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场用手机拍视频的那个人,只要不是偶尔经过的路人,他应该就在桂香街社区的范围之内,甚至就在小吃一条街上,林又红觉得应该把这个信息告诉派出所,说不定可以帮助把案件搞清楚。
林又红通过“114”询问到街道派出所的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刚要开口,才发现三言两语还说不清,还得慢慢地从头道来:“警官同志,昨天下午小吃街发生打架事件,有人拍了视频——”
那头接电话的人立刻追问:“视频?视频里有什么?”
林又红又犹豫了一下,只好如实说:“视频里有人在拍视频。”
那头的人先是“哈”了一声道:“视频里有人在拍视频,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不过他的反应还不算慢,话说到此,已经明白过来了,赶紧又说:“我知道了,你的视频里虽然没有真相,但是视频里在拍视频的那个视频里也许有什么——你是哪位,现在你手里有视频吗,有的话,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派出所,或者,我们上门来——”
林又红不想让派出所的人上门,赶紧说:“我去,我去。”
刚走出小区的大门,就看到余老师、小陈和潘师傅迎面守在那里,林又红脸上一沉,想避开他们,可是他们已经到了她的面前,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看。
林又红忍不住说:“怎么,你们要限制我的行动自由?”
那三人一时没人说话,仍然小心地盯着林又红看,林又红有些毛躁,说话也很不好听:“你们看我,能看出什么来?”
这三个互相丢了几个眼色,余老师才小心地开口问道:“林主任,听说你去过电视台,你已经拿到证据了?”
林又红冷冷地说:“对不起,请你们不要喊我林主任,我不是林主任——”
大家赶紧点头,余老师说:“好,好,喊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林又红这才把手机拿出来,说:“我本来是要交到派出所去的,既然你们都在,就先请你们看看,你们对桂香街地区的人应该是熟悉的——”
小陈一激动说:“是证据吗,是证据吗?”
林又红说:“没有找到证据,只是找到一个人,这个人昨天可能把全部经过拍下来了,但是我只拍下了他的脸,你们认一认——”她把手机交给余老师,说:“你们看看,认不认得这个人,就是他在现场一直用手机在拍视频。”
手机从余老师手里,传到潘师傅手里,最后到了小陈那里,他们一一辨认,可是照片实在太模糊了,根本看不清。
余老师仔细捉摸了一会,犹豫着说:“是不是东头的阿鬼?”
潘师傅又拿去看了看,也犹豫,说:“我怎么觉得像是卖糖芋头的那个什么?”
小陈又看,看了说:“看不太清,好像是卖包子的小董,不对不对,像卡子,卖烤鱿鱼的卡子,河南人——咦,也不对,卡子的个子没有这么高——像是——”她开始挠头了。
眼看着居委会的人恐怕是吃不准的了,大家似乎都等着林又红拿主意呢,她得把皮球再踢回给大家,换个思路说:“以你们对夏老三的了解,他真会做出这种事吗?”
大家都摇头,仍然不说话。
林又红也不知道他们摇的是什么意思,是他们认为夏老三不可能打人呢,还是他们觉得自己不了解夏老三,现在她也无法可想无路可走了,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林又红无奈地看了看小陈说:“这样吧,我把这个人的照片转发给你,你们熟悉这条街上的人,再多打听打听,想办法找一找吧。”
小陈下意识地把握在手里的手机往身后一藏,但随即也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动作太可笑,一急之下,想出道道来了:“林主任——”她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又喊,又喊,嘿嘿——林,那个,其实有一个人,我敢保证,他一定知道拍视频的是谁。”
大家看看小陈,因为小妖精说话从来嘴无遮拦,不走心不走脑,所以年长的几个并不很把她的话当真,只有林又红因为心切,赶紧问道:“你说的是谁?”
余老师说:“你听她的,我们都认不出来,她还能想到谁。”
小陈说:“就是夏老三。”
大家一听夏老三,都愣住了,不能说小陈的话没道理,连余老师也点头说:“这倒有可能,夏老三对那条街上的人,个个熟的。”
潘师傅说:“是呀,他连那些小贩的家属都认得,都喊得出名字。”
林又红的情绪先是振奋了一下,但随即又低落下去了,说:“夏老三不是被拘留了么,怎么问得到他,拘留期间是不允许见面的。”
小陈鼓劲说:“去试试,说不定他们肯通融一下呢。”
林又红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完全无望,又不好过分打击小陈的积极性,她建议说:“那,余老师和小陈,你们去派出所再了解了解吧——派出所应该和你们熟悉的——”
余老师似乎面有难色,犹豫不决,潘师傅向林又红解释说:“余老师恐怕不行,他们不认她的,她和人家所长吵过架。”
余老师也承认说:“怪我平时和他们关系没有搞好,他们只认老书记——”
林又红来气说:“按你们的说法,从此以后,你们桂香街居委会就该停工了?”
