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羊马庄的媳妇嘴巴臊,羊马庄的姑娘秧歌扭得好。
麦收的一个上午,尧志邦骑着自行车回家,有幸在路上碰到了村里的秧歌队。刚下过一场饱垧雨,地面儿有点潮湿,路边黄熟的麦秆也是湿淡淡的。跳到路上的青蛙,听见锣鼓响,没命地往河沟里蹦蹿。他呼啦着漂白褂子看姑娘们扭秧歌,姑娘们手里舞动的红绸子跟她们的嘴唇一样鲜艳。不知是哪家姑娘装扮成跑驴儿,颠到兴头儿上还要在路上烟笼雾罩地打个滚儿,狐狐地丢给男人们一个媚眼。
年不年节不节的,怎么扭起了秧歌?尧志邦心里正嘀咕着,就听见身旁的孙大嫂踮着脚尖儿喊:“快看啊,过来啦!”尧志邦顺着村人的视线看去,石渣铺成的村路上,几辆小麦收割机隆隆地开了过来,带着一阵风,风被阳光晒得热烫。老头手一挥,锣鼓齐鸣,姑娘们的大秧歌就扭动起来。尧志邦明白了,是用秧歌队拦截收割机呢。年景旺哩,麦子把阳光吃掉了,就如潮湿的热气被人的身体吸掉一样。尧志邦攥车把儿的手掌潮湿了。天刚放晴,盼着眼睛遥望六月的平原,阳光照耀着平坦的原野,光影像薄纱浸浸地流着。
麦田里有人放开嗓子吆喝着:吃大饼喽——
这声吆喝勾起尧志邦肚里的馋虫子。每年割麦时吃大饼都格外香。吆喝声时断时续,好像跟远处的熟人亲热地打着招呼。铺天盖地的麦浪呈扇状,泛着迷幻的金黄色,看在肉眼里就是银白色的了。无边的酷暑,像个雾团子,一浪一浪在平原上滚动着,跳跃着。土腥气和麦香从麦垄里融融漫卷开来,随那锣鼓声缓缓飘到村巷里去。
收割机被截住了。车里有邻村的领车人;领车的小伙子把脑袋伸出来,笑着作揖:“羊马庄的大姐大嫂们,你们就把我们当个屁,放了吧!”
孙大嫂半裸着上身,抱着吃奶的孩子喊:“车里的光脸犊子听着,今儿个,你小子的屁也是香的!”
领车人咧咧嘴:“瞧,谁说羊马庄的娘儿们嘴巴臊?那位大嫂多会说话。”
孙大嫂笑着说:“那你就下车吧!只要把我们村的麦子收了,不会亏待你们的!”
一个河南口音的老司机说:“光耍嘴皮子不行,你们拿啥招待我们?”
领队的那个老头喊:“要酒,有好酒;要肉,有好肉!”
“我们要好肉!好肉!哈哈!”领车的男人探出脑袋嚷:“你们舍得把好姑娘献出来吗?”
孙大嫂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啊,胃口不小哇,那得先把你家伙掏出来,给我们亮亮相!”
领车人吓得缩回脑袋。
一阵哄笑之后,那个老头一抖手里的小彩旗:“姑娘们,扭起来!”于是,秧歌就重新扭动起来。跑驴儿竟然滚动在汽车前的轱辘底下。姑娘们的额头上甩着亮亮的汗珠子。姑娘的脸被红绸包裹着,红色被麦香浸着,那红色就显得有几分温柔了。孙大嫂悄悄对姑娘们说:“这帮龟儿子啥时下车,就啥时停!”
尧志邦笑着站了一会儿,心里感叹徐家主人手腕的高明。挤在密麻麻的人群里,他竟然看见弟弟土豆牵着花色奶牛在看热闹。窝在土豆鼻洼处的一挂清鼻涕,闪闪发亮。他朝弟弟喊了两声,土豆还是没搭理哥哥。他在心里骂着:“这个傻东西!”弟弟除了呵呵地傻笑就是呆看,奶牛的犄角朝他的屁股一拱一拱。弟弟并不是一生下来就傻了的,那一年,土豆从床上摔到地炉子上,摔成脑中风,到乡卫生站抽骨髓,病好了,人却傻了。尧志邦很喜欢这个傻弟弟,同时预感到自己将来的责任。志邦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到村办啤酒厂工作了。孙大嫂曾跑到他家里提了几次亲,双方都见面了,很少有他中意的,仅有一个可心的,人家女方又退了,后来一打听,是土豆让他矮了三分。
尧志邦往人群里挤了一下,把目光辗转到秧歌队里二姐的脸上。二姐脸上没涂白粉和胭脂,看上去有一种自然美,眉眼挤弄着,水蛇腰一拧一拧,吸引着好多男人的目光。二姐和老爹尧满仓是去年从啤酒厂裁下来的。老爹和二姐离开土地之前,就把自家的承包田转包给了温州农民徐世昌。没有土地种了,老爹回家就给徐家打工,二姐给他们做饭,闲暇时,就在院里扎笤帚,卖些钱养家。二姐的婆家催她赶紧结婚,二姐说在尧志邦没有搞上对象之前,是不能出嫁的。尧志邦这次被啤酒厂下放回家,也将面临给徐家打工的问题。他简直不能接受,那原是他尧家的土地啊,在自家的土地上给外乡人打工,不是耻辱那是什么?
尧志邦不愿看下去了,想转身骑车回村,却见一个舞秧歌的姑娘挤出人群朝他笑着:“志邦哥!”尧志邦先是一愣,慢慢才辨认出她是杨金铃。杨金铃跟他家的境况一样:把自家的承包田包给了温州人徐世昌,她是啤酒厂第一批裁下来的。此时的杨金铃,脸上擦了粉,像秋天庄稼地里的白霜。她的腰是粗的,肩和屁股很丰满,手指是短而厚的,是普通庄稼人所梦想的那种女人。她仰望他时,眼睛很亮,身子往前倾斜着。尧志邦笑着说:“金铃,你怎么也卷进来啦?”
杨金铃又密又长的睫毛下透着亲热的光亮:“端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的管!你二姐没给徐家打工都来了,我还跑得了吗?”
尧志邦叹了一声:“好哇,弄个省心!”
杨金铃瞪大眼睛问:“志邦哥,你是啥打算啊?也给徐家打工?眼瞅着就割麦子啦,徐家正缺人手哩!”
尧志邦一听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一样。他倔倔地说:“我才不干呢!我想外出打工!”
杨金铃拉住他的胳膊:“我也干够啦!你出去带上我,好吗?”
尧志邦一脸严峻:“外面混,哪儿那么容易?我还没想好呢!”他嘴上这样说,是想避开她。这个胖姑娘在厂里就追他。常常在他面前露出一股让人心疼的温柔气来。可他在她的身上没有一点别的什么想法。杨金铃还想跟他套近乎说:“我倒有个路子,我舅舅在县城当官!我求他试试?”尧志邦笑着说:“说好了咱俩一块儿走!”杨金铃甜甜地点头。谁知,这场景就被一旁督战的徐早蝶姑娘看见了。徐早蝶阴着脸捅了捅身旁的老头,老头把烟头拧了,狠狠地把杨金铃拽回去,还没鼻子没脸地训斥她犯贱。
“对,让她好好扭!”尧志邦幸灾乐祸地笑着。一抬头,正好与徐早蝶的目光相碰。
徐早蝶赶紧把目光躲闪开。她身材不很高,脸蛋儿漂亮,额头光润白净,上身挺得跟水葱似的,胸脯鼓鼓地起伏着。颀长的双腿穿着发白的牛仔裤,把屁股沟都裹出来了。怎么看她两条腿怎么像打枣的麻秆。她跟尧志邦笑一下,招招手,就朝收割机走去,她要去进行一场收割麦子的谈判。尧志邦也朝她点点头,看着她摇动的细腿,竟然不理解女人还有这般细的腿?
徐早蝶是徐世昌的女儿,她是这个秧歌队的主宰。尧志邦记得,徐家刚刚搬到羊马庄的时候,徐早蝶还在读高中,小姑娘留着齐耳短发,走路轻盈活泼,不爱说话。可如今却成了徐家挑梁拿事的当家人,繁重的劳动竟然没有使她的腰肢变形。几年了,尧志邦记得自己只跟她说过一次话。他问他们温州人为什么要来北方种地?徐早蝶盯着他的眼睛回答,我们温州人都喜欢到外地闯的,岂止是种地?开发廊的,搞服装的,卖眼镜的,多啦!尧志邦说,背井离乡的,多远啊?徐早蝶笑出满口白牙,远吗?跟你说,在法国还有我们一个温州城呢!你们北方佬啊,就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不敢迈出家门半步!尧志邦被她给说红了脸。后来,他就不再跟这个温州姑娘说话了,觉得她跟她爹一样精明,这些南蛮子只知道挣钱,可他们的血肉压根儿就没有真正融入北方平原的生活。
秧歌停了,收割机上的老客儿被孙大嫂几个娘儿们拽了下来。徐早蝶在老客面前表现着她的伶牙俐齿。尧志邦觉得眼前的一切跟自己没有多大关系,就骑车回到家,先躲在厢房里睡了一大觉。二姐扭秧歌回家做熟了午饭,老爹尧满仓和傻弟弟土豆才进的家门。土豆笑嘻嘻地将尧志邦拽醒了。午饭吃得很沉闷,老爹和二姐故意不问尧志邦酒厂倒闭的事,倒是尧志邦沉不住气了,沮丧地说:“村办企业真是靠不住!去年还火得不行,今年就完蛋啦!”满脸皱纹的尧满仓没有搭腔,他的脸色跟冻白菜一样难看,一声不吭地呆坐着,吧嗒着老烟斗。老人在大热天里穿着那件灰布褂子,肩、肘都破了,还穿着。二姐问:“志邦,酒厂把工资给你结清了吗?”
“结啦!”尧志邦这才想起来,赶紧从兜里摸出600块钱,递给二姐。二姐又推给他:“你拿着,添件好衣裳。”
尧志邦摇头说:“不,姐,我的衣裳够穿的。”
尧满仓没好气地说:“你二姐的话,你没听明白!没件衣裳,相亲时穿啥哩?”
尧志邦马上明白了,摇头说:“我想外出闯闯!不想这么早结婚!”
尧满仓瞪眼骂:“你小子说啥呢?你二姐都小三十儿的人啦,你不结婚,谁来料理这个家?”
尧志邦心里有了异常凄凉的感觉。他看了看二姐,又看了看傻吃一气的弟弟土豆,不说话了。
二姐说:“爹,别难为志邦啦!他刚刚回来,心里肯定不好受。志邦年轻,想闯闯也不是坏事嘛!”
尧满仓喝了一口散白酒,黑着老脸喊:“闯?那是吹糖人啊?城里的人都下岗了,有你的饭吃?你明天就跟着我到徐家去!”
尧志邦拧着身子说:“不去。我不给徐家打工!”
“为啥?徐家屈了你啦?”尧满仓说。
尧志邦挺了挺胸脯,陷入难言的痛苦之中。他不明白老爹给徐家干活是什么心态,可他心里深深埋怨着老爹,是老爹张罗着把自家的土地承包给徐世昌的。徐世昌一家来到村里打工的时候,尧志邦还在镇上读高中。他听老爹尧满仓很神气地说,孩儿啊,割稻子的季节你就别回来了,如今村里来了一些温州打工的。爹雇用他们!尧志邦激动地拍手说,雇工?咱家也熬成地主啦!他还听温州打工的徐家有个漂亮女儿。尧志邦有几个秋天都没有回家割稻,可他辜负了老爹,自己没考上大学,怨不得别人。如今,连村办企业都没有他落脚的地方,自家的土地也种丢了,以后的日子还有个如意吗?
光怪老爹吗?那是大开发的年月,啤酒厂的确很挣钱。老爹在厂里清洗酒瓶子,每月都能拿到900块钱,诱惑得尧满仓把自家的前程全押在啤酒厂里了,好像啤酒厂是他们永远的救星。跟农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尧满仓,与村人一样,一窝蜂地往厂里钻,头一回尝到当工人的滋味。村支书崔洪生说了,他这一届村委,就是要让羊马庄城市化。村民们太拿着崔支书的鸡毛当令箭了。当时,温州的徐世昌一家搬到羊马庄里来,老老实实地给村民打工。七年前,是尧满仓上赶着求人家包下土地,一包就是十五年。尧满仓是村民组长,他还动员组里其他人家也把地包了出去。转包的地价廉价到什么程度,是尧志邦难以想象的。看着徐家人在田里流汗,村民们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五年的光景过去,眼瞅着啤酒厂就快黄了,尧志邦记得老爹和村民真的后悔了。没退路了,只有觍着脸子给徐世昌打工了。尧志邦有气地看着老爹说:“爹,你给徐家打工的滋味,是那么好受吗?徐家给你啥贿赂啦?”
“你小子放屁!”老爹闷闷地吼着。其实,这句话还真戳着尧满仓老汉心里的痛处了。老人给徐家种田也是出于无奈,他当初真的收了徐世昌的暗钱。在签合同的节骨眼上,徐世昌偷偷给尧满仓塞了两千块钱。温州人就是他×的精啊,徐世昌不仅现得好处,而且还在未来的日子里遥控着他,他们一旦变卦,徐世昌就拿出这个撒手铜。尧满仓开始活得不踏实了,他怕组里这几户农民识破他。那一天,徐世昌把尧满仓叫到地头叮嘱说,如果你儿子尧志邦回来,就一定把他领过来,徐家真正缺少这样的壮劳力。尧满仓见姓徐的气势,好像全村的人都归他养活似的。他面带难色地说,老徐,孩子的事得慢慢商量,你得容我个空儿。徐世昌很神气地说,这里的轻重你去掂量。然后甩着手走了。尧满仓怔怔地看着东家的背影,心里骂:狗×的,不是你当年给老子割稻子时的孙子样?徐家是从这些土地上发了财的,尧满仓想想就上火。恨归恨,他还是愿意儿子给徐家干活的,从经济上,徐世昌对这些户主还是蛮大方的,除了每年的承包费,工钱也是一季一结。
尧志邦还要跟老爹犟嘴,二姐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不再跟爹争执,埋头将菜里的油汤倒进米饭碗,扒拉着把饭吃完。然后,懒懒地剔着牙,朝院子四周打量着,看见吃草的奶牛,挺了挺胸,憋粗了嗓子吼了一声。土豆嗖地一下蹿出去,直奔牛棚,给奶牛饮水去了。
尧满仓叹声说:“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来哩!”然后弓着腰朝后院去了。尧志邦看着爹的背影,知道是说给他的。屋里只剩下二姐和尧志邦。二姐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说:“志邦,跟姐说句心里话,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二姐,我心里真的没谱呢!”尧志邦不敢看二姐善良的眼睛,“我不是厌恶农村,我不怕劳动,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兔子急了还咬一口呢,咱这人活成个啥啦?当初啤酒厂红火的时候,我也反对把地全包出去!爹就是不听!”
二姐叹了一声说:“爹嘴上不说,心里也后悔了,你就别挤对他啦!志邦,你真的要走?”
尧志邦站起身说:“走。徐家承包地多时到期,我多时回来!姐,你该结婚就结吧,我会给家里娶个女人来的。”
二姐低头默默地刷锅,高粱穗做成的刷子在锅沿上狠狠地刮着,响声刺耳。
二
杨金铃笨手笨脚地走进屋里来,把包裹放在门后。
尧志邦还呼呼睡着,脖子上睡出红红的细汗。平原的早晨总是多梦的。这个麦收的早上,尧志邦做了一堆的梦,说不上是好梦还是坏梦。天不亮,他醒来过一回,是二姐在窗前抱柴火时惊醒了他,紧接着听见老爹用鞋底刮镰刀上的泥,咝啦咝啦地响。弟弟土豆吆喝着奶牛,迈着懒散的步子走出院子,融进村街上嘈杂的人声里。他睁着眼睛,感到无所适从,就趴在炕沿儿吸了一支烟,思谋一下上城的事,就又躺下睡了个回笼觉。昨天他与杨金铃商定好,今天要到县城的土产公司打工。城里那头是杨金铃托她舅舅联系好的。杨金铃将包裹扔在锅台上,她的身子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他,粉团脸上泛起好看的霞色。她穿着鲜艳,有点俗气,但不土气。等了一会儿,尧志邦还没有醒,她就生气地喊了一声:“日头照腚啦,还不起呀?”尧志邦翻了翻身,伸了一个懒腰又不动了。“懒蛋!”杨金铃走过去,将热热的脸蛋儿贴近他,生气地拽了拽他的耳朵,就彻底将他拽醒了。尧志邦揉了揉干涩的眼窝,伸了一个懒腰,看见杨金铃朝他笑,就势一拢双臂抱住了她的脖子。杨金铃表面挣脱,实际往他的怀里钻。她猩红的嘴巴,狠狠地亲了他一口。慌乱中,她的上衣扣儿被扯掉了两颗,两只鼓胀的奶子欢跳出来,乳头像两粒熟透的樱桃朝他晃,接着就顶住了他的胸脯,他有点冲动,可她的奶子又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杨金铃大张着嘴巴,将自己圆润的脸在他的脸上蹭来蹭去。尧志邦马上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一把推开她说:“别闹了,我们还得赶路呢。”
杨金铃给他叠着毯子,笑出两个酒窝:“我还以为你给忘了呢!告诉你,我舅舅可是等着咱呢!”
