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年的冬天,村里富户杨二寡妇要挑头搞一个光宗耀祖的雪灯会。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使这个日子提前了九天。大雪封盖了整个雪莲湾,村舍、河堤和老船被皑皑白雪捂严了,像无声耸起的盐垛。落雪的村庄分外孤独,街里和滩上行人极少,几只机灵的野兔溜着船缝儿钻来蹿去。
疲惫无奈的冬日由于大雪的出现显得格外生动,胜过那些春天的风景。白静的雪天里又由于雪灯节的到来使村人喜出望外。赚钱累人的年头也该弄个活动乐乐,做灯的大师单五爷这样想。单五爷起初不知道是杨二寡妇挑头,他摸清底细的时间是在一个狂雪纷飞的上午。其实,单五爷已经拿槐条子弯折成一个八棱八角的八福灯。原本是五福灯,希图八字发,他就私做主张改了,周围的红纸画成一圈相套的古钱。杨二寡妇主办雪灯会的情况是他从四儿子单四儿嘴里得知的。当时单五爷在做灯消闲的空儿,眯眼吸烟,瞟见房檐上挂着的黄鼠狼毛落了雪,就摘下来做了耳暖。单五爷瘦长的刀条脸戴上两只毛茸茸的耳暖就像一个长耳驴头。他望着八福灯,愉悦着心意,嘴里念叨着发发发,皱皱的老脸却像一本玄妙的谜书。单四儿懒觉儿醒来,到堂屋看见爹的表情和灯很不以为然,说,人要富,蛇盘兔,你瞧杨二寡妇家扎制的茔地灯、蟠桃灯、属相灯,那叫火爆!您这灯怕是人家瞧不上眼呢!单五爷惊奇地坐直了,盯着单四儿的脸问,俺的灯是祖传手艺,管杨二寡妇那娘儿们屁事儿?单四儿一语道破真情,雪灯节是人家弄的,她看中谁家灯就买下来,才能往街上挂!哼,哪承想杨二寡妇这时倒牛气啦!单五爷脸皮抽搐,不说话,不看儿子也不看灯了,看苍白的天景儿,仿佛从迷迷落落里瞅见了别人瞅不见的东西。杨二寡妇简直狂得不像样子!老人收回目光,瞪圆了酸麻的眼睛,水水的。海上生涯给了他一双迎风落泪眼。单五爷吞了口酒,热辣辣的一直烧到心底,吼了句,这还了得?反啦!地富反坏又兴风作浪啦!她杨二寡妇是啥人?她是海霸的后人,咱家的仇人!单五爷说话时两只黄鼠狼耳暖颤索索地响起来。单四儿不服气地说,你说的都对理儿,可就是蠢得可笑哩!如今杨二寡妇是农民企业家!有钱的人为啥不牛?咱是啥?草民百姓,咱祖上都是灯匠,就到您这辈儿当过一回贫协主任。单五爷看见门缝里飘进雪花来了,一股凉气拱到天灵盖儿上,骂儿子忘本。单四儿说他×的忘本就忘本,这个穷本又有啥好留恋的?俺要是忘了赚钱,您老就得去外边啃雪团子了。混账!单五爷又骂。单四儿嘿嘿地笑起来,煞有介事地说,您老别怄气,俺也不跟您废嘴儿啦!斗半天也不来一分钱!说着,双手插进袄袖,哼哼唧唧地出了门。就你想赚钱?你爹就不想?哼!单五爷怅怅地打量着儿子的背影融进雪天里,目光是失望的,心情坏透了,脸木在半空。
往后的日月就没好光景了吗?单五爷想。
黑了天看窗外的雪,黑黑的,像无数蝙蝠在夜天里盘旋。单五爷独自喝了几口闷酒,浑身就暖和起来,提着八福灯晃晃悠悠地走出家门。海边的冬夜本来就凉,下雪天,气温便寒寒的,使六神无主的老人哆嗦行进。单五爷心事太重。自古以来海边的灯匠世家都是很发达的,他断不透自己这辈儿为啥火不起来。老伴隔三岔五就数落他,嫁到你们单家就势单力薄,没个好指望。三个分家单过的儿子就像跳滩的花喜鹊,成了家就忘了爹娘,时不时送气过来。这会儿看来四杂种还算不赖,梗着脖子放两句臭话,倒是蛮疼爹娘的。让单五爷吃不准的是四杂种平时总往杨二寡妇那里跑,连说话都向着人家,祖上的仇都让他忘光了。四杂种乱了性子,老人没少说他,可他没耳性,天生没骨气。单五爷心里巴望的雪灯会,要是让杨二寡妇挑头,他是断断不答应的。杨二寡妇在现今年头寻了一条荣身之路,阔了抖了,就该躲在一处欢喜去,又跳出来胡折腾,有她的好儿吗?村里老少爷们儿会答应吗?俺单五爷会答应吗?村支书老喜旺会答应吗?唉,妇道人家嫩啊,遇事掂不出轻重。单五爷想。
八福灯昏黄的光亮,照亮村头海滩的一大片地方,将单五爷的身影涂在雪地上好长。白雪满天飞,砸得他睁不开眼睛。漫卷而过的寒风吹来了旷野里的重要风景,雪封海的日子使渔人与大平原上的农民没啥两样。冻海与陆地交融了,恰似冬天与春天的交融,又似昨天与明天的衔接。单五爷走过的海滩上甩下一溜儿深深浅浅的脚窝儿,一点一点抹开,点缀着雪野。几只海鸟在雪窝儿旁蹦跳。灯被风摇动,颤颤抖抖的,继而大摆,分明醉了。八福灯在单五爷眼前摇荡一片纯粹的荣光,灯亮在老人脸上贴了光,红亮红亮的。走上一坡雪坨子,单五爷瞧见几个打海狗的汉子。
五爷,五福灯又做出来啦?有个扛叉的汉子说。
单五爷“哦哦”两声,看着雪地里的人。
瞧这篾扎纸糊的灯,够气派!又有人搭腔儿。
单五爷见有人夸他的灯,脸相就松活了许多,说,这不是五福灯,是八福灯,瞧你那球眼!然后就笑起来。
哦,八福灯,看来五爷闰年要发财喽!
单五爷说,积了德蓄了善,雪灯会里老天爷都瞧得见,不定啥时辰就会时来运转发财发人哩!老人强撑着说,牙花子缝里仍不免溜凉风。
杨二寡妇的雪灯会你也捧场吗?
捧她×个蛋!俺这就找村支书去!单五爷一生气脑袋就蒙,说话时两只黄鼠狼耳暖都挓挲开来。
别气,人家这阵是仙,巴结都来不及呢!
你们怕那满脸苍蝇屎的娘儿们?她算哪一路仙?
财神仙,那娘儿们有钱。
她的骚钱咱不稀罕!
还是五爷有骨气。
好灯匠都这样。
五爷,割一块海狗肉去?
不啦不啦,得串门子。
单五爷连连摆手,八福灯一颤一悠。
雪真大啊,瑞雪兆丰年啊。
闰年雪不吉利,都这么传。
那闰年的雪灯呢?打海狗人问。
单五爷一跳溜,下了雪坨子。
七天的大雪把地下暄了,一片的白软。大雪使老河口的木桥渐渐发白,变虚,木桥的两头卧着白天孩子们堆成的雪人。河堤的树挑着白亮的树挂,经硬风一吹,发出亮生生的碎音。单四儿眼里雪夜艺术化了的原始风景一文不值,可他能兴味十足地站在老河口木桥旁,是为了听小翠的心跳。小翠是山里人,鹅卵脸被冻红,就像两片花瓣贴在脸蛋上。单四儿偷眼瞧见雪地映现出她的一副耸奶和浑圆的屁股,喉结处就热了。小翠从小喜欢故乡大山深处的雪景,海滩的雪天,她更喜欢。她是村支书老喜旺家雇来的用人,她对外人讲是支书家的亲戚,只有明眼人才看出小翠在支书家的难处。小翠这个嫩骨朵,这阵儿明显憔悴了,她想回家不干了,但想赚钱,加上村支书夫人保媒又跟单四儿定了亲。单四儿憨憨的,粗手粗脚,冬日闲着,捕捞期一到就与人搭伙租船走了,风里浪里,挣个力气钱。他没啥大的想头,将来有了钱自家买条船,挑盖一下老房子,孩子老婆热炕头,和和美美过小日子。可是,他越发感到钱不是那么好赚的,跟小孩尿似的,说来一股就来一股儿,委实解不过渴来。单四儿望着纷纷扬扬的雪片子想,这没完没了千层雪是一张一张的钱票该多好。人穷志短的鬼话,单四儿越发坚信不疑了。小翠见单四儿站在雪地里发呆,他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小翠问他,你哪儿不舒坦吗?单四儿说,俺在数钱。小翠捂紧被风掀起的花头巾,惊讶了,数啥钱?哪有钱?单四儿很正经地说,雪片就是钱,没看俺眼都数绿了吗?小翠说,别老钱钱的,俺真怕你收不回心啦!单四儿又说了一通煞风景的话,说得小翠打冷子。然后,两人就淡下来了。单四儿瞅着迷迷落雪,两眼瞅累了,望不来自己的财,心也就灰了,自顾自嘟囔道,小翠,俺家穷底子,一没本事二没本钱,不知啥时候才能阔气一回,怕是往后让你跟俺吃苦呢。小翠说,俺福浅怕架不住,阔到哪步算阔?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成。单四儿很感动,说,你心地真好!话是该这样说,可你想想,腰里揣着钱票子是啥感觉,你知道吗?小翠噘了嘴巴说,烦人,赏雪景的,你再说一个钱字,俺永远不理你了。单四儿讨饶道,成,今日俺再提钱字,就是龟儿子!小翠笑一笑,笑得很真实。单四儿冲着雪地笑得响亮,笑是硬撑出来的,但他身边树杈的雪挂震得唰唰掉雪粉。
冬夜的老河口清冷、冗长、深远。
村口有几家挂出自己做的灯笼来,星星点点,给村夜捅出许多漏洞。雪地被灯光映得五颜六色,到野滩上转转倒也不赖。单四儿和小翠拥在一起,就像远处碰在一起的鸳鸯灯。单四儿在雪夜里看不清小翠的模样,只感觉她的鼻翼一扇一扇喷着香气。单四儿搂紧了她,双手将她的花头巾胡噜掉了,悄然滑落在雪地上。小翠有些出不来气,脖颈处凉了,方知花头巾掉了,挣开他,弯腰拾起来。这时候,木桥的那一头,已有了响动。单四儿扭头瞧见一挂茔地灯晃晃地上了木桥,吱吱地响过来。
操持十几天啦,茔地灯做成这德行,成心惹你二姑生气!女人说话声。
二姑,俺们费老鼻子劲儿啦!挑灯走在女人一边的小伙子说着,掸去女人肩上的雪。
俺喜欢单家灯!女人说。
单四儿知道是杨二寡妇来了。挑灯的小伙子是杨二寡妇公司里的员工。他躲在暗处,听说单家灯,心里就忽悠一下子。
小伙子说,怕是单老爷子不肯给咱做灯,特别是茔地灯。
杨二寡妇说,就叫单四儿做!别看单四儿那小子吊儿郎当的,手艺不比他爹差!
中,明儿俺就找单四儿。
暗处的单四儿乐得不得了。
小翠暗暗拧他一把,没成色!
杨二寡妇说,小满,离灯会还有几天?
小伙子说,七天。
七天能拿下来吗?
