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大雪无乡. 风潮如诉

灰不哧咧的海雾,大团大团游移。

整个雪莲湾一下子就被雾帘子盖住了。人和船的影子在苍灰的天穹下显得阴沉暗淡。黏答答的腥风湿湿地堵人。喷溅到高处的浪沫子乱乱地抖落到船板上来了。福林驾着那条破旧的双桅机帆船在黄昏的海面上逛逛荡荡地飘着,熬得船上的几条汉子歪歪斜斜地打盹儿。福林手搬舵轮,将黑刺猬似的大脑袋探出来,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干鱼片,嘟嘟囔囔地吼一句:“狗×的,这日神爷也钻娘儿们被窝啦!”他将觑成一线的目光探到远处,看见大片大片泥黑色的海滩像一张弄皱了的疙疙瘩瘩硕大无朋淌满泪水的老脸。没有日头,一连阴了好些天。远远地,他看见蚊一样小的河水、小船、房舍和酒店杂七杂八的景景物物影影绰绰地蒙在雾气里,闷闷的,躁躁的,黏腥的爪子抓来抓去老长时间也扯不去那一层一层的雾帘子。

“嗨嗨嗨……”福林抖抖地吼了一通,四四方方的大脸由铁青转成紫红,宽宽的额头和蒜头样的大鼻子蒙了一层厚厚的油烟和灰尘,蒙蒙的光亮显得干涩。他胸脯子像船板一样宽厚,很壮很野。他的嘴巴里发出很香很响的咂巴声。他的吼声炸醒了迷迷糊糊的汉子们,他们闹闹嚷嚷有滋有味地甩起毛边扑克算命。光着葫芦头的小个子小池子嚷得最凶。他们在找乐子。

“开机,福林!”船主老包头喊。舵楼子“突突”地蹿起一股子黑烟。跟娘儿们放屁似的风早就鼓不动帆了,福林早想开机又不敢。老包头怕费油,狗×的算计得鬼精透了,使唤起伙计们贼狠贼狠。福林狠狠地瞪了老包头一眼,心里骂:呸!鬼过了头就是牲口。老包头坐在毛扎扎的网堆上吸烟。瘪塌塌的身子虾似的勾着,如一块风干的老木。长脸干皱皱的,呈着菜色。他若是搂着钱匣子数票子的时候,小眼放光,眉毛和鼻子缩在一起就像一块干柿饼。他一脑袋搂钱的招子。精得他活到51岁还没能留下传宗接代的香火。他不能留下自己的种儿,结了两回婚还是那德行。前个老婆病死了,他就一门心思赚钱,买了条大船,开了捕捞证,又在滩上承包个虾苗孵化场。一人包两摊儿,钱财滚滚而来。他到底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他的钱从来不存银行,怕露富。就是怪,人有了钱就风光体面了。他从人贩子手里悄悄买来了南方柳州识文断字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珍子。老东西艳福不浅呢!他的兄弟老庆武孩子一窝,就将小三石锁过继给了他。老婆年轻水灵,儿子也有了,大把票子花不完,人世就是这般说不来的奇妙。他再也不忧以外的事了。他整日好烟好酒,隔三岔五吃着男宝药。出海回来还能跟珍子强强壮壮地来一回,他也就知足了。混到这份儿上还图啥呢?遇到憋屈事儿,他随时还能在雇来的伙计身上撒气。满船的伙计,他想骂谁就骂谁,就跟骂儿子一样随便。湿渍渍的老帆呱嗒呱嗒地响了,老包头扭扭头就臭口臭嘴地骂开了:

“小池子,×你个老娘,还不落帆!”