大家不作声。
小陈眼巴巴地盯着林又红,林又红说:“你别看着我,我一无所知,我又不是居委会的人——”
小陈赶紧说:“正因为这样,派出所他们也吃不透你,说不定卖点面子。”
余老师和潘师傅他们都附和称是,余老师说:“林主——林,那个,麻烦你了,你带上小陈辛苦跑一趟,最真实的情况肯定都在派出所。”
林又红不好再推托,心想着,我先不跟你们说,这派出所一定是我的最后一站了。
一路上,小陈小心翼翼地守在林又红旁边,好像又怕她随时逃跑似的,林又红反感地说:“你们这样,其实没有用的,我反正不是你们居委会的人,我可以帮你们做一件事,不可能帮你们做每一件事。”
小陈赶紧说:“一件就好,一件就好。”
林又红真拿她没办法,又呛她说:“你以为到了派出所,我们就能见到夏老三吗?”
小陈倒懂,说:“不可能的,拘留期间是不能见的。”
林又红又呛她说:“那我们是去见警察啰,请他们帮我们见夏老三、问他话吗?警察会听我们指挥吗?”
小陈老老实实说:“不可能的,警察不可能听我们的。”
林又红说:“这就是奇怪了,既不能见夏老三,又不能问警察,那我们到派出所干什么?”
小陈说:“我们见机行事吧。”
林又红不由边走边朝小陈上下打量一番:“小陈,真是人不可貌相,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不想在居委会工作,看起来你很不安心工作的样子,可现在看来,你还蛮认真,蛮执着的——”
小陈说:“林主任,不不,不是林主任,你看得不错,我确实不安心工作,我可不想在居委会长期做下去——”
林又红说:“你还是想考公务员?”
小陈说:“我哪里考得上哦,我是骗骗自己的。”
林又红说:“那你怎么办呢,考不上公务员,又不去应聘其他单位,你只能在居委会工作。”
小陈夸张地捂着心口说:“这就是我的痛——”正痛着呢,忽然眼睛一亮,林又红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前边路上有个警察,小陈追了上去,一路喊道:“刘警官,刘警官——”
那年轻的警察回头看了一下小陈,感觉并不认得她。
小陈亲热地过去拉扯他的胳膊说:“咦,刘警官,你不认得我啦,我是小陈、陈菲呀!”
那小警察难为情地挠了挠脑袋,仍然没有想起“陈菲”是谁,说:“真不好意思,你是说我们认识?你——”
小陈赶紧说:“我和你是同一天报到的呀,你忘记啦,那天我们一伙人呢,都是应届生,我们同一天到街道报到的,我们还说好到岗位后要聚一聚的,结果你们也没人牵头,这一晃就是——一晃就这么长时间了。”
说得那小警察不好意思了,赶紧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人多,我记不得了。”
小陈逗他说:“不是因为人多吧,是因为我长得太对不起你,所以你不记得我。”
小警察还想辩解,小陈说:“行了行了,今天记住我就行了罢,一会儿我们加个微信,要不,你下次补请我一顿就行了。”
小警察喏喏地:“嗯,嗯,好——”
小陈说:“我马上到你派出所,这是我们林主——”她瞄了一眼林又红,发现林又红没有朝她瞪眼,骨头轻得没几两了,赶紧加强语气说:“是我们林主任,你把我们给你所长介绍一下,要隆重一点啊。”
小警察点头说:“隆重,隆重。”赶紧带他们往派出所去。
林又红这才补了一个白眼给小陈,压低声音说:“就这一次啊,下不为例,要不是——”
小陈兴奋地朝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到派出所的时候,所长正要外出,小警察赶紧上前报告:“报告所长,桂香街居委会主任来了。”
所长回头朝林又红和小陈看看,奇怪说:“桂香街居委会主任?有主任了?这么快就到位了?”
小警察说:“到位了,到位了。”
所长又轮番看看林又红和小陈,向林又红说:“是你吧?”
林又红刚想解释,小陈抢在前面说:“是她,是她,林主任。”
所长更奇怪了:“林主任?哪里来的林主任,前边不是说有个姓蒋的主任来的吗,怎么几天就变成姓林的了?”
