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居委会门口的时候,林又红只听到小陈一声尖叫:“来了来了——”
里边的人一下子都涌了出来,傻呆呆地站成一排,个个小心翼翼地朝林又红看着,不知道要干什么,似乎想拍手,又不知道拍手好不好,似乎想说点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间气氛十分古怪。
其实,即便是到了此时此刻,林又红也还是可以转身就走的,她又没有和谁签订生死之约,连普通合同也没有,连口头约定也没有,她更没有对谁承诺过任何事情,现在即便一走了之,既不违规违纪,更不犯法。
她可以走。
但是大家早就看透她了。
她不会走了。
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林又红把小伙子推到前面,给大家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大学生,大家欢迎一下吧。”
大伙儿一下子尴尬了,集中在林又红身上的注意力转到了小伙子身上,小伙子被闹了个大红脸,支吾着说:“我,我——”
小陈来劲了,上前朝他肩膀一拍,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说:“我叫姜军。”
小陈“扑哧”一笑,说:“就你?你将军?瞧你个小身板,当个士兵也未见得有人要。”
那姜军憨厚地笑道:“你别看我瘦,我皮实的,筋骨好的。”
小陈说:“丝瓜筋还谈得上筋骨哈。”
姜军似乎有点紧张,不知是否怕大家一开始就不信任他,赶紧说:“我真的身体很好的,我今天早晨,是跑步来上班的,不信,不信——”
小陈说:“不信你也找不到证人给你作证呀。”
林又红见他满脸尴尬,为他打个圆场说:“小姜,你住哪里?”
小姜说:“我住荷花塘。”
众人立刻“哄哄”起来,荷花塘在南州的西郊,离市中心的桂香街少说也有几十里地,他从荷花塘跑步来上班,这牛皮真是吹豁掉了。
小姜大概也知道自己太心急了,说话没有说圆满,又赶紧解释说:“我是先坐地铁2号线,再转了地铁3号线,然后公交58路——下车的地方离这里还有三里地,我一看时间来不及了,我就跑步了。”
这线路听得大家一头雾水,一头汗水,林又红不免有些替他着急:“你住那么远,这天天上班怎么办?”
小姜着急说:“林主任,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迟到的,今天走了一趟,我有把握了,明天再早一点出门,保证不迟到。”见大家都疑惑地盯着他,小姜又赶紧解释说:“我是租的房子,那边城乡结合部,从前的农民的房子,现在他们都迁到小区住了,他们自己的房子空出来了,房租比较便宜,我是和几个人合租的,分摊下来,租金可以接受。”
大家都停顿下来了,过了一会余老师疑惑着说:“现在居委会干部都要求属地化,你这属地,是属于哪里呢,这么远,他们怎么会安排你到桂香街——”
小姜的脸顿时通红,支支吾吾道:“是我自己、自己要求,要求的——”
小陈不客气地说:“你是骗来的吧,你没有向组织说明你住在哪里吧,快坦白吧,你为什么要到桂香街居委会来?”
小姜老老实实地说:“我在区里培训的时候,听到大家都说桂香街居委会,原来有老书记,现在有新主任,都是——”
林又红赶紧说:“你别扯上我,我不算。”
小陈得意地“呵呵”起来,说:“林主任,你厉害,你还没上班呢,名声都传出去了——”她见林又红脸色不好看,才住了嘴,转向小姜说:“你既然到桂香街居委会工作,你就不能换个近一点的地方租房?你该向我学习学习,我就是冲着桂香街居委会离我家近,我才来这里上班的,你倒好,穿过半个城市到居委会来上班,少见——”
小姜“嘿嘿”一笑说:“没事,我本来就起得早,也正好锻炼身体。”
小陈说:“你傻了吧,我告诉你啊,你这样不行的,居委会工作,时间是没个准点的,不是死板的朝九晚五,说有事就有事,喊你你马上就得赶紧到,你住那么远,怎么能够好好工作?”
