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盎然的园中,四处花开,石桌前,二人对弈,面色恬静的女子落下一子,意料之中,又胜了一局。
对面略带苍老的女人叹息,“三小姐的棋技越发出色了,奴婢万分不及啊!”
陆娴儿含笑,“嬷嬷尽知道谦让,可别让我得意忘形了。”
然后一人硬说对方谦虚,一人硬道非也,套路般的一阵后,终于引入了正题,教养嬷嬷道:“听夫人说,三小姐不愿嫁高门?”
谈及婚嫁,陆娴儿假意尴尬一下,随后大方承认,“是的,高门非我愿,不如低嫁自在。”
“俗话低娶高嫁,千百年来都是此理。恕奴婢多嘴一句,敢问三小姐因何不愿嫁高门?”
陆娴儿一边摆棋局,一边道:“高门规矩大,我不想受委屈。”
“陆家已是大族,世家有的规矩,陆家哪样没有?三小姐出身名门,自小在框框条条的规矩中耳濡目染,怎还惧嫁名门?”
“正因为我从小的耳濡目染,所以才不想继续过这样的生活。”
教养嬷嬷一愣,“奴婢不明白。”
“名门世家,哪个男子不是天之骄子,哪个媳妇不是名门贵女,陆家嫡次女的身份算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不仅不受父亲祖母喜爱,连未来陆家掌权人的哥哥都不喜我,那么因为我陆家女的身份娶我的男子会怎么看待我?婆家会怎么看待我?没有依仗的我会不会受婆婆的刻意刁难,会不会被妯娌排挤,会不会受丈夫轻视,会不会有妾室欺压?我出身世家,怎会不明白世家骨子里的腐败,我不想年老的我,只能在偏远的院落里凄惨地等待死亡。”
语气淡淡,但不乏嘲讽。
教养嬷嬷沉默了下,说道:“并不是所有家族、所有的男人都是如此。也有厚道人,敬重嫡妻的。”
“却也大同小异,不是吗?”
陆娴儿道:“嬷嬷见过我那闺中时候的娘吗?彼时何等快活,现在何等烦恼?其实我娘还算好的,至少父亲无兄弟,无庶子,庶女之中四妹安分,归根结底也只一个陆婉歌蹦跶得厉害,比起旁的嫡妻,我娘算是幸运的,可若父亲有庶子,并且极为能干,那么娘还会有现在的日子?退一步,不说庶子,便是厉害一些的姨娘,我娘能有现在吗?”
“你说的对。”教养嬷嬷叹。
“我不明白,为何祖母一直与娘过不去,娘将七出守得极好,便是女人最易犯的善妒都没有,祖母却仍对她不满,她那么急着往父亲房中塞人,是娘没生儿子,还是存心与娘过不去?”
教养嬷嬷听出了一丝冷汗,忙道:“快别这么说,三小姐,不孝的话说不得啊!”不孝的名声对女子极为不易,而且让主子知道了,会否对三小姐不满?
陆娴儿莫约知道她的想法,心中有着暖意,点头道谢。
“所以就是因为这个,三小姐才不愿嫁高门?”
“是的。”陆娴儿点头。
“三小姐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只是高门有高门的优劣,低门也有低门的优劣。如若三小姐嫁入低门,或许短时间如三小姐所想,婆家不敢欺压,可时间一长,丈夫身份比你不及,会否心生距离感,不亲你而亲妾室?婆婆身份不及你,虽不会让你立规矩,却殊不知这世上有些事情,远比立规矩更为可怕,若你婆婆存了心对付你,你当如何?小姑子身份不及你,会否妒忌?即便婆家敬你而秋毫不敢犯,但这是因你为陆家嫡女,可若陆家不再如日中天,那么三小姐你的日子,会不会一落千丈?”
男主的人真犀利,一针见血啊……陆娴儿配合地一愣,随后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教养嬷嬷心中一舒,却听陆娴儿道:“……嬷嬷的思量,其实,我并不需要。”
“嗯?”教养嬷嬷纳闷,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丈夫因我身份高贵而不亲我,其实我并不需要他亲,只需他敬我,看我脸色,不敢甩我脸子惹我不快便可;婆婆整我,我不管她如何做,但只要我有一丁点的不快,便立刻回娘家,陆家权势摆在这里,休我或是和离,我虽损失惨重,但我敢肯定舍不得我回娘家的是他们,那么这般,婆婆还会存心整我?小姑子妒忌便妒忌,不过是小姑娘,不过火便容忍了,过火了教训便是,长嫂如母还教训不得了?”