黑天白日连轴儿转呗。
杨二寡妇和小伙子说着话下了桥。单四儿有点沉不住气了,直想跳出来揽活儿,被小翠摁住了。单四儿忽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能被杨二寡妇看中,他就知足了。这娘儿们眼眶高得很,村支书老喜旺都不在她眼里呢。单四儿望着杨二寡妇的背影陷入一种盲目无所适从的快乐。杨二寡妇走在雪地里就像一把移动的风骚的花伞。杨二寡妇叫龙妮,那是当姑娘时的名字,如今已是徐娘半老,两个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明显了,但姿色仍不弱,风韵犹存。她是雪莲湾海霸的后人。新中国成立后,她爹被政府处决了,她才下嫁给渔人杨二,杨二福浅,压根儿就没沾女人一点光,“文革”那阵儿女人挨批斗扫大街,杨二也陪着,那时人民公社发放救济粮的名单上没有他们,这会儿日子好过了,杨二又患了癌,撒手西去。村里算命先生说杨二寡妇命硬,不是凡人,大福大贵在晚年。时来运转,杨二寡妇果真抖起来了,自家光景说好就好了。她发家于五年前的一场油荒。那年柴油紧张得不行,好多机帆船都不敢出远海了,船全靠帆在近海里遛弯儿。乡村头头也急得没招子,杨二寡妇瞅准了,就通过石油部门的一个亲戚将柴油搞来了,她更精鬼的是油到了家也不卖,而是拿海货换,那样船上的鲜货全抓在杨二寡妇手里了,顺坡下驴地搞了个“金丰”海产品经销公司,杨二寡妇当了经理,儿子杨磊当副经理,闺女杨倩当财会,眨眼工夫,家庭公司就火起来了,后来盖了小楼,买了车,买了船,钱财滚滚而来。连杨二寡妇自己也想不到能将雪莲湾这么大的村镇放在手里玩儿了。乡间人好造刻薄话,说杨二寡妇跟管油的孙主任有一腿,风声传过来,杨二寡妇双手叉腰站在老河口狠狠骂了一通。骂完了,杨二寡妇就忘了,遍地是钱的黑海岸疯狂地放纵着女人的想象。钱点拨得她迷津顿开,变尽了法子使暗劲儿。多少年了,杨二寡妇是戴着地富反坏的帽子挺过来的,是在村人压迫和嘲讽中成长的。小村和大海像怪物一样横在她眼前,躲都躲不过,脊梁上仿佛沉重地压着东西。她恍然悟出身上的东西和无形的帽子是“钱”给她搬掉的,钱真是好东西,村人的笑面拥着她虚假的尊严。过去的日子仿佛不是她的,好像她刚刚回到日子里来。她生意上的交换,不单单是货币和物资的流转,也没有人情的交换,更多的是仇恨式的征服,她觉得对村人的仇视和不满是她自己的专利,不容任何人分享。每当杨二寡妇心烦意乱的时候,她都要站在自家楼顶上默默地朝小村瞭望一阵子,一种微妙的情感就被强烈地引逗起来。看看身边没有儿女,那碎钉一样的唾沫星子在喷射中裹挟着一句男人惯用的骂人话,×你妈!然后杨二寡妇的情绪就好起来。慢慢地,杨二寡妇的这三字妙药也就传了出来。
×你妈!单四儿冲着雪地吐了一口浓痰。不知是学杨二寡妇,还是欢喜时刻的发泄。小翠说这话不受听,单四儿没理会,盯着小翠的脸淡淡地映着白光,然后冷不丁捧住小翠粉团似的脸蛋儿亲了一口。小翠正了正歪在一边的花头巾说,走,去乡里看灯吧。单四儿说,不看灯,跟俺学做灯吧。听见没,杨二寡妇就认咱单家灯!这牛×不是吹的。谁眼儿热也他×白搭!小翠笑了,你就过嘴瘾吧,跟杨二寡妇打交道有你好儿吗?单四儿哆嗦着肩膀,咕咕地笑道,这会儿是她×的求俺!俺成香悖悖啦,不夯她一下子就对不住俺爷。小翠说,你爷死得惨哩!俺听说啦。单四儿骂一句,脸色难看起来,逐生一肚子火。小翠觉得这当口儿不该激他,就软了声劝他,过去的事过去了。单四儿说,俺不骂了,腰里没钱,连骂句街都他奶奶的没底气!然后就又埋怨日子没滋没味儿。雪还是下得呼呼的,风似乎吹得无力了,雪夜就变得暖和起来。单四儿跺跺脚上的雪,呱嗒呱嗒的声音分外地响。小翠拉着单四儿的手,朝村口跑去了。村口的老树上,挂着一盏扁圆橙黄的灶火灯。单四儿和小翠跑了一阵,就口吞着雪粉喘息,白白的哈气暖化着天。小翠歪着脑袋,拿手指那灶火灯说,别跑了,挺远呢。单四儿说,不远,一泡尿就滋到了。小翠激他,你先跑,俺跟着。单四儿故意吓她,你真以为是灶火灯啊,细瞅,那不是悬赏的人头吗?许是灶王爷的脑袋!俺爹说海霸时常将血糊糊的人头挂在桅杆上。小翠故意捂住耳朵说,不听不听!说话时她已满身簌簌发抖了。单四儿拉起小翠手又跑,小翠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
奔跑中,他们体味到一种奔驰的快意。
灶王灯影已无从追寻。
如果单四儿没在木桥上巧遇杨二寡妇,就很可能携小翠过桥与单五爷遭遇。单五爷满腹心事地走过那架年代久远的白色木桥的时间是夜里九点,雪下得正紧。单五爷手提的八福灯在风雪里连连打转儿,五短身子也跟着摇摇摆摆的,看上去他的身子显得十分虚弱了,嘴里呼出白白的哈气,就像一辆废旧的汽车排出的废气。单五爷走路时不再跟别人搭话,心里只想见了村支书老喜旺怎么说说杨二寡妇的张狂,共同谋个治那娘儿们的招子。尽管单五爷默默地走,村人远远地就能认出他手里的灯。啧啧,单家灯就是棒!那准是单五爷来啦。于是人们就围上去打招呼,单五爷点头嗯嗯着。过去闹雪灯会,单五爷是吃百家饭的,灯会前的一个月光景,他就被东家扯西家拽的,一条老河,将小村劈开,单五爷住河西,去河东人家做灯,总是要在木桥头歇脚的,孤独的小桥总是伴着单五爷的到来而热闹起来。单老灯匠在桥头传艺哩!村巷里传开了,大人小孩就呼啦啦围上来问这问那,有的抱来高粱秸、芦苇或是柳树条子,请单五爷扎灯。单五爷十分得意,常常把简单的扎制方法讲得神乎其神,好像他的灯能扭转乾坤似的。单五爷说,大清朝光绪八年,李鸿章兴洋务在煤河口修铁路造龙车,通车大典就是用的俺单家灯。滦州府上的祁老爷祖上大祭,茔地灯整整摆了十里地,都是俺单家灯!单五爷边念叨边扎灯。硬硬的槐条子做灯骨,在五爷青筋突跳的大掌里软成面条,弯弯折折,钻来钻去,眨眼工夫就成形了,荷花灯、鲤鱼灯、蟠桃灯、十字灯、长寿灯。灯座放一海碗,插一根洋蜡,裱糊一层彩纸,就完活了。孩子们着急,划火就点灯,单五爷拿大掌亲昵地拍一下孩子的天灵盖儿,呵呵笑道,狗娃蛋,别急,天不黑,点了,不长个儿哩!孩子答应着点头,孩子家长就摁住孩子的葫芦头给单五爷跪下磕头,单五爷捻着胡须笑。每年的雪灯会上风光的都是单家,隔了这几年,世道变了,单五爷几次鼓动村支书也没鼓捣起来。闰年的雪灯会没承想让杨二寡妇挑了头,她成了雪灯会的主宰。让单五爷气不平的是村里人屁也不放跟着搅骚灯,村人愈发没骨气了,愈发没成色了。村里被杨二寡妇带邪了,怕镇不回了,村里的正气没几日就会被妖魔吸尽了。单五爷想,瞪得铃铛大的老眼里闪出骇光,腮上的肉抽抽地抖了。
×他个奶奶!单五爷骂。
图个便当,单五爷绕过井楼子抄近道奔村支书老喜旺家去的。上坡的时候,老人先将灯放在高处,自己笨拙拙地爬上去,来到村支书家后门口,单五爷站定,稳稳心,吭吭地咳几声,喉咙口呼噜呼噜响。天一冷,老人的喘气就不那么顺畅了。单五爷也不敲门,从铺了厚雪的柴火垛里抽出一根树杈子,将八福灯挑起,高高地举过墙头,晃了几晃。老喜旺家里正请渔政处大老张和税务局的梁局长吃饭,酒正喝在兴头上,闹闹哄哄。率先发现八福灯的是卧在院里啃骨头的大黑狗,大黑狗汪汪叫了两声,算是对单五爷的回应。狗叫了好长时间,村支书媳妇才出来开门,见是单五爷脸就沉下来,说,老单头来啦,小翠不在家,被你儿子叫走了。单五爷很懊恼,嘟囔一句,俺找小翠干啥?俺找喜旺有话说。村支书媳妇说,喜旺在陪客,你改日再来吧。单五爷倔倔地说,俺就今日跟他说!支书媳妇嗓门亮起来,吵得楼上的支书喜旺探出头来说,是单五爷来啦,快请上来喝几盅。村支书媳妇见男人态度好,就不情愿地放单五爷进来,但单五爷身上荡出的老烟叶子味使她揉了半天鼻子。她嗖嗖地上楼,硬是将男人生拉下来,恰好将单五爷堵在楼下。稀客哩,老哥!老喜旺递上一支红塔山烟,单五爷摆摆手,打腰间摸出短粗油亮的烟斗。老喜旺红光满面的,后脖颈鼓出一骨碌肉疙瘩,脖和脑袋一般粗,脑顶有块秃斑,明晃晃的像生了第三只眼。村人骂老喜旺是势利鬼,脑顶开天窗了。单五爷不爱听,拿辩论的口气说,村支书不好当,为公为民才得罪人,就会有人造口孽!别的不说,就凭老喜旺他爹老水令的壮举,还有啥说的呢?单五爷是打心眼儿里敬重这个家族的。打日本鬼子那阵儿,日本人要在雪莲湾制造无人区,挨村挨户地杀。有一天深夜,日本鬼子和伪军几百号人将村东街村西街围住了,老喜旺他爹老水令,扶老携幼将村人集中在老河口的帆船上。老水令知道就剩这条河道没封住,但是鬼子放了水雷。老水令说,眼下就是排雷,不然,全船人都会炸飞。鬼子已往村里移了,老水令自告奋勇当了敢死队的一员。五条光着脊梁的海汉子在老水令的指挥下划着小舢板往雷区里冲。挨近黑黑的雷区,老水令发瘆地短吼了一声,一竿子将那四条汉子扫下舢板,独自朝雷区撞去了,轰的一声响,老水令就没了。排雷的汉子仅从爆炸后的水面上拾来老水令一件炸烂的蒜疙瘩背心。老水令的坟里埋的就是这件背心。全村人脱险了。没有老水令哪有这阵的村人?单五爷想。村人很少有人记着老水令了,有的只是对老喜旺富起来眼红,猜七想八料定老喜旺以权谋私。庄户人家就这毛病,像单五爷这般穷的,瞧不起;像杨二寡妇和老喜旺这般富的,恨又气。这似乎没道理,单五爷觉得良心就是道理。单五爷晓得老水令喜欢单家灯,每年清明节的夜里,老人总是偷偷在老水令坟头上挂一盏茔地灯。独立寒灯,使老喜旺心里热乎乎的。
灯不能白挂的,老喜旺打发孩子们给单五爷送上一包烟或一包点心什么的,单五爷不收,又都送回老水令的坟头当供品。单五爷知道老喜旺不是过去的老喜旺了,老喜旺利用职权在村里大小企业人空股拿红利,有了钱借出去放高利贷,儿子小舅子那么一帮人欺男霸女的,群众意见纷纷。单五爷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这样,多少就有点过去海霸的味道了。单五爷受不住了,就隔三岔五递过话去劝劝。老喜旺知道单五爷的好意,便不说啥,心里也是不快活。老喜旺从渔船大车熬到今天村主任兼支书的位子,也是费了一番心计的,不算计能立足吗?他的赢人之处是会使用权力,从来没有看错过人。县里乡里的头头脑脑和各个与渔村有关系的单位,老喜旺都吃透了。他偏偏忽略了一个人,一个名声不好的娘儿们——杨二寡妇。村里村外那么多厂长经理都是老喜旺一手培养出来的,唯有杨二寡妇不是。她是在老喜旺看不起她的时候,一夜之间自己杀出来的。她溜过了村支书这双慧眼,也溜过了单五爷的照妖灯。这娘儿们咋就成势了呢?杨二寡妇几乎成了小村的核心。老喜旺受不了了,也曾想制服她或是笼住她,然而杨二寡妇偏偏不尿他这壶,这使老喜旺不那么踏实了,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的权力明显地受到威胁。杨二寡妇已经给老喜旺上眼药了,老喜旺被杨二寡妇搅得心口又痛了,要是前些年,老喜旺早就将杨二寡妇整蔫了。这会儿规矩多了,权力弱了,急不得也恼不得。老喜旺眼里出气儿,没等单五爷张口,就说,老哥,俺知道你来找俺干啥。雪灯会的事儿,对不?单五爷将八福灯放安妥,恼成一张猴腚脸说,你个家伙真神,村里的大事小情儿都在你这啤酒肚里装着哩!杨二寡妇要搞雪灯会,这不给你难堪吗?障眼法,她是祭祖,是拿灯会压人!这瞒不了俺,变戏法的还瞒得了敲锣的?老喜旺抹着油嘴呵呵笑了,老哥,别急,上楼说吧,桌上喝几盅暖暖身子。单五爷摆手,不啦,俺狗屎上不了台盘。老喜旺说,咋能这么说,你老是赫赫有名的灯匠师啊。单五爷叹一声,灯匠师管屁用?还不是让杨二寡妇给涮啦?老喜旺显见得有了激动,说,这阵儿村里妖气太盛。单五爷紧跟上话去,大兄弟,你是村里的官,你得管呢,俺七老八十的没啥咒念啦!老喜旺见单五爷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就发酸。唯这个时候,泡酒肉里的老喜旺才感觉自己曾经是个穷人。村里大会小会他都说,大伙摽劲儿一块儿奔前程,俺一心一意带领村民共同致富。几年过去,细瞅瞅村里真正富起来的都是哪号人?贼滚油滑的、出大狱的、海霸的后人和村里当官的。究竟是啥地方出了毛病?老喜旺不敢往下想了,讪讪地说,老哥,俺管,俺真想管,可又咋个管法呢?搞雪灯会又没犯法,村规也没这一条。单五爷阴了脸,整个人是一副委顿病态的样子。村支书媳妇走到楼口跟老喜旺咬耳朵,开导开导老爷子,回家去得了。单五爷活了这把年纪,耳朵却不背,支书媳妇的话全听见了,霍地站起来,提灯就往外走,嘴里嘟囔着,甭开导,俺就走,算俺瞎了眼!老喜旺瞪眼将媳妇推了上去,又走几步慌乱地拉住单五爷,老哥,别跟妇道人一般见识,来,咱们想想对策。单五爷硬硬地给老喜旺一个冷脊背,说,当真?老喜旺说,老哥,治治杨二寡妇是俺思谋好久的事。单五爷将半推开的门掩上,扭回身,雪片子和冷风就吹不进来了。
单五爷说,俺老脸皮再求求你。
老哥,说这话就远啦!老喜旺说。
随后,他们脸对脸坐下来。
单五爷满脸的皱纹牵拉成一副苦相。
依俺看,咱村早早晚晚跌在娘儿们手里!