“这事儿多亏了你舅舅。谢谢你,金铃!”尧志邦舀了一缸子凉水,到水桶旁刷牙。杨金铃就在他旁边站着,歪着脑袋问:“你拿啥谢我?”
尧志邦说:“等我在城里挣了钱,请你下饭馆!”
“就下饭馆啊?喂不亲的!”杨金铃噘着嘴巴说。
尧志邦对着镜子,擦洗着腮帮上的口红,说:“下饭馆,你不满意,那就买一瓶最好的化妆品给你。”
杨金铃朝他斜了一眼,帮他收拾包裹。
尧志邦知道她的心思,她想嫁给自己,可他不甘心娶杨金铃为妻。喝了一碗粥,就将包裹弄好了。他们准备出门时,碰上闯进院里的二姐,二姐急赤白脸地拦住他们。二姐的身子靠在门框上,脸色苍白,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什么。尧志邦以为二姐在他离开之际,心里难过,一问,才知道是弟弟土豆惹了祸。
就在尧志邦睡回笼觉的这个时辰,土豆牵着奶牛在荒地里吃草,看见徐早蝶蹲在麦垄里撒尿,他看着稀奇,就将牛拴在一根老树上,趴在麦地里偷看。奶牛挣断绳索,将徐家承包田里没来得及收割的麦子偷吃了一片。徐早蝶没有发现土豆偷看她撒尿,站起身来却看见麦子被毁了,她一气之下就将奶牛牵走了。土豆上去抢牛,被徐早蝶带了一个跟头,身上爬满了灰色的蚂蚁。土豆哭着跑到村口找二姐诉屈。
二姐正在村口卖笤帚,听说后就去徐家替弟弟赔罪,想把那头奶牛要回来。老爹许过愿,这头奶牛是要陪着她出嫁的。二姐没想到徐早蝶是那样精明,二姐尽管没完全听懂她们温州人的夹生普通话,但是她的意思还是弄明白了。徐早蝶说牛可以牵回去,也可以不赔偿损失,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让她的弟弟尧志邦给她家打工。二姐犹豫了一下,犯了难,自己的老爹已经给徐家做活,还要逼弟弟来吗?当时她没敢替尧志邦答应,因为她知道今天弟弟就要到城里打工了。她说回家跟弟弟商量一下再给她回话,心想弟弟早上路了。谁知还真碰上了他,二姐怕尧家与徐家闹僵,就将事情说得平和一些。
尧志邦放下手里的包裹,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子说,二姐,你知道,我不会给徐家打工的。二姐被他说愣了,心里着实停跳了一下,难过的表情里含着一些羞辱的意味。二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牛,我的奶牛啊。尧志邦十分为难地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不接二姐的话。杨金铃咬着紫色的嘴辱骂,我看徐早蝶那个骚货找挨扇啦!土豆蹦进屋里来了,二姐将满腔的怨气一股脑儿撒在土豆身上,她举着笤帚使劲捶打着土豆的屁股,土豆嘴巴一咧一咧地躲闪着,最后还是被打哭了。尧志邦拦住二姐的胳膊。二姐的身体伤心地颤抖,两颗硕大的泪珠慢慢地从她合起的眼缝里流下来。
尧志邦说:“姐,我跟你去找徐早蝶!”
他就跟着二姐走了。
尧志邦跟在二姐的屁股后边,像个跟屁虫似的,默默地走在村巷里。村巷很静,村人都到田里割麦子去了。五黄六月不见有一丝凉风,日光把小村融化了。漂白的汗衫裹着他细细的身体,脖子被汗水湿透了,连投在地上长长的影子似乎都有汗水的痕迹,眼前荡着面粉似的热土。不知谁家的狗躲在墙根懒懒地喘息。太阳照在他的后脑勺上,与蝉鸣一吱一吱的响声杂糅起来,把尧志邦弄得心烦意乱。
穿过打麦场,绕过那棵老榆树,就进了徐世昌的家门。这是村里老绝户赵三爷的老宅,赵三爷死后,他的侄子把房子卖给了温州人徐世昌。他是不愿意走进这个院子的。进了院子,尧志邦看见二姐的眼睛不够使了,她四处寻找着她的奶牛。他知道奶牛在二姐心里的分量,可是前院儿没有奶牛。原先赵三爷的家尧志邦是来过的,破烂而肮脏,几乎让人难以下脚。如今被徐家人料理得干干净净,宽厚的大铁门,院里铺着水磨石地面。窗前造了一个假山石,模样很像他们老家的乌篷船,挨着假山石的地方种上了一大片竹子。竹竿很细,很密实。西厢房供着一尊佛,听老爹讲那是徐家老女人从南方普陀山上请来的,还开了光呢。徐家的厢房里常常是烟雾缭绕,香火不断。尧志邦看见佛像前插着燃了大半然后熄灭了的纤细的香棍棍。
徐家女主人徐大妈对尧志邦姐俩笑脸相迎,将他们领到堂屋的凉快地方坐下,然后喊徐早蝶端茶出来。徐早蝶端着茶壶走进屋子,朝尧志邦一笑:“志邦哥,你来啦!”她笑得很温和,嘴角和眼角都弯着。二姐不端茶杯。尧志邦也没有喝茶,两眼盯着徐早蝶说:“听我二姐说,我家的奶牛偷吃了你家的麦子,我和二姐来跟你道歉,另外我想让二姐把牛牵回去,那是我姐的牛。”
徐早蝶喝了一口茶,平静地说:“你先别说牛,你先说你考虑好我的条件了没有?”尧志邦自己都很难说清为什么插翅高飞的心暂时都回来了。也许是考虑到不能跟徐家闹僵,老爹还在人家手下讨饭吃呢,再者帮徐家收了秋,又可以化解眼前的危机。想到这些就说:“我答应你。我不要工钱,千足两个月,能够抵上奶牛吃掉的麦子了吧?”
“只要你肯留下来,工钱照付!”徐早蝶说。
尧志邦说:“就两个月啊?”
“行,我家招的都是季节工!”徐早蝶说,“农忙了就干活,冬闲放假!这个你爹最清楚。”
尧志邦无话可说了,心想,忍两个月,还能为进城挣点盘缠。二姐对尧志邦的瞬间转变感到惊讶,对徐早蝶的和善也有了好感。她和尧志邦同时站起来,跟随徐早蝶走到后院。奶牛被拴在树桩上,灰色的树皮被拴牛绳磨出了亮光。徐早蝶将牛绳解开递到二姐的手上,二姐手颤颤地接了绳子,赌气地拍打着奶牛的屁股,走了。
尧志邦抬脚跟着走,却被徐早蝶叫住。他扭头问:“早蝶,我下午上工,不可以吗?”
徐早蝶隔了距离看他一阵儿,说:“你还不知道,我给你派什么活呢?”尧志邦站住,听见墙外奶牛悠长的叫声,扭头看见二姐走了老远还回头看他。二姐喊:“志邦,你跟徐姑娘多待一会儿,回头我告诉金铃一声。”尧志邦没有回话,徐早蝶笑着喊一声:“二姐,有空儿来串门啊——”
尧志邦跟着徐早蝶走进堂屋,看见徐大妈正在淘洗白菜,老人擀了一案的面,水在锅里煮着,她让徐早蝶瞅着锅里的水,自己将装满白菜的水桶提出去了。徐早蝶本来是想把尧志邦领进自己的工作室说话,既然母亲让她看着锅,只好在灶膛口前坐下。徐早蝶一边往灶膛里添加柴草,一边说:“志邦哥,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留你吗?”
尧志邦摇着头说:“不知道。你别叫我哥,从现在开始,我是你家的仆人啦!”
徐早蝶笑着说:“掏句良心话,我家是租种你们的土地,但凡是来我家打工的待遇是不错的。多少人想来,我还未必答应。只有你尧志邦是个例外啊!这一点,你比你爹有骨气。”
尧志邦说:“人跟人不一样。你不是说过吗,北方农民就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
徐早蝶笑了:“你还记着啊?大老爷们还翻小肠哩?”
尧志邦发现徐早蝶的眼里放光,自己竟有些不自在了。他提醒徐早蝶锅里的水开了,徐早蝶掀开锅盖,一股热气将她的脸裹住。尧志邦赶紧将灶膛里的柴草撤掉。徐大妈进来了,舀一缸子水倒进面盆,双手插进面盆,将面弄得咕叽咕叽响,她笑着对尧志邦说:“我们都不爱吃面食,这是我专门为你和的面。中午在这儿吃饭!给你炸丸子!”
尧志邦摇头说:“不行,家里还有事儿呢!谢谢大妈!”
徐早蝶说:“看你的样子像有事儿的,你就走吧,下午跟我到田里割麦子!”
尧志邦问:“不是拦截到了收割机吗?”
徐早蝶嘲讽地说:“你们家的地,你就忘记啦?村北的大刀把儿地,收割机是开不进去的!”
尧志邦愣了一下,红头涨脸地点着头。
徐早蝶送尧志邦走出小院。尧志邦走在村街上,还在回忆自家的土地,他怎么就想不起那块叫大刀把儿的土地?看来自己还不如徐早蝶熟悉自家的土地。你活该听人家外乡人吆喝,活该在温州女孩徐早蝶面前丢丑。气归气,他从与徐家母女的接触里,感到了一种暖意,这让他心中充塞的屈辱感消融了不少。都说温州人勤劳,温州人肯定有他们“牛”的地方,不然怎么能够将羊马庄的“刁民”拢住?就拿徐早蝶母女来说吧,她们从不说粗话,不嘴碎,不和村妇闲话生事。徐世昌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呢?羊马庄并不肥沃的土地,怎么在他的手里就滚滚发财呢?他不由自主地对徐家以及徐家经营的土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边走边琢磨,有棱有角的腮上暴出咬紧的牙床。
快到家门口了,杨金铃忽然从草垛后面闪出,截住了尧志邦。
杨金铃一直等着他,她怕将脸晒黑,戴着一顶花边草帽,脑门上还是滚动着豆大的汗粒儿,她骂道:“尧志邦,你咋说变卦就变卦呢?你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儿吗,竟然怕那个‘洗面奶’?”尧志邦知道村里的女人都管徐早蝶叫“洗面奶”,听说徐早蝶每天用洗面奶洗脸。他理屈地叹息说:“金铃,真是对不住啦!我不怕她,可我心疼二姐,二姐为这个家牺牲得够多的啦!”杨金铃撇着嘴说:“你别口口声声拿二姐打遮掩,我看你是被那个‘洗面奶’给迷住啦!”尧志邦摇摇头说:“你瞎说什么?金铃,你先去吧,我只给徐家干上两个月,到时我去城里找你!”杨金铃不依不饶地喊:“你以为你是谁呀?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啦!”尧志邦说:“那我就干点别的嘛!”杨金铃倔倔地一拧身,眼睛红了:“你不去我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说完捂着脸颊晃晃地跑了。尧志邦无奈地看着她的后影,目送她滚圆的屁股颠颤着消失,猜想她是伤心地落泪了。头顶的太阳火辣,他忙走到墙根阴凉处,摇着衣角扇风,很沉地叹了口气。
村巷很静,间或有一丝凉风。尧志邦没有急着回家,坐在阴凉处吸烟。两只燕子飞过来,在他头顶盘旋几圈又飞走了。快晌午的时候,他看见老爹和乡亲们收工了。老爹用镰刀把儿挑着一只茶壶,茶壶晃荡着,与镰刀碰撞出脆脆的声响。尧志邦赶紧站起身,接过老爹手里的茶壶和镰刀,发现老爹紫红的脸上没流汗,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却胀得饱满。老爹愣了愣。问他为什么没走?尧志邦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走进院里,看见磨牙的奶牛细细地嚼着草料,就走到牛棚前,撤掉了草料槽儿,恶狠狠地说:“吃,就他×知道吃,今天我屁也不给你吃!”
三
尧志邦没有去找徐早蝶,他是跟着老爹来到麦地的。这块被称作“大刀把儿”的土地,周围被小河包围着,形状真像一个刀把儿。从小路到达麦田,要跨过那座窄窄的土桥。徐早蝶没有骗他,收割机是开不过去的。望着好大一片麦田,尧志邦半张着嘴慌了,心咯咯地往喉眼里跳。他闻到了麦香,久违了的麦香,还慌个什么呢?怕吃苦吗?尧志邦看着黄熟的麦子几乎无从下手,他嘟囔了一句:“爹,这真是咱家的地?”老爹瞪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尧志邦竟然埋怨老爹过去怎么没带他来过?老爹把茶壶放在地头,拿两捆麦秸遮住茶壶说:“这是村里后补的。”儿子对自家土地的陌生,并没有引起尧满仓的不满。尧志邦能忍了这口气留下来,老人已经很知足了。要是在城里卖苦力,完全是没谱的事,只有土地才是牢抓实靠的。尽管眼下是给人家干活,可这是自家的地,把自家的地养肥了,最后收回来的肯定是一块肥田。
尧志邦袖手站着,忽然觉得徐早蝶不到谁来派活?老爹告诉尧志邦说,徐家向来都是记捆儿包活,徐世昌会来验收的。尧志邦开始跟着老爹割麦。太阳斜刺过来的光芒,像是麦芒儿扎在他的脸上、手上和胳膊上,痒是痒,还有点痛感。他听到了老爹割麦的喳喳声,热乎乎的脚步声。他自己割起来的时候,就听不到老爹那边的动静了。刚下镰不大时辰,他就感到不得劲儿,手掌心里干痛,一看磨出个血泡。他从地头的书包里拿出一副线手套戴上。
不一会儿,给徐家打工的村人纷纷赶来了。尧志邦直起身看见孙大嫂、冬瓜、草剩、立伟和孙三老汉走过土桥,跨进了麦田。孙大嫂远远地喊:“志邦,给你爹打帮手啊?”立伟从麦秸里掏出茶壶,喝着水问:“志邦,你不是跟着金铃到城里打工去了吗?”尧志邦摇了摇头说:“不去啦,跟你们一样,给徐家打工啦。”
“志邦,你真是心甘情愿吗?”立伟问。
“你不把金铃给涮了吗?”孙大嫂拢了一下头发,“人家金铃可是为你才求她舅舅的!”
尧志邦说:“你们能忍,我为什么不能?再说,我跟早蝶说好啦,只给徐家干上两个月。”
冬瓜说:“你不去,我可要插一杠子啦!”
尧志邦笑着说:“你去嘛,金铃兴许没走呢。”
孙大嫂瞪了冬瓜一眼说:“金铃看上的是志邦。你小子去了,金铃还不气歪了鼻子?”
冬瓜抓着脑勺咧着嘴,嘿嘿笑了。
孙大嫂悄悄走到尧志邦跟前说:“志邦,我看金铃对你有意思,大嫂啥时喝你们的喜酒啊?”
尧志邦脸红了,轻声说:“孙嫂,我从没这么想过。”
孙大嫂说:“要说金铃长得挺受看,就是屁股大点。大屁股有啥不好,能生儿哩!”
尧志邦一味地背着脸说:“孙嫂,你别说啦!”
