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冬摇动箭矢所发的这四个音调,简简单单,一字一声,一字一顿。并无常人说话抑扬顿挫转换之间的柔和,显得有些怪异。
若不是在场之人都算见多识广,听惯各种方言,此时心神又全部集中在韩冬身上,只怕会将这道声音忽略。
只不过韩冬所站之处极为空旷,这道声音在静谧的夜色,远远的传送出去,自有一种悠远、古老而又神秘的气息。
现场之中的五个人,对韩冬竟然只是摇动了手中箭矢,就模拟出了普通人说话的声音。都有一种就在自己眼前,见证了一段传奇诞生的感觉。
宛如神迹的事实,让在场的五人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这种感动不涉及到武功的高低,而是对有人竟然掌握了人体发声的奥秘而感动。
人总是在不断探索未知中进步,也在不断的探查自身中成长。韩冬随手摇出的四个音节,其实就是对掌握人体自身奥秘的又一次突破。
马千成与田贯二人本就伏身未起,此时更像是虔诚的信徒,以头触地,缓缓叩头而拜。朦胧的火光中,两人眼角有几点微弱的闪光。
韩江不知何时已跃下马来,长枪横在身前地面之上,穿着甲胄的身躯单膝跪下,也拜倒在韩冬面前。双眼紧紧注视眼前好这道好似从九宵之上,降临而来的身影,顶礼膜拜。
离韩冬最远的铁骨箭,仿佛忘记了先前所说,只需远离韩冬,就是他武功再高,也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话语。双眼望着韩冬伟岸的身影,缓缓行来。
步履沉凝之中,有种前往朝拜圣哲的稳重。这时众人才看清此人样貌,只见这人手脚奇长,显得异常干练。一张国字脸庞,极有成熟男子的魅力。
那名随同铁骨箭一道前来的马贼,也被眼前之事所震撼,早就下马跪伏在地,连连叩头不已。
韩冬双眼在场中所有人身上扫过,众人心中所想好似一一映射在他心间。有种天地之间不外如是,万物至理就在覆手之中的喜悦。
就算以韩冬正与广博天地水乳交融的心态,也对方才那种掌控声音,触摸到自然之玄奥感受颇深。不由有一丝暗暗的窃喜,在他心头蠢蠢欲动。
韩冬手指间轻轻晃动,仿佛将自己整个心神也投入了其中,又一道声音响起:
“不需如此!自然造化!”
在韩冬想来,自己终于因此摆脱不能言语的桎梏,只能感叹自然造化之神奇。只要能掌握声音震动的奥妙,这种能力自然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之事。
在韩江等人耳中,这次韩冬发出的八个语音,虽然还是一字一顿,但声音连接之处,已有了一些细微变化。与常人说话相较,已并无太大差别。
韩江等人本就已将韩冬视为神人,听到声音,只是注意其中意境。
而自称铁骨箭之人,在韩冬面前,虽然也如同觐见神袛。但听到这八个字中之意,却心中有所不解,在行进间已忍不住说道:
“冬哥!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铁,当年还是你帮我取的这个名字!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已经等了十四年了!”
一听此言,韩江顿时有些不快。韩冬虽杀伐极重,但天姿神授,怎么也不会与边疆一马贼牵扯到一处。立时站起,一指铁骨箭怒声说道:
“不必在此胡言乱语,十一年前汗国为报格尔汗战死的血仇,小格尔汗兵围镇原城。将主就曾在此率一百铁骑,正面凿穿小格尔汗万骑护卫的金帐。”
“正是此役,将主才真正建立黑刀营无敌的威名。当年,将主也曾在此待了近一年时间。你莫要用十四年前,子虚乌有之事欺瞒将主!”