老喜旺说,要么这雪灯会由村里搞?
村里搞,才名正言顺。
这笔经费是村委会出,还是各家摊派?老喜旺现出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
单五爷说,这俺不管!
你老就管往外拿好灯吧!
咱也能挺起腰杆体体面面乐一回。
老喜旺笑了,腮帮子笑成两半个紫球。
单五爷感动得两洞眼窝发湿了。
听说,杨二寡妇弄了好多茔地灯?
单五爷说,可不!俺咋气呢!杨二寡妇她爹当过汉奸,她爷是横行雪莲湾的蓝灯匪,杀人如麻!这回杨二寡妇要在坟地上摆几溜儿蓝了吧唧的茔地灯,给谁看!莫不是想翻了天?
老喜旺说,老哥,你说谁家祖上该祭奠?
当然是老水令大叔!咱村的功臣哩。
老喜旺拍拍脑门子说,俺倒有个想法。俺出钱,由老哥挑头,也破例拿茔地灯祭祖,给世人瞧瞧,也告慰先人。唉,是该让村人明白一下子了,不然,老是站错队伍。
单五爷心里透亮了,连说,给老水令大叔做茔地灯,俺单家包下,你出料,俺白干都情愿。俺咂摸,村上有良心的人,都会主动将灯送上茔地的。老人说着,老脸像块螺皮放光了。
咱打着灯笼拉呱——明讲!这么定啦!老喜旺说。显然他意外地惊喜了。
俺就怕你让俺水里捞月白搭劲儿!单五爷提着八福灯出了屋,笑起来喉结上下滑动。老喜旺夸几句五福灯,单五爷说你老脑筋了眼罩不中用啦,俺这是五更天下海赶个潮流,叫八福灯,嘿嘿嘿嘿。老喜旺将单五爷送出老远才关了门。单五爷甩开雪灯会这档子窝心事,心绪好起来,如同泡在烈酒里的感觉,嘴里哼着老辈儿的灯谣。夜深了,雪不怎么下了,瞅瞅天,还是黑咕隆咚的老样子,地上的浮雪却显得硬实了,往雪皮儿上一踩,脆响脆响。单五爷走在雪地上,看见桥西街遥遥有些灯,一粒一粒跳。正往远里看,不小心与街筒子中间竖起的雪人撞了个满怀,八福灯被挤得脱了相,单五爷脚一跳,实实地跌倒了。这时暗处的柴垛里传来咕咕的笑声,咯咯咯,小翠,这雪人就是你,有人跟你亲吻哩!单五爷耳朵好使,立马就听出儿子单四儿的声音,火气就蹿上来,想骂一句,又想当着小翠不好,一股鸟火就窝下了,他爬起来,扑拉扑拉身上的雪,大气没出,蹶跶蹶跶地走了,心里骂,这四杂种,回家跟你算账,见了女人都野得收不回心啦!吱吱咕咕的声音一响,单四儿摘开小翠的胳膊,才探脑袋,看见八福灯,吓得打了个冷战,缩头缩脑地蹲下来,用力咬住嘴唇。小翠问他咋啦,单四儿颠颤着棉帽子的两个耳苫,摇摇头,冷不防抱住小翠的脑袋狠狠地啃了一口,算是对小翠的报复。小翠叫了一声,藏在柴火垛里避雪的一群乌鸦焦躁不安地飞起来,在苍灰的雪天里画出几条紊乱的线条子。乌鸦的叫声是单调而凄冷的。
乌鸦噪雪啊!单四儿说。
第二天很早单五爷和单四儿爷俩就起来了,老伴迷惑不解地问单五爷到底犯啥魔怔,单五爷没说话,又转脸问儿子,单四儿只是朝灯笼比画一下子,就颠儿颠儿地溜出来了。雪地里柔曼地漾动着虚缈的薄雾,单四儿知道那是老滩透过厚雪呼出暖和的瑞气。村里几乎没人走动,这个时辰是睡懒觉的。野地的林子里有野兔的小蹄轻巧地敲打冻酥的雪地,咔咔的声音十分好听。单四儿走进槐树林,解开腰里的麻绳,拿斧头砍槐条子。无风的早晨,海边也很凉,单四儿脸上冒出的汗不用擦转眼就干了。冬日里晨脖儿短,单四儿刚砍了一捆,天就亮起来,村头就热热闹闹了。单四儿坐在林子里吸了一支烟,听到村头小桥那边神秘悠长的吆喝,就知道有了新情况,紧溜儿打包,背上槐条子,极熟练地往村里走,脚下咝咝地响着。走着走着,他看见飘逸在村子上空的炊烟越来越浓,诱人的饭香直吊他的胃口。想着小翠,再看这画面,他觉得人世真有活头了。单四儿背着槐条子走在雪野里,像一个温和的大刺猬在爬行。快走近木桥的时候,发现桥头围了一群人看什么东西,一条高高壮壮的大黄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单四儿认出那是杨二寡妇家的狗。黄狗的四个爪子深深踩进积雪中,很凶地吐着长长的舌头,尾巴扫着积雪。奶奶的,狗仗人势!单四儿骂一句。他看见一回夜里狗战,杨二寡妇的这条黄狗拔了尖儿,咬得群狗乱跑,连老喜旺家大黑狗也狼狈地逃了。大黄狗屁股蹲在雪地里,拿十分怪拙的目光看着背槐条子走过来的单四儿。单四儿说,狗眼看人低!他嘟囔着挤进人群,看见老泥墙上贴着一张招贤榜。崭新的大红纸蹿进单四儿的眼帘子,上面写着,杨家主办雪灯会,广招贤才,独家制作大量灯盏。各家人会灯盏另算。尤其欢迎灯匠世家高手加盟助阵,工钱优厚。最后的落款是:金丰海产品经销公司。单四儿心里明镜儿似的,招贤榜是冲他来的。杨二寡妇够毒的,她不会上赶着求他的,她想以一纸告示钓他上钩。单四儿左顾右看寻杨二寡妇家的人,没人,唯有这条大黄狗晃来晃去的。狗×的,杨二寡妇没把村人当人看。火气上了头的单四儿,想想寒酸的日子,情知拗不过就静下来。反正偎冬也是闲着,赚她杨二寡妇点钱,屈点就屈点,杨二寡妇的钱不骚呢。他又猛把散开的外衣裹紧了,来镇压自己的乱心。围观的人冲单四儿喊,上啊,单四儿,捞钱的机会来啦!单四儿方又鼓起兴来,大声说,×他个奶奶,俺做灯收钱,单家灯认钱不认人,俺当然干!村人眼热得快冒出火来了,破槐条子扎巴扎巴就换钱,合算,合算!单四儿是一副欣然默许的样子,心里仍不是滋味。村人扎了窝子,这叫人窝子里抢食吃,单四儿酒醉心明不再说啥,背起槐条子,一摇一摆地朝家里走了。
单五爷也背了同样的槐条子进了家,单四儿娘脸上现出极度的迷惑。她问单五爷、老头子,这么多槐条子烤火盆用?单五爷吧嗒着烟斗,嘴角浮了笑影说,做灯用!雪灯会就该到喽!老喜旺说啦,这回村里也挑头搞雪灯会,跟杨二寡妇对着干,也长一回咱贫下中农的志气!单四儿娘哦了声,好事哩,看把你这老棺材瓤子乐的!单四儿小眼眯缝着问,村里的雪灯会在哪天?单五爷说,与杨二寡妇同一天!单四儿又问,村里给钱不?单五爷说,村委会一道令,不给钱都得去!单四儿摇着脑袋说,没劲,没劲!单五爷气得又吼了,你就认钱,咱渔人劳顿一年寻个乐子,不比钱金贵?单四儿又眉眼活泛着轻狂了,哼,乐子在钱里寻,那才真他×叫乐子!谁给俺买条船,让俺一天哭三遍都干!单五爷怒了,吼得喉结都颤了,你个杂种,成心气俺,整日钱钱的,有本事给俺挣俩回来。别跟你爹使性子,你爹身上没二两油了,你爹跟钱没仇!单四儿说,俺就拿单家灯,准能换来钱!单五爷骂,呸,牛的你,换吧,换不来你别进这个家!省得俺再为你说媳妇盖房子奔命。单四儿眼珠灵活地转了转,爹,你真不管俺拿灯赚钱?单五爷撇撇嘴,就你那做灯手艺,赚屁吃都赶不上热乎的!单四儿手拿一块发面饼子,卷巴一根大葱,抹了一疙瘩豆酱,咬着嚼着,哼哼唧唧地出去了。单四儿奔杨二寡妇家的小楼去的,走到杨二寡妇家的墙根儿,他腹中胀胀的,看看没人,掏出一线尿来,给杨二寡妇的后墙根儿雪坨子打了个黑洞。单四儿嘟囔着,你拿狗招贤,俺也给你个见面礼!说着就狐狐鬼鬼地乐了。单四儿正系裤子,忽听院里传来杨二寡妇骂人的声音,你这拱墙的猪,跳墙的狗,跳槽的驴,喂不亲!单四儿浑身打了个哆嗦,以为是骂他的,听着听着,听出勾当来了,是杨二寡妇大动肝火骂下人呢。
单四儿大大咧咧地转到正门口,见门大敞四开,就大模大样地进去了,故意拿高腔喊,二婶子,在屋里吗?杨二寡妇在楼下的客厅里打电话,显然是隔着电话骂大街。单四儿不等人让,一屁股坐在软皮沙发上,从茶几上抽出一支石林烟就吸。杨二寡妇又在重嘴烂舌地骂人,荤的素的都上,骂得单四儿耳热心跳了,单四儿心里骂这娘儿们又骑人脖子上拉屎拉尿了,嘴上却说,二婶子,悠着点,不知俺还没结婚嘛!杨二寡妇放下电话脸子气得寡白,半晌,才眯眯一斜眼,瞅见单四儿竟是一脸妩媚,说,四儿,今儿咋有空看婶子来啦?单四儿支吾道,二婶子这儿有仙气,也来借借光呢!杨二寡妇笑了,四儿也学乖了,这世道就是练人呢。她笑的时候,眼角和嘴角的皱纹有些显眼,四十六的女人,保养得好,并不给人老的感觉。杨二寡妇的头发梳得油光,脑后的圆髻拿金丝银线网罩住了,再配上裁制得体的时装,透出老来俏的味道。她的眼睛不大,但眼神气韵逼人,村人从她的眼神上就可看出她的心劲儿来。杨二寡妇又说,四儿,公司里出了点麻烦,一会儿俺去处理,说实话,你到婶子这来串门儿,还是有事?单四儿在路上胆子挺壮,果真见了杨二寡妇,他却两腿打战没了章程。这娘儿们心里藏奸逼他出口,够厉害的。杨二寡妇见单四儿闷着头,心里便骂,这小子骑葫芦过河充大蛋呢。她故意往正题上引,说,四儿,你来的路上遇见俺家大黄狗了吗?单四儿到底是修炼不够,顺口说,看见啦,在桥头上呢!杨二寡妇浪声浪气地笑起来,这么说,你是俺家大黄招聘来的,报名做灯是不?单四儿不住地眨眼。杨二寡妇的话直问到他脸上,他就实说了,俺来打听打听,是啥价码?杨二寡妇渐渐气色平和了,说,关于做灯的价码,是这么定的,大号五福灯、鲤鱼灯、属相灯、蟠桃灯包料包工100块,茔地灯,全包50块一盏。茔地灯要做100盏,俺投资一万块!茔地灯他们做了20多盏,俺瞧不上眼,毁啦,重来!雪灯会日期不变,还有十来天,你看能拿下来吗?单四儿不敢轻易答应,心里掐算着,他知道杨二寡妇难伺候,脸酸心硬一时恼了六亲不认,况且她与单家有仇怨。过了一会儿,单四儿说,俺能拿下来!杨二寡妇问,就你单枪匹马地干?单四儿说,俺再找帮手!杨二寡妇说,俺就要单家灯!单四儿说,帮手也是从单家找,俺爹不干,有俺哥哥嫂子们呢!杨二寡妇说,还有一样条件,做灯地点由俺出,必须像俺公司职员一样,到俺们公司做灯!单四儿说这不成问题,背着抱着一般沉!杨二寡妇说就这么定啦,不能出闪失!单四儿沉了脸说,单家人做灯不含糊!做不成,从此往后砸了单家灯!杨二寡妇站起来,与单四儿一同出了院子,杨二寡妇钻进双排座汽车里走了,单四儿还站在雪地里发呆。他思谋这活儿咋抢出来,不能栽在杨二寡妇手里,单家灯的根性就是信义,不管对谁。爹总是这样告诫他。他抬眼望天,灰蒙蒙的没有晴的意思。想想要赚钱了,单四儿心里就喜,狗刨似的蹽了,土布棉鞋刨着地上的雪,甩出一片雪雾。他边跑边用冻木了的手揪下冻出来的鼻涕,甩到杨二寡妇家泛着亮光的雪墙上。
