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构筑精神篇 第九章 阿庆嫂不流眼泪
说常熟,少不了说《沙家洪》。是常熟几十年前的革命烽火,才有了《沙家洪》这出戏。同样,有了《沙家洪》这出戏,才使许多过去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常熟的人知道了常熟。
说起(沙家洪),人们自然就会想起那个八面玲珑、热情好客钓“春来茶馆”女老板阿庆嫂。常熟倒底有没有阿庆嫂?这是所有初次到常熟或对常熟感兴趣的人都会提出的同样间题。这也许正是河庆嫂的魅力所在。
我如实回答:常熟有阿庆嫂。常熟有很多很多的阿庆嫂。
我再透切一点地回答:阿庆嫂确实有其人。而且有名有姓。
(阿庆嫂其人其事)——这篇报道是11年前一位部队记者写下约,当时各种媒体曾纷纷转载过。这位部队记者便是11年前的我。我仍清楚地记得,那年正值“八一”前,我奉命到常熟,并在当地同志的带领下,来到了常熟董洪镇一个叫雪沟村的小农庄,见到了年已古稀、但身板仍很结实、记忆也十分清晰的老人。有人告诉我,她就是戏中的“阿庆嫂”原型,她真名叫陈二妹。下面是我文章中有关与这位“阿庆嫂”的对话,原汁原味端过来给读者可能更好些吧——
……当记者同起她那段“阿庆嫂”经历时,陈二妹连连摆手道:“可千万别叫我阿庆嫂。但过去的事可以跟你说说。”
那是杭日战争时期, 日本鬼子和汉奸伪军在苏南一带为昨作歹,干尽了坏事。在茅山坚持游击战的陈毅将军派遗叶飞率新四军第六团组成“江南杭日义勇军”,东进苏南地区,发展敌后根据地。第一次东进的主力部队西撤后,1940年林俊(谭衷林)同志又率新四军第二次,十.进,与常熟地方杭日革命武装——常熟人民杭日自卫军一起,在常熟包括黄洪乡一带建立了不少地下交通站。老人说,那是我和丈夫陈关林在镇上开了个茶馆,交通站就设在茶馆内。当时的茶馆不叫“春来茶馆”,叫“涵芬阁”(涵芬阁至今仍保留完好,每日开张)。“涵芬阁”前面是街道,后面是一片芦苇塘,所以很适合作地下交通站工作。那时新四军和谭襄林等经常到“涵芬阁”来开会、碰头。他们一般总是夜里来,天一露白就走。我和丈夫负责接待和站岗放哨。当时在上海、苏州和常熟城里有许多青年为了寻找革命来到我们茶馆,我们就利用茶馆为他们安排住宿和联络接头。我不是地下党员,直到现在还是个普通群众。但当时我和丈夫都觉得鬼子太坏,给新四军做丰是应该的。我丈夫他是地下党员,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1939年至1941年是日本鬼子最疯狂的年月。有一天,我丈夫突然被鬼子抓走了。故人坏透了,先让他吃下三大碗饭,然后又挑来一担水让他喝下去。当我丈夫喝得肚胀如鼓时,鬼子就将他按在地上叫人踩在他肚子上。我丈夫就是不屈服。后来他和另外62名新四军伤病员、地下党员一起,被敌人钾到苏州虎丘山装进麻袋,再用刺刀活活给刺死后又用银水灭尸于荒野之中……
“你丈夫死后,茶馆还开吗?”
“不行了,从那时起地下交通站也幕露了。”老人擦着眼泪对我说,“后来我也呆不住了。当时地下党负责人朱英同志让交通员带我到江北整整躲了3个月。从江北回老家后,常熟有名的民族杭日淤雄、游击队司令员任天石给过我200元钩喊让我傲小生意以妞东爵活。但生意不好做,后来我就带着两个小孩回乡下买了几亩地在一贡沟村安了家,一直到解放……”盼
……享11年后的今天,当我再次踏上常熟这块土地,想再一次见见住在雪沟村乡下的“阿庆嫂”时,人们告诉我她已在去年去世了。我听后异常心沉。
“阿庆嫂”终年83岁,她死之前一直是位普通的农家妇女。
常熟的同志说,陈二妹是当年数个“阿庆嫂”中的一个。还有像曹家洪地下联络站的那个徐巧英等等好几个“阿庆嫂”式的人物。她们也都救过新四军、作过地下交通员。我完全相信,因为艺术作品中的人物本来就是在众多生活原型基础上塑造出来的,何况当年常熟这块英雄的热土上出了岂止一个陈二妹!