韩江在黑刀营虽只跟随韩冬三年,但因平素最是尊重于他,早将韩冬过往之事牢记在心。此时正好用来反驳铁骨箭所说。
“十一年前冬哥在此击溃汗国金帐之事,天下谁人不知。但当时所有人都只知是薛擒虎帐下黑刀营所为,却并不知黑刀营魁首乃是何人。”
“我当年也一样不知,直到近日,冬哥于归月原成就武宗,单人屠戮越国上千先锋精锐之后,冬哥曾经是黑刀营魁首之事才广为流传。”
“况且,当年之事将军你却有所不知,这话要从头说起。在这里年纪稍长之人,应都听说过马贼血骑……”
铁骨箭听到韩江所说,赶紧止步分辨。待说到马贼血骑之时,马千成与田贯也抬起头来,侧身看向此人,应是听说过马贼血骑的往事。
韩江五年之前才来到这里,对以前过往之事,知之甚少。却不知血骑当年在这里势力极大,横行一时。动辄屠村灭庄,就连军队对其也是无可奈何。
这时见马千成两人对血骑之事有所反应,心知铁骨箭所说不假,也不再指责铁骨箭,等此人继续说来。
“十四年前马贼血骑在此声势浩大,我也是刚刚加入的其中一员。那时镇原城南有一村庄,名叫乔庄,村民有人误杀一名血骑。却不知此人乃是大头领饮血的唯一子息!”
“那次大头领饮血亲自带人准备血洗乔庄。一行近两百人,在乔庄却碰到了才十三四岁的冬哥。那真是一场屠杀……”
铁骨箭说到此处,应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见到此人极为慎重的神态,只怕当年的事情在此人心中,印象极深,想起都有后怕之感。
只是稍停了片刻,铁骨箭已继续说来。不过这时,此人就连讲述的声音都略带一丝沙哑。
“马贼们屠杀村民,却被冬哥屠杀。最后乔庄虽也被付之一炬,再不复存。但血骑也只有极少之人逃得性命。我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当年我能逃过一条性命,并非我武功高强,而是因为我箭法不错。当年进庄之后,安排我在外围负责警戒,狙杀漏网之鱼。”
“我们一进村庄不久,就四处点燃大火。火光一起,机敏的庄民已开始各自逃散。我守在村口,看到那些茫然无助的庄民手无寸铁,实在下不得手去……”
“一时心软之下,也不动手,任由那些庄民们逃身。等听到庄内唉嚎之声不绝,却也感到情形不对。强耐着性子等了一刻,正想进庄瞧瞧……”
韩冬对铁骨箭所说,意兴勃勃。在他人口中听到自己还未曾想起的往事,确实有一丝奇妙的感觉。
韩冬在黑刀营足足有十年之久,却对这十年充满的杀戮经历模糊一片。再看到只是说起这件往事,神情都显得有些后怕的铁骨箭,不必多说,这又是一场血光冲天的杀戮。
韩冬不由有些奇怪,在自己回忆起来的所有场景中,没有一处是关于杀伐之事。好似自己记忆中,最为深刻的就是那些日常生活的场景。
随师傅修行的之事记得最是清楚,就连幼年时目睹金大师与薛擒虎争吵之事,也记忆犹新。只是但凡有杀伐之事,自己好似故意要将其忘记。
难道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对血腥杀戮极为抗拒,最向往的是平和安定的生活。想到这里,韩冬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容,却不知想到了谁!
铁骨箭被韩冬的笑容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才继续说道:
“我让过几名逃命的庄民,才小心的走了不到十步。就看见大头领仓皇奔来,在他身后是一栋燃烧正烈的屋子。火光冲天投射在他扭曲的脸上,泛出诡异的红色!”