陆娴儿看着教养嬷嬷明显惊了的脸,勾起唇角,“至于陆家不再如日中天,所以我在婆家的日子一落千丈,其实这个更不必在意。嫁人之前我会睁亮眼睛选人,选那些不势力的,当然,捧高踩低是本性,人都是自私的,人心易变,谁都不知将来便成什么样,所以嫁了人,趁着陆家的势力,我会尽快将婆家掌控在手中,任谁都哄骗不了,如此,即便陆家家道中落,我也不惧。”
教养嬷嬷彻底愣了,她从没想过温婉的闺中女子竟会有如此想法,她下意识想说不对,却偏偏觉得极有道理。
陆娴儿聪慧,现实,所以当她觉得听从母亲的话嫁人,仿佛能看到自己凄惨的未来时,便不走寻常路,选择低嫁。
站在主子的立场上,教养嬷嬷应该反驳陆娴儿,可是她喜欢这个聪慧理智的女子,待她如女儿一般,她希望她幸福。
所以现在的教养嬷嬷很纠结。
陆娴儿的情绪似乎突然低落起来,低声喃喃地说道:“我知道这样的我离经叛道,可我真的厌倦了后院的斗争,我娘兢兢业业为陆家付出半生,却只得到祖母的刁难,父亲的猜忌怨怼,哥哥的不满,她因为后院之争失去腹中胎儿,却得到庶女的恨之入骨。我没有娘的大度,她的宽容我做不到,我……我不想重蹈我娘的命运,情爱并非全部,若不能做到唯一,我便祝福他拥有新的幸福。”
“善妒的我,不是他的幸福。”这句话的声音很轻,颤颤得,隐隐能听出陆娴儿的啜泣。
“这么以为吗……”
教养嬷嬷忙道:“许是陆夫人的经历太过深刻,三小姐痛心之余,这才畏惧,她是有意您的,您与三小姐几月不见,或许她担心您不再在意她,低嫁实非三小姐本意,奴婢希望,主子能找三小姐谈谈。”
主子是她看着长大的,陆娴儿得她喜爱,二人又有情谊,她当然希望能终成眷属。
“不用谈了……”
教养嬷嬷以为宁王生气,刚要开口劝,却听他道:“她在等本王的决定。”
教养嬷嬷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
宁王轻轻笑着,“今日以前,她便已知道你的本王的人,说这些话的目的,自然也是为了你说给本王听,不,不止今日,或许更早便已猜到你的身份。她喜欢本王,却容不得三妻四妾,所以不想嫁本王以及所有高门世家,但她对本王仍有期待,所以想通过你传话,让本王仔细考虑。”
“这,这也才聪慧了……”教养嬷嬷喃喃道。
“是啊,太聪慧了,犀利得让人可怕,半点不留余地,本王该拿她怎么办呢。”
教养嬷嬷想到陆娴儿虽说要低嫁,却到底没有从低门世家中挑选男儿,那么真相肯定就是主子说的了。
陆娴儿知道她的身份却不挑明,拿她当传话筒,更还不让主子纳妾,这便让教养嬷嬷有些不喜了。原以为她真的执意要低嫁,怕一意孤行害了她,又因主子有意她,所以才多加劝阻,哪知道她那话就是说给主子听得。
她虽喜欢陆娴儿,却到底比不过从小看着长大的宁王,是以劝道:“天下好女子多得是,少她一个不少多她一个不多,她既愿自甘堕落嫁低门,且让她嫁,主子何苦烦忧,等几十年以后,她为小门小户的媳妇,子女也皆是小门小户,且看她还能得意?”
宁王眼中闪过些什么,却不作答。
答应已在他心中。
这段时间他想了许多,三妻四妾是常人传输给他的想法,于他自身并非必须,他不重美色,本不需要那么多的女人,虽然他养得起,但既然那些无干的女人会让心爱的女人痛苦,那么他为何要留下祸害?
起初陆娴儿的话让他气恼,但冷静下来,站在她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其实他是欣赏她的冷静的,这样的女子必是贤内助。
当然除了得到她的好处,更有发自内心地想要保护她,带她到自己的羽翼下庇护。
嬷嬷每次将陆家内斗的消息带来,他总是会下意识地站在她的角度或喜或忧,比如陆婉歌吃瘪,他会高兴,全然忘了自己与陆婉歌还有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