这几天单五爷躲在破旧的厢房里做灯。照祖传的规矩,他先用石灰水涂了厢房满地,一股青涩辛辣的石灰水气味弥散开来,八福灯挂着照亮儿,老伴换了几根洋蜡了。几盏大号的鲤鱼灯、蟠桃灯和祥瑞灯的灯骨都做出来了,彩纸裱糊上去就有模有样了。几条狗在厢房门口闲适地游逛。溜房檐儿的麻雀啾啾叫着。单五爷坐在昏暗的厢房里鼓鼓捣捣做灯,他又做了五盏大号灯,算自家上灯会的,加上八福灯共六盏。祥瑞灯做得十分精致,边边角角还打了木线,它是去灾祸的,仿佛如此一来,纵使家族有祸也将无祸了,没福也有了福了。单五爷坐得身子冰凉,青筋鼓跳的双手机械地忙活着,老伴过来为他拿水滤青麻团,然后用纺车摇拧成麻绳子。他拿麻绳系柳条子和芦苇秆。先时,单五爷是好走动的人,做起灯来,老人再也不想动弹了。有时老人对着灯笑笑,灌上一口酒,落落寡合,一天到晚孤零零的却像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那天早上又落雪了,雪花将老人和灯的影子弄得虚虚幻幻,老人开始做茔地灯了,是为雪莲湾的英雄老水令大叔做的,连打带踢也忙活不开,老人就叫醒单四儿当帮手。单四儿睡得死,他几天不着家了,回到家里吃口饭就走,啥也不说冷眼窃笑。老人发现儿子蔫不唧的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他怀疑儿子去了赌场或是跟小翠一起胡整。他觉得单四儿啥事都不上心,恐怕啥球事也干不成的。要说做灯,单五爷没话说,哥儿四个就算是单四儿灵透,他从小跟爹做灯,小脑袋摇成拨浪鼓,小手忙得飞飞,活儿细细的,灯一出手就带精气神儿。单五爷觉得儿子越大越完了,毛病不上几年都添全了。他狠狠心,一巴掌将单四儿拍醒了。单四儿疼得咧咧嘴,爹,下手轻点,给俺打个好歹,活儿就干不出来啦!单五爷问他,啥活儿?啥活儿也不比咱家做灯要紧!单四儿迷迷糊糊中有些腻烦了,说,你那灯能来几个钱?俺那茔地灯一个就赚……单五爷愣了一下,忽地想起啥,一把揪起单四儿的耳朵,问,你个兔崽子,原来你在偷偷做灯,难怪俺闻你满身石灰水味呢!说,给谁家做灯?单四儿彻底清醒了,摇头说,俺没做灯!单五爷说,没跑儿,你给杨二寡妇家做灯。刚才你说的茔地灯,除了杨二寡妇,没人做!单四儿责怨自己说漏了嘴,没法子只好认了。单五爷的火气蹿到天灵盖了,抄起门后的闩门杠,就朝单四儿打来,单四儿穿着花裤衩子满炕躲闪,连连告饶,爹,爹!闩门杠一扫就有一声肉质的暗响,单四儿的肩膀红肿了,他急手抓住闩门杠,就将单五爷拽倒了,然后爷俩就抱打成一团,在铺着苇席的火炕上骨碌碌滚动。每滚一下,单五爷的腿就朝上弹一下,不一会儿,单五爷手脚就不听使唤了,像中风的病人,老脸也怪怪异异地扭歪了,嘴里直淌哈喇子。单四儿娘颠脚进来时,单四儿方跳下炕跑了。老伴儿将单五爷拥着坐起来靠在被垛上,拿手揉着单五爷的胸口,问,有啥事爷俩过不去?单五爷直柞柞地傻挺了一会儿,倔倔地骂,四杂种给杨二寡妇做茔地灯呢!气死俺啦!单四儿娘顿时也塌了身架,愣了很久,很沉地对着单五爷叹了口气。
龟儿真精啦,骗人一愣一愣的!单五爷骂。
老伴劝说,儿大不由娘哩,没法子。
没法子?俺打折他的腿!单五爷说。
老伴切着牙齿骂着杨二寡妇。
有一块黑黑的云团从单五爷的头顶抹过去,天空就亮堂了一些。河道溜来的风裹着雪粒子扑打在单五爷的脸上。单五爷泥塑般地坐在木桥桥头的石台上,耷拉着眼,脊背抽动着,鼻腔里喷着锵锵的声音。那根闩门杠子紧紧地抓在老人的手上。来来往往的村人跟单五爷搭话,老人也不应声,桥头有个瞎老太太抱来槐条子请单五爷做灯,单五爷说没空就打发走了。人们发现白雪映青了的这张瘪脸,显得十分难看,觉得老人的目光犹如两口深潭,深得没有底儿。此刻单五爷的心沉进历史里去了,历史的仇结,老人心里一直丢不开。
沉下去,风打屁股透心凉。
村里有把年纪的人都还记得,单家祖先曾经是朝廷里做宫灯的灯师。光绪六年清东陵大祭的时候,单家先人跟随文武百官到东陵祭祀。老佛爷慈禧见皇陵的灯盏破旧不堪,就下旨将单家先人留在皇陵做灯,从此之后,单家先人由灯师沦为守陵人。先人整日带着看陵狗手撒纸钱在阔大的陵区里逛荡,一本由单家先人自己撰写的《千种灯方》揣在自己身上,书中比较详细地记述了宫灯和民间花灯的制作方法以及悬挂摆放规矩。单家先人与雪莲湾的缘分是由于单家后人诞生在陵区。皇规戒律,守陵人如果在陵区生了孩子,母子都要处死。那是中午,单灯师的夫人挺着怀了孕的肚子,颠着三寸小脚去陵区寻找单大灯师。过了石牌坊,进了大红门,就觉得自己肚子痛得厉害,挺不住软软地跌倒在神路上,滚了几滚,伴着一声响亮的婴孩的啼哭,血水就流上了神道。单家先人吓坏了,赶紧将母子藏在马兰峪的村宅里,过了月子,就偷偷外逃了。他们逃往雪莲湾完全是因为那道雨后彩虹。夫人说俺们往哪逃?单灯师指了指雨后天幕上又弯又长的彩虹说,顺着彩虹走,走到那一头就是咱的家。赶到雪莲湾彩虹早就消失了,但是单家先人总是感觉这儿就是彩虹的南端。从此荒凉的海滩便有了灯影,有了欢喜不尽的雪灯会。用暗黄草纸续誊下来的《千种灯方》伴随单家家谱留了下来。单五爷读到《千种灯方》时是他九岁那年。那年乡间因赈济灾荒而中断了雪灯会,单五爷没有做灯,却从三叔嘴里得知了父亲的死与灯有关,仇家便是杨二寡妇的爷爷蓝灯匪首龙膘。民国年间,蓝灯匪就在雪莲湾造孽了。几条灰不溜秋的破船上竖着几杆老帆,桅杆上挑着印有骷髅图案的蓝灯笼,蓝灯笼的模样发圆,就像染缸里浸泡过的人头,船上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匪人。越船劫货,欺男霸女,村人看见蓝灯笼心里就发怵。匪首龙膘的深宅大院里挂了满满的蓝灯笼。单五爷的父亲单天人被龙膘抓到深宅里做长工。龙膘喜欢单家灯,对单天人就极为看中,深宅里和匪船上的蓝灯笼就让单天人制作,单天人不做,就被吊到匪船的桅杆上,匪徒们拿蓝灯里的火苗子烧烤他,火舌舔在单天人光光的脊梁上,嗞嗞地流油,海风里就荡开人肉的焦煳味儿。单天人昏死过去,吊在桅杆上的模样像枯死的老树。龙膘让人放下单天人,兜头淋了一桶海水,单天人就慢慢苏醒过来,率先拥入他眼帘的是忽忽涌涌的蓝雾,那是蓝灯笼映的。龙膘挓挲着络腮胡子笑得十分狰狞。单天人挣扎着跪起来,喷出满口血说,龙匪,单家可杀不可辱!宫灯花灯俺都做,就是不会做匪灯!龙膘说,蓝灯会吃遍雪莲湾,连胶州湾的马爷都敬俺三分,你不做灯,蓝灯自会有人做,可是与蓝灯会作对的人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单天人仰天狂笑,单家让你知道,你龙膘也有做不到的事,就够啦!你栽啦,哈哈哈哈!龙膘挥手朝单天人一劈,单天人的身子就慢慢软下去了。拉回去关在地牢里折磨他,冬日的大雪天里,龙膘将祖坟摆满茔地灯,将五花大绑的单天人拖到龙家坟地,摁跪在那里,罚单天人看灯。夜来风雪,一点一点将冻僵的单天人灯师埋了。第二天早上,龙膘的几个狗腿子将冻成冰柱儿的单天人装进麻袋,扔进冰窟里了。单天人的神秘失踪,单家人并不知道,以为还在龙膘宅里做工。来年春风一刮,海开了,捞海菜的渔人无意将单天人的尸首打捞上来,单家就炸了窝。仇种下了,新中国成立那年,身为贫协主任的单五爷捉住了龙膘的后人龙满子,就是杨二寡妇的父亲,龙满子是政府处决的,执行者是单五爷带一伙人干的。关于处决龙满子的方式众说不一,有的说是拿刀砍的,有说拿枪崩的,也有人说是点了天灯。单五爷心里明白嘴上一直没说。杨二寡妇及龙家后人都猜疑是用了最后一种十分残忍的形式。表面看来,或恩或怨或功或罪一笔旧账总算是了了,可是单五爷心里丢不开。尽管眼前的日子比先前是大不一样了,可是老去的故事每时都在翻新呢。单五爷想。