立伟粗鲁地审他:“你小子早把金铃睡了吧?”开玩笑不论辈分的孙三老汉还火上浇油,咧开嘴向尧满仓道喜。尧满仓一直没有直腰,可他耳朵不背,听着大伙的话,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抬头看了看尧志邦。他想从儿子的表情上判断是否有这回事。尧志邦赶紧辟谣。他以为老爹埋怨自己不踏实干活,就不再跟别人说话,弯腰割着麦子。孙大嫂他们还在说笑,尧志邦觉得这些人并没有什么痛苦,他们似乎找到了生产队时期的快乐。土地连片转包给徐家,就像是重新组成了生产队。他记得一篇小说里说过,集体劳动就是好,能把爱情来产生。他听二姐说,立伟从啤酒厂下来就在玉米田里跟蓉蓉有了感情,不久就结婚了。对于尧志邦来说,急于找个对象,是要把二姐从这个家庭里解脱出去。具体落实到哪个姑娘的时候,他又没有足够的精神准备,更没有当一辈子农民的想法。如果他娶了农村媳妇,就将他永远拴在了土地上。这种矛盾心情常常使他无所适从。他不是鄙视老爹这样的农民,只是觉得他们活得单调,活得艰难,再加上那些庄稼人共有的许许多多的难缠事困扰着他,都让他心里酸一阵苦一阵的。
黄乎乎的麦茬盖满地皮,黑色的焦土一点也看不见。尧志邦的双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着,他把麦茬留高了,挨了老爹的一顿训斥。他不气不恼,趁空儿直起腰,走到地头大口地喝着茶水。这是浙江龙井茗茶,是前几年的陈茶,是徐世昌包地时送给老爹的。老爹一直舍不得喝,眼看着快变质了,才从房顶的篮子里拿出来。他看见地那头的收割机跑得很欢,将金黄的麦秸扬得高高的。他的视线被远处模糊的厂房吸引住了,他怕看见那个地方,但又不得不看。那是他曾经工作了四年的啤酒厂。酒厂原来是跟人家联营的,对方出个厂标就分钱,分大头的钱。后来因为分红的事,双方闹僵了,对方撤了。村支书崔洪生说要打自己的品牌,又闹了一年,自己的品牌没打出来,酒厂的轮子就转不动了,连本地人都不喝他们的酒了。尧志邦在厂里是干技术活的,专管配料,穿着白大褂在电脑旁走来走去,是受人尊重的角色。在那里,他觉得自己跟土地和农民离得很远,殊不知自己始终是个农民。他离开啤酒厂的上午,竟然偷偷抹了几滴眼泪。别了,即使啤酒厂还红火起来,他也不想走进去了。看见徐家在自家的土地上发了财,真让人眼红,当初他和老爹还不如死啃住土地,那样就不会出现眼下的尴尬。
尧志邦割麦时反复看自己胳膊上的镀金手表。刚刚干了两个钟头,离收工的时间还很远,他觉得像是在田里干了一年那样漫长。他有点烦心了,像是有一口腥热的血团在喉咙里滚着。一抬头,看见徐早蝶骑着蓝色的木兰摩托赶到地头,分给每人一根冰棍儿,尧志邦也接了冰棍儿吞吃下去,涌到嘴里的火气才被压下去了。徐早蝶是替他阿爸徐世昌给大伙记工的。她自己也跟着干活。她浑身的曲线都是完美的,眼睛很亮,黑黑的的长发无比柔润地缠在头顶,再用宽大的草帽压住。她走到尧志邦跟前,尧志邦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徐早蝶高兴地说:“志邦,我就知道你会来田里。哎,我跟你说个事儿,我弟弟和他的女朋友回来啦!”
“你还有个弟弟?”尧志邦疑惑地说,“我好像没见过。”继续割麦,拿镰刀的手有些飘。
徐早蝶开始割麦:“我弟弟初中没上完就经商啦。他是最先来北方的。他从我们老家往这里倒服装。”
尧志邦这才找到徐家举家北上的理由。徐早蝶还告诉他,弟弟的女朋友是北方女孩儿。尧志邦问了一句:“如果土地承包到期,你们家还回温州吗?”
徐早蝶挺了挺胸脯,绘声绘色地说:“也许不回去了,我们那里没有地了。我们温州农家出来的不少,乡政府管这叫外延农业。”
尧志邦疑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到外头种地。”徐早蝶解释着,还说她家在养马庄的收成,年底也要上报老家乡委会。尧志邦心里好奇地记下了“外延农业”这个词儿。徐早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他抬起头来一看,才知道徐早蝶已经把他甩下好远。田里劳作着的女人屁股都惹眼的大,他从麦子的缝隙里看上去,觉得她们的屁股和后腰分不清楚。早蝶与北方女人不一样干活时有个俏模样儿,不时流露出一种姿态无论多么繁重,都不失优美。当徐早蝶站直了身体,身腰确实细,肩和屁股也还丰满。尧志邦又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使他慌张地把目光挪开。
徐早蝶看见他落后,就回过身大声问他:“你还没回答我,晚上你到底去不去?”尧志邦愣了一下,支吾着问:“晚上?晚上怎么啦?你刚才说的话我没听见。”徐早蝶继续重复说:“我父亲说,请你晚上到我家吃饭。”尧志邦更加疑惑:“我是给你家打工的,为什么请我吃饭?”徐早蝶瞪眼说:“美得你!你以为是专门请你呀?我弟弟回家,请村里崔支书。父亲说让你陪陪,他还有话跟你说。”尧志邦犹豫一下说:“还是让我爹去陪吧,我跟崔支书没话可说。”徐早蝶生气地说:“怎么,我父亲就请不动你啦?那我徐早蝶能不能支使你?”尧志邦想了想说:“算我出工,我就去!”他把话说出来的时候,心里没有底气。徐早蝶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撇着嘴说:“你可够牛的,好,算你出工!农民!”尧志邦长出一口气,感到很畅快,似乎感到自己替羊马庄受到屈辱的农民扳回一局。他站在自家的土地上说话还是有底气的。
尧志邦看见徐早蝶不再搭理他,弯着腰默默地割麦,双手挥舞得是那样的灵活,就像二姐扭秧歌一样精彩。眨眼的工夫,徐早蝶的身后就倒下一片麦子,致使孙大婶他们有些惊奇地打量这个温州姑娘。她这样拼命干活,是给人看呢,还是出于对自家的责任?这让他们联想起早蝶的父母给村人打工时的泼辣劲儿。他猜测着,温州的姑娘都这么能干吗?
太阳到傍晚才蔫了,一股凉风吹来,吹出一声声悠长的吆喝,将麦秋的日子喊缓了,缓慢中还有一些温馨。不断有村人从田里钻出,吆喝着老牛,哼着歌谣,背着沉甸甸的麦稞子,慢悠悠地上了路。尧满仓估摸还有几袋烟的工夫天才黑,就开始给割倒的麦子打捆儿,尧志邦站在老爹的身后打“腰儿”。尧家父子割的麦子打捆完了,老爹发现“腰儿”打多了,就走到徐早蝶跟前,默默地捆她割到的麦子。一天割完的麦子码成了高高的几垛。最后见数的时候,徐早蝶怕这些人的麦捆有大有小,就更改了父亲定的章程,按地块儿登记他们的成果。
徐早蝶骑上摩托之前,还叮嘱尧志邦晚上吃饭的事。尧志邦说他记住了。徐早蝶将草帽甩到后背,浓黑的长发就披散下来,被晚风吹起,像个尾巴似的拍打着她的腰身。他目送着她消失在晚霞里。老爹喊他回家,尧志邦还愣着。待他抬腿迈步的时候,双腿像刀砍似的一软,跌坐在地头的青草丛里,像个打滚的草驴。他咧咧嘴,用手捶着双腿,揉揉两只发肿的脚。真担心下一步的日子怎么个熬法?
“不中用的货!”老爹皱着眉头叹息一声,独自拿镰刀挑起铜嘴茶壶走了。
四
尧志邦留在徐家干活,本来不抱什么希望。两个月的光景嘛,三捶两棒就能对付过去。晚上吃饭之前,他忍着浑身的疼痛,赶在日落之前来到了徐家小院。等待崔支书的时候,徐世昌把尧志邦领到西屋的吊扇下面,想跟他说说话,等崔支书来了喝上酒,恐怕就没机会了。徐早蝶看出父亲的意思,悄悄躲出去,帮着母亲蒸米饭去了。
徐世昌是中等偏低的个头,人单瘦,背微驼。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女气,夹生的普通话能听懂。他给尧志邦递了一支石林烟,自己也吸着烟说:“志邦啊,听说你从啤酒厂回来,应该登门去看你,可我这阵儿忙着筹建米面加工厂,又赶上收秋,就给耽搁啦!我只是让你老爹给你捎话,看来是我老徐有失周到哇!”
“不,徐大叔言重啦。”尧志邦惶惶地看了徐世昌一眼,“应该是我来看您啊!”
徐世昌目光很硬,有股逼人的气势。他不错眼珠地看着尧志邦说:“你爹还是我的老大哥,为人忠厚;你呢,不仅有你爹的忠厚,还比你爹有文化,听崔支书说,在酒厂你还是个技术人才呢。”
“哪里,我算什么人才?”尧志邦脸红了,“我要是人才,啤酒厂就黄不了啦!”
徐世昌摆着手说:“哎,这怎么能怪你呢?听说你研究了一个配酒方案,几个厂长就是听不进去。连崔支书也拿你不当一碟菜,可他们现在后悔啦!”他干瘦的脸上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尧志邦跟着笑一下,脸上的肌肉有点拉不开。动一下身子,浑身就痛,他抬起胳膊弹烟灰都很艰难,可他心里受用。徐世昌把烟缸往他跟前推了推,继续说:“是人才,我就要留住。小尧儿,不看奶牛的事,我徐世昌也要请你留下来。我把早蝶骂了一顿,土豆是个残疾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能逼志邦啊!对不住啦!”
“没什么!早蝶没逼我。”尧志邦说,“大叔,别看我是村里娃,对种地我是一窍不通哩!连早蝶我都不如。”
“你别谦虚,聪明人干什么都有门道儿。”徐世昌脸上的皱纹胀得饱满,眼睛很亮,“虽说我们是外乡人,可你们羊马庄老少没把我们当外乡人看。羊马庄的人情厚哇!我呢,虽说是承包你们的地,可我不能对不起乡亲们,不能把事情看短喽!这不,村里没有米面加工厂,打粮食还要到外村。为方便乡亲们,我徐世昌贷款也要上马。”
尧志邦惊讶地听着,睁圆了眼睛,没想到精明的南蛮子还添了北方人的血性。
“这是个小事儿,志邦,你知道吗……”徐世昌往尧志邦跟前凑了凑,“等村头的高速公路开通喽,我还想在村里搞一个北方良种培育基地。搞科学育种,将来向外面批发良种,前景就更好了。我想,就把这里当成你家,大叔给你提供一切方便。你们北方有句俗话,前半辈看老,后半辈看小。往后就看你们年轻人的啦!”
徐世昌还一脸真诚地叮嘱尧志邦,你往后就是这里的主人。尧志邦疑惑地听着,心想:我给你们徐家打工,我怎么成了主人呢?转念一想,从土地上讲,他是主人也有道理。老人的话说得妥帖温暖,尧志邦就谦虚着说晚辈没本事,还激动得涨红了脸,头顶像是开了一方天,几天里忧郁的情绪,一扫而光了。温州人就是厉害。他过去没有跟徐世昌真正交谈过,所有对于他的印象都是从老爹那里得来的。老爹顺心时就夸上一番,不痛快的时候就骂上两句,纯属农民式的狭隘和自私。徐世昌不仅务实,还很有眼光。从这个角度看,这些农户暂时失去土地也许不是坏事,徐家承包村里的土地,将会对羊马庄人的观念有个冲击。转过这个弯子,他对徐家的情绪就顺过来了,所以就跟徐世昌有说有笑了,还大胆地提出自己对土地和庄稼的看法。
徐早蝶偷偷掀开门帘,看了尧志邦一眼。
阿妈喊了徐早蝶一声,让她把一盘刚出锅的红烧排骨端到饭桌上。她答应一声就过去了,脸上光泽润红。母亲顾不上看女儿的脸庞,她一直在门外的灶屋里忙着,把各种拿手炒菜做出来。但女儿这一天里的好情绪,做娘的是感受到了。过去的徐早蝶在家里少言寡语,整天埋头干活,自从早上,把土豆的奶牛牵回家里,意外地留住尧志邦,她就显得很活跃了,话也多起来。这个晚宴本来是要往后拖一拖的,中午吃饭时,弟弟徐早生带着女朋友一来,徐早蝶就跟父亲提出,晚上宴请崔支书,顺便让尧志邦来作陪。徐世昌知道女儿是牺牲了自家麦子才留住了尧志邦。徐世昌对尧志邦的好感是从崔支书那里得来的,女儿挽留这个小伙子,他也并没有往别处想,只是觉得徐家的事业缺少人手,特别是缺少有能力的年轻人。
徐早蝶频频地把盐水虾、红焖鸡、醋熘土豆丝、酸菜鱼、黄瓜拌蜇头等杂七杂八的菜都端上了饭桌。堂屋的房梁顶上,一盏六十瓦的电灯泡照耀着,将桌上的菜照出五颜六色来,很是吊人的胃口。
崔支书还没有到来,急得徐世昌不时看表。徐世昌嘴里嘟囔着:“这个崔大头啊!”他喊徐早蝶用电话呼崔支书。这时,门外有嘈杂的说话声,门帘挑开,徐早蝶领着弟弟徐早生和他的女友艾香走进屋来,并把他们介绍给尧志邦。尧志邦第一次见到徐家的公子,下午在麦田里他头一回听说徐家还有个儿子。他站起身,很有礼貌地说:“早生老板、艾香,你们是从城里来啊?”
徐早生点着头,递给他一支“中华”烟说:“志邦大哥,别叫我老板,叫兄弟吧!听姐姐说,你来我家帮忙了,谢啦。”
尧志邦刚要说些话,就听见堂屋里有人说话。徐大妈的声音:“没什么好菜,支书莫见笑啊!”崔支书的粗门大嗓:“好菜,色儿好味更好啊!”都听出是崔支书来了,一屋子三人都到外屋来迎接。崔支书身材魁梧,长得像唱黑头似的,进门就双手抱拳,冲着徐世昌大声嚷嚷:“我靠,我靠。来晚啦,让你们久等啦。”
“那你就多喝两杯酒!”徐世昌说笑着,拉崔支书落座。
崔支书让尧志邦坐在他身边,崔支书扭头对他嘿嘿一笑,举起酒杯说:“志邦啊,前两天听说你要上城打工,我真急呀!总想找你谈谈,赶上村里来了一拨儿考察大棚菜的领导,就耽搁下来了。是我向老徐推荐了你,老徐能把你留下来,这就好,这就好哇!”说着干了一杯酒。
尧志邦腼腆地举杯,跟着喝了酒,脸马上就红了。
徐早生让女友艾香给众人满上酒。崔支书举杯又说:“志邦,你看见了,别看老徐一家是南方人,可他们有咱北方人的忠厚和义气。别提啥打工不打工的,不受听。你说我崔洪生给谁打工?给百姓打工,还是给乡领导打工?就这么回事儿。老徐丰收了,大伙也多拿钱。好好干,老徐两口子是明白人,不会亏待你们的。”
“三叔说得对!”尧志邦点着头,知道崔支书说完就得喝酒,干脆主动端起来一饮而尽,喝完,酒盅从手里滑落到地上去了。他慌乱地弯腰去桌底找酒杯。崔支书骂着:“你小子咋啦?这么好的酒往地上泼,小心三叔揍你!”
尧志邦不好意思地看看大伙:“我这胳膊痛哩!”徐早蝶手疾眼快,她让尧志邦等着,自己找到酒杯,洗好递过来,替他解释说:“阿叔,你别吼吓志邦,他下午割了好多的麦子,可能是累啦!”
崔支书笑了:“志邦,下午就到位啦?好哇,算三叔冤枉了你。是啊,你毕业就到啤酒厂了,嫩皮嫩肉的,刚干活是不习惯,慢慢就会摔打出一条好汉的!”说着自罚了一杯酒。
尧志邦看见徐早蝶跟他使眼色,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木然地坐着。但他心里暗暗感激她替他解了围。徐早蝶在一旁站着端菜,陪桌上人说话,还怕尧志邦喝高了酒。她知道崔支书酒量很大,一瓶酒对他不算什么。崔支书跟徐家老少喝了两圈儿,又盯住了尧志邦,尧志邦真的含糊了,连连告饶:“三叔,我不行啦,在酒厂咱喝过酒,我哪有量啊。”
崔支书不依不饶:“今天是你来陪三叔喝酒的,三叔呢,是来看早生和艾香的,你可别给我扫兴啊!”