林又红再次想要说明情况,又被小陈抢先了,说:“就是瞬息万变嘛,现在什么时代,就是变的时代,换个主任有什么好奇怪好追究的。”
所长说:“不是我要追究什么,我们和桂香街居委会是共建的,过去老书记在的时候,我们经常沟通,许多事情都可以合并处理,两家联手比一家单干,许多难题就好解决多了。”
小陈说:“那是我们老书记心想群众,只要能为大家解决困难的,怎么做都行,不过所长你放心,我们新主任绝不会比老书记做得差。”
看到所长点头,林又红着急了,实在不能再糊下去了,她直截了当地说:“所长,你们误会了,我不是新来的主任——”
所长笑了起来,说:“知道,知道,你这位同志还蛮讲规矩和程序的,我怎么能不知道,一般都是主任先来干一阵,时间可长可短,然后再选举,等选出来,才算是正式的主任,现在喊是早了一点,不过反正都是你,早点晚点都一样啦。”
小陈一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所长又说:“虽然还没有选举,但是现在你来工作,总得称呼你呀,不喊主任,难道,难道,喊什么呢,喊林代主任?”
小陈打趣说:“我们暂时喊她林不主任,哈哈——”
大家都笑了起来,小警察站在小陈面前,好像自己立了大功似的,满脸放光,小陈也不负所望,直朝他抛眼神,搞得小警察脸都红起来。
林又红先前只是觉得居委会的干部,还有那些居民,坚持喊她林主任,实在不可理喻,没想到到了派出所,所长居然和他们也是同一个调调,他们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想问题,按照自己的习惯说话。
林又红服了。她认输了。
从前联吉氏上上下下都知道,无论是总办林主任还是林总,可是个从不服输的主,再从前,她学习过、工作过的任何地方,大家都知道,没人能让林又红服软。
自然,也是因她很少出差错,没有错,她认的哪门子输呢?
可是现在她服了,她认了。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出什么差错呀,可是为什么现在轮到她认错服输呢。
林又红不想再纠缠下去,还是赶紧把夏老三的事情做个交待,自己好赶紧抽身走开,尽快离开这个说不清道理的地方。
林又红迅速调整好心态,直奔主题说:“所长,今天我们来,有件事想请你帮助,昨天下午小吃一条街的打人事件,城管队员夏老三被你们——”
所长立刻就回归了所长的脸面,严正地说:“没有夏老三,只有夏必全,夏必全的案情,比较复杂,我们正在调查取证,任何情况不能外露的,这个情况,你们居委会难道不了解吗?”
林又红说:“我们不是来了解案情的,既然已经刑事拘留,我们也知道有关规定,但是夏老三——夏必全打人,可能是有隐情,我们想搞清楚。”
小陈也急着说:“夏老三很可能是被冤枉的,我们要——”
所长忍不住嘲笑起来:“你们以为警察干什么吃的,难道我们会冤枉一个好人?”
小陈着急解释,口气又冲了起来:“夏老三平时虽然吃相难看,但是他不会下毒手打人,你们派出所也不是不了解他,凭什么——”
所长打断小陈说:“你就是小陈吧,早就听说你的事迹,我不和你说话,不和不懂法、不懂规矩的人说话。”他回头生气地问林又红说:“林主任,你派出所还是我派出所,你们居委会现在也有破案权了吗?”
林又红说:“我们不是要破案,我们只是想还原当时的一些真实情况,比如说——”
所长说:“这不就是派出所干的事吗,警察的活,居委会也来插一脚,警察还干不干了?”回头瞪了小警察一眼,说:“你请来的,你接待吧,我要出警了。”毫不客气地撂下林又红和小陈就走了。
小警察十分尴尬,两边没讨着好,不知怎么办了。
小陈先是责怪地瞪着他,但随即想到还少不了求助于他,所以立刻就朝他谄笑起来,林又红看在眼里,心想,这小丫头,真是个变脸王,真讲实惠。果然,小陈朝小警察笑一笑就说:“哎,刘警官,你们所长水平可不怎么样,还不如你呢,他连警民关系都不懂,还当所长,让你当算了。”
小警察赶紧摇头摆手,说:“不敢瞎说,不敢瞎说,我们所长有水平的,他还是局里破案先进呢,他还是——”
小陈抓住小警察的手臂又摇又晃,发嗲说:“不稀罕不稀罕,连夏老三的事情都搞不清,还破案先进呢,先进个屁。”说话又粗鲁起来,也不怕小警察会看穿了她的真面目。
林又红一直惦记着夏老三那里到底能不能提供有用的信息,但是现在看起来,他们见夏老三的可能性是零,只得求助小警察说:“我们知道不能见夏必全,但是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传个口信,很简单,只要问一句话——”
小警察吓得往后一退丈把远,紧紧闭了嘴巴,看得出来,他已经后悔把她们两个带进派出所,他快要给自己惹上麻烦了。
林又红知道无望了,朝小陈说:“算了,我们走吧。”
小陈泄气地说:“唉,连美人计也没有施成,算了算了,什么人民警察,和人民作对啊?”
