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卧榻上,磕下两粒药丸,四十岁的纪长婧做了一个梦。
那年,她十岁,未来夫婿顾晏来到将军府。
院内,顾晏站在院里的一株桃花树下,不动不摇也不四下张望,静的好像一幅画。
纪长婧看见他,还是直了眼,站在走廊迈不开步。
丫环绿绮问道:“小姐,你在发呆吗?”
纪长婧良久道:“他怎么来了?”
绿绮环顾四周,终于把目光定在顾晏身上:“小姐是说顾公子吗?”
纪长婧道:“是的。”
绿绮道:“顾公子要拜将军为师。”
纪长婧听完,眼里闪着亮光道:“那行,我今日也要拜父亲为师。”
绿绮奇道:“小姐从四岁起就开始练武,练了几年已有小成,将军是您的父亲,哪里要行拜师礼?”
纪长婧坚决地摇头:“这礼,必是要行的;这头,必是要磕的。”
大厅内,当顾晏跪在薄团上,高举茶杯道:“师傅,请喝茶时。”纪长婧一把从旁拉过个薄团,直直跪在他身边,抬头对父亲纪简道:“我也要行拜师礼。”
纪简皱眉道:“纪长婧,你休要胡闹。”
纪长婧道:“父亲是父亲,父亲亦是师傅,我当然也是要行礼的。”
父亲看看跪在地上的顾晏,又看看纪长婧,拍拍桌子道:“纪长婧,仔细你屁股上的肉。”
纪长婧道:“爹不许,我就去找娘。”
父亲绷直的脊背晃了晃。
纪长婧又道:“不就是行个拜师礼,父亲允了便是。”
父亲伸手,狠狠碾了把纪长婧白白嫩嫩的小脸袋,终是无奈道:“你要拜便拜吧!”
于是,纪长婧和顾晏齐齐跪在薄团上,齐齐向父亲敬茶,齐齐跪了三个响头,就跟拜天地的仪式一样,要说差点,就差进洞房了。
礼毕,顾晏安安静静的站着,纪长婧偷瞄他数回,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大师兄。”
这一叫,满堂惊,唯顾晏淡淡向父亲道:“师傅,弟子应如何称呼纪小姐?”
纪长婧父亲纪简,堂堂一个大将军,是见过世面的人,此时也无语地将纪长婧望着。
纪长婧瞧着顾晏,开开心心地道:“你我今日同时拜师,本分不出早晚,但你刚才比我早跪一会,你就当师兄,我当你的小师妹。”
父亲抚抚额头,一脸郁卒地道:“顾晏,这是你小师妹——纪长婧。”
说到最后三个字,多少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
顾晏客客气气向纪长婧招呼道:“小师妹好。”
纪长婧十分亲近地道:“师兄要不要跟我去后花园玩?”
顾晏淡淡道:“我是来跟师傅学功夫的。”
纪长婧咯咯笑道:“我跟师兄一起学·。”
话没说完,后颈衣服已被纪简提起,他一边提起纪长婧一边对顾晏道:“你去练武室等我。”
顾晏低头称好,看也没看纪长婧一眼,往练武室而去。
纪简把纪长婧拎进书房,敲着桌子道:“纪长婧,你现在几岁?”
纪长婧道:“十岁。”
纪简道:“你是十岁的样子,二十岁的心眼。”
纪长婧撇嘴道:“哪有?”
纪简呼口长气道:“给我在书屋好好思过,今日不许吃午饭。”
纪长婧道了句——冤枉,一屁股坐到书桌前。
纪简刚迈出书房,便见妻子贺氏赶了过来,他们在门口碰了个头,然后开始窃窃私语。
纪长婧贴到门背听了听。
纪长婧听见纪简道:“这孩子虽是十岁,但说话、举止、行为,没一样像是十岁的人,顾晏今天第一次上门,莫要给吓着才好。”
贺氏道:“无碍,你瞧瞧顾晏,说话、举止、行为样样沉稳,亦不像十岁。”
纪简道:“不泯然于众是好事,可长婧凡事执着,我是怕她吃亏。”
贺氏道:“我亦是如此担心,怕她太死心眼。”
贺氏担心的很对,纪长婧于感情上,确是不撞南墙心不死。
若问,纪长婧的南墙是谁?
自是南郡黄鹊街的顾家少爷——顾晏。
即便是梦,纪长婧仍然打了个寒噤。
是啊,最终她如愿以偿的嫁给了顾晏,做了几十年夫妻,那又如何呢?
顾晏娶她只是权宜之计,顾晏心里一直另有所爱,所以她不甘心,用一生去争抢顾晏的宠爱,最终把自己埋没在后宅。
眼下,四十岁的光景,人已经苍老的像六十多岁的老妇,每日不磕下两粒安神丸就睡不着觉,就算睡下,也是十回九梦。
前些日子梦里全是鬼神乱力,从昨天开始梦里全是小时候的事情。
纪长婧在床上翻了身,有点睡不踏实,有人摇着蒲扇对她道:“小姐,是不是热醒了,要不要喝冰镇梅子汤?”
是丫环绿绮的声音。
纪长婧很久没听到绿绮的声音。
嫁进顾府后,她一直和顾晏的妾室葭月争宠,以至于连累到绿绮,顾晏给绿绮按上个不敬主上的罪名,打断一条腿后被逐出顾府。
她和葭月一起在将军府长大,情份不比寻常,顾晏要打杀她的人,不看佛面也要看僧面,但顾晏偏偏谁的面子也不给,只一心护着葭月,把她轻践到尘埃。
纪长婧想到此处,眼角尽湿,泪水把枕头一点点浸沾,绿绮轻轻摇了摇她,语气带出焦虑:“小姐,你怎么哭了,可是做恶梦?”
几十年的日子光阴一挥间,可不就是一场恶梦!
她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是梦,终是要醒的。
纪长婧睁开眼睛,看见一张脸,不是平常服侍她的丫环,竟真的是绿绮,她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后,半响道:“绿绮,你怎么来了?”
绿绮拿起绢布替她擦眼泪:“今日是小姐定亲的日子,所以奴婢早些进屋准备,小姐今日想梳个什么样的发饰?”
“定,定亲?”纪长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瞪瞪地道:“我跟谁定亲?”
“还能有谁,自然是小姐心心念念的顾少爷。”绿绮笑道:“一会顾将军也会来,您还是早些起床。”
纪长婧脑子里乱哄哄,方才抬眼打量四周,熟悉的黄梨木家具,熟悉的书架上摆放着她平常爱看的绘本,就连常使的长梅剑也横放在桌上,恰如几十年前一模一样。
是将军府,她未出嫁前的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