风凉了,单五爷觉得冷了,紧了紧系在腰间黑腻腻的布条子,老人的咳嗽声哑哑的,已很陈旧了。村支书老喜旺路过小桥的时候,发现了挺坐在桥头的单五爷,远远地就说,老哥,冰天雪地的跑这儿念啥咒?灯做完了吗?单五爷见是老喜旺来了,慢慢压住心气说,你别贱口轻舌地取笑俺,气死俺哩!杨二寡妇真他妈毒,勾得俺那四杂种丢了魂儿。老喜旺呵呵笑说,四儿给杨二寡妇家做灯呢,俺知道。单五爷哀叹一声,唉,种下苍耳收蒺藜,轮到人家整俺啦!非要克剥死俺老汉不可!老喜旺说,老哥,别气,凭你的手艺,雪灯会上就会给杨二寡妇点颜色瞧啦!别怪四儿,他毕竟是孩子呢。单五爷说,老喜旺,你是村里的干部,说句话将四儿整回来!老喜旺笑了,说,四儿是活人,又不是夹尾巴鸟儿吓唬吓唬就飞!单五爷说,你不管俺管,不管他,俺这张老脸还咋搁在世上,不如剜下来丢给狗吃!老喜旺脸色难看了些,说,你老这么闹,灯还能做完吗?咱村上挑头的雪灯会不就砸了吗?单五爷心里急,却瘦狗屙硬屎强挺着。老喜旺说,快回吧,老哥,回头俺叫小翠找四儿,俺给他找个挣钱的活计,四儿一门心思挣钱,也没啥不对的。单五爷的心才松爽起来,他的笑突然冻在嘴角,收不回放不开。老喜旺将单五爷从桥头拥起来,单五爷仰脸看着河套里的厚雪,嘴开始翕动着,做灯,做灯哩。老人被寒气箍住的腿抖得站立不稳,他听见了自己胸膛里粗重的喘息,他一点一点踩着村人糟蹋过的雪地回家去了。老喜旺眼睛涩涩地盯了老人一会儿,扭身走了,村委会的高音喇叭广播雪灯会的声音叫得很亢奋。单五爷走得笨拙而仓促,闩门杠不时地敲打着雪地,忽然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对不住英雄老水令,忙收住脚,嘎巴嘎巴扭了脖颈,冲老喜旺喊了几嗓子,声音很破碎,像大笸篮落下来的声响。
喜旺,俺昨夜有梦哩。
老喜旺问,啥梦啊?
梦见你爹缺钱呢。
俺是党人不信歪不信邪!
茔地灯多糊些纸钱吧。
老喜旺愣了片刻,悟到一点东西。
单五爷动情了,老水令大叔在那边要钱呢!
老喜旺心里发寒,也难过起来。
单五爷神神道道地走进村巷里。
呔,这老爷子!老喜旺戚戚地想。
漫天纷飞的大雪在停歇了一天之后又在黄昏飘起来,雪花将村巷里的脚窝抹得不露一丝痕迹,村巷里没有人,偶尔有狗跑动。老喜旺站在楼上瞅着雪景儿和暮霭中拂动的炊烟,他在等小翠去叫单四儿来。两个时辰过去了,连小翠都被拐在那里没回来。老喜旺猜想准是小翠帮单四儿忙活上了,他知道一些底细,单四儿将大哥二哥的孩子们都叫去做灯了,整个一队单家军为杨二寡妇忙活。杨二寡妇这招够损的,耍弄的是一群毛嫩的孩子啊,这不是拿铁锚往单五爷心尖子上戳吗?老喜旺委实看不过眼。杨二寡妇的雪灯会也总是让他老喜旺胡想一气,想得很多,也很怪。想起父亲老水令,想起蓝灯匪,念头转来转去拐到死角的时候,就想跟杨二寡妇较量一番。人炼人,这灯也炼人呢。想起焦化厂占地的事,老喜旺就舒畅起来,但他脸上透出一种惊愕和说不清的沉郁。他心里拿算好了,焦化厂的厂址就选在村东林子左侧的荒地上,恰好捎上龙家坟地,雪灯会过后赶冻儿就得迁坟,明年杨二寡妇的雪灯会一换地方,就啥都寡味儿了,即使杨二寡妇不干也得矮了身来求他了。杨二寡妇也有算计不到的地方。玻璃窗上冰花图案被白雪映得很亮,花花的光景罩在村支书老喜旺身上。老喜旺拿即将吸完的烟根儿在冰窗上胡乱地画着,后来他发现自己竟把杨二寡妇几个字涂写在冻玻璃上,手有些抖了。
小翠和单四儿双双进入老喜旺的视野,天完全黑了。小翠的红头巾在雪夜里热烈抖动。这时候老喜旺听到小翠喊姑夫,声音像梦里一样受听。小翠看见老喜旺脸色不好看,上了楼就理亏地垂下头,蔫蔫地帮支书媳妇做活去了。下午小翠赶到杨二寡妇公司新搭的临时灯坊,单四儿正被活儿追得屁滚尿流。单四儿坐在砖垛上,拿水将槐条子浸透,然后就让小翠将湿湿的槐条子放在火盆上烘烤,火候儿一到,单四儿就将槐条子弯折成灯骨,打下手的侄儿侄女们就用青麻绳扎好。一条龙的流水作业,眼见着灯骨堆积如山了。纸是浅蓝色的,剪花和纸钱是土黄色的。杨二寡妇要蓝灯,单四儿就做蓝灯。他不管蓝灯匪有啥说头,他说客户满意代办托运都成。小翠的脸被火盆儿映得一片虹彩,噘了嘴说,四哥,你真抓劳工!俺姑夫叫你立马去一趟。单四儿说,老喜旺找俺有啥事儿?小翠说,去了你就知道啦,你爹找过俺姑夫!单四儿说,俺爹老糊涂啦,一门心思迷信你姑夫,依俺看,杨二寡妇不是东西,老喜旺也不是好枣儿!小翠沉了脸,手里槐条子被炭火烧断了,她说,你别忘了他还是村支书,村里红白喜事大事小事都由姑夫做主的。单四儿又说,过去你姑夫一手遮天,市场经济里头好些事他就玩儿不转。他拿杨二寡妇就愣没辙,他也操持雪灯会不是真心的,是杨二寡妇逼的!小翠说你说着说着就离谱了,你咋向着仇家说话?单四儿话里夹枪带棒不受听,说,老喜旺是涮俺爹呢,他巧使人,让俺爹给他家做茔地灯,不拿一分工钱。杨二寡妇出了钱的,俺挣的是钱,不管谁是英雄谁是匪,从这理儿推一推,你姑夫压榨俺爹呢!当然,杨二寡妇也在压迫俺!小翠情知他说的有些理儿,也来拿话堵噎他说,别犟啦,你中了灯的邪啦!单四儿暗笑,说,你肚里装不下二两肉。小翠不说话了,不动声色地瞅他,瞅得单四儿心里毛毛的。两个人便淡下来做活,黑了天他们才脚跟脚到老喜旺家里来了。老喜旺趁他没稳下心来之前,就扔了烟头,一张阴沉的脸在烟雾里变换着难看的颜色。
单四儿满不在乎的样子,越发使老喜旺恼怒起来。老喜旺说,四儿,蓝灯都做完了吗?钱都进兜了吗?单四儿坐在沙发上,笑笑说,蓝灯还差40个灯骨,余下就裱蓝纸啦!至于钱嘛,量她杨二寡妇也不敢赖账,老叔你就放心。老喜旺气得咽喉凝噎,说,俺放心,俺放个屁心!奴才,你个五尺汉子就情愿做奴才吗?你可是气坏你爹啦!单四儿说,俺爹就那把年纪了,信歪走邪的也就那样啦,可老叔你是村支书,一碗水得端平哩,她杨二寡妇也是合法个体户,大大的良民,俺受雇于她,就是奴才吗?老叔你骂俺混蛋饭桶都中,就不能抬举俺是奴才,俺想给谁当奴才都巴结不上呢!奴才是俺这号人当的吗?老喜旺愣住片刻,嘴唇抖起来说,四儿,好你个单四儿,原先是个没嘴葫芦,不会说不会道儿,今儿个也会刺儿人啦!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不过,老叔不怪你,都是中了杨二寡妇的奸计啦。单四儿轻蔑地说,不,老叔错啦,做蓝灯,在俺眼里跟做红灯绿灯是一样的,俺不尿她杨二寡妇,俺揽的是活儿,挣的是钱,钱,钱是好东西,老叔不也是忙忙颠颠地捞钱吗?你老这棵大树摇摇就掉钱,可俺平头百姓靠啥?俺也得活哩!老喜旺气得脑袋嗡嗡的,说,你咋说的话?为挣钱就豁出脸皮去了吗?单四儿嘻嘻地笑了,老叔,脑袋还在脖子上长着呢,脸皮还在脑袋上贴着呢!老喜旺加重了语气说,老叔不许你油腔滑调的样子,劝你是为你们单家好,不看着小翠的关系,不看着跟你爹的交情,俺真不愿操这苦萝卜心!你是灯匠世家的后人,人都高看一眼呢。你执迷不悟硬穿新鞋往狗屎上踩,坏了名声,又断了前程,哭都哭不来呢!单四儿说,俺哭啥?依俺看,这年头没啥俺都哭得来,就是没钱哭不来。老喜旺说,老叔不是怕你挣钱,老叔问你除了给杨二寡妇做灯就挣不来钱吗?单四儿说,这一封海,偎冬的日子挣钱路子还真难找,打着灯笼都找不来呢!老喜旺抬头直把话问到单四儿的脸上,说,老叔给你找个挣钱的路子咋样?把杨二寡妇的灯停喽!单四儿搓了搓鼻子,好像鼻子在发痒,探了头问,啥路子?这得看挣多少,值不值?老喜旺的脸色就有了些松动说,你先给俺家做茔地灯,扶助你爹做好灯,雪灯会后给你老水令爷爷守茔地灯,你老水令爷爷是英雄,这样你又体面又能来钱。明年开春儿,俺多给你船上拨些低价柴油,就啥都有啦!单四儿说挺好,你得说给多少,立马批条子。
老喜旺眨了眨眼说,给你500斤,咋样?单四儿眯眼算了算说,少,不能再多啦?老喜旺摇摇头说,这就够可以的啦,你小子别不识抬举!单四儿说划不来,杨二寡妇的灯俺能挣5千多块,你出得比这多,就给你做!咱也学学市场调节哩!嘿嘿……老喜旺沉着脸,有怨气,他猛觉得自己手中的权力越发不好使了。气归气,他能将这钻进钱眼儿的小子开除地球吗?人随势走吧,老喜旺想。他左想右想也寻不来一个万全之策。村支书媳妇和小翠端出热气腾腾的煮饺子催他们吃饭。老喜旺不甘心败在杨二寡妇和平时最不起眼儿的单四儿手里,权力不灵了,就得往上搬钱了。老喜旺有钱,可他怕露富呢,注定戴了帽翅儿的人不悠着点就会栽的。他思谋了很久,咬咬牙,狠了狠心说,四儿,你过来!单四儿颠儿颠儿凑过来洗耳恭听。老喜旺痛苦地扭皱着脸说,给老叔保密,别跟外人讲,老叔将你给杨二寡妇做的茔地灯买过来,反正还没裱糊蓝纸呢!老叔私下给你钱,她多少俺多少。单四儿说,你老想得对,不过她多少你多少,俺就犯不着这么折腾。老喜旺说,每个灯多加10块钱。单四儿说,这就成交啦!杨二寡妇没交俺一分钱呢,买卖是俺的自由,她生气也白搭!治治那臭娘儿们!单四儿就连荤带素地骂开了。老喜旺怕他瞎戗戗,就骂他一句,闭上你的臭球嘴!老叔说正事呢,村里邪气太盛,得镇一镇啦!单四儿说,老叔英明,这钱花得值得!老喜旺顿时有了舒畅的感觉,拖着很重的鼻音说,老叔抓经济还抓不过来呢,哪有心思操持雪灯会?这纯属她杨二寡妇逼的,不是跟她斗富,老叔想啦,俺家老坟地跟杨二寡妇家的不远,就隔那么一条浅河套,雪灯会上人家茔地灯火辉煌,你老水令爷爷的坟地黑咕隆咚,村人咋看?你爹说得好,村里就不能正不压邪!老喜旺说着不由得下意识地眼窝潮了,嘴上不说心里受用,有了钱,他也想当甩手东家,也有祭祖的欲望了。这几年他的威信直线下降,搞得他越发恐慌了,越恐慌就越怕失去权力。他要借雪灯会祭祖茔的灯擦亮村人的眼睛,重新回忆回忆就快忘光了的老水令,借死人的余晖树树他的威信。单四儿十分得意地收回目光,眨眨酸麻的眼,说,老叔,俺不跟外人讲,你别对俺爹讲就成,到时走漏了风声,俺老爹就得骂俺个狗血喷头,到那时俺也就六亲不认啦。老喜旺没听单四儿说的是啥,眯了眼想象茔地灯的景儿,陷入一种盲目而无所适从的快乐境地。
老喜旺的脸相比一盏老灯还要苍老。
老叔,俺走啦。单四儿站起身。
小翠说,在这儿吃饺子吧。
单四儿说,俺立马回杨二寡妇灯坊!