小池子激灵一下子,扔下扑克牌,颠儿颠儿地凑到双桅下,解开绳头。两只大帆噗嗒嗒掉下来,像两块白皮膏药贴在船板上。老包头得意地笑一声,沾沾自喜自己的威势。福林是条闯海的好汉子,雪莲湾都难找的,老包头唯独跟他很少发脾气。老包头心里明镜儿似的,福林是葫芦岛人,因贩私盐蹲了两年大狱,去年出了大狱就投奔了他。他体会着福林把名声看得太重,太爱面子,他回家承受不住村人的嘲弄和耻笑,就跟他混日子。但他更晓得这家伙心劲儿盛,桅杆顶上插旗杆尖上拔尖儿的性子,不定哪一天他翅膀硬了,有了钱买了船,就不会跟老包头闯海了。老包头得笼络他,对他特殊地优待。当初就讲好的,除了每月的工钱,在海上跟伙计们吃;到了岸上,他随船主一起吃,抽空还得帮珍子弄弄虾苗孵化池子。老包头给福林的活儿排得满满的,恨不得从骨子里榨出油来。真是精过了头就是傻蛋了,老包头算计来算计去,就忽略了一个致命伤,珍子跟福林年龄相仿,一来二去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有说有笑,冷不丁打翻了老包头搂在怀里的醋罐子。老包头对珍子好一顿教训,管得她服服帖帖了方喘上一口气。他拿福林没办法,恨他气他又舍不得解雇他。那可是他的一棵摇钱树。这小子就像海神爷的孙子,海潮海流子虾群蟹群鱼群走向都在他眼里。疯疯癫癫的大风里,他硬是敢张罗着撒网,网网有货。孵化虾苗他还有一套,大龙虾种不好养活,温度稍有差头虾种就死掉了。那虾种可是从烟台高价买来的。偏偏福林会料理虾种,他在大狱里除了背盐还养过虾。杂种,这世界在他手里也太容易啦,啥号人都能混碗饭吃!老包头不服气,其实嘴上不服气心里也得服。老包头的一杆长烟袋探进暗处,烟袋锅一红一黑,喷香喷香。他在这条船上就是土皇帝,打屁逆风香十里。他闷着头,伙计们荤素夹杂的笑话他一概不睬。他就想珍子了。那小样儿的她看着顺眼想着舒坦抱着肉头有斤有两有滋有味。想着想着,他周身难受地躁动了,抬眼望望黑乎乎的天景儿,叹一声“唉,快到家啦!”他的眼里布满绿莹莹的色点子,如暗夜老鼠的眼光。

福林听见了老包头美滋滋的一叹,就知道老鬼这会儿想回家干啥。他厌恶老包头,恨不得把他扔海里喂王八,因为这会儿他也想珍子呢。几年里他几乎没见过真正的女人,大狱里都是清一色的和尚,他出狱后接触最多的就是珍子了。珍子脸蛋嫩嫩的,眼睛亮亮的,奶子硕硕的,腰肢柳柳的,嗓子香甜甜的,隔老远就能醉倒一溜儿男子汉。他觉得珍子不该是老包头的女人,一船的汉子哪个不比那老鬼强?特别是当他瞧见珍子对老包头还蛮不错的样子,他心里就酸。酸就酸点吧,能酸起来说明自己还是个男人。他总爱干活时偷偷瞧珍子,远远的她就像一团火烧得他心往外蹦。她的目光与他火辣辣的目光一碰,撞出火花来烤红了她的脸。她从不表明什么,默默地给他缝缝洗洗,没人的时候,她与他说说笑笑忘记他曾是个犯人,她的眼睛一忽闪一忽闪的。他赖模赖样地问她为啥嫁个糟老头子。她久久不语,眼忽地就湿了。他忙岔开话头儿说珍子你远天远地的想家了吧?她就哭了。他心里难受,忽然冒出一句违犯监规的话来,你干脆跟老东西离了回家吧。她说她不敢。他没话了。她说她喜欢这个鬼地方。福林听不出个深浅来,瘟头瘟脑地暗骂她见钱眼开。当她跟他说她长日很难打发下去简直过够了活腻了的时候,他方明白她的心思。他惊喜地捅破这层纸说你喜欢俺吗?珍子看他一眼点点头,红红的脖子宛如花茎。狗×的,等俺赚足了钱用八抬大轿把你抬进俺们葫芦岛。于是他们俩的美日子活在盼望里。珍子在他眼里终日罩着清凌凌的仙气,举手投足都能撩起他的渴望。珍子的倩影每时每刻都灿烂着他在海上枯燥苦乏的日子。日子真好。