然而阿庆嫂是常熟人的骄傲。而艺术中的阿庆嫂的形象,正是常熟广大妇女形象的典型体现。那种热情好客、周到待人、心灵手巧和勤劳大方等也正集中了常熟妇女的突出优点。常熟那句十分形象地勾划出当地市场经济特征与形式的名言,叫作“阿庆出门跑外勤,阿庆嫂在家开茶馆”。其实,今天常熟能有如此生机勃勃的市场和繁荣昌盛的景象,在很大程度上靠的正是千千万万个“阿庆嫂”。妇女在市场经济中的作用与地位——尤其是在农村市场经济大潮中,占有不可否认的主导位子。这种突出印象,在常熟尤为明显。
进入八十年代起,由于常熟经济的飞速发展,大量的男性公民或外出经商,或走上了企业管理岗位,而此时无论在乡镇企业和农业生产的第一线上,妇女的比例占了绝对多数。当现代化进程在常熟这样的先进地区先行一步后,那些稍有能耐的男性公民们,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了第一代农民“白领阶层”。这一从乡镇企业开始发展那天起,就悄悄改变了的农村农民生产关系结构的过程,在发达的苏南地区已有二十年历史了。男女农民之间的这种变化,它既是社会向工业化发展的必然规律,同时又体现了中国广大农村进入全面市场经济后所出现的一个不可轻视的现象。这就是妇女对自身的地位与作用问题的认识。
常熟的“阿庆嫂”们不仅没有被历史进程中的这种不可避免的潮流所击垮,相反她们迅速调整自己在社会生产关系中的角色,摆脱了长期以来那种依赖男人做事的局面,大胆而又自信地担当起T市场经济战场的主角,并成为推动历史的坚固有力的车轮。她们以自己独有的聪慧天性和勤劳、坚韧作风,驾驶着每一辆属于自己的战车,并让它顺利地到达胜利的目的地。
不仅仅是我的感觉,也不仅仅是妇联干部们自己的感觉,常熟市委、市政府领导也同样地认为,常熟今天能出现如此繁荣和生机勃勃的市场经济景象,妇女不单单是一个参与的群体,而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主力队伍。
只要你走进这里的工厂车间,你看到那些埋头苦干的一定是“阿庆嫂”们;只要你走进喧闹的“服装城”,你看到那些叫得最欢最响亮的一定是“阿庆嫂”们;只要你往田野里一站,你看到那些依旧固守在耕地里农作的一定是“阿庆嫂”们;你再走进农户家门,那些挑灯夜战把织机操舞得彻夜长欢的准又是“阿庆嫂”们;你再静静等待那些胜利者酣睡后为他们料理喜悦、准备新战斗的准又是“阿庆嫂”们;而当哪,个失败者还在为流血的伤口大惊小呼时,默默守在一边为其擦血抚痛、安慰体贴、鼓励振作的准还是“阿庆嫂”们……
常熟的“阿庆嫂”们在为男人们烘托那一片夭时,更多奇多彩地编织出了属于自己也属于所有人的那整个明朗的天。
市妇联主席张怀瑜把我领到了一位被百万常熟市民誉为“当代阿庆嫂”的女村干部、闻名全国的“梦兰集团”总经理面前。张主席说钱月宝是个真正的女人,一个爱做梦的女人,一个把梦变成现实的女人,但钱月宝不是那种爱掉眼泪的女人,就像上面讲述的那个丈夫被敌人残酷杀害后依然擦干血迹为革命奔忙的阿庆嫂原型陈
二妹一样。
钱月宝,普普通通的一位中年妇女。如果不是有人事先介绍,
龄、论其相貌、论其谦逊而又朴实的神情,拿我们南方人习班而决不客套的话称呼一声“阿嫂”是最贴切的(十分巧合浅她是俄们何氏家族的媳妇)。我的这位新认识的阿嫂,她说她平常不爱开么记者报道员的采访,她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去想属于自己的事,她一生最不值得叫人看得起的就是她自己,她说这样说是因为她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没有照顾好、照顾住……她说到这里泪水已咽住了她的话语。
我这时才知道她的那位与她耳濡目染、相亲相爱了二十几年的丈夫去世不久。