小警察一听美人计,差点要笑出来,但没敢笑,更没敢再接嘴,怕她们纠缠,怕甩不掉她们,就眼睁睁地看着林又红和小陈沮丧地跨出派出所大门。
临出门时,小陈心有不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小警察一眼。
小警察一个激灵,赶紧追出门来,把她们俩请到路边角落里,低声说:“只有一个人能够见夏必全,就是律师。”
林又红奇怪说:“现在不是拘留吗?还能请律师吗?”
小警察说:“一般的人是不会在这时候请的,但是法律上是允许的。你们可千万不能说是我告诉你们的啊!”
小陈一高兴一激动,上前搂了搂小警察,还拍了拍他的肩,道:“这才是人民的好警察,我喜欢!”
小警察闹个大红脸,顾不得多说什么,赶紧地溜回派出所去了。
小陈牛哄哄说:“林主任,啊不,不是林主任,是林不主任,瞧着,我有两下子吧。”
林又红想问问她小警察是不是真和她同一天报到的,但话到嘴边,一看小陈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就觉得完全不需要问了。
果然小陈主动坦白说:“林主任,你猜出来了吧,我是骗他的,同一天报到,嘿嘿,鬼呢——他都那么老了,我和他怎么可能是同届。”
林又红说:“我就知道你是个鬼东西。”
小陈说:“嘿嘿,反正,反正——林主,哦,林不主,我们到哪里去请律师呢?”
林又红说:“居委会平时没有法律顾问吗?”
小陈犹豫说:“法律顾问肯定是有的,但是林主任,最好还是你去联系吧,你高大上,你请的律师肯定也是高大上,比我们居委会的法律顾问不知道要高几个层次。”
林又红说:“你错了,我们请律师,又不是要替夏老三做辩护人,现在还在公安侦察阶段,那还早呢,我们的律师,只要做一件事情,进去见一下夏老三,把我手机拍的照片给他看一下,夏老三认出这个人来,律师的任务就完成了,这样的工作,任何一个有律师证的人,都能做,高大上的不仅用不上,搞得不好,反而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
小陈怀疑说:“进去能给夏老三看手机吗?”
林又红说:“反正我们把任务跟他说清楚,看他自己处理吧。”
小陈说:“我们居委会的法律顾问,经常来给居民讲讲法的那个,行吗?”
林又红说:“行。”
小陈打了一个电话,那法律顾问很快就来了,是个年纪蛮大的老律师,姓刘,来了先和小陈对视了一下,林又红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她问了一下刘律师的情况,居然是赵园子法律事务所的,心里不免好奇,怎么这么巧呢,这赵园子是赵镜子的亲姐姐,自己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干得风生水起,在南州的业界也算小有名气。桂香街居委会的法律顾问,居然就是赵园子那儿的人,赵镜子怎么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再一想,立刻觉得自己太好笑,赵园子事务所的律师干什么,跟赵镜子本来就没什么关系,就算赵镜子知道,又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挨得着吗,除非她真就是桂香街居委会的主任了——林又红赶紧赶走自己的离奇而荒唐的想法,给刘律师简单说了一下情况。
刘律师听林又红说了,也不多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林又红要把手机给他,他看了看手机,说:“用得着吗?”
林又红说:“照片在这上面,就是要让夏老三——让夏必全辨认这个人的,不带手机他怎么辨认?”
刘律师接了手机,说:“好吧,我试试去。”
小陈叮嘱说:“刘老师,你小心点,警察可能不让看。”
刘律师朝小陈笑笑,就进去了。
两个人等在外面,林又红心里焦虑,看了几次手表,小陈说:“林主任,你是个性急的人。”
林又红说:“就是看一张照片,如果长时间不出来,很可能出问题了,违反什么了,被警察发现了——”
正着急呢,那刘律师已经出来了,把手机还给林又红,林又红一急,说:“怎么,不许看手机?”