四儿,老叔说的话都记住啦?老喜旺说。
记住啦,老叔!
你小子要胡来,老叔整不死你!
俺明白,老叔,其实俺是老实人。
蔫人出豹子!
你老嘴真刁。
滚吧,投机分子。
投机分子,这话说得真好!
单四儿走在雪地里想。
这个夜晚的雪时落时停,村巷里到处闪烁着莹莹白光。单四儿顾不上注意雪是落是停,风扫雪地的声音在他听来像哈出的气一样虚幻。走到杨二寡妇家门口时,单四儿看见不远处卧着一条狗,他认出是杨二寡妇家的大黄狗。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带着嘲笑的意味儿。单四儿站住了,他站在门口的雪地里像一棵秃树。这些天杨二寡妇家的地皮儿踩熟了,连大黄狗都将单四儿当自家人看待,见他狗没咬,呜呜地喷着响鼻。二婶子在屋吗?单四儿在门口喊上了。没有应声,单四儿瞧见楼下堂屋悬着几盏灯笼,像一张张人脸模模糊糊,忽扁忽圆,忽长忽短,风雪将院里的灯光弄得七零八碎。单四儿可怜巴巴无着无落地站着,心里盘算着,如何跟杨二寡妇摊牌。要么杨二寡妇给他的灯抬抬价儿,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上放风筝随他去。他也学会算计人了,这并不说明他见识短。其实,这会儿的杨二寡妇也在算计单四儿呢。她躲在楼上客厅里边吸烟边看电视。电视里的风景晃悠悠的,她的心也悠闲地晃荡着。女儿杨倩上楼来说单四儿叫呢。杨二寡妇说,让他叫吧,有大黄陪着他呢。单四儿又可劲儿地吼了一嗓子。杨二寡妇饶有兴味地笑着,这小子嗓门真野,叫驴似的。倩倩,去下楼告诉他,就说俺不在家去查看坟地了,让他去坟地找俺。杨倩怯场了,支吾说,娘咋能这样呢?杨二寡妇说,娘今儿有点不舒服,一天到晚都胸闷。女儿杨倩说,拿药给你吃。杨二寡妇撇撇嘴说,甭拿药,遛遛单四儿就是娘最好的药!杨倩不高兴地退出去了。单四儿等得不耐烦了,抬腿就想往里闯。刚一迈步,大黄狗没叫没咬就蹿起来,前爪直抵单四儿的咽喉。单四儿吓得哆嗦了,就又蔫蔫儿地退了回来,大黄狗也十分乖巧地缩了回去。单四儿十分可怜地笑笑,笑是苦挣出来的。人的苦处每每是不相知的,伺候人的营生,必须得遭得起大罪。他十分尴尬地看着狗,觉得这狗跟杨二寡妇一样不可捉摸了,连眼前雪夜里黑影幢幢的小楼也变得恐怖和神秘。杨倩走出来跟单四儿说了话之后,单四儿偏偏当真晃晃悠悠朝村外老滩上去了。他像晕头驴一样,跌跌撞撞地走进雪野里。过了雪层很厚的河道,风头子就硬了,雪粒子呼啦啦砸得他喘不上气来。他勉强睁开眼缝儿,用力往龙家坟地望,只见地上催出一片大大小小的雪坨子,雪坨子一窝一窝地移动,仿佛四面都是坟头,一重一重的坟头,他马上感到了沉重和压迫。他缩着头寻人寻灯,除了雪就是坟,没有杨二寡妇半点影子,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受到捉弄了,心里骂了句,脑袋就蒙,一蒙,他就失去章程了,像是遇了鬼打墙,沿龙家坟地绕来绕去,如同误入迷魂阵。阴风越发浓了,坟地里的风声是很吓人的,单四儿鬼追似的奔跑起来,浑身乍冷乍热,顿时有了百蛇缠身的恐怖。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跑到桥头来的,身一软,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他遥遥听见几声狗叫,声音挺熟的,那是村支书老喜旺家大黑狗叫呢,仿佛又看见了老喜旺,心里生了根才不那么害怕了,爬起来扑拉扑拉身上的雪,又稳住神走路了。拐了一个街口,单四儿就听砰一声枪响,心里猛打一个哆嗦,唰啦唰啦的脚步响得急促仓皇。单四儿循着声音走去,见是村支书老喜旺院里乱哄哄像闹土匪。老喜旺的声音跳到墙外来了,哪个杂种,杀了俺的狗!村支书媳妇骂骂咧咧地推开门,查找墙头下边丢下的脚印。单四儿听出有事儿了,怕背了黑锅,抹身拐进一个胡同,溜了。怕是哪个没在冰海上打到海狗的家伙拿老喜旺家的大黑狗练枪呢,也许是跟老喜旺做了仇家的人干的。老喜旺仇家越发多了,单四儿想。
又转到杨二寡妇家门口。
单四儿又看到了看家护院的大黄狗。大黄狗卧在门口狺狺地蠕动,单四儿心里巴望再听一声痛快的枪响。走近些,他就闻到了狗身上的一股气味。他想着等过了雪灯会,他也拿枪来爬上墙头给大黄狗一枪,这一定是很痛快的事情。不过,人大多数时候是在做着不痛快的事情,不痛快的事儿真他×多哩。他想,就昂头又喊了一嗓子,二婶子哟,送灯来啦!他故意将灯字说得含混不清,听起来是个“终”的声音。这一回杨二寡妇很及时地回应了一声,快来,四儿。杨倩下楼开了门,将单四儿领上楼去。单四儿看见杨二寡妇坐在沙发上吸烟,表情很快活。单四儿沾满雪粉的鞋没脱,狼狼虎虎地就踩到地毯上来了,问,二婶子这么欢喜,准是又发财啦!杨二寡妇声调和姿态透出一股傲气,说,四儿,二婶发财都麻木啦,欢喜不起来,是俺家大黄满街筒子逃窜,真叫人开心!这句话戳到单四儿痛处了,抬眼与杨二寡妇的目光碰了一下,说,二婶子,你开心就成,要是你老心口堵着,有啥三长两短,俺可就完喽!杨二寡妇说,也倒是,除了婶子,没人认你们单家灯!单四儿嘿嘿地笑了,那二婶子可就说错啦,今晚俺找你,就是想告诉你,又杀出一家做茔地灯的,还偏认俺单家灯!杨二寡妇涂了很厚化妆品的脸皮抽动了一下,但依然很镇静地问,是谁哩?单四儿说,二婶子猜猜呗,杨二寡妇说,除了老喜旺不会有别人。单四儿一拍腿叫道,二婶子好眼力,跟你老直说了吧,老喜旺要全盘买下俺做的茔地灯骨,弄到他那里做彩环茔地灯,每盏灯比二婶子多20块钱。俺给人做灯就认钱,俺爹抓名,俺抓钱,谁钱多俺就给谁!市场调节嘛!
杨二寡妇怒了,你敲俺竹杠?
说哪儿去啦?俺是撤兵!
杨二寡妇咳了几声,又胸闷了。
二婶子,俺就听你一句话。
告诉老喜旺,俺每盏灯再加十块!
嘿,婶子够气派!俺再问老喜旺叔去!
单四儿抓起了电话。
杨二寡妇说,俺会永远压他一个点儿!
成,俺算找对庙门儿啦!
滚吧,你个跳槽的驴!