“阿叔,别逼他了,看来他是真不能喝!”徐早蝶笑着走向崔支书,“您也多吃点菜吧。”
徐早蝶站着给崔支书夹菜,又给尧志邦添了菜。崔支书红着眼睛盯着徐世昌说:“老徐啊,姑娘不让我跟志邦喝,那我只好跟你喝啦!”
徐世昌笑着抿了一小口说:“我这点量,你是晓得的。”
“就这点,我烦你们南方人!”崔支书沉着脸说,“喝点酒的?要不了命。”
徐早蝶说:“阿叔,我阿爸血压高,他不能再喝啦。”
“三叔,我跟您喝!”尧志邦不知怎的竟亢奋起来。
崔支书哈哈笑了:“哎,这才像个站着撒尿的爷们儿。志邦,喝酒能办大事。你三叔不是想酒,是王八蛋们逼出来的!日后你就明白的!”
徐早蝶就笑:“所以你又来逼志邦!”崔支书没听出什么,只是嗯嗯地应承。徐早生和艾香笑得嘴里喷出了菜。尧志邦没笑,他端着酒杯想,今天就是喝倒了,也不能让徐家人小看了。他要变被动为主动。敬了崔支书又敬徐世昌一家人,喝得自己飘飘忽忽。酒精像小虫儿爬到筋骨里,浑身竟然不痛了,还有点痒,痒过之后是舒服的感觉。徐早蝶什么时候坐到自己身旁的,他全然不知,早蝶用脚轻轻踢他的脚,也没反应,只是跟崔支书傻喝。这会儿,徐家少爷和女友已悄悄撤离了桌子。徐早蝶只好偷着将矿泉水倒进“剑南春”的瓶子里,尧志邦的酒杯里就都是水了。尧志邦竟然还有口感,喝出杯里是水,看了徐早蝶一眼,心里浸出一股暖流,脊背出也热热地流出一柱汗来。
徐早蝶把一块鸡肉夹到他的碗里:“吃点东西吧!”
尧志邦怕崔支书看见,忙把鸡肉夹到崔支书的碗里。其实,这阵儿的崔支书已经有点高了,一只手使劲拍着他的右肩膀,让他往后好好干,拍得他直咧嘴。徐世昌见崔支书净东一嘴西一嘴地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就忙把他搀进里屋,让他喝点苹果醋醒酒。
徐早蝶还要给尧志邦夹菜,他拦住了她的胳膊,说自己什么也吃不进去了。然后还站起身,有礼貌地请早蝶的母亲吃饭。徐家老女人干活很麻利,满桌的饭菜都是她一人做的。早蝶娘笑着:“志邦啊,你吃好了吗?”他红脸应承着,心里感激早蝶,如果没有她的照顾,肯定会喝吐的。尽管徐世昌表面笑呵呵的,那是应付崔支书,其实他跟很多南方人一样,不愿劝酒,更瞧不起喝醉出洋相的北方佬。
徐早蝶本想把尧志邦扶到她的闺房里喝茶,给他醒酒。她的闺房在前院的厢房里。她说那里有上网的电脑。尧志邦想看看她的电脑,却被里屋的崔支书喊住了:“志邦,你小子进来!”
徐早蝶说:“我带她到厢房里看电脑。”
“看啥子电脑?早蝶你也进来。我也有话跟你讲!”崔支书干脆掀开门帘,探出红头大脸。
徐早蝶和尧志邦都进到了里屋。崔支书又爬上了炕头,霸着一角,好像满腹的话要说。徐世昌阴眉沉脸地吸烟,他吸烟时喜欢将烟屁股接到另一根香烟上,吹得满屋烟气腾腾。崔支书梗着脖子,脖子上暴起几条青筋,他咳了咳说:“早蝶姑娘,我跟你爹商量了半天了,你也是徐家主事儿的人,跟着听听拿个主意。”
徐早蝶愣了一下问:“阿叔,什么事儿把我爹愁成这样?”
尧志邦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消息,将这个家庭融洽和欢乐的气氛给冲掉了。他喝了酒也敢说话了:“三叔,你可别跟徐大叔耍酒疯儿啊!”
“没你小子说话的份儿,老实听着。一会儿还有你的事儿呢!”崔支书把脸对着早蝶,“今天到乡政府开会,我领了个任务。麦秋期间,县里要在咱羊马庄树一个种粮典型,乡长点名树你家。因为你家是大户!不过,操作起来还他×的怪难办的。”
徐早蝶笑着:“这是好事儿啊,有什么难的?”
“乡长说,你家的户口还在温州,不宜宣传。后来乡长出了一个主意,找一家当地人顶替,只是拿走一个名分!”崔支书叹息一声,“这不是办法的办法。不过,粮食是你家的粮食!将来乡里奖励的化肥,也都归你们!当然,得让村里那户替领。”
“这不是弄虚作假吗?我找乡长论理去!”徐早蝶气愤地站起身说。
“你急个啥?坐下!”徐世昌训斥道。
徐早蝶坐下了,胸脯起伏着。
“这事儿,是有点委屈你们徐家!不过羊马庄的心里还是明镜儿似的。你们帮了忙,羊马庄打响第一炮,村里老少,不会忘记你们的。往后,就是承包到期,想留下来,还是好通融的。你们商量商量,给我个回话!”崔支书喝了一口苹果醋,喉咙里咯咯响着,“或者,在你们承包土地的人家,选定一户出头露面!”
屋里很静。挂在堂屋与里屋门楣玻璃旁的电灯,忽然显得暗淡了,人的脸也跟着暗淡。
“三叔,你喝高了!”尧志邦看着他说,“有这样的事吗?”
“没高,没高!”崔支书摆着手,下了炕沿儿,“老徐,我回去啦,你们合计合计吧!”
徐世昌终于开口了:“崔支书,你别走啊,米面加工厂的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
崔支书说:“你别眉毛胡子一把抓,先商量这个事儿吧!”
徐世昌说:“我答应啦,谁家顶替,你崔支书定夺吧!”
崔支书嘿嘿笑了:“我就知道你老徐是爽快人。尧家爷俩都给你家干活,我看就让尧满仓出头露面吧!”
“这不行,真的不行!”尧志邦急着喊。
崔支书重新坐回炕头:“志邦,你急啥?我跟你爹去谈。尧满仓啊尧满仓,你爹一辈子就想满仓,听了不乐死才怪呢!”
徐早蝶和徐世昌对视了一眼,无奈中还算满意。尧志邦听了倒有一种屈辱感,心里别扭,肚里的酒又犯怪了。等到崔支书走后,徐早蝶拉他去看电脑,他没有一点兴致,说自己头晕,跟着崔支书一起走了。他哪里知道,徐早蝶一直护送着他到家门口,看见他进了家门,自己才悄悄地往回走。
夜里十点半,院里很静,静得能听到奶牛反刍的声响。老爹和土豆都睡着了,只有二姐边看电视边做笤帚,电视是黑白的,雪花山跳着,二姐手里的高粱秆子被钢丝扎得吱吱作响。尧志邦想跟二姐说说话,刚一张嘴,胃里的东西就往上翻,跟着他就趴在炕边吐了起来,吐得腰部一阵阵抽搐,直都直不起来。二姐默默地给他打扫着。
五
像往常一样,徐早蝶比全家人起得都早。到田里派过活儿回来,就将摩托车停在村口的小商店门前,在那里喝上一碗豆腐脑,吃上一块油饼。吃完便回到自己的闺房里,用洗面奶重新洗洗脸,然后坐在电脑旁工作。北方平原的风太硬,空气干燥,刚来的时候,她脸上总是皱巴巴的,喉咙也有点干痛,房里安了美容加湿器也不怎么管用。吃的东西也不习惯,面食是最近两年才吃顺口儿的。
平原的优点也很明显,质朴、开阔,田野里劳作的人就像个小黑点,蠕动、跳荡,有时还像黑燕子在舞蹈。心烦的时候,她独自在平原的草滩上闲散地走,虽然有些寂寞,可心里还是越走越舒畅,她就猜想平原的尽头是什么呢?她这辈子会不会走到平原的尽头呢?
有时,徐早蝶站在无边的青纱帐里暗暗发誓,冬闲的时候,她要与自己的男朋友进行一次浪漫的平原旅行,而且是徒步。
这个男人是谁呢?徐早蝶自从懂得人世间还有爱情这一回事的时候,就在寻找这个人。美好的幻想,是在学校里完成的,如果不是弟弟在北方卖服装,如果不是承包羊马庄的土地,如果不是在她读到高二那年父亲患了一场重病,她也许是另外一个命运,这个男人的选择余地就很大了。她聪明,转学过来,依然是班上的高才生。为了徐家,她在高二那年就被迫退学了,离开校园的时候伤心地哭了。再想想弟弟,家庭里的男孩儿还没念到高中就经了商,眼下家里最需要的是劳动力以及劳动的组织者,而不是一个女大学生,道理简单而残酷。
徐早蝶是个十分孝顺的女儿。小时候家境贫困,父母又是那么宠爱弟弟,使她这个天资聪慧的女孩早早拥有了温州人的勤快、忍耐和精于算计的本领。她不知不觉地把精力献给了徐家和承包的土地,父亲的事业滚得越大,她操心的地方就越多,紧张的时候,她不仅要给家里雇用的农民派活,还要到外地听信息、跑销售。徐家毕竟是外乡人,弟弟又不在村里,她怕徐家挨欺负,她还要跟村干部们喝酒、给上上下下送礼,像交际花那样周旋。乡里的干部,农科站的,或是土产公司的人来了,她都要恰如其分地与之周旋。徐世昌只想让她管好田里的活儿,不想让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可无奈自己又不善应酬,所以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如果说徐早蝶接触面儿窄,那是不实际的。她见过的男人不少,给她家打工的男人也很多,喜欢当媒人的孙大嫂几乎把她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徐早蝶一直没有心动,原因是没见到可心的。崔支书曾经把自己在海南岛当兵的儿子崔振广介绍给徐家。崔振广是高个头,长得很帅,比他爹还能说,见到徐早蝶眼睛亮了一下,徐早蝶也动了一下心思,依然没有答应。她觉得他身上缺少什么,甚至还有一种不牢靠的感觉。徐世昌知道崔支书在羊马庄的威力,岂止是羊马庄,几十年来,老头在全县全市都有一个关系网,乡长上任还要到羊马庄给崔支书一拜。老徐怕得罪了崔支书,劝徐早蝶答应这门亲事,也好尽快找到一个靠山。不料,徐早蝶任起性来,任凭谁说也不应承,这让徐世昌很是吃惊。崔支书越对徐家好,徐世昌就越慌得紧。徐世昌去海南岛卖良种的时候,到崔振广的部队看望他,背地里听说,崔振广跟一个上海的女兵谈上恋爱了。回到羊马庄,徐世昌先发制人,替自家姑娘解了围,还让崔支书心服口服了。
徐早蝶在徐家手脚不停地工作,春种秋收。除了地里,就在电脑旁忙碌,在电脑的网络上漫游就算歇息了。转眼就过了两年,没人见她主动跟人说说笑笑,更没人见她对哪个小伙子亲热些。母亲觉得早蝶该到了出嫁的年龄了,父亲却不觉得女儿怎么样,甚至觉得徐家的女儿本应该过着晚婚的生活。他害怕女儿离开这个家,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早蝶能给徐家招个女婿来,来维持这个家庭在羊马庄的地位。徐早蝶对父亲向来是言听计从的。
徐早蝶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一直模糊着,期待着。尧志邦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是在半年前。尧志邦的老爹给徐家打工,尧志邦百般阻拦,尧志邦对徐家的敌视,使这个自尊心很强的温州姑娘注意了他。有一次,徐早蝶到啤酒厂买啤酒,与尧志邦有一次交谈,尧志邦口才有些笨拙,可他对自己的观点毫不隐瞒。徐早蝶对他没有坏印象,相反倒十分敬佩他的骨气。她感到他不轻浮,懂事礼,很敬业,每天钻研他的啤酒配方,而且把电脑弄得很熟。只是由于家境的困窘,他生活上极为俭朴,几件旧衣服轮换着穿,衣服自己洗,抽空还要回家帮二姐干活。尧志邦是个勤快而有志气的男人,这是他自己不曾注意到而常常使徐早蝶为之钦佩的,想起这些就让她耳热心跳。
听说尧志邦也从啤酒厂下岗了,徐早蝶几次催促父亲,一定要留住他。父亲不懂女儿的心,他只是派尧志邦的老爹给儿子施压,尧满仓都没能说服他,使徐早蝶心里很气愤。当听说他跟杨金铃要进城打工的时候,她曾经长久地感到遗憾和失落。人算不如天算!奶牛吃了徐家的麦子,意外地使她如愿以偿,她既留住了他,又让杨金铃与尧志邦分开。她早就看出来,傻乎乎的杨金铃爱上尧志邦了,可她明白,凭杨金铃的条件和素质,是很难走进尧志邦心里去的。就是说尧志邦是不甘心娶杨金铃为妻的,他是在利用这个痴情的村姑。唯一让徐早蝶担心的是,尧志邦的家庭条件差,他二姐等着结婚,杨金铃还是有空可钻的。好在杨金铃走了。她早该走了,她扭秧歌扭得又不好看。徐早蝶开始思念他了,开始格外注重自己的穿着打扮,为的是不使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浅薄和粗俗。割麦子的时候,或在桌上吃饭的时候,她趁人不注意时总是要向他深深地望那么几眼,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他的眼神很深沉,深得像秋天平原弯曲的小路。
徐早蝶怔怔地坐在电脑旁,并没有打开各地的农副产品供销网站,却是犹犹豫豫地摆弄着鼠标,在图画栏里,情不自禁勾画出“尧志邦”三个字。字是歪斜的,却很大,把整个窗口占得满满的。徐世昌咳嗽着走进屋来,她慌张地关掉电脑。
其实,徐世昌不懂电脑,他每每走到女儿房间,都是盯着徐早蝶的脸说话,压根儿就不往屏幕上瞅。可是徐家这几年粮食销售和种植规划,都要从网上得到信息。他看着早蝶湿润的脸颊,说:“早蝶,你马上把收割机收麦子的账目给我打印出来。”
“嗯!”徐早蝶重新启动电脑。
“你再查查,咱老家那边,大蒜和辣椒的标价。”
“嗯,有什么用?”
“麦子收了,该播种啦。”
“哦——”
“还有,我想知道,今年面粉是啥价格。”
徐世昌还要站在女儿面前说些什么,徐早蝶淡淡地说:“阿爸,我知道啦。”然后快速地移动着鼠标。
“打完后,你给我送到堂屋来。”徐世昌转身出去了。
徐早蝶细长灵巧的手指,把键盘敲打得很好听就像织布。阿爸所要的全部材料都打印出来后,她就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堂屋,递给阿爸,还跟阿爸分析了一会儿大蒜和面粉的行情。当听到说尧志邦今天腿痛没有上工的消息,徐早蝶心里疼了一下。她愣了一会儿,再也没有跟阿爸谈论什么的兴致了,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一个暖水袋,然后麻利地换了一件墨绿色的裙子,走到镜子旁细心地照着。宽松的裙子显得温柔而神秘。窗子被风吹开,屋外的阳光照花了她的眼睛。裙子的颜色被照得俏丽,更衬托出她皮肤的白净。她抓起暖水袋,确信阿爸和阿妈不在堂屋之后,才轻轻地走出去。
徐早蝶欢快地往村东走,村东北数第三个门口,就是尧志邦的家。他要看看志邦哥,为了徐家,也为了她自己。那是心理上朦朦胧胧的激情,鼓动着她去看他。当人们知道她去看他的时候,她就说尧志邦是徐家的雇工啊!人们的眼神就会问,尧志邦不仅仅是你家的雇工吧?徐家的雇工很多,每天都有肩痛的脚肿的,你怎么不去看?村巷静静的,没有人跟她说话,可她心里却编排着见他的一片理由。
忘记了天热,走到尧志邦家小院的时候,徐早蝶的脸跟水洗了似的。她看见嚼草的奶牛,不免有几分胆怯,心想他会接受自己的暖水袋吗?他的脚是站肿的,用北方土话说,就是“膀”了。暖水袋管用吗?一旦尧志邦看透自己的心思怎么办?他会不会反感自己了呢?又一转念,不会,当官还不打送礼的呢。
走进尧家的堂屋,能感受到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尧家在羊马庄算是穷户。她听尧满仓说过,六年前,尧志邦的老娘患的是肾病,转了尿毒症之后,硬生生花去尧家的几万块钱,末了还是死去了。听说尧家如今还有一点饥荒哩。她刚要掀门帘儿,屋里飘出了女人很媚的声音,这让她本能地收住脚步。
“志邦哥,我不能没有你!”