她没能留住他,这是她最伤心和最悲枪的事。她说她的生命和事业里不能没有他。她跟元元(她一直这样亲昵地称呼他)在一个村,那时叫生产大队。她17岁时父亲死了,她与母亲便挑起了一个六七口之家的重任。从那时起他就像大哥哥似地融入了她的生命与生活中。他开始当大队会计,后来让给了她当。俩人都是队上的活跃分子,他天资聪明精细,她天资心灵手巧,1969年她跟他结成了百年之好,从此俩人驾驶着同一条生活帆船。她性格外向又愿闯事业,他性格内向把家又走路。
、老洪村是她和他的家乡,一个地处偏僻、基础簿弱的穷队。从小爱做梦的她对他说,好元元,你说为什么我们队上那么穷?为什么不能改变得像华西村那样富裕?元元告诉她,人家集体经济搞得好叹。哪我们就不能也搞得好些呀?行啊,你的绣花手艺不是很好么,如果把你们那个绣花厂搞搞好,说不定村上能改变面貌呢!他的话对她触动很大,这时村里也正好决定把全村唯一的企业——一个又破又烂的小作坊式绣花加工厂交给了技术顶好的她来挑头干。
钱月宝从此开始了她的“梦兰”生涯。
那创业的初始,爱做梦的她却没有可能去做她心中的梦。一切是那样的艰辛,她这个绣花厂原来干的活都是给苏州厂家搞外加工。十几个人、二十几双手拚命干一年,还挣不到3000块钱。入夜,月宝又问爱人,老给人家当下手,要干到何年何月才能让咱老洪村富起来呀?干脆我们自己干,好坏也是我们自己的,你看咋样?他想了想,又把她细细地看了个够。干啥老看人么,都跟你这么些年了,还没看够呀?她假装生气地操他一边去。他笑了,说我越看越觉得你标致了。去去去,没正经,人家着急你可倒好,拿人家寻开心。她真的生气了。他笑了,说你看你,我说你越来越“标志”是你现在干事比以前越来越有目标、有志向,难道不想也不要这个“标志”呀?她觉得自己又上这位“老大哥”当了。好你个坏!难道我就真的不标致呀?就只有干事体的“标——志,’?他连连投降,说你月宝在我心中啥都标致,人标致,工作也“标致”。别没正经,快说我的想法倒底行不行?她问。他说,还用问,我的月宝只要想干的事啥不成?这回她爱听了,说这可是你说的啊,成不成你我各半份。他说我永远是你的那一半。她抢过话亲昵说,我的全部可都是你的哩!
她照他说的去做了,把厂子原来为别人加工改成了直接做自己的活。她认为这才是一个真正可以叫办厂的做法。
然而,真正办厂并不是那么简单,尤其是一个村办厂。这种厂在自己的村里可以叫厂,而一到外面它就不是厂了,谁认你一个村子办的厂?笑话,国家办的大厂现在都产品卖不出去,更不用说还有铺天盖地的乡镇企业,你一个小小破工棚里钻来钻去的土农民也想办厂?也叫啥厂长?哈哈哈,那咱们这个地球也不用叫球了,就叫厂吧,我们不是谁都可以办厂吗?我们所有的人都可以当厂长了,哈哈哈……有人这样笑话她,笑话她的厂。她感到委屈,委屈得直想掉泪,但她没有掉泪,她依然冲着笑话她的人微笑,心想总有那么一夭我会让你明白农民也能办厂,小村子也能办大厂,而且是真正的大厂。
她把心用在了厂上,把心用在了产品上。那一针针一线线她都亲自过问动手。她又把亲自绣出的一件件产品送到高水准的苏州绣除市场上让人看货订货。‘ 争 在苏州的一家涉外饭店里,‘主人手拿绣品,情不自禁地惊叹起!来:“这是你们自己的产品?太美太精细了!还有多少货?我们全1要!什么时候能再送货来?”一连串间号,一连串感叹号,使她喜出望外,信心百倍:“你们什么时候要货,我们就什么时候送货;你们要多少,我们就给送来多少!”她这样回答对方。
那天回到村子,她把喜讯第一个告诉了他。他好像早知道似的笑笑,说我已经给你定了个生产计划,你看看。她看后激动得又想掉泪,可她没时间。第二天天还未亮,她轻轻地给他盖好被子,自己穿起衣服就往厂子里跑……
她到厂好半天好半天了,怎么还不见她的工人上班来。一间,说都不来了。这为啥?市属、镇办企业这几天一直在招工,她们都到人家国营、大集体那儿去上班了。
她就差没晕倒。
“别急,会有办法的。”.入夜,他百般安慰,像哄小孩似的说道:“国营、大集体企业牌子硬,俗话说人往高处走嘛,这也算正常。只要你把厂办好办得像像样样,我看就啥都不怕了。”
她说:“人都没了,我怎么个把厂搞好?”