“大头领应是看到了我,脸上露出溺水之人,无助的抓住了一根稻草,那种狂喜的感觉。突然一道黑影闪过,我虽然看不清楚,但就是知道那是一把奇长的黑刀……”
“黑刀仿佛从冲天的火光中一斩而下,就连熊熊燃烧的火光也被劈为了两段。大头领如风一般到了我身前,突然一分为二,从我两边掠过。”
“我只觉一片血水,迎头打在我的身上,等回头一看,大头领被整齐的劈成了两半,就倒在我身后不远。火光又合拢到了一处,却烧得更旺,一道满是血色的身影走了出来……”
铁骨箭伸手在自己眉头处比划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
“冬哥那时有这么高!他提着那把长长的黑刀向我走来。其实我心中极为害怕,但身体却有些乏力,好像陷入了梦魇之中。”
“等到他走到我身边,只见他全身上下全是刺目的血红之色,走动中还不时有凝固的血块掉落下来。也不知有多少是他自己所流。”
“冬哥扫了我一眼,轻声说了句:哦!还真是有没有杀人的马贼啊!想不到,我倒是因此留下了一条性命。”
“冬哥当年才十三四岁,一百八十五名马贼,斩杀了一百七十七人,除我以外,只逃走了七人!威风一时的血骑就此烟消云散,只不过冬哥当时也受伤不轻!”
韩江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
“现在横行在此的最大一股马贼七杀,与那七人可有关系?”
韩江本是随意而问,就是铁骨箭不愿回答,也心知事情定是如此。
果然听铁骨箭回答道:
“七杀正是当年逃脱的七人所建!”
众人都觉有些世事轮回之感,当年在韩冬刀下逃得性命的八人,到了这十四年后,分别建立的马贼匪帮,依然在这里势力最大。
这时在旁听了半天的田贯忍不住开口说道:
“现在这七杀势力已是最大,我们两家也深受其害,每年总会被他们抢上几次。我等商号就是行事再为隐秘,他们也好似能打探到消息,正好拦截到商队。”
“并且这些人每次都不讲规矩,将货物全部运走。要知许多马贼从不做杀鸡取卵之事,就是抢劫财物也要为行商之人,留下一些本钱。”
田贯说话之间看着铁骨箭,神情之中暗指这伙马贼就是讲规矩之人,抢劫货物还会留下一半。
听到田贯之言,铁骨箭应是有些疑虑,转头看向田贯。
田贯到底只是商人之流,见这凶名并不弱于七杀的铁骨箭看了过来,心中一紧,连忙加了一句:
“好在不曾伤人……”
马千成应也经常碰到这样情形,连连点头,口中嘀咕道:
“虽不伤人,但也抢人!那七杀的老七最见不得漂亮的姑娘……”
话语未完,得田贯轻轻一拉,这才反应过来。心头也是一跳,现下眼前可就有一马贼头领在。
两人正都有些忐忑,暗怪自己怎么连个“沉稳”二字都忘了。就听铁骨箭说道:
“竟然还有这事,血骑湮灭之后,我们几伙曾在一起定过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只要商家不反抗,不伤性命,只取一半的规矩!就是其中之一!”
铁骨箭说得有些兴起,却见韩冬对于此事兴趣不大,赶紧转换话题,再次回到先前的话题上来。
“当年与冬哥在一起待了三个多月的时间,这张铁弓还有这些铁箭,也是冬哥帮我打造。等他伤好之后,就要离开,说是遵照师命要去宁安走上一遭,却是不方便带我一起。”
铁骨箭说起往事,有些遗憾之意。
韩冬却实在有些疑惑,当年自己既然是听师命才去宁安,那应是有所安排,怎么又会待在黑刀营不曾离开。
就算当年杀了汗国使节,难道自己定要接受魏王处罚不成。以自己的性情而言,也并非俯首听命之人。
况且就是当年,自己一身武功已凌驾薛擒虎之上,天下之大,尽可来去自如。还有何人能逼迫自己如此循规蹈矩。
听韩大黑说过,自己在进入黑刀营时与薛擒虎有过约定,要为其出战两百次。这般约定又是因何而起,自己却毫无印象。
按这铁骨箭所说,十四年前自己从此地经过,目的是去往宁安,那么来的方向定是西原无疑。
原来自己当年就曾到过西原,难怪在金山寺中,听到嘉措起驾所奏之乐时,会有一种熟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