这一说,小姜有点慌了,喃喃道:“可是,可是——其实我也了解过桂香街附近的房子,房租实在、实在,太那个——”
明显是小陈在欺生,只不过这是他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情,林又红和余老师都没太往心上去。
余老师朝小陈丢了个眼色,小陈很快就丢开了小姜,回头拍林又红马屁说:“林主任,你到位了,桂香街居委会的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了——”
余老师也拍,说:“那是,居委会的工作,对林主任来说,那肯定是小菜一碟——”
潘师傅向来憨厚,也不太会说话,这会儿竟也说出“有林主任坐阵,桂香街居委会就怎么怎么了”这样的话来了。
连刚刚来的小姜也加入了马屁行列,说:“林主任,我们参加培训的时候,都听说你了——”
这些马屁拍得也太没水平,太直露,害得林又红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可他们就这境界,你想让他们拍出点水平来也不可能,林又红被他们拍得心里有点毛躁,但是再想一想,他们也不过是想让她安心当主任罢了,也不能跟他们真生气,所有的事情,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心太软,不,不是心太软,而是气太盛,太自我感觉,太自以为是,太把自己当人物,太想显示自己的能力,太什么什么,总之最后是亲手把自己摁到了这个岗位上。
不多说了,说也晚了,开始吧。
余老师把林又红领到“主任办公室”,指了指说:“林主任,这是你的办公桌,另外一张是我的,我们条件有限,你多担待。”
林又红借机说:“我几次来,都看到小陈坐这里,我以为是她的办公室呢。”
余老师说:“小陈是干事,干事都在外面服务窗口那儿办公。”
小陈也挤了进来,在林又红身后嚷起来:“林主任,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来的时候,是主任助理,后来才有了干事这一说,我就降成干事了。”
林又红说:“有区别吗?”
小陈无赖地说:“怎么没有区别,干事就是要干事的,助理么,只要助一下就行了,等于一个是自己挑担,另一个是帮别人搭把手。”
林又红横了她一眼说:“那你来了两年,搭了多少把手?”
小陈装蒜说:“我想想啊——”一边还装模作样地掰着手指头说:“一件,两件——”
在外面窗口办公的干事小金喊了起来:“陈菲,陈菲,你来搭把手吧,这里都排了长队了。”
林又红朝外一张望,果然,不知不觉中,外面到窗口排队办事的居民多了起来,小金一个人忙着,速度比较慢,有几个居民急躁起来,说:“怎么搞的,这么多人围在主任办公室,有时间磨嘴皮扯闲话,不过来办公,什么服务态度?”
小陈一听,就跳了出去,说:“怎么啦怎么啦,我们主任今天刚刚到任,我们不要向她介绍情况吗?”
那居民说:“我是来找你们办事的,你们主任什么时候来不来,不关我事,我来了,你就得快点地给我办。”
小陈才不服,回嘴说:“急什么急,买个什么东西还要排队呢,你办这么麻烦的事,一来就想——”看起来还滔滔不绝有的说头呢,小金赶紧打断她说:“哎哟,陈菲,你有时间说这么多废话,还是坐下来办吧,你又不像我,我一个高中生,本来对网络电脑之类也惧怕的,我这只被赶着上架的鸭子倒在拼命做,你做起来动作又快,准确度又高,你倒有时间说废话。”
小陈被小金这么一说,倒没再回嘴,就坐到窗口位置的电脑前,立刻,那支队伍的人中有一大半,移到小陈这边来了。
小陈一看,又恼了,挥着手嚷嚷说:“干什么,干什么,都过来干什么,队伍分分开,匀一匀——”
并没有人听她的话,虽然小陈嘴巴凶,大家却都愿意排在她这支队伍,也搞不清怎么回事,这小陈又懒又赖,这么多人缠着她,也真是该应。
好容易窗口那边安静了一点,余老师又给林又红介绍说:“现在的居委会工作,都要跟上时代,都更新换代了,所有办理事项,全部都要联网,我们桂香街因为人员老化,搞得比较迟了,去年才刚刚搞定,但是懂这个的人手还是太少,现在好了,一下子你和小姜来了。”
小姜赶紧说:“我已经培训过了,我知道怎么操作,我现在就开始上班吧。”
余老师把他领到窗口一排座位小陈旁边的那一个位子,说:“那就太好了,你慢慢来,先试试,不懂的问小陈吧。”
小陈立刻翻白眼说:“别问我,我忙不过来。”