“会有办法的。”他一边安慰,一边沉思着。
“这夭,他比她起得早。
这天,他回得特别晚。
一进门,他满脸疲感,却满是欢欣。“告诉你一个喜讯:村里有8位妇女同意回厂子了,明夭她们就上班。”
她一听全明白了。她眼眶顿时发热,啥话没说,给他端上一盆热热的洗脸水。
一个如今年产数亿元、驰名中外的中国床上用品名牌集团——“江苏梦兰集团公司”的最初雏形,就在他一家一户做工作、磨嘴皮子后开始重新起步了。
世上没有再有比他的这种支持帮助更有力量了。她与八位姐妹又从头开始编起了心中的梦。想起当年的情景,她自己都要笑出声。那是叫啥厂呀,我这个厂长就更甭提了。现在的工厂推销员出门都要讲点派头排场,那时我这个厂长出门就像北方赶集的大嫂,肩背手提的都是厂里几个姐妹绣出的台布、窗帘呀什么的。每次到城里,我都得大包小包这样扛着背着。那时出门进城还坐不起汽车,不是搭人家的拖拉机就是靠双腿跑。她说,有一次她到苏州绣品厂送货,搭的是人家一辆卖磨菇的拖拉机。谁知拖拉机半路出了毛病,她被扔在半道。当时已是下半夜,前不着店后不着村。因为身边有货,她只好去敲路边陌生人家的门。人家开始不开,后来听我是个女的,又是出门卖货的,就把门开了,让我跟他们的一个小固睡在一起。那夜,我一个女人家,就这样住在一户陌生人家的床上,抱着一个别人家的孩子睡了一夜。我虽然人躺着,可根本就没合眼,我当时想得最多的是我自己家的孩子,想着他,还有就是我身边带的那些货……
钱月宝告诉我,还有一次,她到苏州送货,老黄牛式的拖拉机半夜才到城里。那时夜深人静,街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她是来送货的,可这当儿谁会接待她呢?照例她可以找个小旅店什么的住下,但那时厂子里每一分钱都是省着能不用就不用。就这样,她在苏州市的人民路上整整走了一夜。她笑说那夜她真的当了一夜“人民”。这样当整夜“人民”的历史,钱月宝有过几次。那年为了到上海买下几台“二手货”机器设备,由于别人告诉时把地址搞错了,结果她到上海后找了一个下午又转了一个傍晚也没找到。那天她手里还提了好几斤活螃蟹。无奈,她又在上海的大街上一直走到天亮。
等到她回家,才想起他给她讲的,家里的房子实在不行了,得重新动一下。等她想起此事,匆匆赶到他面前时,他一身灰一身泥地已经把两间房子给收拾利索了。他累得像瘫子似地坐在小木椅上,却反过头来关切地问:“生意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她赶忙把盈在眼眶里的热泪咽回去,点点头,说顺利顺利。
他笑了,说顺利就好。末后又说,两个孩子都睡了,刚才还问鸿啥辰光回来呢!你把桌上的饭菜吃了去踉孩子一起睡吧犷;他这操说着说着,自己倒先打起了呼噜。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他为她托着一个家、两个孩子户还有一份份工厂的产品计划、生产报表。而她则在前线冲锋陷阵,攻克一个又一个坚固的堡垒和攀登着一个又一个商界高峰。终于有一天,她要实现自己生产好产品、生产大规模产品、生产名牌产品理想的时刻到了。小厂一天比一天大了。以往走出去求人推销的局面,变成了别人上门求她要货了。一个个由她亲自设计、亲自监制的产品,不断在市场上走俏。
“你说我该不该有自己的品牌了?”她依旧有什么事就先向他“请示汇报”。
一向凡事都要深思熟虑一番的他,这回反火急火急地说:“这事我早想跟你说,没有自己名字的产品就像没有奶吃的孩子,总归长不大。我查看了世界那些名牌纺织业生产大厂大企业,没有不注意自己品牌效应的……”
她有些生气了:“既然你早有想法干啥不早点告诉我?”