刘律师说:“确实是不许看,旁边有人监督的,但是夏必全根本不用看手机,我只说了一句,当时有人在现场拍视频,夏必全马上就知道了,说是小辛,辛苦的辛,叫辛小亮。”
林又红不免有些怀疑和担心:“他看都不看就知道,这么肯定?”
那刘律师看了林又红一眼,不急不忙地说:“你可能不太了解夏必全,他做城管工作不是一年两年了,他可真是用心做的,小吃一条街上的摊贩,包括他们的亲戚,他们周边的人,就没有他不认得、不熟悉的,都在他心里装着呢,所以,闭着眼睛也知道。”
林又红又说:“这个小辛,也是个小摊贩?”
小陈说:“小辛本人,我也不认得是哪一个,但是小辛的父亲老辛,在小吃街好多年了,这个人我知道的,老资格,是个人物——”
林又红听小陈说“是个人物”,差一点要笑出来,小吃街上这些不成气的小贩子,还能有个什么人物,心里这么想着,要是换了从前,嘴上早就无遮无拦地说出来了,但是现在反而变得小心,变得谨慎了,实在是因为这里的人,和她过去接触的人太不一样,她任性不得。
小陈早已经洞察出了她的心思,立刻就说:“其实这小吃街上,人物还真不少,不是个人物,在那里站不住脚的——”
林又红奇怪说:“不就是摆个小摊子么?”
小陈说:“他们可是世界上最纠结的人物,要吃饭,就得做事,要做事就得做坏事,因为不做坏事就没有饭吃——”
林又红打断她说:“做了坏事就有饭吃?”
小陈说:“做了坏事就有牢饭吃,所以说,他们是世界上最纠结的人物。”
刘律师交给林又红两张纸,说:“这个给你吧,是夏必全写的一封信,写给小吃一条街的摊贩的一封信。”
林又红接过去,看了一眼,是写在香烟盒子背面的,字又小又密,挤在一起,看不清楚,林又红顾不得看,先收了起来,赶紧着去找辛小亮。
小陈知道老辛的摊位,一下子就找着了,老辛也确实显示出一点他的“人物”模样,不像齐三有以及另外一些小贩那样气急败坏,看起来十分沉稳,林又红站到他面前打听情况,他神色自若地笑了笑,说:“我叫辛民,辛苦的辛,人民的民。”稍停顿一下,又慢悠悠地说:“你找我,你是谁?”
林又红一时竟回答不出“我是谁”,心里怪别扭的,只好说:“我是谁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因为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要解决你们的困难,而不是我的困难——”
老辛轻描淡写就将林又红的军了:“呵呵,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你就想来解决我们的困难,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困难吗,你打算怎么解决呢?”
林又红心里急着要知道视频里的真相,不想和他多扯,直接说道:“昨天小吃街的打架事件,现在闹得很大,对你们、对城管,双方都不利,所以只有找出事实真相——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昨天你儿子辛小亮拍下了全过程的视频——”
老辛既不否认,也没承认,只是平和地说:“昨天你在现场吗,你看到辛小亮拍视频了吗?”
林又红说:“有人看到了——”
没等老辛再说话,旁边卖臭豆腐的年轻的小贩早就憋不住了,嚷嚷起来:“狗日的齐三有,肯定是齐三有举报的,个狗日的,自己有了‘三有’,还跟我们‘三无’的人过不去——齐三有,你等着,我不k你,我就不是k佬!”
大家哄堂大笑,林又红并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小陈在一边低声说:“这臭豆腐,动不动就说要k人,所以大家给起个绰号叫臭豆腐k佬,其实是个胆小鬼,谁也没敢k过。”
林又红差点要笑,忍住了,赶紧正色地告诉老辛:“跟齐三有无关,你儿子辛小亮当时在拍视频,但也有人在拍你儿子,电视台的录相里也有他——”
那臭豆腐k佬还不罢休,继续嚷着说:“齐三有,你个王八蛋——”
林又红忍不住说:“你骂齐三有,人家齐三有至少比你懂规矩懂道理,你们这些人,明明知道你们是‘三无’,无证经营,也没有卫生许可,又没有工商登记,为什么还偏要在小吃一条街摆摊呢,明明知道是不合法的——”
臭豆腐k佬横了林又红一眼:“你哪里来的?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我们要吃饭,要养活一家老小,不摆摊我们喝西北风?”
林又红说:“那你们至少应该和齐三有一样,去办有关手续,不就合法了?”