尧志邦粗重的喘息声:“我可以没有你。”
“你不是真话。我不是不愿意等你这两个月,是怕你被那个温州‘洗面奶’勾住了魂儿,是怕你——”
徐早蝶很快就辨出是杨金铃的声音,心里浸出一股怪味。
“笑话,金铃,你误会了。”尧志邦喝了口水,“你想哪儿去啦?徐家是咱村的大户,人家徐早蝶可是高贵的女强人,能看上我?”
“你看你看,刚两天,阶级立场就变啦!受人家剥削,还满口夸奖人家,你的骨气让狗吃啦?”
“金铃,你听我说嘛!”
“我不听你白话!”
“金铃,你真的不回城里啦?”
“你在哪儿干,我就在哪儿!”
尧志邦笑了:“傻样儿的,你还要给徐家打工?好马可不吃回头草啊!”
“我就是吃回头草!”
“早蝶还能要你?”
“敢不要,徐家还租着我家的地呢!”
徐早蝶没想到上城打工的杨金铃又回来了,她注定是为尧志邦回来的,她心里很乱,进退两难。但她十分清楚,此时若走进去将会是很尴尬的事情。于是,她就转身轻轻地跑了。她的身体轻盈,屋里人根本没有感觉她曾经来过。她跑到自己的房间,使劲儿把暖水袋往地上一摔,颓然地坐在竹椅上,呆呆地望着屋外渐渐飘过来的炊烟。
六
徐早蝶第二次来到尧家,是在麦收过后的一天上午。在这之前,徐家承包地里收下的麦子,一部分由尧满仓老汉操持着交到乡粮站,一部分放在徐家刚刚开张的米面加工厂。今天开现场会,县里乡里和各村的领导云集羊马庄,而且都拥挤在尧志邦家的院子里,因为要给尧满仓老汉一家挂光荣匾。尧家一夜之间就成种粮模范户了,这是老人梦都梦不来的喜事。尧满仓身上披着大红花,张嘴笑着,因门牙已经掉了很久了,笑声不算响亮。徐早蝶发现尧志邦一直沉着脸,默默地站在墙角,听见崔支书喊他,他才没精打采地来到自己的房间。那里有徐早蝶的那台电脑,崔支书让尧志邦当众表演网上查找农业信息。尧志邦被迫坐下,打开电脑,电脑屏幕保护上硬是出现“尧志邦”三个字,就扭头看徐早蝶,急忙滑动鼠标遮盖过去。
徐早蝶的脸颊红了一下,怕露了馅儿,就躲在阿爸后面静静地看。徐世昌还向领导们介绍了自家来羊马庄打工的感受。崔支书听了满意地点着头:“老徐是我们羊马庄的荣誉公民哩!”徐早蝶看见杨金铃不管不顾地挤到尧志邦的跟前,还嘻嘻地傻笑着。徐早蝶虽然打心眼儿里腻歪她,但还不能把她拒之门外,为了徐家的利益,她还是耐着性子把她留下了。她没有让杨金铃跟尧志邦一起干活,而是把她派到了米面加工厂,干一种又脏又累的活儿。杨金铃是个能吃苦的北方姑娘,她没有怨言,而且把活计干得井井有条。当徐早蝶看见杨金铃的脸上、肩上和头发上落满白面,就想起戏里的“白毛女”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看完电脑表演,崔支书让尧满仓领着众人到田里,看田里种下的玉米、棉花、大蒜和辣椒。黄黄的麦茬不见了,土地变成了深红色。刚翻过的土地上有股水汽,尧满仓闻着这种气息,想象着秋天徐家的收成,更加后悔自己当初的草率,就有泪水在老眼里噙着。
在田里蹲到了晌午,尧满仓老汉才颠颠儿地回了家。路过村巷口,碰上孙大嫂和几个村人说话。孙大嫂咧着嘴巴喊:“老尧头,给你道喜呀!给人家干活,还当了模范,一脚踢到屁上啦!”尧满仓吭吭地支吾着,他拿不准她是啥意思。有羡慕咂嘴的,有敲怪话的,也有撇凉腔的。孙大嫂又朝着他的背影喊:“……到处都吹牛,吹的都一样!”尧满仓哼了一声不愿再听了,急急地走了几步。尧家成了种粮模范,难道是吹牛吗?这是村里派的。村人肯定跟着吃惊,尽管有些错位,有点突兀,老人还是被激动着,说明尧家的日子有了先兆。而且徐家的收成里也有他的汗水,他突然觉得这世界有了看头,人世也真有活头了。
吃午饭的时候,尧满仓心情特别好,咿咿呀呀地哼起皮影调子。他让二女儿给他烫了一壶酒,喝酒时,老人也让尧志邦陪着他喝。尧志邦绷着脸长时间不吭声,也不抬手端酒杯。他枯树根似的蹲在饭桌前,鼻子酸酸的。二姐催促说:“志邦,今儿爹高兴,你就喝一点儿吧。”尧志邦还是没喝。土豆埋头吃着面条,他今天有过年的感觉。在自家院里快乐地奔跑着,的确跑饿了。尧满仓没有在意儿子们的表情,嚼着桌上的豆腐干,独自把酒饮了,咂着嘴说:“志邦,谁说种田没出息?这回好了,给你吃了颗定心丸吧?虽说我们得不到实惠,可我尧家往后知道咋种地啦!徐世昌难道比我们多了三头六臂?”
尧志邦咕哝说:“爹,您就为这高兴?”
尧满仓嗯了一声,仰脖又喝了一杯。
尧志邦放下饭碗:“爹,这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啊!”
尧满仓酒喝得有些飘浮,瞪着红红的眼睛骂:“混账话,空欢喜啦?从今往后,全县都知道羊马庄有个尧满仓。人活名儿鸟活声儿,这名声是用金钱能买来的吗?”
“要这个名儿,我嫌丢人!”尧志邦气呼呼地走进里屋。
“志邦——”二姐喊着,叹息一声。今天发生的事情,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从没有过的光荣和欢乐。尽管她没完全弄清楚。可她希望的是,尧家有个脸面,志邦能够讨个好媳妇。
“没偷没抢,我丢啥人啦?”尧满仓愣着,端酒的手颤抖了。尧志邦回头哀哀地盯着老爹的脸说:“爹,崔支书是拿您当猴耍呢!您在地里滚了一辈子啦,不比我更懂庄稼人的脸面?”尧满仓像是看怪物一样盯着儿子,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过了一会儿,他顺着那根筋往回里想,忽然猛醒了,脸色竟然跟冻白菜一样难看了,他把酒杯狠狠一蹾,使劲揉着发红的鼻子。
尧志邦抱着电脑往外走,看都没看爹一眼。
二姐说:“志邦,早蝶跟我说,把电脑放这儿几天。”
尧志邦勾着腰没回头,倔倔地抱着电脑出去了。
“抱走!搁着那玩意儿堵心!”尧满仓愤愤地吼,“把那个牌匾也抱走,统统都给徐家抱去!”
尧志邦弯曲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二女儿闻到老爹说话时口腔里散发出大葱和酒的气味。她小声告诉老爹,那块牌匾已经被徐家人抱走了,咱家门上挂的是复制品。
“复制品?”尧满仓顿时黑了脸,恼怒地站起身,三下两下就把木制匾额拽下来,定定瞧了一会儿,然后狠狠踏上两脚。踏折之后,塞进灶膛里点燃。老人蹲在灶膛边,灶膛里的火苗子,将他扭曲的憨头面孔映红。火光沉甸甸地照耀着他的脸,老人从心底里呼唤一声:“天杀的!我尧满仓也是条汉子啊!”双颊就被自己的老泪烫痛了,感觉自己这张老脸被活活撕扯下来。老人哆嗦着肩膀,发出女人一样尖细的哭声,一溜清鼻涕吊在鼻尖,老人一把揪下来,揩在了自己灰灰的裤腰处。二姐和土豆都被老爹哭愣了。
尧满仓扛着锄头下地了。一路上,老人巴望着土地爷给尧家复制一片土地出来。奖牌可以复制,土地为什么不可复制呢?过去自家有地的时候,从没有过关于土地与尊严的思考,今天他似乎明白了儿子为什么不愿给徐家打工。看见自家的土地,老人就慢慢忘记是给别人打工,脸上的肉像是伸懒腰似的舒展开来。他还像是给自家干活一样,检查几亩新翻过的地。这块地就要栽上辣椒了。上水之前,他将草根、碎石和被土埋了半截的塑料袋子挑拣出来,堆在地边,等到收工时把它背走。他蹲在地头,闻到了一股清新潮润的泥土味。许多人都上工来,看见老人提前上工,觉得他真的进入角色了,随便地跟老人开着玩笑,老人也没搭腔。他半天都没跟人说话,闭着眼睛,仿佛耳朵里塞着一把泥土。老人就是从今天开始耳鸣的,底气也不足了。
“放水喽——”皮黑肉糙的冬瓜在远处喊了一嗓子。
尧满仓好像还是没听见,当清冷的渠水顺着垄沟流淌过来时,老人似乎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焦渴,疯了似的俯身在地,敞开喉咙喝着,想把自个儿灌个死去活来。
尧志邦和徐早蝶是搭乘送辣椒秧子的拖车来到地头的。不一会儿,徐世昌也骑着木兰摩托赶来。今年的辣椒秧子是新品种,栽培要求也很特别,为这,徐家专门派尧志邦到城里的农科站学习了几天。尧志邦的聪明和内秀,马上就表现出来了。他给乡亲们讲解得井井有条,示范动作也很到位,令徐家爷俩儿十分满意。徐世昌还像往常一样吩咐尧满仓干活,上午发生的一切似乎是个游戏,游戏玩完了,日子又回到原来的模样。
徐早蝶没让尧满仓插秧,而是给他派了个轻闲的活计,让他往垄沟撒底肥。徐早蝶本来是好意,怕老人在儿子的指挥下插秧有失面子,可是,尧满仓并没有掌握好火候,把底肥撒得太狠了。这一切,早被精明的徐世昌看在眼里了,徐世昌怀疑老人有私心,因为这块地是尧家的承包田。徐世昌背着插秧的泥手,走过来,轻轻地提醒他不要浪费底肥。老人看了徐世昌一眼,心里着实不悦,还是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尧满仓不知不觉中又撒多了,徐世昌搓着手上的泥,抢过尧满仓手里的粪筐,自己精细地撒粪。撒化肥的孙大嫂看见不由得一愣。
有一股鸟火憋在尧满仓的心里。老人看不惯温州人种地施肥的样子,小气鬼,这样几年下去,这块地非板结不可。他挺了挺胸脯,憋粗了嗓子吼道:“×蛋啊,底肥太少了,光使化肥,糟蹋土地哩!”
徐世昌边干边说:“像你那样撒肥,得多少底肥呢?我可赔不起,赔不起呢!”
“你觉得亏了,我的地更赔不起!”尧满仓顺手抓起一个柳筐,使劲往拢沟里扬着底肥。
徐世昌抢过尧满仓手中的粪筐,瞪着眼睛喊:“老尧头,你从前可不这样啊!别以为,你今天戴了红花,就是主人啦,要知道,你现在是给我徐家干活儿!”
尧满仓恼怒地一抡筐子,将徐世昌带了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泥沟里,孙大嫂急忙把徐世昌搀住了。“你——”徐世昌气得抖抖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就要朝尧满仓身上扑去,尧志邦和徐早蝶慌张地跑过来,各自拉住各自的老爹。徐早蝶拉着徐世昌的胳膊,小声说:“阿爸,这点事儿,值当的吗?尧大伯是好意,多施点底肥,将来辣椒收成也好哇!”
尧满仓被儿子抱住,伸着脖子喊:“徐世昌,你真不如早蝶懂事理,亏你活了这把年纪!”
徐世昌没搭理尧满仓,红着眼睛对徐早蝶吼:“在尧家承包地上多施底肥,到别人家,怎么办?我们赔得起吗?”
尧满仓“呸”一声,把一口痰吐过去:“姓徐的,老子不当你的傀儡啦!”他攥住尧志邦的胳膊,往地头拉着:“走,跟爹走!”
“爹,你消消火儿,消消火儿!”尧志邦挣脱了老爹。
尧满仓悻悻地走了,一失脚踩在水沟里,拔出脚,头也没回走出地头。到了地头,还没忘记把那些杂物捡走。
晚上收工,尧志邦回到家里,看见老爹站在院子里的牛棚前,给奶牛喂草料,还不断地跟牛说着话。老人看了儿子一眼,不说了,脸上一筹莫展。尧志邦走到老爹跟前,想说点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其实,他从心里是敬佩老爹的,他不明白老爹的血性是靠什么爆发出来的?爹一直在徐家面前唯唯诺诺,今天是怎么啦?是上午的挂匾仪式,给他壮了胆儿吗?换一个角度看,老爹今天表现得很蠢,蠢得不能再蠢了。凭你尧家的处境,是没有实力跟徐家弄翻的,老爹不是很明白地教育他吗?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来哩。回家之前,徐世昌和徐早蝶都对尧志邦表示,要来看望他老爹,要跟老人承认错误。人家徐家有什么错呢?租用你的土地,使用多少底肥是人家的权利,温州人能给你台阶下,是冲着你儿子尧志邦的面子。如今的尧志邦思想开始转变了,他对徐家的生产方式很感兴趣,徐家父女都是他佩服的人物。他要跟徐家学,将来收回土地的时候,也像徐家一样灿烂一把,再也不能端着金碗到处苦巴苦累地讨饭吃了。
吃饭的时候,沁心润肺的田园气息,涌到院落,再从门缝里流到房间里。尧志邦和二姐一起劝了劝老爹,只能是劝,才不失晚辈的分寸。他还告诉老爹,晚上徐世昌父女俩要来看他。尧满仓没吭声,大口地嚼着大葱,辣得眼睛里流出泪水来,把头深深地勾下去了。为了省电,家里只用了二十瓦的节能灯,光线有些昏暗,老爹面目不清的脸常常使尧志邦一阵心酸。一家人草草吃完饭,静静地等待徐家父女的到来。温州人的精明处处都能显现出来,在徐家人到来之前,徐世昌派崔支书赶来铺垫,崔支书劝了劝尧满仓,最后还措辞严厉地训了老人几句。
二姐看着崔支书来了,从兜里摸出三块钱,递给土豆,让他到村口的小卖部买个西瓜来。土豆拿了钱,像兔子似的蹦到街上去了。
崔支书对尧满仓的训斥,老人是不敢回嘴的,因为崔支书对尧家向来都是很照顾,连选择顶替徐家戴花的人都想到他。老人一直信服着崔支书。崔支书直到把老头说服了,才起身走了。崔支书走到门口,尧满仓忽然含着眼泪问一句:“支书哇,土地政策还变不变啦?啥时第二轮承包土地?”
崔支书笑笑说:“快啦,可能是明年吧。”
尧志邦问:“三叔,徐家承包的土地还有六年到期,要是明年第二轮承包,我们与徐家的合同是不是作废啦?”
“咦?我还没想过。”崔支书想了一会儿,说,“我可吃不准,到时问问乡里。你们想收回土地的心情我理解,不过,可不能干出格儿的事情,啊?徐家老两口挺喜欢志邦的。”说完就走了。
尧志邦先是惊着,继而红了脸,愣愣地看着夜空。二姐却笑着喃喃:“是徐家两口喜欢志邦,还是早蝶喜欢志邦?”
尧志邦瞪着二姐说:“二姐,你想哪去啦?”
二姐像孩子吃奶般地笑着。说了一会儿别的话,徐世昌和徐早蝶提着西瓜进了院子。尧志邦和二姐出来迎接,却看见弟弟土豆抱着西瓜奔跑过来,扑通一声,跌了一跤,很圆的西瓜骨碌碌滚到暗处,滚到墙根儿才碎了,红红的汁液淌了一地。
满院儿都是浓浓的西瓜香味。凡是从小院门口走过的人,都能闻到西瓜的香味。
七
一日接一日地过着,不给人留一点缝隙。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地打发着无穷无尽的日子。羊马庄的人们还没弄清哪一场是秋雨,就迎来了冬日的首场大雪。其实,大秋过后,播种完冬小麦,徐早蝶就想松上一口气,抽出一些时间,想跟尧志邦一起到城里的农校进修。学到腊月,两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一次平原徒步旅行。没有比这个旅行更让她激动的事了。她掰着手指算计着,什么时候跟尧志邦摊牌更合适呢?