“哎,这几个月里我们家里连你的影子都见不着,别说你能静静坐在我面前几分钟听我跟你说点事呀?”
可不,总有那么好几十夭了吧?她歉意地笑了,说你不是不知道这阵忙叹。
忙是忙,那你也该回家看看孩子。
她说,咋不?我出差半夜在大街上遇步想的就是两个孩子,还有你。有时在车上旅店里打吨都在梦里想到你们……
他幸福地笑了。突然,他说:“有了!”
她一惊,有啥?
“你不是爱做梦吗?爱做能有一天让我们老饭村这个小厂也能大大气气跟人家一样在大市场上称雄称霸的梦,爱做有一天也能让我们老洪村农民家家户户过上富裕日子的梦。对,现在这个梦不是快来了吗?梦来——梦来,你做的又都是床上用品,一枕美梦就来。对,就用‘梦兰’怎么样?”
“梦——兰,行,这个名字好听,又符合我们的产品内容。就用它!”
老板定了?
定了。她高兴地拍起手来,这个品牌一定要打响!
那——什么时候大老板给我颁发“专利奖金”呀?
她乐了,说现在就给。
“梦兰”——这个当代中国最优秀、最响亮的床上用品名牌就这样开始出现在国人的眼里。昔日那个连她在内由九名农家妇女组成的小厂,也一年一年地像滚雪球似的增大增结实了。
而就在同一个时候,她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也都在长大,可她似乎并没有感觉,她甚至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也用起她的“舒而美”了?
——女儿说,妈你啥时正眼看一看我么,你看我红嘴唇好看不好看么?
而就在同一个时候,她的他越来越变得消瘦,变得“怎么没份量了”?
——他苦笑说,那是因为你现在越来越光彩照人。
她以为是他又在嘲笑她,娇柔地说了声“去你的”,就没有再去理会他……
真的没有时间。进入九十年代后,她觉得自己和“梦兰”产品都像被后面有人赶着似的飞奔在高速公路上,甚至连喘气的工夫都快没了。
1991年夏,她到上海“中百一店”探“亲”访友,见有家企业送来一批踏花被销售,便上前细瞧,发现那被面质地良好,印花美观鲜艳,包装也十分讲究。再用手一摸,手感极好,与平常百姓用的棉胎被,不知要高出几个档次和多出几倍舒服。
一定是个替代新产品!市场意识极强的她马上敏感到。
“如果我也生产这样的产品一,‘你们能帮着销吗?:她间“中百一咭”老板。
“你们‘梦兰’的产品过得硬。只要你拿来,我们保证全力促
个。”末了,店主外加一句,“最好有成批销量来!”