小姜赶紧说:“我自己学,我自己学。”
明明又多了一个窗口,可是那些排队的居民,只是朝这边张望张望,一个也不肯排过来。
小姜有些着急,大声说:“你们过来排吧,我就是学这个的。”
仍然是观望,没有人动弹。小陈得意地笑着说:“喂,将军,你嚷嚷吧,他们又不是你的士兵,不会听你的,不要说你是学‘这个’的,就算你是学‘那个’的,也一样没有人气。”
大家都笑了起来,至少有几个人性急的,跑到小姜那儿去了。
办公室里余老师继续对林又红说:“现在就我和潘师傅落伍了,跟不上了,我在这里占了居委会工作人员的名额,却抵不上一个人用,只能算半个人——半个也算不上,算小半个人,潘师傅比我还不行,就成了修理工,我呢,只会动动嘴皮子,劝劝架,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人。”
余老师带着林又红在四周看了一看,桂香街居委会办公条件很差,外面一条狭长的地方,是窗口办理各种手续,出各种证明,盖各种章,林又红注意地看了看墙上贴着的窗口服务内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光光盖章项目的就有几十项:
流动人员子女需要社区出具当事人居住一年以上的证明;
申请最低生活保障、医疗救助、临时救助、自然灾害救助等居民基本情况证明;
申请高龄津贴资格核实证明;
居民申请法律援助的家庭生活困难证明;
矫正对象在社区服务情况证明;
法律援助案件中子女赡养老人的情况证明;
初婚未育和再生育资格核实证明;
学生申请学龄前杂费减免、助学金补助的家庭生活困难情况证明;
市区企业退休人员社会化管理属地接受证明;
学生寒暑假参加社区活动情况证明;
林又红看得眼花缭乱,余老师在一旁说:“林主任,以后慢慢看吧,不是一下子记得住的——”
林又红眼睛又往两间办公室的上方一看,我的妈,这里的内容也不少,那间“主任室”的门框上方,至少挂了十多块牌子:
书记主任室
副主任室
妇联工作室
社区工联会
社区关委会
共建委员会
在职党员联系站
党员先锋驿站
社区党群之家
少数民族之家
民族宗教工作室
……
另一间的上方,更多:
淑琴调解室
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室
阳光网络教室
青少年电子阅览室
未成年人网络教室
阳光宝宝亲子室
妈咪悄悄话语屋
家用电子免费维修室
……
这一间屋里则比主任办公室那一间更加杂乱,里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电器,小杂物,像手电筒,电饭煲,收音机,闹钟,电水壶,等等等等。
余老师又介绍说:“这一间,既是调解室,又是潘师傅的修理室,不过潘师傅也不仅是在这里维修,他还上门服务,都是免费的,比如哪个小区楼道灯坏了,比如——”
林又红说:“我知道,潘师傅去过我家服务过,但是我觉得很奇怪,不能理解,像这样的事,小区楼道灯坏了,家里燃气灶的问题,都要叫居委会修理?”
余老师说:“如果小区的物业比较好,那他们不会来喊居委会,可是我们桂香街有许多老小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造的那种,根本没有物业,也无人管理,有许多原单位都早已经不存在了,或者合并到别的单位去了,没人管了,肯定要来找居委会的。”
林又红又看了看“淑琴调解室”,余老师在一旁说:“淑琴就是我们老书记李淑琴,她人都不在了,我们前几天也商量,要不要换名字——”
前面林又红虽然来过几次,但从来没有留心,当然也不必留心这里的办公情况,现在她不免有些发愣,桂香街居委会的办公条件这么差,却承担了这么多的工作,其中还有许多事情完全是义工性质的,并没有人规定一定要居委会做,但是既然居民找上门来了,居委会也是推不掉的。
一点点地方很快就转完了,最后余老师指了指栏杆外的一个大平台说:“这里有个大平台,一下雨,水就沿着平台倒灌进来,我们只好沿着这个墙角边,用石灰水泥堵,雨大的话,还是堵不住,到时候居委会里就水漫金山啦。”
林又红探头看了看,外面这个平台确实很大,整个面积超过现在居委会的办公面积,平台上乱七八糟,堆放着许多杂物,看起来根本没有派上什么用场。
林又红问余老师:“这个平台是干什么的,怎么没有利用起来?”