这是需要勇气的。徐早蝶在爱情的追求上不像杨金铃。杨金铃对尧志邦的大胆进攻,引起了尧志邦的反感,这也为自己提供了足够的教训。她很聪明,没有足够的把握,没有温馨的环境,绝不能把那个字轻易说出口来。在尧志邦给徐家打工满两个月之际,她终于说出了那个字,用一个温州女孩的特有魅力挽留了他。
尽管阿爸与尧满仓有过那一次不愉快,但这并没能影响尧志邦的情绪。她凭借姑娘的敏感,感觉他对徐家是有信心的,不然,他怎么会熬过无数不眠之夜,给徐家明年的种植格局设计方案呢?他在徐家锻炼自己,看来他在土地上是有想法的。对尧志邦改造农田的意见,徐世昌是持否定态度的。因为这样会花掉很多的钱。徐家刚刚投资了米面加工厂,儿子在城里给贷了一点款。徐家不能在羊马庄陷得太深,不然就很被动。因为徐世昌已经从崔支书嘴里听到第二轮土地承包的消息。尧志邦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热情受到打击。这样可能造成尧志邦与阿爸之间的矛盾,虽说,尧志邦没公开说什么,可徐早蝶心里担忧,尧志邦开始考虑离开徐家。其实,在大秋收之际,尧志邦就动过离开徐家的念头,他怕早蝶受累,才迟迟不肯走的。
徐早蝶心里十分清楚,尧志邦等待着跟她到城里的农校进修。她在没跟他说明之前,必须要说通阿爸,不能再犹豫了。
冬雪使农家的日子缺颜少色的,风将雪地上的鸡毛和草屑吹得团团打转。徐世昌勾着腰清扫院里的雪,徐早蝶故意把厢房里的香灰倒出来。
“阿爸,听说尧家二姐要结婚啦!”徐早蝶向老人传递着信息,“我们给人家随什么礼啊?”
“羊马庄的老规矩呗,送上几百块钱。”徐世昌继续埋头扫着雪。花婆鸡悠闲地踩雪撒尿,沾了尿腥的雪粒儿在徐世昌的笤帚下面蹦跳着。
“嗯。”徐早蝶答应着,倒完香灰,站在雪地里不动,“阿爸,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嗯,我听着哩。”
“冬闲了,我想跟志邦到城里进修。”
“不行啊!”
“为什么?你答应的!”
“此一时彼一时。”
“阿爸,我非要去!”
徐早蝶第一次用这样硬的口气跟阿爸说话。徐世昌一直默默地扫雪,头都没抬,只有此时,他惊异地看了女儿一眼,没吭声,垂头继续用笤帚狠狠地刮着雪地。徐早蝶看见阿爸威严的眼神,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了。徐世昌见女儿不走,就抬头说:“你先回屋去,等我扫完院子,再跟你谈。”
徐早蝶没有走,抄起一把平板锹,往院外铲着雪。
“傻孩子,你能看几成?我们会占着尧家的地,尧家人都是靠不住的。”徐世昌缓缓说道。他不让徐早蝶跟尧志邦去城里学习,并不是舍不得花那点学费,而是怕他跟尧志邦相爱。徐早蝶从阿妈的嘴里得知,阿爸是反对她跟尧志邦在一起的,即使明年尧志邦不主动辞职,徐世昌也会赶他走的。在麦收季节,尧志邦刚刚来到徐家,徐世昌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小伙子,与老伴儿谈话的时候,真动过把徐早蝶嫁给他的念头。就是从尧满仓大闹辣椒地开始,徐世昌对尧家就提防了。表面对尧志邦还很热情,可心里那股劲儿怎么也上不来了。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就是尧家的家境。尧家二姐就要结婚了,尧满仓和那个傻土豆,是需要女人来照料的。如果把尧志邦当女婿招过来,尧志邦未必愿意,就是他乐意,尧满仓和傻土豆谁来照应?精明透顶的徐世昌怎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儿往那个虎口里钻呢?
阿爸首次跟她亮明自己对尧志邦的态度。徐早蝶听了双腿一软,没筋没骨了一样,无论如何也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了。她用铁锹支撑住身子,脸颊被风雪冻痛了。
徐世昌没看女儿的表情,默默地扫雪,像是自语:“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过年就是二十五岁了,该有个婆家了。阿爸对你的婚事自有安排!”徐早蝶没理睬阿爸,捂着脸颊悄悄回去了。徐世昌还在说着,他知道女儿为了这个家业,吃尽了苦头,她该有个幸福的家哩。徐世昌问过儿子徐早生了,他与艾香姑娘结婚后,在城里安家,不会回羊马庄来种地的。想来想去,为了徐家的家业,徐世昌最为理想的就是招进一个好女婿。村里的男青年,在老人的头脑里过了一遍筛子,没有一个合适的。一个偶然的念头,照亮了徐世昌昏花的眼睛——崔支书的儿子崔振广。听说这个孩子年前就复员回乡了,还听说他那个上海恋人跟他吹了。天赐良机,这个孩子比较合适。崔支书有三个儿子,振广是老二,招过来是最好不过了。抱住崔支书这棵大树,徐家从此就可以把户口迁过来,在羊马庄安营扎寨了。徐世昌暗暗跟崔支书合计,崔支书说他也正想找他商量这桩婚事呢。崔支书说他喜欢早蝶这个孩子。能干而漂亮的姑娘谁不喜欢呢?
正房屋里,徐早蝶烤着土暖气,冻木了的嘴唇缓了过来。徐世昌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女儿之后,徐早蝶感到父母养活了她,根本不理解她。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死也不会嫁给崔振广!有他这样的吗?回了海南岛碰上别的女人就没个信儿啦。我徐早蝶没那么贱!”
徐世昌和老伴儿默默地听着,早蝶的愤怒早在预料之中。他们不搭腔,儿女大了父母难当。
火发过之后,徐早蝶的语气就和婉些了:“即便是我嫁给姓崔的,也要留住尧志邦。他跟他阿爸不一样。对待志邦的问题上,阿爸是不对的。我看了,他为咱家设计的种植规划,很有见地。还有,我请求阿爸答应我们到城里学习的事。如今种田,要用科技,难道都是在嘴上说说吗?别瞧不起羊马庄的人,羊马庄的人不都是傻子哩。阿爸,你的观念不改,徐家迟早要败的!”
女儿第一回这样跟徐世昌说话。他不喜欢这样的上下辈谈话方式,他一直吸着烟,烟屁股接了好几根了。他不跟女儿大吵大闹,而且耐心地说服:“你要幸福,还要守住咱徐家的家业!懂吗?我们徐家在羊马庄靠谁?你自己能掂得出轻重!”说得徐早蝶完全丧失了还击能力。“我不听,我不听!”徐早蝶捂住耳朵跑回自己房间。
徐世昌和老婆坐着不动,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
徐早蝶躺在房间里,偎着被窝不起床。阿妈几次喊她吃饭,她也不开门。
好像是停电了。厢房里的电暖气冰凉。徐早蝶又抓过一个被子盖上,翻身,叹息,叹息再翻身。忽然看见阿爸房间里的灯光,才知道门被风吹开了,她就在开门的一瞬间害怕了。她望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颊,眼角蓄满泪水。平原的四季变幻,春天后面还有春天,可人只有一个春天,人只朝着一个方向变,变老变丑,末了变成鬼魂。她不能就这么完了,什么徐家的事业,什么徐家的兴旺,一瞬间都退居次要位置了。这恐怕是她一生里最不冷静的时刻。徐早蝶想尽快找到尧志邦,跟他商量对策,然后再求求崔支书。她不爱崔振广,必须让他知道,她爱的是尧志邦,同时求他当她与尧志邦的媒人。这样做很冒险,如果崔支书心术正,就会柳暗花明,尧家那关也就过了。如果崔支书心胸狭窄,往后徐家可能就得滚出羊马庄了。险就险吧,徐早蝶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走进崔支书家里,崔支书正在洗脚,徐早蝶怯怯地坐在沙发上,等待崔支书把脚洗完。崔支书每天洗过脚,还要把脚放在电动器上按摩。他对徐早蝶很热情,早蝶每次来他家,他都很高兴,况且她就快成为自己的儿媳妇了。支书媳妇笑着给徐早蝶端来一杯热茶。
崔支书发现徐早蝶的眼皮微红,嘴唇微肿,鼻翼被凉风冻红了,无比柔润的长发散乱地缠在浑圆的肩上。崔支书关心地问:“早蝶,冷吧?快喝点茶水,暖暖身子!”
徐早蝶轻轻摇头说:“阿叔,我不冷。今天我有事儿求您给帮忙。”
“跟你叔还客气个啥?”崔支书用毛巾擦着脚,“只要我能帮你的,那还有问题吗?”
徐早蝶装成对崔振广复原的事一概不知,试探说:“阿叔,说来不怕您笑话,我想求您给我保个媒。”
“保媒?”崔支书惊异地看着她,“你是不是看中志邦啦?”
徐早蝶笑了:“阿叔好眼力。”
“给你保媒是没说的。”崔支书的牙花子嘬得山响,“我也曾想过,把你和志邦捏合在一起儿。可尧家的家境,你不是不知道。再说,你阿爸也不会答应的!”
徐早蝶说:“我喜欢的是人,不管家境!”
崔支书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阿爸的意思?”
“婚姻大事,我本人还不能做主吗?”
“噢,好啦,我明白啦!”崔支书爽快地笑着,“既然你求到我崔洪生的头上,我一定好好跟尧家谈谈。”
“我相信阿叔,才来找您的。”
“明天我给你回话,啊?”
“谢阿叔啦!”徐早蝶告辞了。
崔支书没有起身送她,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想事情。
走到村巷里,地是白的,天空也是奶白色的。徐早蝶淡红色的羽绒服在村街上十分显眼。村街上重复着往日一样的脚步声。人们脸上挂着劳累一年的疲倦和安宁。有一种恹恹欲睡的冷寂。淡淡的烟气从徐早蝶身边化进无边无际的天空中去了。谁家的婴儿忽然奶声奶气地哭了起来,婴儿的哭声又扯起了她无尽的愁绪。她想象着,将来与尧志邦成了家,也会有一个婴儿出世吗?想到美好的事情,她的额头冒汗了,心也咚咚地跳着。
走进尧家的院里,徐早蝶听到树上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她没有犹豫,径直走到尧志邦居住的房间。可是尧志邦不在,尧满仓老人正在用高粱秆扎笤帚。老人有人缘,干活时还招来一些烟友,围着火盆子烤手,屋里烟气腾腾。徐早蝶看见老人枯瘦的手背被烟熏黄了,嘴唇也变成了猪肝色。老人告诉她,尧志邦跟着他的二姐到城里买衣料去了,他二姐就要结婚了。老人脸上很平静,温暖而慈祥地笑着。这个尧大伯很容易满足,秋后,徐早蝶给他家兑现承包款的时候,老人掂着全家五十亩地的承包款,说二姑娘结婚的陪嫁品不愁了。徐早蝶坐下跟老人说了说话。人老先从腿上老,她看见老人的右小腿露在外面,那里有伤,像冻裂的树皮一样,流血的地方已经有了痂,浓血还是从裂开的痂缝里往外慢慢渗着。徐早蝶蹲在老人的腿旁,心疼地说:“大伯,怎么不上点药啊?”尧满仓心里热乎乎的,满不在乎地说:“冻伤,抹把草灰就会好的!”徐早蝶说:“不行,会感染的,下午我给您拿点药来!”说完就要走。尧满仓把她喊住,让她给家里拿几把笤帚去。徐早蝶不拿,尧满仓就站起来硬将一捆笤帚塞进她的怀里。
徐早蝶抱着笤帚落落大方地回了家,又偷偷溜出家门。她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前站了一会儿,看看尧志邦是不是回来了。她看见树干上长了树斑,朦胧的黑色树斑就像尧志邦细长的眼睛,清晰如目。出太阳了,冬天的太阳既冷清又干净,把封冻的原野照得干干净净,这时,一眼就能望出几里远。
入冬以后,徐早蝶就与他分开了,闲暇的时光里,徐早蝶常常想念尧志邦,不知尧志邦会想她吗?凭借徐早蝶的感觉,尧志邦是爱她的,不然她绝不会上赶着求崔支书。不是吗,此时的尧志邦,在城里的华联商店里,请二姐当参谋,左挑右选,给徐早蝶买了一件洁白的丝绸纱巾。他向二姐袒露了自己埋藏了很久的秘密,是想让二姐放心这个家。
其实,尧志邦已经进入恋爱阶段了。大秋的时候,他偷偷与徐早蝶恋爱了。这种甜蜜,是二姐所体验不到的。是爱情重新唤起了他对土地的深厚情感。从早蝶姑娘身上,他找到了纯朴美丽的东西。是她让他不再害怕劳动,是她让他对土地有了信心。白天是劳苦的,但他有每一个愉快的夜晚。那天。徐世昌派他和徐早蝶夜里到田里运谷草,早蝶趴在谷垛上,脑袋几乎抵住他的后颈,谷草的芳香,跟早蝶的身体一样,使他迷醉。他递给徐早蝶一截青青的玉米秆,说比你们南方的甘蔗还要甜,她嚼起来,一股新鲜的汁液簌簌地流进她的嘴里。她让他闭眼,轻轻将嘴唇对准他的嘴巴,满口甜汁,吱溜一声,送进他的嘴里。他把甜液吞咽进肚里,就一把搂住了她的脖子,喃喃地说:“你是我的,土地是我的!”他从脖子抚摸至她细长的双腿。他早就恋上这双腿了。徐早蝶的黑发一下子就散开了:“娶了我吧!”尧志邦摇头说:“我福浅,怕架不住啊!”徐早蝶骂着:“你少来这套!我算看透了你,有刀净往死猪上砍!”尧志邦被逗笑了,在他看来,婚姻前景依旧像平原的雾气一样模糊。然后就换了个话题,徐早蝶向他流露出自己对平原的向往和理解。
这个时候,徐早蝶让尧志邦发誓,无论遇到什么挫折,他都要陪她徒步穿越大平原。尧志邦就起誓:只要我尧志邦还有一口气,陪伴你走遍大平原的每一个地方!
徐家小姐跟尧志邦好上了,全金马庄的人都传开了。唯有徐世昌不动声色,尧志邦看出他在犹豫。徐早蝶不管别人怎么看,她竟敢在村路上拉着他的手,钻进玉米地里,相互亲一下,甜蜜地相视一笑。走累了,他们就躺在干净的草滩上,用拥抱来驱散劳动的疲乏,早蝶伸出嫩葱一样的小手,给他掐头做按摩。她按摩得真好,浑身的穴位找得很准,他心里就像虫咬了似的,哆嗦了一下,问她是不是做过按摩女郎?徐早蝶嗔怨地瞪着他说:“我的温州同学,在城里做按摩女郎!是她教我的,我常常给阿爸按摩。”他长出一口气:“吓我一跳!”她生气了,就罚他给她唱歌。他就用带点野味的嗓音,唱了两声平原上流传的歌谣:月亮月亮跟我走,走到河边去洗手!
尧志邦把徐早蝶抱到河边洗手。她的身子轻得像一捆秫秸。她望着淙淙流淌的小河水,不仅洗了手,还洗了脸,洗了头发。她坐在芦苇秆上,手里举着那个小镜子,往脸上抹了一层润肤霜,然后把头发整理得整整齐齐。他陪伴着她坐在阳光里把黑黑的头发晒干。
一朵云飘过去,又一朵云跟过来。从村口望过去,徐早蝶看见村外灌木林里柳树枝条上的雪挂,像银白色的吊灯,闪闪烁烁的一大片。志邦怎么还不回来呢?她裹紧了红红的围巾,朝树挂的方向走去。被浓雾包裹着,那红色就显得有几分温柔了。
八
过了大年,到了破五儿那天,二姐领着姐夫回到羊马庄给尧满仓拜年来了。婆家是四王庄的,离羊马庄只有八里地。年前结婚年后拜年,迎接新姑爷,小两口进院的时候,土豆在院中间儿放了两颗响炮。满院是火药崩出的浓烟,满地是碎红的纸屑。随后,土豆抱着二姐的胳膊,歪着脑袋问那头奶牛过年好吗?问得二姐眼泪汪汪:“好,好哩!”