‘粉
“‘哎!”她点点头。
回到村里,她和几个姐妹一商量,决定立即上马踏花被。
——于是,她们先把老厂一改新貌,在一片湿渡滚的菱白田里盗立起了一幢新厂房;
——于是,她们又花几十万元购进了几套新设备;
——于是,她们又兵分几路到各地既建市场又进原料……
这一连串的行动,事实上仅用了80来天。8月底,新生产线上马,日产1000条,“梦兰”正式从手工作坊式的落后生产形式,走向了现代化的生产经营模式。
具有工艺比别人更高一着的“梦兰”踏花被一经推出,就立即风靡市场。从这年9月到12月的4个月中,她们共生产了5万条踏花被,结果销售一空,并给来年获得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市场。而她们自己,却仅仅用了这4个月的生产值,收回了建新厂的全部投入。
1992年,她的“梦兰”踏花被进入了全盛期。一个小小村办厂,出现了预付货款、支票挂号、汽车排队、客商进厂自己装货“抢货”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全国性热销潮。老洪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被发动起来,帮着厂子里干活。这一年,钱月宝的“梦兰”踏花被生产量达23万条,并一销而空。
“可别太得意哟。靠单一产品想维持长久的繁荣,世上还无这洋的商业经济先例,你得保持清醒头脑。”此时已为镇政府“财经大臣”的他,又一次向妻子提出了忠告。
这回她没有生他的气,倒是等他一提起这事时,就开心地笑道:“你想的跟我一样。瞧,这是我根据市场商情,最新设计的一只新产品。”
他左看右看,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是啥料?质地手感都挺好。”
“叫‘长效高级储香羊毛被’。我让人做几套后到市场上一销,很抢手。”她说完又道:“另外我考虑在产品种类上也应根据不同消费层次多设计几种,如国际上现在流行的子母被、丝棉被、电脑络缝春秋被、多用被、儿童睡被、沙发椅坐靠垫等系列产品……哎,你怎么闭上眼了?”她使劲地推他。
他一副失落相地说:“我这个‘高参’要失业了——厂长同士”
“去去,间你行不行呢!”
他深情而又认真地:“真的,你出师了。”
她放下产样,轻轻依偎在他怀里,同样深情地:“啥时候你都是我和梦兰的‘高参’……”
那是个忙碌的岁月。
那是个飘香的岁月。
我们的“阿庆嫂”不再需要像过去走东家闯西家地求别人家推销自己的产品了。她和“梦兰”都成了商界引人注目的对象、众人抢手的对象。如1994年仲春在苏州召开的全国针棉织品交易会,刚出道的“梦兰公司”并未被邀请参会。她们只是在主会场附近的宾馆内开了两个房间,放上几件样品。结果新老客户纷至沓来,三天成交8000万元,且都是款到付货。真像一位来自新疆的客户所说:“梦兰梦兰,我们是慕名而来的呀!”
“元元,又对不起了——没想到今天接待的客户,比前两天多出三四倍。你看,我到现在都没吃上晚饭呢!对不起喝,电话打晚了。”每次出差天天在睡觉前给他打个电话,是她一直坚持的习惯,可她总是无法定时。或10点,或12点,有时到了清晨两三点才打
“我知道你忙,只管放心,家里啥事没有。明天你又得接待客人,早点睡吧,啊?!”千里之外的他,每次总是等妻子把电话机放了然后自己再放。
放电话机的时候‘皱着眉无一又一次咽下了好九升药不了减
远在千里外的她一直没有看到;”他也几直没让她着到争他侧道她忙,更知道她肩上的担子重。
她变得越来越光芒四射——
产品获得了省优、国优、全国名牌、国际金奖……
企业获得了省级“明星”、全国“最佳经济效益”……’
全国妇联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接见了她,给“梦兰”题词..…、
世界妇女大会邀请她参加、国际友好人士蜂涌而来同“中国阿庆嫂”合影留念……
她变得常常连家都没法回了——‘
南京工商银行有个纪念活动,指名要“梦兰”产品。3万套手帕开始说的一个月完工,结果又电话来催说“最好半个月就完,因为纪念活动提前了”。她急召全体员工,于是全厂加班加点连续干了72小时。而她正准备回家打个照面扩这时又有人火急急地报告,又有一个大客户希望再订几万件“梦兰”……
她刚从厂的车间里千般万难地抽出身子,村里的老伯老娘拉住她非要去办一件又一件必须办的事一一打1991年起,她在统率“梦兰”集团公司驰骋商场的同时,组织上还让她挑起了老洪村党支部书记的担子。咱是老洪村这块土地哺育成长起来的农家固固,咱不能忘了众乡亲,啥时候都不能忘。村上那条坎坎洼洼的路该修,村民的口袋还没有富,得让家家有个致富门道,孩子是农村的未来,该把学校办得更好些……等到这一件件事体办好办利索时,那厂子里又排着队似的在找她。
她实在不能分身,哪怕是有几分钟她也要回去看二看孩子和他。对了,女儿大了不用再管上管下了;儿子上大学了,反正不在身边也就用不着管了;可他不能不管,从1989年肝硬化到现在已经六七年了,且如今每况愈下——此时此刻,他肯定多么期望她在身边。可她依然没法回去管管他——不,哪能用得起“管”这个字,最多也就是看一眼罢了,可这也不行……每每想起这,她十分十分地想哭一场——对着他的面,可厂里的人又在后面紧叫着她去办甚么事……
而此时的他,在没有她在身边的时候病得一天比一天更重了,直到再也站不起来。
上海。某肝病医院。
“求求你们了,能不能不动手术?”名扬四海的“梦兰”大老板的她,像孩子似的在乞求医生。
“不行。他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再耽误怕更晚了。”医生的口气没半点松动。
她那双签过无数合同、协议的手,在医院的这份“手术书”上‘签字时颤抖了好半天。可就这样,她还不敢在他面前流露丝毫的悲观——他并不知道自己病得已经严重到不能再严重的地步。回到病房,她装成像刚刚打完一仗商战那样轻松地朝他笑笑,说:“一个小手术,放下心吧。”
“既然这样,你还是快回厂吧。”他说,“中央电视台催你上北京拍《人间万象》,你忙可以不去。可省里陈焕友书记到厂里来一趟不易,你不能不出场。赶快走吧!”