“点灯点灯,到家啦!”老包头喊。

福林斜了老包头一眼,一脸的轻蔑:“呸!老球毛,你等吧!你搂的娘儿们迟迟早早是俺屋里的!”舵轮被他大掌攥得嘎嘎山响。老船缩头缩脑一拱一拱地进了老河口,拢岸的船铺铺排排已有好长一溜儿了。阴阴的天空无星无月,老天彻底甩了黄昏,进了暗夜。一盏蟹灯晃晃荡荡地挑在双桅船的桅尖上,船影人影就勾勾弯弯地晃了,与岸上闪闪跳跳的渔火映了一湾的火爆。岸上人山人海闹闹嚷嚷,纷纷被拢岸渔船的鲜腥诱下来,将老包头的船围得严严实实,讨价还价的鱼贩子们穿着大水靴咕咚咕咚踩上船来。老包头将烟袋往腰里一别,双手叉腰神神气气地站在船头叫着:“都下去,都下去!谁让你们上船的?真是哈巴狗咬月亮不知天高!”他舞着干瘦的长胳膊,将鱼贩子们轰下船去。他手里有硬货,鱼贩子得求他,他这会儿是爷了。他不慌不忙地跳下船,晃着瘦瘦丁丁的麻秆身子到别的船上探听海货的价码去了。谁不巴望能早点回家?出海快俩月了,船上的伙计们见老包头不再冲福林骂骂咧咧,停不住嘴:“这老鬼,八成是找娘儿们搅骚肉去了吧?”福林喷出嘴里的嚼成碎渣的干鱼骨:“呸!老东西才不会呢!鲜货不卖个好价钱,他才不回家呢!”有个汉子骂:“狗×的,还不得折腾到半夜?”小池子笑咧咧道:“咋,想娘儿们啦?别急,春夜长,够你折腾的!别涝炕,把嫂子漂走!嘻嘻嘻!”那汉子拿大掌狠劲拍了一下小池子的葫芦头。汉子们就咧嘴笑了。福林心里烦,骂道:“瞎戗戗啥?快把仓里蟹筐鱼筐抬出来,别见了娘儿们腿软!”伙计们没人敢回嘴,蔫蔫儿地干活去了。他们知道满船的汉子都有家室,唯独福林横竖一身,光棍汉子心里苦。福林没精打采地站在船头朝岸上的大坎张望,大脸膛焦灼地扭皱着。一个奇奇怪怪的想法忽然间在他的心里明灭,海啸来了,大坎被冲开一个巨大的豁口,豁口里滚滚荡荡的海水打旋儿号叫疯疯癫癫莽莽撞撞,一切生灵都被滚滚荡荡的海潮吞没席卷而去。唯独他福林去豁口横身一站,站成一堵大坎。疯疯癫癫的海潮在他坚强的肚腹前撞得昏头昏脑呜呜咽咽哭成许多碎片。他相信不管多大的豁口他都能堵住。于是他顿觉鼻孔热辣辣地堵得慌,一抠,挖出一团硬巴巴的黑泥。这时候他能嗅到身上温湿的汗臭味。他长出一口气,很想吼上一嗓子。他又拿眼在滩上的人群里搜刮着。他的目光碰到老河口岸上小酒店门口亮处,灰暗的瞳仁亮了一下。“嘿!”他慌口慌心地哼一声,跳下船来,扑扑跌跌地踩着稀汤薄水的黑泥滩,朝老河口走了。老包头蹶跶蹶跶地爬上老船的时候,伙计们都将一筐一筐的海货搬到船板上来了。老包头一手搂着钱匣子,一手比画着跟鱼贩子讨价。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嘴巴张得好大,似要把对方活活吞掉。终于成交了,他就伸着脖子嘶着嗓子唤:“福林,过秤!”没人吱声,汉子们袖手愣着。“福林,福林!”老包头又喊得张狂了。