余老师说:“唉,老书记在的时候,已经筹划了很长时间了,想把它用起来,改成办公用地,如果真的能够做成,我们就宽松多了,图纸都请人画好了,可是跑了多少次,一直跑不下来。”
林又红说:“是房管规划跑不下来吗?”
余老师摇头说:“何止是规划,没有一处能跑下来的。”
林又红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要把话说出来:“能不能再试试,要是能把平台用起来,办公条件就改善多了。”
林又红正等着听余老师的态度,忽然听到楼梯上“噔噔噔噔”有人冲上来了,抬头一看,是那个曾经抱着孩子到林又红家楼下喊蒋主任的丁大强,手里捏着一沓纸,冲着林又红一边扬一边喊:“蒋主任,蒋主任,我孩子的医药费,到哪里报销?”
余老师赶紧纠正他:“不是蒋主任,是林主任!”
丁大强的手仍然挥舞着:“我管你什么主任,总之你是主任,我孩子看病的钱——”
余老师打断他说:“丁大强,你昨天已经来过,我已经和你说过有关政策和规定了,居委会真的不能帮你办,你想想,如果是能帮你办的事,居委会怎么会不办呢?”
丁大强气愤地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吗?政府是什么?政府就是说话不算数,明明我们都符合低保,为什么不能报销医药费,你让我们拿吃饭的钱给孩子看病,病没看好,人都饿死,这就是你们政府给我们的政策和规定?”
小陈正在埋头给居民办理手续,已经忍了一会,忍不下去,又跳了起来,和丁大强对骂说:“你骂政府,你找政府去,这里不是政府,这里是居民自治组织,居民自己管自己,你来这里无理取闹,影响我们办公,我们就不办公——”
说着把手里的活一砸,“叭”的一下,居然关了电脑,正在办理手续的那个居民急了,她不怪小陈,倒去怪丁大强,斥责他说:“你还好意思跑到桂香街居委会来闹,你又不是这里的人,你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另一个等着办事的居民也接着说:“都怪你们这些外地人,把我们桂香街搞臭了,我们桂香街,原本可是有名气的地段,什么叫桂香街,就是桂花香十里,从前多远的人都能闻到香味,赶过来,现在呢,你们这些外地人一来,桂香街可以改名叫桂臭街了——”
丁大强不光不能报销孩子的医药费,还被大家攻击,气得拍桌子打板凳,吼道:“放你娘的臭狗屁,臭味是我一个人搞出来的吗,我一个人有那么大的本事,我也不用在这里像个叫花子样地跟你们乞讨——”
林又红感觉耳朵都要被他们吵炸了,一边赶紧对小陈说:“打开电脑——”一边把丁大强请进办公室,给他倒一杯水,让他平静一下。
丁大强不喝水,只是把手里的那沓病历卡和医药费用单塞给林又红,余老师想阻挡,说:“你不用给林主任,给林主任她也不能——”
但林又红还是接了过来,看了一下,才知道丁大强孩子情况不是太好,已经看了好几家医院,赶紧问丁大强:“你自己到底搞没搞清楚,你孩子是吃了哪家的东西、吃的是什么东西?”
丁大强说:“怎么不清楚,就是隔壁摊上的酱牛肉——”他从林又红手里又拿回病历卡,翻开来给林又红看:“蒋主任,林主任,主任,你看,你看,医生这么写的——”
医生的龙飞凤舞实在看不清,林又红仔细辨认了一会,勉强看到什么“杆菌”几个字,林又红说:“如果真的有证据,可以告他的,让他赔偿医药费用。”
丁大强冷笑一声,开口又呛林又红说:“主任,你肯定是有钱人,你叫我打官司,我要是有钱打官司,那钱我还不如给孩子看病呢。”
林又红说:“我们有法律顾问,是义务的,帮你打官司不收钱——”
丁大强一听,又嚷道:“什么玩意儿,义务的?不花钱的?不花钱能有什么好货,现在花钱都请不到好律师,你们都不舍得花钱,还想打赢官司?”
林又红一边瞪了丁大强一眼,一边问余老师:“桂香街社区居委会这么大的范围,怎么只有一个义工律师,没有专门聘一位律师?”