她无可奈何地离开了病房。
他不得已在手术台上与死神碰了个照面。
手术后,医生以为是个奇迹要出现。而他自己感觉更是好极了,于是他对她说:“你只管上北京吧,纺织与服装市场的时节性跟咱过去种庄稼一样,耽误不得一天。”那是1995年的秋天,也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个秋天。
她不像他自己对病情不明不白,她是清清楚楚听着上海权威专家亲口说的他的病情随时都可能终止生命……尽管如此她还是相信奇迹会出现,尤其是在她的他身上。手术后的异常好兆,弄得她也跟着好生乐观了一番。“那,我就走啦?!到北京二住下我就给你打一电话。你自己还得多注意,哪儿感觉不对就快些找医生”啊参咨、她一边帮着盖被,一边嘴里反反复复叮泞着。孚 他笑了,说你过丢只要听到厂里有事,家里就是房顶着了火你也会拍拍屁股站起来就走。今儿个咋婆婆妈妈的?走吧,我呆会儿还得把你在北京会上的发言稿再理一遍,哎,别忘了老规矩。、
不会忘的,一到那儿我就给你打电话。再说后天的发言有那么多人听,你不把修改好的稿在电话里传给我,还不急死我嘛。
这是她和他夫妻间已有十几年的规矩和习惯了:她所有在外的讲话稿、发言稿、.经验介绍稿及厂里对外的合同、协议等凡是文字方面的事,一律都有他操办和准备。每次出差或到市里、省里开会,如果事先知道要发言的,他就先在她走时给她准备好;如果事先不知道的,那她就在电话里告诉在家的这位“大秘”,然后由这“大秘”写好后在电话里念,而几百里几千里之外的她就守在电话机的另一边记着。他这个“大秘”权力很大,凡没有经他之手过目和签订的合同、协议等一类“重要文件”,她从不敢轻易作数。
她有一双绣出世上最好最美花的手和一腔横空出世惊天地的女中豪杰气,但她的为人处事和人生轨迹却是粗线条的;他虽平日一副九牛难拉的大丈夫气概,可心底儿却能数得清针针线线。她和他,一外政,一内勤;一泼辣,一细腻。如此和谐互补,相映相辉。老洪村的百姓说,那是天方。“梦兰”厂的职工说,那是地圆。
天方地圆才有了我们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缺一方少一圆都会失去平衡。
1995年10月15日以后的日子,她每一天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天:她正忙碌在北京秋季订货会上。从上海医院打来长途急电:他快不行了,速回来!
