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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香街 十二 林主任与林不主任

林又红跟着小陈走出一段路,停下了,朝小陈看着,小陈明白她的意思,赶紧说:“林——林,老书记的追思会跟你是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今天区里、街道都有领导来,还有记者,可能要树立老书记做典型,让我们组织居民发言,我们总想要体现一点桂香街居委会和居民的水平,所以——”

林又红说:“我和老书记并不熟悉,让我说什么?”

小陈说:“主要是、主要是,大家想到老书记最后为居民做的一件事,就是到你家替你们调解矛盾——”

林又红立刻否认说:“没有矛盾,那不是矛盾,只是一个误会。”

小陈说:“是误会,是误会,老书记是帮你们去解决误会的,那天晚上老书记其实已经不——”

林又红不想听她多嘴多舌,朝她摆摆手,生硬地说:“我去就是。”忽然又发现不太对头,停下来对小陈说:“不对吧,今天是星期六吧,怎么还上班、还开会?”

小陈说:“居委会哪有什么星期不星期,星期几都一样要做事的。”

林又红不再说话,闷头往前走,走了一段,发现小陈在后面一直离她有两米左右,她放慢一点脚步,小陈也慢一点,始终是那个距离。

林又红不客气地说:“你怎么好像押犯人呢?”

小陈笑了笑,说:“我脚步小,速度又慢,跟不上你。”

林又红知道她又随口瞎说,懒得去戳穿她,不和她说话了,自顾走路,一路上沉着脸,小陈也住了嘴,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小心地跟在林又红后面,始终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

路上有人和小陈打招呼说:“陈主任,找到蒋主任啦。”

小陈嘻嘻哈哈道:“主任,主任,都是主任哈。”

林又红严正地说:“请你别扯上我。”

小陈吐一下舌头,又闭嘴了。

街心的两棵老桂树下,以往是夏老太的固定位子,可现在她不在这里了,她真的进医院了。林又红经过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朝那边看看,仿佛看到夏老太还坐在街边的树底下,远远地看到林又红过来,夏老太就朝她招手,朝她笑,大声说:“蒋主任,上班啦。”

一路上都有人朝她看着,也有人议论说:“年纪蛮轻的嘛。”

又说:“气质蛮好的,做居委会可惜了。”

再说:“一看就是坐办公室的人,跑到居委会来,犯啥错误啦——”

小陈朝他们瞪眼,生气说:“你们闭嘴,你们懂什么,主任是你们随便瞎议论的吗?”

大家也不觉得小陈的话粗鲁难听,都认同说:“好的好的,我们不议论了,万一议论错了,主任生气不来了,你陈主任又要开销我们了——”

快到居委门口时,林又红忽然发现不对劲,开老书记的追思会,怎么会放在居委会,这居委会办公条件这么差,连个开会的会场也没有,难道就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开,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小陈,小陈立刻赶了上来,她好像已经知道林又红的想法了,上来就检讨说:“林主任,你别生气,你千万别生气,我又说谎了。”

林又红说:“说什么谎?”

小陈说:“今天不是老书记的追思会。”

林又红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余老师、潘师傅、小金,还有一个和小金一起在窗口办公的叫许小午,已经怀孕七个多月,挺着个大肚子,几个人已经齐齐地从里边出来了,站到门口,既紧张又兴奋地看着林又红。

路过这儿的居民都朝他们笑,一个说:“噢,今天终于到日子了。”

另一个说:“喔哟,喜气洋洋的来——”

有一个人似乎不明就里,疑惑说:“今天人怎么这么整齐啊,面孔上都这么神气于什么?”

再一个立刻批评他说:“你都不领行情,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不看看今天来了什么人——”

林又红不想让居民看到他们僵持在门口,又起瞎议论,只得跟着余老师他们一起进去。

林又红一进来就感觉今天居委会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观察了一下,发现到处多出一些纸盒子,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摆着堆着,盒子都一般大小,还有盖子紧紧盖着,林又红才不想知道这又是什么鬼,和大家一起到了里边那间办公室,余老师请林又红坐,可是他们自己都站着,林又红说:“为什么你们都站着?”

