪,聆婉还小,便是再过两年再说也不迟,这两年,先把姜国的朝臣拢住了再说。
聆雪聆婉午后学的是下棋,这位女先生很不爱说话,一个午后的课上下来,拢共说了五句不到,与每个学生过了一局,便让贾馨宁对婉婉,聆雪对端瑞公主。
贾馨宁与婉婉心思都浅,只顾着眼前的几步,不能为后头铺路,聆雪与端瑞公主倒还知道用几分心思,只聆雪也不及端瑞公主深思远虑。
不过一个午后,女先生就知道了各人的性子,都是贵女,也不必非要教导的棋艺精湛,只要别一落子便输,也就是了,好歹能对上几局。
散学的时候,因为聆雪与端瑞公主对弈,端瑞公主是个不到最后不服输的性子,因而耽搁了好一会儿,贾馨宁与婉婉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见难分胜负,便先回去了。
等两人分出输赢来,日头已然西斜,端瑞公主自有慈宁殿的汪嬷嬷伺候,聆雪缓步出来,听见廊下有人细语。
韩容泽立在雕花廊柱下,背对着她,正与一个小公公说着什么,见聆雪出来,长腿一伸,到这厢来,手里拿着一本《六祖坛经》。
“周先生要给你的,见你一直没散学,便给了我。”韩容泽嗓音轻柔,伸手递了过来。
聆雪清浅一笑,素手接过:“原也不为着这册书。”只是为了求个公道,她没做错,没道理一直在女先生的心里,卑微的活着。
韩容泽笑意沉沉,若论书,姜国不会比大理段氏更多,周先生用这册书来堵聆雪的嘴,说到底,还是护着自己的女儿。
“小周先生三岁读书,后来,幼年定亲的未婚夫病亡,便一直养在周先生身边,酷爱读书,年岁虽大,但没经历过什么事情。”所以才会只知晓那些大道理,不晓得人情冷暖,若真让小周先生去经历那些事情,不,就算换任何一个人去经历聆雪姐妹的事儿,都不一定能做的那样好。
“我知道。”聆雪扬起脸来,冲着韩容泽浅浅一笑:“今晨小周先生待我们姐妹很公正。”
聆雪不要求任何人都能理解她的所作所为,但也不能任由人指指点点,她求得不过是公道二字,与她而言,小周老师不再那样言语刻薄,已经足够,她不希望妹妹婉婉被人戳脊梁骨活着,那样人立不住。
夕阳西下,祺云阁周围只有几个粗使的小公公在洒扫,两人缓步而行,并肩说话,在身后的青石小径上,留下长长的影子。
好半晌,聆雪轻声说道:“其实我和婉婉与我母亲在一处的时间并不长,即便我们的寝宫离得并不远。”
聆雪扬起脸来,看向韩容泽,莹白的面庞白净如出水的莲瓣,张口说的好像是旁人的事儿:“我母亲不喜欢小孩子哭闹,所以我们一直跟着乳娘长大,待大一些,懂事不哭闹了,我母亲偶然起了兴致,教导我们诗书,又嫌弃我们蠢笨,让先生先教导我们习字念书,想等着我们能与她对弈,能与她对诗的时候,再教导我们。”
然而没等到那一日,大理国便破了,那个只知书画的女子,先自己吊死了,随后为自己的两个女儿,送来了白绫。
聆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垂下了眼眸,便是那时候被嬷嬷的白绫勒住脖子,也没觉得那么难受,这会儿说起来,反倒觉得心里有些堵,眼眶也有些酸,不是她不顾父母生养之恩,而是父母没有给她回报的机会,就将那些情份一并抹杀了。
“真不争气,让世子爷瞧笑话了。”聆雪再次抬起头来,冲着韩容泽歉意一笑。
韩容泽看着聆雪泛着桃红的眼眶,里头那双眸子,如同泉水一般澄澈。
她,是想要安慰他的吧。
因为她看穿了宋氏带韩修泽入宫的目的,看穿了他心底里,或嫉妒,或羡慕的不痛快,他的生母宋氏尚在人间,而聆雪的母亲却……
从前再多的不满与怨言,都随着那女子的死,一并消散了。
韩容泽伸出手去,聆雪不过到他胸口,干燥温热的手掌落在聆雪的发顶,暖暖的安人心:“我至少还有姑母在,总比你好些,倒是难为你了。”
难为她小小年纪,就步步艰难,明明身子娇弱,还想要护着自己的妹妹。
聆雪澄澈的目光落入韩容泽笑意沉沉的眼眸里,那双眼眸似是一潭幽井,深不可测,一不小心就被吸了进去。
聆雪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韩皇后也是靠不住的,一旦发现韩容泽成为废弃的棋子,定会毫不犹豫的弃掉。
好在韩容泽张口阻断了她的话:“这宫里,也不是什么人想来就能来的,你且瞧着吧。”
聆雪不知道韩容泽这句话是何意,她可以看得到过去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儿,却不能预测未来韩修泽身上会发生什么,但韩容泽说这句话的时候,冷静而笃定,早已经没有了午间的阴郁。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的很,听说姜帝一直在澄碧堂,几日不曾上朝,闫贵妃连午休的时候,都霸着姜帝不肯放,澄碧堂昼夜歌舞不断,还有两个舞姬留在澄碧堂一直没有出来,这样的话,连聆雪都能知晓,更不必说韩皇后了。
可韩皇后什么也没说,倒让人以为,韩皇后真的不在意,只聆雪知晓贾贵妃那桩旧事,怕闫贵妃宫里早就埋下了祸患,而不自知。
不拘如何,闫贵妃霸着姜帝,聆雪是极高兴的,倒是仁明殿这里,宋氏隔三差五带着韩修泽入宫,聆雪姐妹要避开来,即便不再一道用膳,也有偶尔遇见,被韩修泽盯着放肆瞧上几眼的时候。
聆雪总觉得韩容泽那日的话,说的意味深长,直到一日午睡醒来,桃香眼睛亮闪闪的说了句:“郡主,镇国公府二公子出事了。”
聆雪看着桃香,等她说下面一句,桃香是个机灵的,惯是会做讨好人的事儿,知晓聆雪姐妹不喜欢韩修泽,韩修泽一出事,立刻来禀,生怕慢一步,被人抢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