第二天:她赶到上海。他正在急救室里抢救。72小时后,他被抢救过来。
第三天:她在病房苦苦等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再不离开你一步。他吃力地说,你是村支书,乡亲们离不开你;你是“梦兰”厂长,厂里离不开你。去吧,我还等你把办完的事跟我“汇报”呢。
第四天:她没作走的准备,可厂里的车子早早已在医院门口等着。她头回向下属发怒:我可以用“大哥大”指挥嘛。
第五、六、七……天:终于连她自己都感到“大哥大”并不能真正代替人。她必须回去,而且一走就到了大年三十……
新年大年初一,终算没人再找她了,她便来到他床头,与他吃了最后一顿“年夜饭”。
初五:厂里急电,说是镇上找她,有个企业要被并到..”梦兰”集团名下,必须由她出面。她不得不走,但她舍不得走。她想临走时留点吃的给他,可发现身上的口袋是空的。他那张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然后用手指指病房的梁,说我把家里放钱的那只小箱子拿来了。她不知说啥好,眼泪直往肚里流——当了一二十年厂长,掌着全厂几千万、几个亿的账,却从未管过家里十元钱的账。她想楼住他嚎陶大哭一场,但她不能哭,她只能强笑着说真有你的。他说你不管家不知轻重,咱们就这么几个钱,我不带在身边被人真偷走了怎么过日子?
那天回厂后,她就不是她了——这一天是洽谈会、那一天是订货会;上午是车间质量检查,下午是新产品验收,晚上是村上召开支委会……可她不管别人用刀还是什么搁在她脖子上,每天向上海医院里的他打个电话问一声是否还好——这是谁也别想阻拦的事。
他知道她不来医院是为了什么,所以每天都用同一个腔调回答她:还好,你忙你的,别惦记这边……
她依然一天天都打电话。
他依然一天天都这样回答。
到了4月12日晚,他突然不这样回答她了,他说我要回家……她急了,问医生怎么回事。医生异常沉痛地说,顺他心愿吧。
她全明白了。当她明白过来后全身仿佛被抽走了筋骨似的发酥。
回程的路上阴雨绵绵……
她再也强忍不住心中的痛苦,眼泪如雨纷飞。
他发觉了,说你怎么哭了?
她赶忙说我是高兴的,全国妇联副主席赵地同志来厂了,我好高兴。
他说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太要强了。
她说我没时间照顾好你,我、我…做一千件一万件事也没用。
他说这你就错了,我这辈子有、有你这样的一个女人就啥都满足了。
她顿时泪如倾盆。
他说看看你怎么又哭了?
她转过身去,说哪是?是打的雨。
这时,天际突然一声巨雷。她被他的双手紧紧拉住、拉住……
又是一声雷击,他……他的手松开了她。
元元!元元——!她抱住他,千次、万次地呼他,可他再也没应她。
她想哭,她想嚎,但她哭不出眼泪,嚎不出声音。
会议室里。我、妇联张主席、市文联袁主席,我们都在流泪
唯独她还是没有流泪。
她说他在她心目中、工作中、生活中,一直活着,活得真真实实。
“梦兰”集团和产品这两年比以前翻倍地发展,还有村上好多好多工作。她说她比以前也更忙了,但再忙还是坚持向‘他”天天“早请示、晚汇报”,碰到大事时我总是想一想如果他活着会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怎么处理呢?她说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他在她心目中已经神化,所以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不流泪。
其实,钱月宝仅是千千万万个“阿庆嫂”中的一个。在常熟,阿庆嫂不流眼泪只流汗,这几乎是当地妇女一种独有的普遍的美德。
在那腥风血雨的战争年代,常熟的阿庆嫂为中国革命事业献出了自己的亲人,用生命和聪慧点播了红色火种。
在和平年代的今天,常熟的阿庆嫂不仅继承了无私的奉献精神,而且以其热忱、以其聪慧、以其奋发图强的干劲,开创了中国农村市场经济的繁荣景象。
舞台上的常熟阿庆嫂是一种艺术,是一种魅力;
今天市场经济大潮中的阿庆嫂,依然是一种艺术,一种魅力。
这种艺术,她能让人赏心悦目。这种魅力,她能让女人们感到是可敬、可学、可做的榜样;她让男人们感到女人同样是一个中心、是一团火焰、是一座纳水起潮的港湾……
市妇联张主席告诉我,她们搞的“当代阿庆嫂”、“十大女状元”、“十佳女职工”、“十佳外来妹”等活动,在常熟这块土地上,现在已经形成一种制度,一种风尚,甚至是一种无形的精神市场。这种精神市场培育的结果是巨大的物质市场的形成。而当巨大的物质市场生成后,它反过来又使精神市场得到更高层次的升华。
——这就是常熟阿庆嫂的艺术。
——这就是常熟阿庆嫂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