没有人回答她这个问题,余老师说:“林主——林,今天我们桂香街居委会五个人,都到齐了——”

小陈说:“不是五个人,是四个半——”

林又红以为她要说自己只是半个人,小陈却指了指潘师傅说:“半个人不是我,是潘师傅。”

余老师向林又红解释说:“潘师傅原来是我们的副主任,后来居委会的建制要压缩,只能有一个副主任,其他的人,都必须能用电脑上网办业务,现在所有的工作都联网了,潘师傅都这把年纪了,学不会了——”

潘师傅憨厚地“嘿嘿”了一声。

余老师惋惜地叹了一声说:“结果潘师傅就下岗了——”

小陈说:“不止是潘师傅哦,连我也受牵连了,我原来好歹是个助理,现在——”她指了指小金和小许说:“我现在降到和她们一样,叫干事了。”

林又红看了看潘师傅,奇怪说:“潘师傅不是还在上班的吗,搞维修不都是潘师傅做的吗?怎么说下岗了呢?”

小陈说:“潘师傅那是做义工,没有工资的。”一边说一边“哼”了一声,又道:“以前居委会还给潘师傅发一点补贴,不知哪个挨刀的还去举报,结果不能发了,潘师傅就成了真正的义工——”

潘师傅仍然“嘿嘿”笑,说:“我有退休工资的,做维修我也习惯了,你让回去,待在家里,我还不适应呢——”

余老师说:“别老扯潘师傅了,我继续介绍啊,小陈,干事,你是最早认得的,小金,干事,你也见过,小许,大肚皮,干事,按理,像我们桂香街这么大的社区,居委会至少得有七八个人——”

林又红打断余老师说:“太可笑了,你正儿八经地介绍居委会的干部给我,为什么?真好像我是你们新来的主任书记啦?”

大家始终都站着,房间小,人与人之间的空间少,显得十分窘迫,呼吸都透不过来了,余老师吁了一口气,说:“林、林——你还是坐下吧,你站着,我说话都有点发虚。”

林又红说:“那就大家坐下。”

她一说坐下,果然大家都想办法坐了,总共只有三张椅子,小陈和小金,屁股就搭在办公桌边角上。余老师看起来总算安心了一点,但似乎还是开不了口,气氛又一次紧张起来,小陈急了,说:“余老师,你都酝酿了好几天了,你怎么不说了?”

余老师尴尬地笑了笑,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来。

小陈说:“干什么呢,你不说我说——”

余老师十分紧张,赶紧朝小陈摆手说:“你别说,你别说,还是我说——”余老师这话一说,小陈赶紧缩到后面去了。

余老师重新调正了身体。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一些,毕恭毕敬地对林又红说:“林主任,今天我们五个人,都在这儿了,我们一起恳请你,到桂香街居委会代几天班——”

他们如此这般的左右摆布,设置阴谋,林又红哪能没有心理准备,但只有等余老师说出来,她才能拒绝,这会儿阴谋终于出炉了,林又红终于可以摊牌了:“你们找错人了,我以前在机关工作,后来到企业,而且是外资企业,又是专业性的企业,从来没有做过群众工作,至于居委会,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可以说,我这是几十年来头一回走进居委会,我怎么可能在这里当你们的主任呢?”

余老师说:“林主任,我们不是请你当主任的,主任是要选举的,我们只是遵从老书记的心愿,请你给桂香街居委会代几天班,代到新主任产生就行了。”

林又红说:“你们的想法很奇怪,我不能理解,虽然老书记不在了,蒋主任也没有来,但你们现在这不是还有这么多干部在吗,难道主任缺岗几天都不行吗?”

余老师说:“其实,事情我们都会继续做的,一件工作也不会停下的,也不能停下,停下来居民不会答应的,他们要骂人的,只是,如果有个主任坐镇——真的只要坐在这里就行,不用干什么事,但是我们的心就踏实了,居委会的一切工作就能继续顺利开展。”

林又红奇怪道:“只要坐在这里?”

余老师说:“是的是的,什么事也不需要你做的,我们都会做。”

林又红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大家看林又红不吭声,都紧张,有人看着她,有人不敢看她,余老师犹豫了一下,又说:“林、林——如果你在上班,我们也不可能麻烦你的——”

林又红立刻呛她说:“要说上班,你们以为我没班可上是吗?我明天就可以去上班!”