老辛又“呵呵”地笑了一声,朝林又红看看,说:“看起来你的官衔不小啊,官衔越大,越不了解老百姓的真实情况——难道你以为是我们不想‘三有’么?你真不知道是没人肯给我们办‘三有’?”
林又红知道自己是外行,但她并不怕自己是外行,也不遮遮掩掩,坦然问道:“为什么没有人给你们办‘三有’?”
旁边臭豆腐k佬又嚷了起来:“天哪,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呢?”
老辛没有说话,却从随身背的一个包包里,取出厚厚一沓纸,递到林又红面前说:“你不知道办个‘三有’有多麻烦,要几十种材料——当然,我们要吃饭,我们不怕麻烦,要这个,好,给你搞,要那个,好,也给你搞——你看看,他们需要的东西,我们都办齐了,就是不给我们办三证——”
那臭豆腐k佬配合着老辛,一红脸,一白脸,老辛沉着冷静,不动声色,他则暴跳说:“你们到底想哪样?你们到底站在哪一边?”
见他开口就“你们、你们”的,林又红本想将他顶回去说他用错词了,对林又红来说,根本就不是他们嘴里的“你们”,她完全可以一甩手走人,把他们全都抛到脑后,与她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但是临到要将这些话说出口,一向快人快语的她,却犹豫了,她犹豫着说:“如果你们说的是事实,我们试试想办法,帮你们找人解决。”
老辛听了林又红这话,朝着林又红看过了一会,似乎怀起了点疑心,又似乎起了点信心,问道:“你到底是谁?”
林又红被逼到墙角了,面对这样的情形,她无法再说我不是谁,只好含糊地说:“我是——我是——”
那臭豆腐k佬又抢先开腔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和陈主任一起来,你一定就是新来的那个主任?蒋主任?太好了,我们都听说新来的蒋主任能干事,肯干事——”
林又红没想到自己被自己一步一步地拉下了水,再想往后退,似乎已经迟了,周边的几个摊贩听到臭豆腐k佬说的话,都围了上来,有的甚至已经在向她作揖了:“蒋主任,蒋主任,全靠你了!”
林又红不能无视他们的恳求,一时也无法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说了,她现在着急的是要看到视频,所以重新又转向老辛说:“你儿子拍的视频,能不能拿出来,我们首先需要还原事实真相,才能接下去做工作。”
老辛又沉默了一会,下决心说:“我们这里的人,谁也不想惹是生非的,谁不知道和气生财的道理,可是我们被逼得无路可走——”嘴上说着,一边摸索着,拿出一部手机,交给林又红,见林又红惊讶,老辛解释说:“是我儿子辛小亮拍的,我让他留在我这儿的——”
林又红更加惊讶:“你知道我们会来找你儿子?”
老辛说:“如果有人找来,说明还有人关心着我们——”
臭豆腐k佬却还在一边嚷嚷:“老辛,你不能就这么给她,就这么便宜了他们,我们给她视频,她能给我们什么,她得说清楚,否则,门都没有!”
林又红完全无以言对。她能给他们什么?她什么也不能给他们,她什么也没有,她什么也不是。
老辛朝臭豆腐k佬说:“你用脑子想想,政府和咱们打交道,有他们吃亏的时候吗?她能给我们什么,只有你先给了她视频,才能知道她可能给我们什么,你如果不把她要的东西拿出来,你就休想得到任何东西。”停顿一下,又自言自语说:“知足吧,拍了东西,还有人愿意要去看,还算把我们当回事了,就怕拍得辛苦,却根本没人鸟你。”
事实真相终于得以还原了。
开始的时候夏老三手里是有一根棒子,但不是后来在他手上的沾上血的那一根,比那一根要细得多,正如夏老三自己所说,他事先已经得到消息,小吃街有人要整他,他是想自卫的,他只是把棒子紧紧抱在胸前,并没有举起来威胁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举着那根粗棒突然朝夏老三冲过来,他分明是想打夏老三的,结果棒子打歪了,打到小葛子头上,那汉子乘乱把棒子塞到夏老三手里,同时大声喊起来:“城管打死人了,城管打死人了——”
周围的小摊贩一拥而上,紧紧摁住了夏老三和他手里的沾着血迹的棒子。
看到视频里的真相,小陈赶紧拨打派出所的电话,告诉他们小吃街事件的凶手另有其人,林又红继续仔细看着辛小亮录下的视频,这时候,围上来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得知林又红找老辛的目的,是为夏老三摆脱罪证,开始围攻林又红。
老辛朝大家挥了挥手说:“大家先别闹了,蒋主任已经答应,帮助我们去办三证——”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但是从他们的表情看,他们似乎不相信老辛说的话,过了片刻,有人先反应过来了,大声说:“不可能,老书记在的时候,费了多少力,想帮我们搞,结果也没搞成,人倒先累死了。”
另一个说:“她是谁,她有什么办法帮我们办?”