尧满仓让尧志邦把崔支书请来陪新姑爷喝酒。本来尧满仓还想把徐世昌请一请,听儿子说徐家几口人都回温州过年去了,过了正月十五才回羊马庄。每年徐家都在羊马庄过年,今年是二〇〇〇年,回温州过有新的意义。大年初一的早上,尧志邦怕放鞭炮的烟火点燃徐家的柴垛,就到徐家院落里看了看,然后到村委会给徐早蝶全家电话拜年,心里盼着她早点回来。二姐很想徐早蝶了,就嘟囔说,他们过了十五来不来也说不定哩!尧志邦说他们肯定来,说早蝶很想看二姐扭秧歌。二姐这才想起来,在她的婚礼上,崔支书与四王庄的马支书约定,正月十五两村联合扭秧歌。那阵势比徐家麦收拦车注定要热闹吧!
二姐在厨房做菜,挪脚时都有点秧歌步。崔支书到来之前,尧志邦来到厨房给二姐烧火。二姐从婆家提来一挂羊杂碎,煮着,一股浓浓的膻腥气直打鼻子。他看着二姐的脸,隐隐约约有岁月的痕迹,往日的鲜艳早已被婚姻吃掉了。二姐最为关心的就是:志邦跟徐早蝶的关系发展到哪一步了?婚姻大事,尧志邦就二姐这么一个知心人。他很悲观地对二姐说:“徐世昌反对,老家伙一天到晚牛哄哄的,想把早蝶嫁给崔支书家的老二,早蝶不愿意,就这么拖下来啦!”二姐心里替弟弟着急,嘴上还要劝他别急,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尧志邦苦笑着说:“我才不信这句鬼话呢,那是小说上写的。姐,不是想着老爹和弟弟,我就带着早蝶远走高飞!”锅里滚烫的水烫了一下二姐的手,二姐摇头说:“志邦,这招儿万万使不得呀!崔支书对咱家不薄,徐家跟咱又是那么个关系,可别开刀不使麻药硬来!”
尧志邦的心塌了,塌出一个黑不见底的坑。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与徐早蝶的初恋,怕是只能留着回忆享用了,一股苦涩的味道翻上了心头。
崔支书的到来,又使尧志邦的打击加重了一层。崔支书不仅是来喝酒的,他还是给尧志邦来保媒的。自从徐早蝶找过崔支书,求他给尧志邦保媒,觉出温州姑娘的厉害。早蝶不能是别人家的儿媳,理应是他崔家的人。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这个丫头的脾气跟他多么相像?得给志邦找个对象了,过去没有提上日程的事情,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徐早蝶嫩啊,她不知道崔支书的深浅,她只看见崔支书和善的一面,大大咧咧的一面,其实,他是一个阴谋家。不耍手腕,他能在羊马庄当上二十年的支书吗?他在送徐世昌一家回温州过年之际,就给徐早蝶回话了:“早蝶,振广就要回来啦!”徐早蝶一听,心就凉了。酒过三巡的时候,崔支书把这个问题端出来了,他给尧志邦提亲的姑娘就是杨金铃。
“三叔,这怎么能行呢?”尧志邦脑子轰地一响,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端酒的手不停地颤抖。过去,除了生活的负累,还有一些熬盼,这下完了。看着他不高兴,崔支书沉了脸说:“金铃那闺女,论脾气秉性,论人头儿,哪点配不上你?难道三叔亏了你吗?”
“这是哪儿的话?崔支书,孩子是乐的!”尧满仓满意地说。老人喜欢金铃姑娘,土豆在九岁那年,失脚掉进河里,被挑菜的金铃姑娘看见,她跳进水里把土豆救了上来。
二姐夫笑着说:“崔支书真是好官啊,连志邦的婚姻您都操心。”
二姐没说话,她在桌下踢了丈夫两脚。弟弟和早蝶的整个过程就像她预见的一样,不会成功的。她只是替弟弟难过,眼睛含了泪。
崔支书看了尧家二姑娘一眼,叹了一声。
尧满仓看出什么来,忙让二姑娘两口子给崔支书敬酒,才把气氛重新鼓动起来。尧志邦看见二姐跟他使眼色,就强挺着装成笑脸,给崔支书敬酒:“三叔,不管怎样,三叔是为我好!晚辈敬您啦!”
崔支书喝了酒,眼皮嘣嘣跳了几下,有了笑模样:“志邦啊,当初你给徐家打工,也是我推荐的。你跟徐家姑娘好上了,三叔打心眼里高兴。可你得务实啊,早蝶是个好姑娘,可她是小姐身子,她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挑起你家的担子吗?一时心血来潮,到时候,后悔都不知往哪哭!”他微笑着,露出一口漂亮的假牙:“啥叫爱,啥叫不爱?我看啊,男人女人卷到一个被筒子里,睡了觉,生了孩子就算爱啦!”
尧志邦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没有表情。
“是啊,是啊!”尧满仓点点头。
看着二姐和尧志邦反应冷淡,崔支书就转了话题。他满嘴泛着油光说:“志邦啊,全国第二轮土地承包,去年冬天就开始了,我们乡动得晚,过了正月十五,咱们羊马庄就分地啦!所以呢,我劝你赶紧跟金铃登记结婚,也好把你二姐那份地补回来。”
“崔支书说得在理啊!”尧满仓说。
尧志邦问:“我关心的是,重新分地以后,我家的土地能不能从姓徐的手里拿回来?”
尧满仓咳了声说:“是啊,看人家脸色的日子,真不好受哇!”
“不好受,也得受!”崔支书喝着羊杂碎汤。二姐把作料放得挺足,热腾腾的汤面上浮着一层辣椒油。喝得他满头冒汗:“我给你们问过乡里啦,乡长说原先对外承包合同不变!先熬着吧,屎干了就不臭了,雾散天就晴啦!”
尧满仓说:“还有七年呢,咋熬哇?过去农民起义都有句口号,叫耕者有其田。我们再没田,可就反啦!”
“呵,几天不见,你老尧头又长本事啦?上回我咋劝你来着?”崔支书瞪着眼说。
没人吭气了。尧志邦心里骂着:尧家就他×的没点欢心事?他想这事还不算完。崔支书叹说:“只有老婆和土地才能拴住庄稼人的心啊!你们的地,我挂在心上呢。”
吃完饭之后,崔支书让二姐给他端来一缸子温水,漱漱口。崔支书仰着脖子哈喽着水,猛一低头,将脏水吐到二姐手端的泔水盆里。哗啦一响,他把那口假牙也吐出来了。崔支书慌张地摇头说:“坏啦,我的牙掉啦!”
尧志邦心里高兴,表面装得焦急:“三叔,我给您再配上一副假牙吧?”
崔支书张着露风跑气的大嘴说:“我这是从上海配来的,从咬牙印儿到拿牙,还得等上三个月呢!明天我到城里开‘三干’会,还要发言呢!”
“那可咋办哩?”二姐更急了。
崔支书忍了忍说:“洗洗吧,洗洗吧。”
几天以后,当崔支书和村支委们带领村民重新分地时,尧志邦看见崔支书张嘴喊话,露出来的是那副掉进泔水盆里的假牙。分地没有给尧家等十几户农民带来欢乐,地块没有动,还是由徐家承包着。尧志邦还从村委会找来报纸读,他只是明白了,又一个三十年不变。徐世昌带着全家人,从温州回来不久,就准备着春耕,给冬小麦浇第一茬水。徐世昌让徐早蝶把自己从温州带来的一些土特产,分别送给打工的人家。当然,也少不了尧家的。
徐早蝶挨户走到尧志邦家里的时候,想跟尧志邦谈谈,她觉得崔支书跟她撒谎,志邦哥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一旦爱了,就会以命相许。她恰恰估算错了。她挑开门帘的时候,正巧看见杨金铃趴在他的肩上哭泣。“早蝶?”尧志邦一把推开杨金铃,向外追了两步。徐早蝶美丽的背影一晃就消失了,他突然间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了。徐早蝶有一肚子的委屈,她这个年是怎么过的?她每时每刻都思念着尧志邦,可他却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接纳了杨金铃。正应了阿爸的分析,尧家人是靠不住的!徐早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电脑前,把装有“尧志邦”名字的屏幕保护删掉了。屏幕里有她虚拟的幸福。眼下都没用了!她披散着头发,面孔红得像是喝了过量的酒,眼泪唰唰地流下来。
刚刚吃过午饭,尧志邦来找徐早蝶解释,徐早蝶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他。她的火气很大,她隔着窗子,把喝剩的茶根儿泼在他的脸上、肩上,弄湿了一大片衣裳。淡蓝色的墨竹窗帘也给泼湿了。他站在窗帘后面注视着她:“早蝶,你听我说!”徐早蝶激动起来,尖声叫着:“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人!我们徐家也不稀罕你这种人,滚,滚!”
尧志邦灰心丧气地去见徐世昌,感觉徐家的整个气氛很不对头。老头对他不热情,甚至不拿正眼看他。唯有徐家老女人跟他说了几句话。自从去年秋后,尧志邦对徐世昌就有了成见,感觉徐家并不是他施展理想的地方。徐世昌发财的胆量大大超过了羊马庄的庄稼人,俨然一副产业农民的派头,但在现代农业的投资热情上,却是极为胆小、鼠目寸光、只顾眼前利益的老式庄稼人,比他的老爹强不了多少。
尧志邦决定立刻离开徐家,不能再留恋了。
尧志邦正转身要走,与复员回家的崔振广撞着了。崔振广瘦黑,很结实。他回乡之后,仰仗着老爹的势力,往啤酒厂跑了几趟,扬言要承包啤酒厂,扬言要娶徐早蝶为妻。崔振广见到尧志邦很亲热,他们毕竟是小时候的朋友。崔振广请尧志邦重新回到啤酒厂。尧志邦婉言拒绝了。当年老爹转包土地奔了啤酒厂,就让崔支书给骗了,弄得像个天不收地不留的野魂。今天崔家的后人又来欺骗他,恐怕没那么容易吧!他与崔振广没说上几句话,厢房里的徐早蝶就尖着嗓子喊崔振广过去给她捶背。崔振广跟尧志邦摆了摆手,喜滋滋地颠过去了。尧志邦知道徐早蝶没有捶背的习惯,她无非是想气气他。女人就是这样,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他痛苦地朝那个窗子望了一眼,失常的眼神散落在空气里,惴惴地走出来了。
尧志邦径直去了村口的小酒店,要了一瓶酒,一盘花生米,独自闷闷地喝起来。喝酒的时候,闭上眼睛把酒瓶子晃一晃,天就黑了。掌灯回到家里,尧志邦看见老爹招来一屋子人,孙三老汉、杨金铃、孙大嫂、冬瓜、立伟、张东望都在,他们都是给徐家打工的农民。弄得他都没处站没处坐的。这些人见了尧志邦忽然一下子都不说话了,跟他打个招呼就散场了。只有老爹和杨金铃留了下来处理他的醉态。
尧志邦觉得有点怪,红着脸问老爹出了什么事?老爹摆手说是种地的事,让他别掺和别打听。老爹走后,尧志邦开始审问杨金铃,她的话像是挤牙膏似的,一点点说出来。这些被徐家占地的农户,明天春耕的时候,要抢种自家的土地!还商量出一些收拾徐世昌的损招儿。比如在地头挖坑,灌上屎尿。将徐世昌和那个“洗面奶”漏进去。尧志邦气愤地吼:“这不是荒唐吗?徐家承包咱的土地是有合同的!人家告上法庭,咱们吃不了兜着走!”杨金铃生气地说:“你别胳膊肘往外扭啊?‘洗面奶’跟崔振广好上啦,你还替他们说话?”尧志邦喷着酒气说:“闭嘴,我是替你们考虑。徐家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杨金铃眼睛亮着,亮得像两盏灯:“这还像句人话!你知道刚才人们为啥躲你吗?是怕你当叛徒!走漏风声,我可跟你没完!”尧志邦怪怪地看着杨金铃,忽然觉得她的傻气傻得可爱。
“为啥这么看我?”杨金铃瞪着勾人的大眼睛说,还用舌头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尧志邦没有说话,而是一点点走近她,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面粉的气味。为了他,她在徐家的米面加工厂干得很踏实。他眼睛忽地湿了,用自己的身体把她的身体挤到墙角上,一把搂紧她粗一点的腰,将他冰凉的脸颊贴近她火热的脸蛋儿上,胡植子在她丰满的脸上刮来刮去。杨金铃的脸总像是擦了粉似的,有一层白霜。她仰着头,幸福地闭上眼睛,上唇微翘着。她没戴乳罩,上身那两个地方比戴乳罩还要挺。他的胸脯被顶软了,用低低的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金铃,我想睡你!”
“还是有文化的人呢,说话这么糙!”杨金铃的脸烧了,拽着他来到大炕上,脸上是受宠若惊的表情。尧志邦挣脱开她的手,跳到地上把门插上了,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杨金铃已经脱个精光。他毫不犹豫地爬上炕来,用大掌将她的身子翻过去,狠狠抱住她白而圆的屁股。
“滚吧,‘洗面奶’!”尧志邦吼着,“我们羊马庄的姑娘,不用洗面奶,脸蛋儿是脸蛋儿,屁股是屁股,白啊,嫩啊!生出的娃崽儿俊着哩!”然后就泪流满面了,他的眼前显现了秋天的平原。
土地回归的日子来了,尧志邦和乡亲们像国家迎接香港、澳门回归那样,举行了一个火爆的升旗仪式。乡村的旗不是红色的,是绿色的,平原是用惹眼的绿色装扮起来的。玉米有一人高了,每一株都怀了一颗可爱的小棒棒,绿棒的顶端,吐出了紫色的缨丝。那块像大刀的坨地上,棉花、大豆、辣椒、葵花和土豆都开着小花。
第二天早上,街上静着,鸡鸭猪牛都没出棚。尧志邦独自去了徐家,徐早蝶还没起床,他只是隔着门缝,塞进去一张纸条。然后就带着杨金铃走出了羊马庄,他们这次真的进城打工了。他跟老爹说,家里先忍一忍,他和金铃到城里挣点结婚的钱,也买台电脑,回来就踏实等着种地了。尧满仓站在村口,老泪纵横地目送着他们。小四轮车颠簸在平原的小路上,尧志邦回头看不见老爹了,却还能看见徐家小院的那棵槐树,能看见回春的田野,能看见早蝶洗手的小河。他和早蝶在那里笑过,抱过,亲过。别了,那样的日子不会有了!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偷偷抹了一把眼窝。
九
春天来了,接着又是夏天。
麦收前夕,夏天总有秋天的感觉。天气由暖和转热了。阳光出奇地耀眼,村里还是寻常的景象。初一的早上,徐早蝶却感觉睡冷了,身体越来越冷,把冬天盖的东西都压上了,还是没觉出暖和来,索性爬起来尽早到田里干活。刷牙的时候,看见阿妈跪在菩萨像前烧了香,阿妈乞求观音菩萨保佑徐家五谷丰登,保佑阿爸的病早早好起来。徐世昌从春耕到麦收一直病恹恹的,肺气肿,引发呼吸道衰竭,走一步喘一声。
徐早蝶陪着阿妈烧过香以后,就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感冒了,她没吃饭就骑着木兰摩托,到乡医院买药,顺便给阿爸抓第六服草药。行驶到去年扭秧歌的那条路段上,徐早蝶停了一下,看见自家经营的无边无际黄熟的麦子。今年不用扭秧歌了,收割机是崔振广提前定好的。对于崔振广,谈不上什么感情,他只是徐家鞍前马后的一个男人罢了。此时,她眼里却晃动着羊马庄姑娘媳妇们扭秧歌的欢乐情景。
“哦,哦,哦!”土豆赶着几只白羊从田埂上走过来。
看见尧家的人,徐早蝶就不再想秧歌,尧志邦的影子一下跳到眼前来了。人的情感是最不能通融的东西,女人偏偏为它而活。人能记忆也能遗忘,可她对尧志邦是忘不掉的。开春时,尧志邦和杨金铃进城的那个早上,一睁眼就看见了他的纸条,他向她泄露了几家农户抢种的秘密,还叮嘱她和阿爸小心点。也许正是他的纸条,使她尽早找到崔支书,使徐家掌握了主动权,瓦解了那个民间阴谋,还在地头翻出几个农民们事先挖好的陷阱。恨到啥时才到头呢?她从心里感激他,慢慢地,对他的处境和行动就理解了,她迎着土豆喊了一句:“土豆,你过来!”