余老师摇头说:“我们聘不起的,林主任,有些情况正好向你汇报一下,我们居委会六个干部,全社区人口超一万人,一个月的工作经费,街道给我们两千元。”
林又红吃了一惊,一瞬间似乎完全没有了金钱的概念,脱口就问:“两千元,什么意思,两千元是干什么的?”
余老师说:“哎嘿,什么都得干,那事可多啦,我说也说不尽——”
小陈就没有好好安心做事,一直在外面侧耳倾听里边的动静,这会儿她又来劲了,跳起来在外面大声说:“我记得,我说得清——”就开始报起来:“宣传墙报月月换,要钱吧,文艺活动排练修理乐器,统一服装,要钱吧,修理电器小配件,要钱吧,请老师讲座要杯茶吧,老年食堂伙食要补贴吧,放学后代管小孩要给点吃的哄一哄吧,改造厕所,吃喝拉撒——”
别说是林又红,连那个丁大强也听得目瞪口呆,暂时都忘记了自己的强烈诉求。
小陈还在继续念经:“水费电费网络费,车库路灯下水道——”
余老师说:“好了啦,好了啦,过瘾了吧。”
小陈说:“过什么瘾,你不把情况跟林主任说清楚,她还是以为她掉进蜜罐子里了呢,哈哈哈——”
这妖精,当初哄林又红进来的时候,是那样一副嘴脸,现在把人哄进来了,立刻换了一副嘴脸。
林又红不由得想,看起来,我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丁大强只得退了一步,勉强说:“义工就义工吧,总比没有律师强一点,他人在哪里?”
林又红回头问余老师:“刘律师是在赵园子事务所吧?”
余老师摇摇头说:“刘律师不在律师事务所上班,他是退休律师——”
丁大强重新冒起来的一点希望,被“退休律师”几个字又打下去了,立刻又毛躁起来:“我说呢,谁肯来给你们当义工律师,原来退休了,他们弄个老头来哄哄你们,你们再哄哄我,政府就是靠哄人吃饭过日子啰。”
明明是来求人的,还瞪鼻子竖眼,林又红已经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丁大强,靠你骂人就能把事情骂解决了?”
丁大强说:“我想骂人吗,我不想骂人,可是我不骂人行吗,你换到我的处境你来试试,看你骂不骂人!”
小陈又横戳进来说:“喔哟,真的好可怜哪!”
丁大强说:“我不需要你们可怜我——”
小陈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说:“我可怜你?我是要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想想自己平时的所作所为,就知道落到今天的下场,真是因果报应——”
丁大强虽然人高马大,气势强盛,但嘴巴说不过小陈,怒道:“你对居民什么态度,我要投诉你——”
小陈得理不饶人:“你投呀,你投呀,你投了我正好走人——我早就总结出来了,什么鬼地方,有房有钱不找你,有吃有穿不靠你,各项义务不理你,有了问题缠死你,解决不好骂死你——”
眼看着他们又互掐起来,林又红气得说:“怎么,居委会是相声剧场吗?你们没完了?”
林又红一板脸,大家暂时都闭了嘴,林又红又说:“废话没用,无论怎样,我们得请教律师。”
一看到余老师要打电话,丁大强忽然心虚起来,支吾着说:“其实,其实,非要找律师吗,律师和城管公安都是连裆的吧——”
小陈立刻戳穿他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暴露了吧,你还告人家?人家没告你,你就上上大吉了吧,自己做的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噢。”
丁大强说:“我暴露什么,我没什么可暴露的,我是不想白费力气,就算你们找到律师,就算律师说可以打官司,就算我真的有证据证明我小孩是吃了他家的东西生的病,就算最后法院判下来,我是必胜——”
林又红说:“那不就要的这个结果吗?”
丁大强说:“这哪里是什么结果,这个结果没有用的,他不会承认的,就算他承认了,他拿什么赔我?他和我一样——警察就算把他抓进去,就算法律把他关进去,他也赔不了我——”
小陈说:“你其实想得蛮清楚嘛,很懂道理嘛,怎么一到居委会你就不讲理了呢?”