跳槽的驴,这话说得真棒。
单四儿走在雪地里想。
农历十一月二十的雪莲湾大集,使杨二寡妇和村里的雪灯会如期举行,赶集归来的村人在黄昏的时候将那憋了好长时间的灯谣唱出来。天一煞黑儿,单五爷和单四儿就将灯盏挂了出来。村委会的喇叭吼得没完没了,震得街筒子乱颤。村委会要集中各家灯盏到桥东。那么,桥西就是杨二寡妇独挑的雪灯会了。按这块地埝的古老风俗,家家户户都要挂灯出来,借灯除邪,借灯照福,讨的是往后的运气,特别是茔地灯,说头更多了,家族的兴旺全靠茔地灯托着呢。茔地灯一做就做一片,孤孤零零几盏灯是对先人不孝,所以村里做茔地灯的只有杨二寡妇和老喜旺家了。单五爷只为老喜旺做了精美的茔地灯,自家却做不起,灯匠世家的坟地只能灯无一盏了。单五爷心里难过,却也不敢高攀,自家手头拮据,只有替人家守茔地灯的份了。不过,单五爷做的六盏灯在东街的蛤蜊皮子堆上一挂,就已经十分惹眼了。单四儿帮着单五爷将灯挂妥之后,就蔫溜儿找小翠去了。他从杨二寡妇的茔地灯里挣到钱了。老喜旺末了还是败了,他没能跟杨二寡妇斗富,但他心里的劲儿却越发强烈了。焦化厂占地的事他找乡长说了几次了,不治杨二寡妇一下子,恐怕他的心口痛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眼下的雪灯会,他又做了十分精细的准备。他设想着,村人呼啦啦将灯挂在东街,让杨二寡妇尝尝在西街独挑孤灯的滋味是啥样子。单五爷有村支书老喜旺做后盾,心里既踏实又美气。老人坐在那盏八福灯底下吸着短而粗的烟斗,看着提灯奔走的村人,几乎褪成黑灰颜色的青布棉袄,斜斜地披着,老脸像一盏老灯悬在那里。老人嘴里哼出的灯谣在孩童嘴里做了童谣唱。嘡——嘡——嘡——村委会守喇叭的赵大爷一边敲锣一边喊,点——灯——喽——然后他就指挥着各家各户挂灯。赵大爷猛然发觉桥东街的灯稀稀拉拉,有的已挂好的灯笼被主人摘走,飘飘忽忽的灯影流过小木桥,朝桥西街移去。赵大爷手里的锣也不敲了,朝桥西方向张望了许久。单五爷也觉得不对劲了,弓一样的眉毛凝出疑问,老赵头,这是咋回事哩?赵大爷叹一声,八成是杨二寡妇出啥么蛾子啦!单五爷寒了脸,气得沸儿沸儿的。眼巴眼盼的雪灯会就这鬼样子?单五爷生闷气的时候,他身边的灯笼几乎都撤光了。赵大爷说到那边看看,许是老喜旺又改章程啦。单五爷倔倔地说,他敢,给他仨胆子,村里的雪灯会可是俺跟他撺掇起来的。赵大爷踏着雪走了,单五爷也坐不下去了,豁出脸子跟他去了。
但没走上木桥,单五爷就看见西街密密实实的灯笼十分火爆,星星灯、荷花灯、蟠桃灯、属相灯、灶王灯应有尽有,挂了满街筒子。单五爷看傻了眼,好多年没见的灯这回都见了。他不知是村人晕了头还是杨二寡妇施了啥魔法,连最讲究的八仙过海灯和猴栖金山灯也被天王玉柱托出来了。他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灯,但的确给渔村平平常常的雪夜增了色。单老灯匠,快把你的灯盏拿过来助阵吧!有人跟单五爷说。单五爷恼成一张猴腚脸说,俺才不跟杨二寡妇搅骚肉呢!那人笑呵呵地说单老爷子还记仇呢,然后就抱着孩子赏灯去了。村巷里的喊声粗粝、亢奋、悠长。赵大爷拎着面饼大的铜锣凑到单五爷跟前说,老哥,有钱能使鬼推磨哩,原来是杨二寡妇出了血本,在西街挂一盏灯当场就奖50块钱,她还花钱请了皮影班子,一会儿就在桥头唱上啦!单五爷木呆呆地愣着,不吭声,浑身像灌了铅般沉重。他的周遭儿是墙一样的人脸,被灯一照,猴腚似的红着。世道变啦,过去杨二寡妇这号人就是有一座金山,却换不来一顿热饭。单五爷自顾自地说,一张冷灰色的老脸空空静静的。眼前一片花嗒嗒的灯,一片模模糊糊的脸。忽然,单五爷看见杨二寡妇神神气气地过来了,便赶紧扭了头,缓缓往东街走。杨二寡妇悠闲地走在人群里赏灯,身后拥着一群人,大黄狗摇着尾巴钻来钻去。灯影里的杨二寡妇,眉眼儿不显老,标标致致的模样,气韵逼人,只有细心人方能瞧见她的下眼睑赤红发暗。她的眼真神,隔了老远就瞧见走路的单五爷。她便紧走了几步,声音很甜地喊了一声单五爷。单五爷装没听见,哼一声,快快地走了,走路时把雪地夯得微微颤动了。杨二寡妇见单五爷灰溜溜的样子,从心里往外舒服。眼皮子前边的事她总也记不住,脚后跟跺烂的事偏偏很当回事的。单家人她是很关注的,她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快乐与单家的兴衰联系那么紧密。单老爷子走了,不长时间,杨二寡妇就在人群里碰见赏灯的单四儿和小翠了。四儿,也给婶子捧场来啦!杨二寡妇说。
单四儿说,真火啊,二婶子。
俺正要问你呢。
二婶子有啥指示?
你们单家灯咋没挂过来?
那是俺爹的事儿。
你爹的挂过来,俺加倍付台子钱!
二婶子又拿钱打水漂儿呢。
少废话,成不成?
单四儿说,俺去说说看。
杨二寡妇笑说,明晚茔地灯,你守灯吧!
啥价儿?单四儿问。
守灯费五百块。
少!
你说。
少说两千块!
夯人哪!
这跟做灯不一样。
为啥?
守你龙家坟不是杨家坟!
照直说吧。
俺要精神损失费。
真敢捅词儿呢。
人心是秤。
由你由你。
你个鬼变的!
单四儿心里骂了句。
单五爷被桥西街雪灯会的阵势搞得很伤感,默然不语。他竭力不看那灯,他把别人的灯看成豆腐渣,看成粪筐子悬在街上。他觉得这世界说乱就乱,人都变得媚俗了。他的眼睛坏了,看哪儿都是毛病。难道是俺错了?天错地错单家灯怎会错呢?要么是老喜旺跟俺玩儿起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单五爷嘀咕开了。他边走边寻着村支书老喜旺,他要问个明白。俺这把年纪还给涮了,早知出现这般尴尬局面,单五爷就不会挂灯出来了。老人的步子走得温温吞吞,内心无法梳理,眼睛发迷了,天旋旋地转转,木桥、老树和灯笼倒过去了,人流倒着流动,雪地在天幕上悬着。颠倒着看小村雪灯会倒是挺有意思的。他找不着老喜旺,不知不觉溜出人群,到村口小卖部赊了一瓶老白干酒,咕嘟咕嘟就喝了起来。喝了酒,他腋下便涌出一柱汗来。走上东街村巷时,远远地就瞧见他那六盏灯笼悬在蛤蜊皮子堆上。一条街就剩这一处灯了,没有人影,几盏孤灯无奈而凄然地眨着眼睛。单五爷慢慢地爬上蛤蜊皮子堆,守着孤灯喝闷酒,老脸便有了红红的酒晕。他两眼昏花,眼睛的确不中用了。房顶和树丫上的积雪被风吹落了,落在灯盏上,落在单五爷的脸上肩上。他抹了抹脸上的落雪,抹了,脸上水水的像落了泪。老喜旺悄悄走过来,看见单五爷枯树根似的蹲着,看见灯影里老人湿湿的脸,真的以为他哭了,心里就慌了。他愣了好久,热热地喊了声,老哥,你老真让俺好找哇,刚才去哪儿啦?单五爷抬头见了老喜旺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啥也没说,又耷拉着眼皮喝酒。老喜旺凑上来说,老哥,也给俺来一口,驱驱寒气。
单五爷不理他,愁纹一道一道地网在他苍老的脸上,只有抬手喝酒的时候才能看出他是个活人。人心无望,连骨子里都沉,此时的老喜旺也不是滋味,见单五爷这个样子,心里就鼓鼓涌涌更不安了。老喜旺说,老哥,想开些,不就是个灯会嘛!村里没那么多钱,才让杨二寡妇钻了空子!你老看着,日后俺有招儿治这个娘儿们的。当初俺就想了,没钱,这集体活动不好搞啦!单五爷听着心里就不咋怨老喜旺了,过去老喜旺一沉脸,这疙瘩准阴天,这会儿市场经济他就不灵了。混账日子挤对出五花八门的邪念头,单五爷心里多少原谅了村人,原谅了挖窟窿打洞找钱的四儿子。黑馍泡白菜,各取心头爱,独挑孤灯也没啥不好,单五爷自己为自己过灯会。单五爷想。老灯匠越不说话,老喜旺心底越慌,他问,老哥,要不就将灯挂到西街去?单五爷瞪了血红的眼,去得杨二寡妇那骚钱?除杀了俺!老喜旺说,不去就不去,天气这般冷,要么你老就先回家歇着。单五爷脖子直直的,眨巴着眼说,俺就在这儿,俺哪儿也不去!老喜旺苦苦一叹。单五爷说说气话,睁了眼再看空空的街巷,提不起一点神儿来。他全然不知往日雪灯会的激情丢在了哪里,那逝去的美妙日子不会再来了。于是,这雪灯会存在的意义,早已让金钱把它从民俗中异化出来,昭示着村庄昔日流逝的时光。老人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挤到节日外边了。老喜旺缓缓站起身来,脑袋发胀,呼吸沉重,稳了稳神儿,才默默地走下蛤蜊皮子堆。×他个奶奶,咱也长一回志气!不信她杨二寡妇本事大得能翻天!老喜旺嘟囔了一句,踩着雪窝儿走了。单五爷瞄了他一眼,觉得他很古怪。村支书古怪的举动引发了单五爷许多神秘的猜想。老喜旺走了一会儿,单五爷就听见桥头歪脖子老树挂的陈年老钟给敲响了。这古钟造于光绪年间,是小村变迁的见证人。这些年村里装了喇叭,古钟就闲挂着成为小村一景,村委会规定,不发生海啸一类的大事情,钟是万万敲不得的,敲了,就意味着出大事了。雪夜的村巷,灯扎了窝子,人也扎了窝子,古钟沉闷粗粝的声响像落了炸弹,在人窝子里炸了。密密的人头齐刷刷扭向桥头,远远近近射来惊奇的目光。愣了片刻,人们就呼呼拥拥往桥头挤了。老喜旺从旁边电线杆上摘下一盏灯笼,高高地擎在手上,看着黑压压聚来的村民,脸色十分庄严。村人不知出了啥事,全都眼巴巴地望着老喜旺,有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了。老喜旺知道村民不咋怕他,是休这钟声的。他手托着灯笼,灯光将他的面孔映红。他红头涨脸的样子,显得有了威严。等人聚得差不多了,老喜旺一本正经狠声狠气地说,都听着,村委会早就发下通知,全村人在桥东街举办雪灯会,咋不知不觉转到西街了呢?村委会的统一规划都不听了?日后村里啥都无规矩啦?从这个钟点开始,所有的灯全移到东街去!支委和党团员带头。老喜旺话没说完,人群就哄了。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有一点是一致的,这个挂灯事件远远不够敲钟的分量。有人气愤地吼,东街西街不一样吗?东街不有单老爷子顶着吗?你不就是给单老爷子找个伴吗?让单四儿找个灯笼陪着不就结啦?俺挂定啦,不挪!夜半挪灯,十有九空!唉,都这个时辰了,挪啥灯!打铁烤煳×子,也不看个火候!有人干脆明挑儿,你老喜旺对杨二寡妇有个人成见!老喜旺没承想引来炸弹没完没了地轰他了,混乱中,他听出也有向着他的。有人说树挪死,人挪活,灯挪阔,挪吧!你来他往混混乱乱的舌战将雪灯会推向高潮。杨二寡妇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瞧着,一张快活的脸淡淡地映着蓝灯笼的晕光。