土豆咧咧嘴,看了她一眼,哦哦着走下田埂。
“土豆,姐姐给你买吃的!”徐早蝶从兜里摸出一张十元钱,在土豆眼前晃了晃,微微笑着。
土豆小眼睛亮了一下:“姐——”
徐早蝶把钱塞进土豆兜里,问:“土豆,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我哥,他,农历六月六回来。”
“回来干什么?”
“跟金铃姐,睡觉!”
徐早蝶的心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拍拍土豆的光头,扭回身扶住摩托。土豆偷偷溜到她的背后,像鬼魂似的突然跳出来,望着她的脸问:“姐,你为啥不跟哥哥,睡觉?”
徐早蝶吓了一跳,尴尬地笑笑:“土豆,你不懂,快走吧!”
土豆赶着羊,蹦蹦跳跳地走了。
徐早蝶望着无忧无虑的土豆,很沉地叹了口气,她回到家里,阿爸不在家,阿妈躲到灶间熬药去了,屋里只留下徐早蝶一个人。她坐在镜子面前,拿出洗面奶擦着脸,心神不定,精神有些恍惚。跟去年的这个时候相比,她瘦了一圈,心情也不好,有时整夜睡不着觉。思念就张开了网,他到了城里干什么呢?什么时候回来呢?他心里还惦念着我吗?有一次,她竟然动过这样的念头,把徐家承包尧家的土地让给他十几亩,这样就能天天看见他了。她跟阿爸吐露真情的时候,徐世昌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说你怎么就没记性呢?你怎么这么糊涂呢?那几户都瞪着狼眼盯着你哩!徐早蝶不说话了,她只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是个可怜的角色,过着一种不正常的青春生活。有时她几天一言不发,依旧平静地干活、做饭、洗衣、铺床,然后躲在电脑旁孤独地流泪,泪流也不去擦,随它一直沿着苍白的脸颊爬到嘴角,品尝着它涩涩的滋味。
“怎么搞的?天要塌啦!”徐世昌边往院里走,边嚷嚷着。咳嗽成一团的时候,就颤颤地扶住门框。手里的报纸也滑落到地上了。徐早蝶跑出来捡起报纸,扶着阿爸进屋坐下,给他捶捶背,沏上一杯龙井茶。老人呼吸顺畅了一些了,徐早蝶关切地问:“阿爸,什么事儿这样大惊小怪的?”
徐世昌抖着报纸:“你看看吧,国家要入关了。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粮价就会一跌再跌。眼下我们的小麦和大米,六七毛钱,价够低的吧?那还比欧美要高一半呢!这地还怎么种?”
“这个我知道,网上早有显示啦!”徐早蝶说。
徐世昌喝了一口水,叹息着:“我以为那是瞎嚷嚷。眼瞅着真入关啦,我们不能不做长远打算啦!”
“人得吃饭。咱农民,怎么打算,也得种地哩!”
“不能再种粮食啦!”
“那种什吗?”
“种菜,养花,栽草!”
“别忘啦!眼下是市场经济!”自从徐家来到羊马庄,徐早蝶头一回看见阿爸这样沉不住气,她劝解说:“都像您这么想,中国人都不种粮了,人家国外很快提价,卡你的脖子!傻了吧?”
“那可怎么办?”徐世昌叹息。
“我们就不能赚老外的钱?”徐早蝶看着阿爸。
阿妈把熬好的药端上来了。徐世昌强迫自己把难咽的草药水喝下去,咳了咳说:“快拉倒吧!别说大话!我刚从村委会来,好多人围着崔支书闹腾,都慌了,崔支书又让振广抓紧把啤酒厂鼓捣起来!”
“阿爸,你的意思是,咱到啤酒厂,把土地让给尧大伯他们!”徐早蝶故意呛着说。
徐世昌横了她一眼:“谁说的?你是不是又惦记着志邦啦?”
电话响了,徐早蝶到自己房间接电话去了。
“唉,这算啥?落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徐世昌喝了药,依然感觉浑身无力,就斜靠着被垛继续看报纸。照进来的阳光很暖和,暖和得使人困倦。其实,在去年冬天,中美达成入关协议的时刻,徐世昌就天天看电视密切关注进程,思考着徐家未来的出路。一遍一遍地计算着账目收支上的事。他想,难道应该退出一些土地,还是顺坡下驴都让出去?
春耕抢种土地事件以后,徐世昌就患了病了,尽管有崔支书给撑着,那十几户农民还是耍起“坐地炮”的本事,罢工,静坐,吵骂。村委会来人劝说,三说两说竟然说僵了,冬瓜和杨金铃的哥哥,还动手打了崔支书,混乱之中,徐世昌的右胳膊,不知被谁的扁担刮伤了。他被惊得一个哆嗦,望着那一个个黑洞洞的陷阱害怕了:羊马庄人黑哩,他们看着徐家发财眼红了,想黑他一把哩!尧满仓就坐在人群里,没打没闹,没说一句话,鼻子肿得像一根老式烟斗。让他稍稍感到欣慰的是,尧志邦偷偷给早蝶报了信,使徐家有了准备。冲着尧志邦的面子,徐世昌仍然把尧满仓留下,继续给老人一碗饭吃,他毕竟替徐家戴过红花呀。剩余那些闹事的村人,都让他给打发了,往后几年的承包款都由村委会代徐家转发。给冬小麦浇水的时候,徐早蝶从城里的劳务市场选来了一些劳力,其中有下岗工人,还有三个温州同乡,那几个同乡对徐家忠心耿耿。
这个春季,对徐世昌的打击是多方面的。远在城里那个曾使老人骄傲的儿子徐早生,倒卖温州走私过来的旧服装,被工商局查封罚款,儿子硬是从家里拿走了三万块钱。这是今年买化肥和地膜的钱。徐早蝶不愿意,别扭了几天,还是让早生拿走了,小麦施肥的时候,是早蝶和她阿妈贡献了多年的私房钱。徐早蝶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舍得添啊!想到这些,老人就伤感起来。
徐早蝶轻轻地走进屋里,看见阿爸睡着了,她慢慢扯过一条毛毯给阿爸盖上,来到院里,骑上摩托到了田里。她刚才接到温州同乡的电话,报告大刀把儿地上的麦子,有人在夜里偷割了一片。她到那里一看,比去年尧家奶牛吃掉的还多。她在地上转了转,怀疑一个人,那就是尧满仓老汉,他是最大的嫌疑。她没有报案,直到整个麦收结束,她也没有跟阿爸提起这件事情。
阴历六月六就到了,徐早蝶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夜晚来临,徐早蝶悄悄来到尧家,在院里抓起一把麦秸,走进去了。尧志邦和杨金铃都没回乡,只有尧满仓和土豆在家。她落座的东屋好像就是新房,组合家具,桌上摆着一台新电脑,一张报纸盖着电脑。床上搭着床罩,沙发上蒙着薄纱,茶几明净。尧满仓告诉徐早蝶:“这台电脑是杨家陪嫁的!说是往后种地用!”徐早蝶木然地点着头。老人如今不扎笤帚了,而是用麦秸编草帽。老人看见徐家姑娘手里晃动的麦秸,当下就慌了,低着头吸烟。徐早蝶放下手里的麦秸,拿起一顶圆圆的草帽欣赏着,说:“大伯,明天我派人给您拉两车麦秸,留着用吧,啊?”尧满仓张着嘴巴,愣愣地看着她。徐早蝶从兜里摸出一个红包,放在炕沿儿上说:“听土豆说,志邦哥六月六结婚,阿爸让我送来贺礼!给您道喜啦!”尧满仓眼眶一抖,哽咽了:“看你,这,谢徐姑娘啦!”徐早蝶看见衣柜上摆着一张尧志邦与杨金铃的合影,看了一眼,忙把目光闪开了。临走的时候,徐早蝶又告诉老人一个好消息,说徐家准备还乡亲们一些地。尧满仓老汉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起一只鞋死命往自己的头上打,鞋底子上的黑土落了一头一脸:“我对不住人哩!”徐早蝶赶紧扶起老人,没直说,也知道老人为什么忏悔。尧满仓把徐早蝶送到门口,激动地打着招呼:“那天,你和阿爸阿妈来喝喜酒啊!”徐早蝶走路快捷,没应声,脚底有个土块绊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尧志邦婚礼那天,徐家果然没有去人。
这天晚上,徐早蝶先是木着,呆呆地坐在家里不动,牙齿咬着紫色的嘴唇,像是咬出血来。阿妈坐到她跟前说:“孩子,想哭,就哭哭吧!”她摇了摇头,痛苦地闭上眼睛。尽管她心里有天塌地陷般的绝望,但是没有哭。阿妈怕崔振广碰上女儿的哭泣,就让徐世昌提前把门关上了,然后走到徐早蝶的房间里,默默地陪着女儿流泪:“认命吧,苦命的孩子,谁家的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呢?”她好像没有听见,阿妈就走出去了。徐早蝶还是哭不出来,因为她美丽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了,这才明白,绝望者是没有泪水的。
隔了几天,深更半夜的时候,寂静无比的徐家小院,突然被徐早蝶梦中的呼喊声惊醒。她的喊声十分尖厉:“志邦哥,你说过,要陪我徒步走遍大平原的,你为什么扔下我不管啦?”徐早蝶梦里走在平原上,觉得筋疲力尽,连半点挪动脚步的意念都没有了。正房里的徐世昌狠狠将手里的茶杯摔碎在地:“败兴,丢我祖宗八辈的脸面啊!”
第二天早上,徐早蝶装作不知道昨天夜里的喊叫,像没事人似的干活。她给阿爸晾晒那个绿面褥子,发现褥子上有两块血迹,心里一疼,赶紧到田里找阿爸。徐世昌在田里常常一站就是一天,站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歇歇,用枯瘦的手捶捶自己的两条腿,揉揉两只发“膀”的脚,闻着清新潮润的泥土味,远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缓缓飘到土地上来了。徐世昌见到女儿,缓缓抬起右手,指着那些麦茬地说:“这儿、那儿的地,还给那些刁民吧!”
徐早蝶感到阿爸是明白人,病成这样,依旧很精明。可是羊马庄的几户农民非常令她失望。
徐家要归还部分土地的消息,传到他们耳朵里的时候,一个个都乱了阵脚。孙三老汉、孙大嫂、冬瓜和立伟,纷纷拒绝接收土地。临时会议在尧志邦的新房里举行。孙三老汉怕了,他怕往后种地赔钱,吭吭哧哧地嘬牙:“我们这些贫家薄业的小户人家,可赔不起呀!”孙大嫂破口大骂着:“南蛮子就是他×的鬼精,种粮发财的时候不给,等入关了,他们看着不行了,才交出来?我不要!”冬瓜说:“合同还没到期呢,我要动用法律的武器,起诉徐世昌!让他赔偿!”以下就是乱哄哄的说三道四,旧事翻出不少花样来。尧志邦坐在电脑桌旁,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一直没有搭腔。看着人们冷场了,就缓缓站起身说:“大伙真的不要地了,那我尧志邦包啦!承包费比徐家一分不少!”人们惊讶地看着他,眼神似乎在问:你不怕累吗?你不嫌苦吗?尧志邦说:“我们庄稼人,从冬天忙到秋天,从早晨忙到夜里,累死累活,那不算什么,只要有一天你想到会看不见土地,那就什么艰难都不在乎!”人们惊着,杨金铃当着众人的面,不嫌害臊地亲了男人一口:“你他×的,说的真棒!”人们都散去的时候,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尧志邦拉着杨金铃的手,走在暗夜的平原上。走到一块地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正度蜜月的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看什么呢?有了土地是福是祸呢?忽然,他们听到不远处传来喳喳的声响,那是老爹尧满仓用铁锨翻着麦茬地。老人借着月光,从地的这头,翻到地的那头,弯曲的身影几乎匍匐在地。新土的气息在夜里流淌着。尧志邦久久地朝那边张望,一句话也没说,扑倒在老爹的脚下,双手狠狠抓着泥土,又慢慢举过头顶。
一声沉重的叹息,随着夜风荡得远远的。
十
这个夏季,有时候看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死掉。不冷不热,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起劲。
不久,徐早蝶就嫁给了崔振广,婚后的生活虽然不尽如人意,可还是平静自然的。
徐世昌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起来,使徐家恢复了往常的秩序,徐家人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劳动和收获着。尽管崔振广让啤酒厂重新流出了酒,而且他那么爱着早蝶,恨不能把天底下所有的幸福都端给她,换她脸上的笑模样。可她还是不笑,她多半的时光都消磨在田园里了,整天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她新婚之夜,把美好的身体完整地给了男人,以后就再也不让他挨自己光滑的身子,这让崔振广很不习惯。崔振广疑惑地问她:“早蝶,你有病了吧?”徐早蝶淡淡地说:“振广,我有病!”崔振广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问:“不烧啊,精神上的病吧?”徐早蝶点点头:“对了,可能是精神上的病!”崔振广大包大揽地说:“明天,我给你请个精神医生来,好吗?”果然,他就从精神病院领来一位医生。医生给她看过之后,徐早蝶竟把医生留给她的药品扔到窗外,惹得崔振广好一阵不高兴。早蝶没有理会他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日子过疲了,熬倦了神,真不值得去过,委实活受罪。
大秋作物还没长高的时候,徐早蝶失踪了。
各种各样的推测和猜想,把徐家包围了,当然还有孙大嫂等人的流言蜚语。徐世昌并没在乎别人怎么说,可他无法忍受失去女儿的痛苦。徐早蝶的突然出走,一下刺醒了他,唤起了久久压抑的全部父爱,几乎使老人肝肠寸断。在别人所属的土地上,放任地撒播自己的种子,是不是老天的报应呢?“罪过,我们徐家有什么罪过呢?”徐世昌颇为不解。他和崔支书一样惊惶,羊马庄的两位老人,发动了所有的力量,派人到处寻找。他们找的地方是铁路、水沟、树干等阴暗角落,看看是不是有一个漂亮温州女人的尸体?
对徐家姑娘的出走,唯有一个人表现出少有的冷静。他就是在棉花地里喷药的尧志邦。
她不敢看平原的脸,怕碰上平原的眼睛。既然走出来了,怕看怎么行呢?徐早蝶背着小挎包,徒步走在平原上,像个上学路上的女孩子东张西望。她穿着一件银白色的t恤衫,t恤的前脸,有小燕子赵薇的头像,浑身上下透着青春的气息。她早过了喜欢小燕子的年龄,只图衣料薄,穿着凉快。她的小挎包里,有指南针、洗面奶、梳子和地图,还有一些钱。她问自己:“我还忘带什么了吗?”
一路没有山梁,如果不是秋庄稼,一眼就能望出几里远。“这就是平原吗?”徐早蝶从半人高的高粱地里钻出来,头上落满冰凉的露水,胳膊上沾着湿淋淋的草叶。麦秸草帽遮阳,还是不能抵挡酷暑的袭击,脖颈晒红了,耳根有一丝隐隐的痛,挂着汗珠的小鼻尖儿是痒的,呼吸里都发出一股青草的气味。她摘一片豆荚放在手心里,豆荚就在手心上跳跃着爆裂。豆荚的香味,一阵阵飘散出来,呼进肺腑,缓缓流进身体的每个关节和脉管。
回头再看尧家二姑娘的婆家,四王庄已经看不清楚了。在那里,她想到二姐家讨口水喝,二姐却给她挤出奶牛的鲜奶让她喝。喝了一瓢牛奶,皮肤放光了。奶牛像是看见熟人似的朝她吆喝了两声。太阳的光芒柔和许多,这时再看小河边一排排的小树,就比孤零零的一棵树好看。看平原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房舍,再看与羊马庄不同的炊烟。总感觉前方有神秘的东西,有一天,她能在无意间接近平原的精髓。
傍晚来临的时候,她终于有点害怕了。她想快点跑过这条小河岸,可双脚变得异常沉重了。该找个旅店休息了。不然,遇到坏人怎么办?迷了路怎么办?自己死了怎么办?浓烈的伤感包围了她。要是有人陪伴就好了,可这个人先她而死了。她不能死,她死了,谁来帮阿爸料理那一片庄稼?谁来给阿爸提供网上的信息?谁来诉说一个温州少妇穿越北方平原的喜悦?
走了一会儿,她看见了小村的灯光,红光里似乎飘着一股烤红薯的香味。徐早蝶眼睛发热了,伴着一声声蛐蛐的短叫和蛙鸣,勇敢地朝那个神秘的地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