再一个说:“她为什么要帮助我们,她跟我们有关系吗?”
老辛说:“你们七嘴八舌,怎么说话呢,有水平吗,人家要帮助我们,你们还怀疑,还责问人家为什么,有病啊你们?”
等大家稍稍安定,那老辛又对林又红说:“蒋主任,桂香街的人都知道,你也知道的,我们跟夏老三本来也无仇无怨,只是各人要吃各人的饭,他不给我们吃饭,我们就不给他吃饭——”
那臭豆腐k佬又跳出来抢着说:“不能全怪丁大强,夏老三太老卵,我们都想k他——”
林又红说:“他是城管正常执法,你们占道经营,谁是谁非,难道你们心里不清楚,明明自己无理,还打人,打了人还陷害人,还有理了?”
派出所所长带着几个民警赶到了,小陈上前就挖苦那所长说:“我说你们乱抓人,你还生气,你瞧见了,你们破不了的案,我们居委会能破,嘿嘿——”
那所长也不示弱,说:“你破了案了?我瞧瞧,犯罪嫌疑人在哪里呢?”
小陈道:“抓人是你们警察的事情,如果抓人也要我们抓,那你们派出所真可以关门了。”
那所长说:“既然是你们破的案,那人呢,你让我来抓人,人呢?”
大家面面相觑,虽然视频上拍下的那个打人者是丁大强,但是丁大强人呢,有人立刻假装一本正经地说:“报告警察,自从发生了打人事情以后,丁大强就没了影子,一定是畏罪潜逃了——”
另一人幸灾乐祸地嚷了起来:“你们来迟了,你们到现在才来,人家跑路都不知跑到哪里了——”
再一人笑道:“从南州跑到南非了,哈哈哈——”
那所长不理他们,只朝小陈“哼哼”一笑,说:“你们居委会有居委会的强项,可是破案嘛,还是得由我们来——告诉你吧,陈助理,我们早已经发现真凶,早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刚才已经在长途汽车站逮住了——”
老辛冷冷一笑说:“抓人放人,那是你们警察的事,与我们无关,夏老三也好,丁大强也好,归你们,我们只要有口饭吃。”
那所长看了看老辛说:“吃饭那就不是我们的事情了。”
老辛说:“我们本来也没有想跟你要饭吃。”
那所长讪讪的,又强调说:“要吃饭也不能违法,你违了法,就是我们的事情——”
臭豆腐k佬又抢着说:“那也很难说哦,说不定违了法,就有饭吃呢。”
有个刚来小吃街摆摊的小贩信以为真,急问道:“怎么可能,违法怎么有饭吃,怎么吃?”
臭豆腐k佬说:“这你还都不懂——”一边说一边朝所长努了努嘴:“跟他走,吃牢饭去罢。”
大家哄笑起来,所长也知道,即便是警察,在这群小贩跟前也占不着便宜,带着几个民警打算走了,林又红却挡住他们问道:“既然你们早已经知道夏必全不是凶手,为什么不放他?”
那所长说:“那小子自愿,说要在里边多待几天,好好反思反思,我们也乐得保密,免得真凶得到风声,一拍即合嘛。”
小陈插嘴道:“神经啊,夏必全要在拘留所多待干吗,里边很舒服吗?”
林又红忽然想起刘律师交给她的夏老三的写给小吃一条街的摊贩的信,拿出那几张皱巴巴的香烟纸,先粗粗看了一遍,对大家说:这里有夏必全的一封信,我给你们念念——
各位师傅:
你们好!
以前我一直骂你们,说你们总有一天要进去的,现在是我自己进来了,这几天我在里边用不着管你们了,我好轻松,好自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过,真正的自由不是人在哪里,而是心里拴着什么。如果一个人心里一直拴着什么,那就永远不得自由。我在城管队工作好几年了,心里一直被你们拴着,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和你们作对,说得不错,我是和你们作对,我的工作就是和你们作对,可是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人,我为什么要和你们作对,脱下这身工作服,我就是你们中的一员,为什么我这么不体谅你们,为什么我天天要和你们吵闹?