余老师讪讪一笑,说:“明天上班,那你今天在这里坐一坐也好——”

林又红说:“坐一坐真的那么重要吗?”

余老师说:“重要,重要——”分明是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说不出口。

看到林又红满脸狐疑,小陈忍不住从背后又挺了出来,说:“林、林那个,我向你老实坦白报告吧,今天有抽查,街道、区委区政府可能都会来人,万一抽到了,居委会里连个管事的也没有——”

林又红立刻戳穿她说:“你们这是让我冒充居委会主任?难道街道、区委的干部,都是白痴,他们连桂香街居委会现在有没有主任书记都不知道——”

小陈又举手了:“林主任,我又说谎了,没有抽查。”

林又红气得直朝小陈瞪眼,余老师终于鼓起了勇气说:“林、林——是我的原因,跟他们无关,我是副主任,现在没有主任书记,我算最大的官——”

小陈小金小许她们都吃吃地笑,小陈说:“算起来,大概我们区长才是个芝麻官哦,余老师是半颗基本粒子哈。”

余老师说:“林主——林——主要,主要是居民不信任我,我没有威信,我坐在这里,他们就不买账——”

林又红不解说:“你不是一直在为他们做事么?为什么不买你的账?”

余老师说:“我坦白说,我不能做到像老书记那样全心全意,他们就喜欢比较,一比较,我就,我就——”

林又红说:“人和人总有不同的,哪能个个像老书记呢——”

余老师说:“还有,我再坦白,除了威信不行,我还有,还有一点小问题,他们抓住不放的,他们不放心我,我——”

小陈说:“余老师,别再坦白了,再坦白要坦白出个贪官来了——”

他们大家一起哄笑起来,林又红实在对他们的情绪捉摸不透,刚才还那么紧张,一会儿又傻笑起来,真是变幻莫测。

余老师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了笑,继续说:“林、林——我不能喊你林了,我得喊你林主任了,否则我连话都不会说了,林主任,我什么都向你坦白了,只是恳请你——”

林又红说:“我听出来了,你们的意思,是要我在这里做个傀儡,假装像老书记那样——”

余老师说:“就算是吧——”

林又红气得说:“难道这样居民他们能买账吗,简直太莫名其妙了——我从前真不知道居委会是怎么回事,现在——”她盯着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小陈看看,生气地说:“骗人啊,靠骗人做事吗?”

余老师说:“林主任,你别跟小丫头一般见识,她反正也干不长的,她要报考公务员了——”

连一直金口不开的小金,也说小陈:“小陈,你怎么老是骗人呢。”

小陈却不服,翻了个白眼,反问说:“我要是不骗,林主任能来吗?”

他们又重新开始,坚持一口一个“林主任”,林又红已经严正地纠正和抗议过好几次,林又红知道他们荒唐,但毕竟她不能当着大家的面,一甩手走人,先使个缓兵之计罢,这不是小菜一碟么,心里一阵暗笑,就说:“我并没有答应你们的任何要求,不过,这一两天我可以在这里坐一坐,按你们说的,只要我上班了,我就不来了,但是我还是要坚持我的要求,请你们别喊我林主任,我不是林主任。”

大家喜出望外,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还是余老师头脑冷静一点,赶紧点头说:“行,行,大家听好了,第一,林主任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她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都由她自己定,我们什么事情都自己解决,不麻烦林主任,二,我们不喊林主任——那——”

小陈紧接着说:“林主任,不喊你林主任,我们喊你什么呢?”

余老师也恭敬地问:“林主任,你愿意我们喊你什么?”

一边嘴上说不喊她“林主任”,一边嘴里冒出来的都是“林主任”,这些人也真是无药可治的。林又红无奈地说:“随便吧,事实就是事实,不是你们喊出来的,如果喊什么就是什么,那就太奇怪了。”

小陈说:“事实应该是反过来的,是什么就喊什么,对吧,林主任?”

大家都和她绕口令,都想把她绕进来,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她拔腿就走,他们是不能把她怎么样的,难不成还能绑架了她,还能拘禁了她?