钟声响过之后,单五爷心头一紧,呆呆地朝桥头方向张望了很久。他心里明镜似的,是老喜旺干的,老人心腔一热,眼窝真的汪了泪,他很快用粗麻的手背将两滴泪抹碎了。静伫良久,他辨出遥遥荡来的吆喝声和争吵声,不多时便有零零星星挑灯的村人走过来。看见呆傻的单五爷就说,单灯匠,老喜旺对你不薄呢,敲钟给你拉伴儿呢。这老爷子大冷天苦撑个啥呢?呀,六盏灯往西街一挂,就是三百块哪!单五爷听了就恶煞煞地绷起老脸。天黑,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单五爷支棱着身子,抠抠搜搜从青布棉袄兜里摸出铁钩子,将六盏灯一个一个摘下来,挤到一处逆风的地方。这时老人的脸猛然间像黄表纸一样黄了,他的眼睛却是红红的,牙齿咬着嘴唇,硌出了血。他一只枯瘦的手弯曲着颤抖着伸进八福灯里,拔出一根洋蜡,往灯纸一歪,八福灯就燃烧起来。迎了风口,那五盏灯也轰地着了。阵风卷来,火舌蹿动,舔灼黑黑的天穹,飘起的纸灰,一片一片漫天弥散。单五爷泥胎似的站立不动,连棉袄袖爬着火苗子都不知道了。
狗×的,今日就是今日啦!单五爷想。
古钟又响了。灯笼开始移动。
桥东街终于踢踢踏踏地热闹起来。
白得圣洁的雪野经历一场狗战之后显得无奈和肮脏。雪灯会的第二天,是本月第一个有日头的日子。单四儿背着猎枪打了一天兔子,他发现老爹在焚烧灯盏之后却破例精神起来。黄昏时分,没颜少色的日头蔫溜之后,单四儿看见狗战后的海滩雪地上散落着许多令人心悸的殷红。很快,单四儿就看见杨二寡妇的大黄狗从老河套里颠过来,它的前头是杨二寡妇和龙家后人,他们摆完茔地灯回村去了。单四儿看见大黄狗遥望着西天时叫时停,叫声失常而急躁,狗的视线里出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现象。日头沉下去的地方是紫黑色的,天又阴了,模模糊糊老帆颜色的天幕铺下晕晕的怪光,使白亮的大冰海漾动着说不清的东西。单四儿觉得这天景儿够怪的,拎着兔子很猥琐地回了家,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进家门,看见老爹蹲在灶台边吸着烟斗。单五爷烧了灯以后身子骨没垮,但他顿时苍老了,话稀,脸上快快地愁。他显然无法应付眼前的事了,雪灯会变得那么遥远,不再属于他了,连老喜旺都败在杨二寡妇手里,杨二寡妇毒哇。夜里老喜旺来家里看他,待到很晚才走,望着憨头憨脑的老喜旺就有老水令的影子晃在眼前,他躲闪着那个记忆,却躲不开。单四儿对爹昨晚烧灯的举动十分不满,他说烧的那是钱呢。他扶着老爹回家的时候,心疼得长了满嘴燎泡,他说父亲蠢简直蠢到家了。可也有人递过话来,说单五爷是条汉子。单四儿撇开钱不提想想爹烧灯的场面也是挺过瘾的。人无须看多深多远,宽宽展展过眼前的日子吧。单四儿劝老爹。单五爷不理他,他拿儿子没辙了。单四儿将两只兔子往堂屋地上一扔,溅起一片草灰。他这时看见父亲的脸干瘪而细长了,就像过去穷人的钱搭。单四儿觉得父亲可怜,就来句宽心话,爹,让娘熏了兔子给您下酒。单五爷看了儿子一眼没搭腔,他心里正盘算着夜里为老喜旺家坟地看茔地灯的事。他不愿让单四儿知道,也不让村人知道,做给他心目中的英雄老水令,其实是安慰自己的。娘望着父亲的样子一言不发,是满脸的辛酸和忧虑。
单五爷为老喜旺守茔地灯,老喜旺心里高兴,过去守灯是很讲究的。谁做灯谁守灯,若是单家灯匠亲自上了坟地,那就是茔地家族的荣耀了。如果夜里丢了灯或是毁了灯,守灯人要挨罚的,罚守灯人在雪地里给坟头跪上三天三夜。单四儿心粗,他看见娘将油渍渍的老羊皮袄找出来放在灶台上,也没往守灯上想。因为他这会儿正做贼心虚呢,他为杨二寡妇守茔地灯更怕爹娘知道又生意外枝杈。爷俩这阵儿是麻秆打狼两害怕呢。单四儿在天黑的时候吃完了饭,穿上绿色棉大衣,怀揣一瓶散白酒,悄悄溜出家门。娘看见他的影儿喊,四儿,又干啥去?单四儿也不停下来,甩回一长腔,俺找小翠去。一提小翠爹娘就不说啥了,他们巴望着单四儿快完婚,弄个老儿子娶媳妇大事完毕。单四儿跑了几步又返回来,将那杆老旧的猎枪背上了。他不慌不忙地踩着积雪走,由于白天晴了,雪化了一些,傍晚冷风一刮又冻实了,走在路上滑溜溜的。单四儿撑着平稳,在桥头还是跳腾一下,急忙拿枪支住了,就像一个三条腿的怪物。这时躲在暗处的小翠就咯咯笑了,单四儿说,光知道笑,还不快过来扶俺一把。小翠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单四儿就势抱住小翠刚搽了香粉和防冻油的脸蛋亲了一口。小翠将单四儿拉到桥头古钟底下,掏出防冻油,抹在手心里,然后张开两扇巴掌捂住单四儿的脸,揉搓起来。好舒服,单四儿说。小翠拿巴掌轻轻扇了他一下,讨厌!街筒子传来脚步声,单四儿说去找杨二寡妇先要一半订金,然后拉着小翠的手走了。街道两旁仍有零零散散的灯笼悬在空中。月儿刚一露头,就被阴云埋了,雾就落下来,雪莲湾从没有过这样稠糊糊的雾,使单四儿的眼前像稀粥一样糊涂了。到了杨二寡妇家,单四儿索了一千元订金,等灯守妥了,杨二寡妇再付另一半。单四儿佩服杨二寡妇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性子。黄昏的时候,杨二寡妇已经带领家人去老坟地祭了祖,夜里就只有灯匠守灯了。杨二寡妇十分眼薄,看不起单家人,可是单家灯和单家守灯人对她来讲又是多么重要。这天晚上,杨二寡妇破例喝了酒,笑翻了,她觉着自己真真尝到生活的好滋味儿了。单四儿压根就没审视杨二寡妇的表情,他把替仇家守灯看成在锚眼儿看船一样轻松。杨二寡妇说,四儿,由俺家大黄跟你去坟地,它是你的帮手呢。单四儿摆出一副淡淡漠漠的样子说,行啊,大黄去跟二婶子去是一样的。听了这话,杨二寡妇有些恼火,还是忍住了,想想单四儿守茔地灯的窝囊样,便有了莫名的兴奋。她挥挥手,走吧!然后就将那双很刁的烂圈眼睛闭上了。
雪夜漆黑而浑白。
大黄狗乖顺地走在前面,狗腿强健有力,异常灵捷。单四儿和小翠说说笑笑地走在后面。单四儿眼前有些恍惚,四周的一切沉沉浮浮。望着前头的大黄狗,单四儿恨得咬牙根儿,顺手从肩头摘下猎枪,不动声色地瞄准大黄狗的脑袋。小翠摁下他的猎枪说,别犯傻啦,打死它,一冬的灯笼都白做啦!单四儿呵呵地笑了,说,俺不放枪。然后猎枪依然呈瞄准姿势端着,端着枪眯着一只眼走,眼前的大黄狗幻化成杨二寡妇的脑袋,继而又变回黄狗,狗脑破裂,血和脑浆咕嘟咕嘟流在雪地里。单四儿眼里出现这样画面的时候,心里就格外舒服,端着枪走了很长一截路。小翠说,你累不累,跟个孩子似的出洋相。单四儿摆出鬼子进庄的姿势,一直端枪瞄准到了龙家坟地,才把枪放下。单四儿操持着将白天运来的几捆秫秸铺在雪地上,这就是一宿歇脚的床了。铺完秫秸他就拿秫秸当引柴,点燃了一堆树杈子。树杈子沾了雪很潮,冒起一股浓重的黑烟子。单四儿跪在雪地上吹了底火,沾了满脸的灰尘。火苗子渐渐大了,烤在雪地上蒸出的热气湿漉漉的,但它既能照亮也能祛寒。这时候,单四儿和小翠分别拿秫秸火一点一点将散落在坟地里的蓝灯笼点着了。这时坟地就暖和了,景致也极特别,蓝幽幽的灯笼铺铺排排,映得坟地像是布满星星的天景儿。小翠忘记了是在坟地守灯,欢快地叫起来,真好看,真好玩儿!单四儿以前守过灯,从没有像今夜守蓝灯这样惊讶。他瞪大眼睛看灯,努力把灯看懂,看庄严凄美的灯盏变换流转,陈年老事俱到眼前来了。他的脸肃肃的,像位老人蹲在林秸堆上垂首冥想。起风了,天穹猛然灰暗许多,接着就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下来,雪花抱团儿凝成颗粒状的小冷子,将单四儿砸得醒了血性。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就哼起没皮没脸的骚歌来搅乱刚才不正常的气氛,野歌哼得小翠脸一红一赤的。单四儿里里外外又硬起来了。大黄狗在蓝灯群里钻来钻去。夜半时候,他们听见村头传来赵大爷敲铜锣的声音,夜越黑得深,锣声越敲的神秘。坟地的雪野一派灰蓝。不多时辰,单四儿就觉出天气的异样。海湾雪夜的天气说变就变的,他看见从海边的方向卷来糊糊涂涂的雪带,风声响得厉害,一扇高高的雪墙盖来了。最敏感的大黄狗朝雪带哭号般叫着,比黄昏时看见大黄狗的样子更凶。单四儿眼前是白白的雪柱。小翠不知道出了啥事,身子怯怯地倒在了单四儿怀里。
坏了,雪晕。单四儿说。
雪晕在雪莲湾的冬天时有发生。它是海啸在冬日里的变种儿,强台风席卷大冰海上的积雪,催出一道道雪墙,横扫十里长滩。单四儿扭头呆呆地看,率先拥来的是一股龙卷风,摆在茔地上的蓝灯笼,被风吹得骨碌碌滚动起来,有的立马就着了,有的滚出老远依旧惨然地亮着。雪墙铺天盖地压来的时候,单四儿瞧见大黄狗嗷嗷嘶鸣着钻进看不清爽的地方。单四儿看见小翠吓得脸子寡白,那团火堆被雪坨子盖灭之后,他就看不清小翠的脸了。小翠说,灯。单四儿一手抓枪一手拉起小翠就蹽,撤,谁管球灯!他的手像手铐,死死地扣住了小翠的手腕子,他的手血管暴胀,小翠的手不住地哆嗦。狗×的,这是天意!单四儿说。他们没跑出多远,雪墙就稀里哗啦朝他们压来了,一道白白的雪坎子,遮住了大地上的万物。单四儿吃力地拱出雪坎子就将小翠拽了出来,在下一道雪墙扑来之前,他拽着小翠往前扑了一程,身后刨出一片雪雾,很快就被另一道雪墙压住半截身子。他们一摇一摆地拧出来,又往回跑,雪越来越厚,他们跑动的速度越来越慢。过了河套,爬越河堤,风头子就软多了,雪墙也矮矬了,他们累稀了,扑扑跌跌,末了几乎是一点一点爬回村里的。
到处是层层叠叠的雪梁子。
单四儿和小翠撞开家门时,发现娘拿毛巾捂住嘴巴望着窗外哭泣,哀哀戚戚的声音十分难听,见单四儿回来了就说,快去救你爹哩!单四儿问,俺爹不在家?娘说,你爹去给老水令守茔地灯去啦!单四儿听了身架一塌,裤裆就湿了。他青着脸,连句话也没顾上说,拉着小翠就扑进了雪雾里。他和小翠径直奔老喜旺家里去了。他们拿脚踹门,老喜旺也正被雪晕闹醒,听见单四儿野野的一声喊,就屁滚尿流地穿好衣裳,慌慌张张地奔出来。走吧!单四儿就甩出这两个字,老喜旺和小翠就急火火地跟上去了。风弱了些,雪晕时吓人的情形有增无减,白色的雪墙与海天相接,凌乱的雪地上呈扇面交叉,行走十分艰难,趔趔趄趄的。风的啸吟沉沉浑浑,单四儿的泼野吼就显得很弱了。翻了一道雪梁子,又爬上一道雪坎子,眼见着老喜旺家坟地了,也没见单五爷的影子,一片浑浑的孝白,纷纷扬扬的雪粉如一盏扑灭的孤灯在单四儿眼前飘逸。爹——爹——单四儿绝望地跪在雪梁子上,双手挖着积雪,老喜旺和小翠也跟着挖,谁也不说话,疯狂地拿手刨雪,斜线流动的雪梁子上一时就立一柱雪白。单四儿嘴里溜进雪团子,鼻音齉齉地说,老喜旺大叔,俺跟你掰扯掰扯。
老喜旺扒着雪说,说吧。
俺爹要是活不过来啦……
别往坏里想,孩子!
往后你就是俺家仇人,成吗?
老喜旺愣起眼,不大明白。
单四儿脸上就有泪纵横了。
天景白亮起来,雪梁子与天空的界线愈发明晰了。雪一层一层,线条柔缓起伏,如异常优美的沙丘。寒气无声地游动、渗漏,眨眼之间雪梁子就像雪雕一样牢牢地筑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