是因为我的工作。说得好听一点,我是想做好我的工作,但事实上,主要是想保住这只饭碗,没有别的想法,这只饭碗在你们看起来也许很了不得,可你们不知道的是,我们工资很少,压力却很大,出了问题被骂,被罚,有一个月,我只拿到三百块钱工资,就是因为没有管好小吃一条街,被投诉了。
我和你们,这么多年来,搅在一起,天天作对,但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的朋友,甚至都像是我的亲人,我知道,你们虽然骂我,甚至要打我、陷害我,但你们对我其实也没有恶意,你们只是向我讨口饭吃,既然双方都没有恶意,为什么会闹到这一步呢?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肯定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你们和我都有责任,但最根本的责任我真的不知道在哪里。
这些年来,桂香街小吃一条街算是出了名了,那是臭名。桂香街是一条有文化有历史的老街,这条街上桂花飘香,还出了好几个历史文化名人呢。可是现在,几乎全市的人,一提到桂香街,就和脏乱差、和假伪毒联系在一起了,顶着这样的臭名,你们的生意会好吗?是的,你们可以骗骗外地人,但那都是一斧头买卖,下次再也不会有人来了,再说了,就算是外地人,你们也不可以欺骗人家,不可以以次充好,甚至搞那些毒人害人的勾当,你们难道忘记了,你们中间,大部分也曾经是外地人啊。
虽然人不是我打的,但也不能说我是完全清白的,我也有逃脱不了的问题,大白天的,我手里拿着根棒子在街上干什么?的确,我是听说你们中间有人要整我,我是自卫的,但毕竟有损城管队员的形象,所以我知道,我的饭碗终究是保不住了,这些年,我拼死拼活卖力做,就是为了保住这只饭碗,但是现在被敲碎了,谁敲的?不是你们敲的,也不是我自己敲的,我不知道是谁敲的,总之是有一只我们都看不见的手,在敲我们的饭碗。
老书记在的时候,一直在为你们奔走,为你们想办法,但是她老人家没有来得及,现在她走了,我和你们一样,看不到希望了。
说实在的,我虽然没有吃官司,但是我很灰心,比吃了官司的人还看不到希望——
林又红停下了,现场鸦雀无声,大家都等着她继续念,林又红把那几张烟盒纸给大家看看,说:“没有了——”
臭豆腐k佬气得“哼”了一声:“看不到希望了,就没了?”目光已经从那几张香烟纸上回到了林又红这儿,林又红被他盯得十分不自在,预感到事情重新又要回到她身上来了,正想拔腿走人,那臭豆腐k佬已经开口了:“喂,蒋主任,我们把视频交给你了,你答应我们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够彻底解决?”
林又红赶紧否认说:“我答应你什么事情——”觉得口气不够硬,怕他纠缠上来,又强调说:“我怎么会答应你什么事情——”
臭豆腐k佬愣了一愣,感觉被耍了,但还是心存侥幸地说:“刚才你明明说要给我们想办法,解决三证的问题,我们才把视频交给你,否则——”
林又红十分尴尬,完全没有退路,只好说实话了:“对不起,我其实——我不姓蒋。”
臭豆腐k佬瞪着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说:“你,说话不算话?你为了欺骗我们,连自己是谁都可以不承认?”
林又红说:“我真的不姓蒋,我姓林——不信,不信我给你看我的身份证。”
臭豆腐k佬说:“我才不要看你的身份证,你不是新来的主任?那你是谁?”
林又红竟然无法回答这么个简单的问题,支吾着说:“我,我是——我不是——”
臭豆腐k佬早已经忍不住了,彻底翻了脸,火冒三丈,指着林又红就说:“你是个骗子!你一个女人还骗人?不要脸,太不要脸!”
林又红的脸顿时飞红滚烫,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骂过她不要脸,从小她的家庭教育也告诉她,“不要脸”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抨击和蔑视。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和“不要脸”三个字连在一起了,她十分恼怒,指着臭豆腐k佬说:“你不要骂人,你说话文明点!”
这回老辛也不再沉默,挺身而出了,盯着林又红说:“你让我们文明,你自己文明吗?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耍手段耍花招,这就是文明吗?”
林又红一气之下,只想一走了之,却被大家紧紧围着,正是进退两难,忽然看到小陈朝她一眨眼睛,知道小陈有鬼主意了,感觉救星来了。
果然小陈挤过来说:“林主任,快走吧,要迟到了。”
老辛和臭豆腐k佬同时指着林又红说:“她不能走,她走了我们找谁去——”
小陈脸一板,生气地说:“居委会今天召开老书记的追思会,你想阻挡吗?你自己不参加,也不许别人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