可是,她的两条腿,竟真的那么沉,她竟然拔不动它们。

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奔了进来,气喘吁吁的,看到居委会这么多干部在,顿时气哼哼地说:“你们倒好,这么多人在这里闲着说废话聊大天,我报的事情,多少天了,你们都不给解决?”

余老师不高兴地教育他说:“老史,你都这一把年纪了,说话不懂得文明礼貌吗,年纪活在狗身上了?”

老史也气愤,说:“你到我家去住一天试试,你文明得出来吗?”

原来这老史的家门口正对着小巷的一个墙角,因为比较偏僻,墙角就成了许多人随地小便的专用露天厕所了,其实造得好好的公共厕所并不远,可这些人既懒又烂,无论早晚,总是冲着那墙角浇一泡尿,害得老史家成天闻臭气,老史多次到居委会投诉,居委会也在那个墙角张贴了几次禁止小便的大标语,老史自己也在那里画了乌龟,画了骷髅头,写了恶毒的诅咒,“在此小便烂卵泡”,“随地小便绝子孙”之类,但收效甚小,甚至有人一边尿,还一边为标语添加内容,比如在“烂卵泡”和“绝子孙”前加个“不”字,一切依旧。

这会儿老史气哼哼地竖在居委会干部面前,双手叉腰,双眼圆瞪,好像在他家门口小便的,就是居委会的干部。

余老师说:“老史,你不看这些天我们忙的,刚刚送走老书记,那许多工作也不能停,还没来得及商量处理你这个事情呢。”

老史发怒说:“你们再不给我解决,我就要动手了!”

小陈说:“你动手,怎么动手,打他们吗?”

老史说:“打?哼,那太便宜他们了,他们再敢在墙角小便,我就、我就阉掉他们!”

小陈“吃”地一笑说:“阉掉还是可以小便的噢——”

老史一愣,更生气了,说:“你,你还取笑我,你算什么居委会干部,我、我投诉你!”

小陈说:“你要投诉,我没意见,不过我真没有取笑你呀,你想是不是呢,太监都被阉了,可没有被尿憋死的吧。”

老史说不过小陈,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嚷道:“天哪,天哪,我家都这样了,居委会干部还说风凉话,你们是为老百姓做事,还是和老百姓作对——”

林又红又忍不住要反问老史了,可潘师傅赶紧抢在前面说:“林主任你别多问了,这事情我来管的——”朝那老史说:“走吧走吧,看看去。”

潘师傅一边抱起几个盒子,一边随同老史一起出去了。

林又红冲着他的背影想道,你还让我别问,我才没想问呢。

老史一走,余老师刚要开口,小陈已经抢先了,说:“我不对,我不应该说太监什么的——”

小陈话音未落,又进来一个人,也一样的大声嚷嚷,让林又红感觉这居委会像是聋哑人聚集的地方,个个得扯着嗓子才会说话,这人一进来就冲着林又红说:“阿三家真的动工了啊,你们再不去阻止,他们真的搭起来了啊,我可告诉你们,只要他们一搭上我家的墙头,我就动手拆,我才不客气,不过呢,我拆,他肯定不许拆,那就是——打!”

余老师抢到前面说:“怎么可能又动工了呢,我们将他违章的情况上报后,房管办不是已经下了禁止的通知吗,要动工,也得重新申请,批准了才能动呀?”

那居民说:“你会讲道理,他们才不讲道理,搭起来就是硬道理——”眼睛又盯住林又红了。

余老师赶紧说:“走走走,我去看看——”也和潘师傅一样,捧着几个盒子,拉着来人就出去了。

林又红这时候才有些发觉,大家都在抢着干活,抢着承担责任,好像就供着她个祖宗似的。

最后又只剩下林又红和小陈了,她发现小陈在偷偷地瞄她,生气地说:“小陈,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你搞什么鬼?”

小陈赶紧说:“林主任,没有鬼,没有鬼,就是请你坐坐。”

林又红说:“你们这里,个个能说会道,个个运筹帷幄,哪个不能坐,余老师不能坐?潘师傅不能坐?就算是你,虽然年轻,你也能坐呀,你看你本事多大,满口谎言,骗人一骗一个准。”

小陈一本正经说:“骗人是不行的,哪有居委会工作是骗人骗出来的。”

说话间又进来一个年轻女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冲着林又红说:“我可不管啦,我把小孩锁在家里了,出了什么事,你负责啊!”