丁大强突然愣住了,过了片刻,又突然呼天抢地起来:“天哪,我不找你们找谁呀,我到哪里去评理呀,我无处可去呀——”
排队办理各种手续的那些居民也是各色人等,一时忘记了自己来居委会要办的事情,参与起讨论来了七嘴八舌说:“就是,居委会就是代表政府的,有事不找居委会,找谁?找政府?”
有人立刻接嘴说的:“找政府?你找得着吗?大门你都进不了。”
再有一个说:“政府门口倒是有个信访室,排队进去,你说什么,他记什么,蛮有耐心的,态度也很好,然后告诉你,你回去等消息吧——”
大家气着气着又哄笑起来,一个说:“回去等呀等呀,等得头发都白了,政府的消息还没有来。”
最后终于又归结到居委会,说:“还是居委会好找一点,每次来,总有个说法。”
却也有人不同意,说:“好什么好,我们莲花巷地段的地下管道堵塞问题,我都来了多少次了,解决个屁,你们去看看齐三有的面店,成臭豆腐店啦。”
小陈不高兴了,反驳他说:“你该把责任分清楚,下水道的事情,是居委会管的吗?”
那人说:“居委会至少要负责传递居民的意见给上面嘛——”
小陈不客气地说:“你知道我们传递了没有呢?”
那人不吭声了,旁人说:“那倒是,凭良心,老书记在的时候,没少给我们跑,可是——”
丁大强见他们瞬间就把话题扯远了,着了急,说:“你们扯下水道干什么,我孩子的医药费还没着落呢——”说话间手机上来短信了,他低头一看,一着急,把那一堆病历和药费单往林又红的办公桌上一扔,说:“我得做生意了,这事情我不管,我就给你了,过两天我来拿钱。”转身就走。
其他人又是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林又红问余老师:“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余老师说:“只有替他申请医疗救助——”
林又红立刻眼睛一亮,说:“能够申请到吗?”
余老师十分为难,停了一会才说:“林主任,你可以到街道去了解一下,能解决多少是多少,解决一个是一个吧——”她稍一停顿,又补充说:“本来我可以去的,但是圆通巷那儿的违章问题,我得去看一下,不能让他们强行建起来,建起来了,就麻烦,再拆就很难了——”
林又红点了点头说:“我去,正好熟悉一下情况。”
时间快到中午了,外面窗口排的队伍也越来越短,只剩一两个人了,听说林又红要去街道了解情况想办法,小姜赶紧自告奋勇说:“林主任,我和你一起去,我也要尽快熟悉起来——”
小陈“哼哼”了两声,说:“将军,你倒蛮积极啊。”
小姜憨厚地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呀?”
小陈被小姜的憨厚闷了一下,随即又攻击小姜说:“你积极有屁用,连个合同工都不如,交了五金,都不到两千块——”
小姜说:“我知道,但是现在外面工作难找,我也试过好几个单位——”
小陈说:“你以为这里就能留住你,我们前面也有个男的,帅哥,肯定比你能干,干了两年,谈了五个女朋友,全走了,最后他也走了——你还是识相一点,早点想办法撤吧。”
小姜有点担心地看看林又红,又看看余老师,小心地说:“这不是我的想法,这是她说的——”
林又红起身往外走了,小姜也赶紧跟上,奇怪的是,小陈也站了起来,说:“我这儿完工了,我也跟你们一块儿去。”
林又红有些奇怪,不过没等她发问,余老师就阴阳怪气地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小陈说:“那也难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凭什么太阳就得天天从东边升起呢。”
小姜大概没有领教过这样的歪理,但又不敢笑话小陈,憨憨一笑,随着林又红走了出来,小陈已经到了前边,面向他们,倒着走路,边走边说:“嘿,将军,你还蛮会拍马屁啊,一来就拍上主任,是很想进步的节奏啊。”
小姜脸通红,结结巴巴说:“没有,没有,我只是想,想早一点了解情况,早一点熟悉工作,没有,没有那个意思——”
小陈乐得“哈哈”大笑,说:“没有‘那个’意思,‘那个’到底是哪个意思?是没拍马屁的意思,还是没想进步的意思啊?”
林又红看着他们,心中十分感慨,经济条件相差如此之大的两个年轻人,却共同在一个居委会工作,她无法想象他们的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差别。
当然,她也不会去想象他们的未来,她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