林又红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小陈向来是雷打不动身的,这会儿却一反常态,主动把这人的注意力引过去,嚷嚷说:“喂,王丽丽,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以为居委会是你的托儿班啊?”

那女人明明是来求人的,却还嘴硬,说:“我不管,你们居委会是干什么的,就是为居民服务的,居民有困难就该找你们解决,我不找你们找谁?”话音未落,手一扬,一串钥匙扔了过来,小陈眼明手快接住了,那女人再无二话,转身奔了出去。

小陈接了钥匙,就意味着接了孩子,林又红觉得不可思议,问小陈:“你就这样接人家的钥匙了?”

小陈朝林又红笑了一笑,说:“不接还能怎么,追上去还给她——哼哼,看上去一脸凶相,其实倒是个孝子呢,还知道照顾老婆婆,唉,她做孝子,我可苦啦,要孝人家的孩子啦——”

林又红奇怪说:“她孩子多大了?不能上幼儿园托儿所吗?”

小陈说:“王丽丽自己就是办民办托儿班的,收的大多是小吃一条街那边的外地人的小孩,可是最近她家里接二连三出了问题,先是丈夫工伤,这两天老婆婆又中风住院了,托儿班就停了,连她自己的孩子都没人带了。”

林又红说:“托儿班停办了?那、那些外地人的孩子怎么办?”

小陈摇头嚷道:“哎哟哟,饶了我吧,我先得对付这一个,其他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自己解决最好,万一找来了——”

林又红说:“找来了怎么办?”

小陈没心没肺说:“我哪里知道怎么办,来了再说啦——”

走到外间,小陈鬼鬼祟祟地跟小许耳语了几句,出门前,又回头朝林又红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说:“林主任,本来是我看家的,现在你看家哦。”

林又红气道:“我是被你们绑架来看家的?”

小陈嘻嘻道:“现在绑架者都走了啦。”

小陈一走,就剩下林又红一个人了,她想着小陈临走时说绑架者都走了,那她这个人质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呢,等着绑架者再回来绑她第二次,傻呀,自己拍了下头皮,赶紧撤呀。

林又红出来才发现今天连小金也不在岗位上,只有个大肚皮小许在那儿办公,小许看到林又红要走,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林又红走出门,刚好又有两个妇女一前一后捧着个纸盒子进来,问她:“放哪儿?”

林又红指了指里边说:“我不知道的,你们问小许吧。”

小许在里边说:“盒子麻烦你们送到城管队食堂,他们都在那儿集中了——”

两个妇女应声而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奇怪地看看林又红,其中一个带着既奇怪又有些责怪的口气说:“咦,她不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谁不知道也不应该她不知道呀——”

另一个赶紧拉了拉说话的那个,两人都不吭声了,端着盒子往前去了,林又红想,你们奇怪我,我还奇怪你们这些人呢,她又想起自己前几天曾经那么着急地那么固执地要寻找蒋主任,想动员她回居委会来上班,可是她最终也没有找到蒋主任,甚至都不知道蒋主任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但是,无论这个“蒋主任”是有是无,林又红心里都非常同情她,她躲避了,退却了,一定是不愿意来居委会工作,一定是有她的道理的,现在林又红也多少知道了一点,面对这样的居民,就是无语,就是闭嘴。

谁愿意把自己的能力和才华,用在他们身上?

她原来还想来着,以后如果有机会真的找到了蒋主任,总得问一问她到底为什么,现在她完全明白了,根本就不用问,她自己已经找到答案了。

想到这儿,林又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因为心里的疙瘩松开了,她不再纠结,不再腻歪,她想清楚了别人,也想清楚了自己。

岂料刚松一口气,迎面就看到小陈一手牵了个三四岁的女孩,一边嬉笑着站在她面前,林又红奇怪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就估计是小许打电话告诉她了,一看小陈那妖精的样子,林又红立刻脸一沉,身子一侧,想从她身边穿过去,不搭理她。

小陈完全不在意她的脸色,恭敬地问道:“林主任,你回去吗?”

林又红气不打一处来,呛她道:“我需要向你请示汇报吗?”

小陈赶紧说:“林主任,不用的,不用的,余老师说过,林主任的时间,完全由林主任自己定,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来——”

林又红不客气地打断她说:“对不起,我应聘的公司来找我了。”

小陈愣了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被林又红的脸色吓回去了。

林又红看着小陈的尴尬样子,好过瘾,心想,你个小妖精,你活该,我早就应该硬下心肠对付你,让你再张口骗人,让你再胡说八道,让你再下套子。

不料小陈眼珠子一转,鬼点子又上来了,把那个小女孩牵到林又红身边,把小手拉起来往林又红手上一塞,说:“林主任,帮帮忙,你看一会儿,我去拿点东西,马上回来。”话音未落,人已经奔出去了。

林又红牵着小孩的手,回进居委会,想交给小许,可是看到小许挺着大肚子还在不停地帮居民办各种手续,回答各种问题,林又红没开得了口,只好问:“咦,小金呢,到哪里去了?”

小许犹豫了一会,口气也有些异常,说:“今天,今天居委会有任务,他们都去忙了——”

其实林又红今天一来,就感觉到气氛有点怪怪的,似乎有点神秘,又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不知他们又在搞什么鬼,不想理睬,更不想往心上去,但是小女孩她不能扔掉,就拉着小女孩往里边的办公室去,小女孩却哭闹起来,死活不肯进去。

排队等着办事的居民,个个性子毛躁,一听小孩哭闹,立刻就不耐烦了,嘀嘀咕咕抱怨:“什么居委会,不给居民办事,专门看小孩啦——”

另一个也立刻附和说:“小孩哭死了也不管,我们难得来办一趟事,不光要排队,还要听小孩哭,这算是为居民服务吗,烦死人啦。”

林又红拉着女孩到外面,也嚷嚷着对他们说:“帮居民带孩子,不是为居民服务吗,只有帮你们办事才是服务?”

一个老头不讲理地说:“我高血压,一听吵闹声,血压就上来了,你让小孩吵我,血压高了你负责啊?”

林又红气得说:“居委会就是个大杂烩,就是乌七八糟的,嫌吵嫌闹的,你们可以不来——”

这下不得了了,几个都嚷起来,一个刚说:“你这什么态度,你就这样——”小许赶紧朝他们“嘘”了一声,奇怪了,他们倒听话了,立刻住声闭嘴,傻傻地朝林又红看着。

孩子还是哭个不停,小许说:“林主任,潘师傅那间屋里,有小孩子的玩具——”

林又红赶紧进去,果然找到好些玩具,拿过来放在小女孩手边,小女孩果然停止了哭泣,也不用林又红牵着了,一个人专心地玩了起来。

林又红这才能安心地坐下来歇一歇,定定神,手机又在响了,其实上午已经有不少信息了,她都没有心思去看,这会儿心情总算安定了一点,她拿出手机,到朋友圈瞄了一眼,不到半天时间,照例又来了好多内容,也照例有搞笑段子、心灵鸡汤,有美妙的音乐和精彩的视频等等,可林又红却倍觉无聊,一条也不想打开来看,看到通讯录里有个新朋友请求添加为朋友,这个人的名字叫“山不转水转”,当然不是真名,查一下个人详细资料,资料却一点也不详细,查不出是什么熟人,地区是毛里求斯;“个性签名”,没有;“个人相册”,空的。既然不知道“山不转水转”是谁,她当然不会贸然接受他的请求,没有理会。

小陈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说:“行了行了,可以了——”一手拉着小女孩,一边请着林又红:“林主任,走吧——”

林又红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听到个“走”字,再无二话,立刻起身出去,发现外面办事的窗口已经空无一人,连小许也不在了。

小陈牵着小女孩跟在林又红身后,林又红脚步快,小女孩拖拖拉拉地走不快,小陈一着急,干脆抱起来,紧紧迫着林又红,一步不落,跑得气喘吁吁的。

经过城管队办公的地方,林又红想起刚才小许吩咐那两个妇女,就是把盒子送到城管队食堂,当然这完全不关她事,至于今天居委会怎么会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盒子,盒子里到底装的什么,她才不想知道,她回头向小陈挥了一下手,说:“再见了。”

小陈却说:“林主任,你进去看一眼嘛。”

连哄带拉地,林又红被小陈弄进来了,一进来,林又红顿时傻了眼。

食堂里坐了不少人,至少桂香街居委会的干部全都在,还有杂乱的各式人等,大概就是桂香街社区的居民了。

食堂的前边,搁着一块大黑板,大家正紧张而有秩序地在唱票计票,余老师从一个个的纸盒子里,往外一张一张地掏票,只见她手往下伸,掏出一张,说:“好了好了,最后一张了。”然后念道:“林又红。”

林又红一急,想上前问,小陈拉住她说:“林主任,你等一等——”

潘师傅就在黑板上写“正”字,林又红朝黑板看了一眼,顿时头皮全麻,黑板上,竟然只有林又红一个名字,名字下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正”字,林又红正发愣,就听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中,余老师说:“林主任,恭喜你,全票当选桂香街居委会主任!”

林又红傻了。彻底傻了。

一急之下,好歹想起关于选举的一些基本常识,赶紧说:“你们这完全是乱搞,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我根本就不是候选人,我没有资格被选举的,至少应该是个候选人才能被选——”

余老师他们都笑眯眯笃笃定定地看着林又红,小陈抢着说:“林主任,居委会主任是直选,不需要候选人的。”

余老师可能觉得小陈说得太简单,不能说服林又红,她得再交待细一点,耐心地告诉林又红:“居委会的选举,以前是有候选人的,但是定了候选人,居民也不一定会选,反而搞得七零八落,没有章法,票也不能集中,所以现在不定候选人,反而大家心里清清楚楚,你看,你全票选上,就说明大家心里有数啊。”

其他人都冲着林又红笑,点头,十分恭敬,尤其以小陈为最,对着她一脸诚恳的马屁样子。

林又红似乎到这时这才恍然大悟,回想这些天的情形,原来他们一直在设一个大套子,拱着她往里钻呢。

她真的进了圈套了?

林又红简直、简直无话可说。

但是她不能不说,不说的话,她真的就被他们套住了,她就乖乖地束手就擒了。

林又红稳了稳神,才开口说:“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

小陈又抢着回答林又红说:“不是我们噢,是全体居民噢,是他们信任林主任,才会投票给你噢。”

余老师还假装吃醋说:“是呀,我都在这里干了这么长时间了,他们一票也不给我,瞧他们对你多好。”

林又红说:“可是,事先你们并没有和我说过,这样做,等于是强行——”

但是明显的,他们已经完成了他们的阴谋,他们已经不想再让林又红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他们就这样,用可怜巴巴的眼神和毫无商量的口气,用两个莫名其妙的极端,来确定林又红的人生走向了。

余老师客气而又坚定地说:“林主任,现在你是正式的林主任了,我们也就正式称呼你林主任了,明天你正式上班,我们要开欢迎会,街道周书记会来主持会议的,我们桂香街是个大居委会,既是老典型,又是老大难,街道对我们桂香街居委会一直是很重视的,老书记走了,蒋主任又不来,这段时间,他们可犯愁了,现在好了——”

他们真是太把自己当自己人了,林又红赶紧打断余老师的话说:“你们的想法和做法,真有意思,难道我自己的工作,不是由我自己做主么?”

林又红说话的口气有点重了,他们的眼神再一次从光明走向了暗淡,林又红多少有些不忍,重新把口气再放轻了一点,说:“至少,连我家里人,都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我得回家跟他们商量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吧?”

她的口气一放轻,他们就神气起来了,眼睛也重新亮了起来,互相递了几个眼色,传递了意思之后,余老师说:“那好,那好,林主任,今天你先回家跟家里人说一下,他们要是有什么想法,想不通,辛苦林主任你再做做工作。”

小陈也来凑热闹说:“林主任,我去过你家,你家里人都很和气,很讲道理的,连你们家的小狗,也很懂礼貌的——如果你不方便开口说,要不要我陪你回去,我和你家里人说一下。”

林又红的脑袋“轰”的一声,实在是怕了她,赶紧逃了出来。

一路上,一想到黑板上林又红的名字下面那许多歪歪扭扭的“正”字,林又红一会儿气得笑起来,一会儿又笑得气起来,这叫什么事呢,怎么会有这种事呢,这叫她回家怎么和宋立明和小西说这个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