福林看见珍子了。远远地,他瞧见珍子领着过继儿子石锁站在酒店门口的灯影里朝船上望呢。珍子体态丰盈,臀部也变得好看,被海风染就的红扑扑极鲜嫩的一张脸,在灯光下显得圣洁纯净而生动。福林送给他的那条红纱巾松散地围着她的脖子,被风一掀一掀的,像一只在她肩头上扑棱着的大鸟。她在雪莲湾没有一个亲人,海滩上如此热闹,她又如此孤独。多日里孵化场里没事做,她每天除了做饭就是给石锁那小狗×的辅导功课。海风一刮,老包头和福林出远海走了,她就更觉孤单。表面看她平静得跟秋水一般,其实心里装着红纱巾那样大的一团火呢!她诚心诚意地熬日子,就是等福林的。这个汉子注定走不出她的心了,就像惑了本性,昏昏然入了邪门。要不是福林,她就答应娘派人将她接回去,回故乡。故乡的汉子多着哩,为啥偏偏舍不得福林?女人就是这么个贱东西。她会等到啥年月?老包头有钱有势会轻易放过她吗?明天的日子没有征兆,只有活在盼望里,她在老河口盼了好多天了。

“珍子——”福林喊了一句。

“福林——”珍子眼睛亮了,骨头酥软软,心里怦怦的没了节律。福林感到她的甜甜软软的声音不是出自喉咙,而是打心底里蹦出来的。看见珍子,福林的心咚咚咚咚跳了,阔阔的肩膀子在暗中一抽一抽地抖。珍子往石锁手里塞了一块钱让他买糖豆支开了。珍子说:“你可回来啦,我每天都来看你的船!”福林笑模笑样地说:“唉,咋能说俺的船,应该说是老包头的船!俺穷,可俺有换金换银的力气,俺也会有船的!”他的脸色由红转青。珍子躲躲闪闪地将福林拉到酒店后身的暗处,亲昵地说:“傻样的,别嚷嚷,让人瞧见咋办?那老东西的醋劲大着呢!”福林攥紧拳头摇着身子,浑身骨节嘎嘎直响:“哼,老不死的,早晚俺跟他亮相!俺怕他啥?大不了卷铺盖走人!你是俺的人!”珍子埋下眼,脸蛋子晦暗下来:“俺可受够啦!俺宁愿陪着一个犯人过流浪日子,也不愿跟他老棺材瓤子享福!”福林沉闷的心窝里发酵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俺一个蹲过大狱没人搭理万人唾弃的人,能得到一个女人的痴心也就够有福气的。他想,眼眶子就湿湿地亮起来,真纯的东西从他眼底溢出。他一把抱紧了珍子的身子,大掌迷醉地在她身上摩揉着,周身的血液呼噜噜涌至喉部,咽不下吐不出,面孔脱了常色。珍子柔婉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抖了,哽咽着说:“福林哥,我真不愿离开你哩……”福林说:“那,等这次工钱发下来,咱就跟老东西摊牌,免得藏藏掖掖担惊受怕的!往后俺永远对你好!”他的心劲儿一下子鼓了起来,笃笃定定旁若无人了。她的手抖抖地揉着他的胸脯子,似乎是将一颗破碎的心全揉进去。沉吟一会儿,珍子喃喃地说:“我……怕……怕……咱斗不过……老东西!他兄弟……是村长,上上下下……都有人呢!”她嘴里像含着橄榄般口齿不清了。福林两眼红起来,喉咙里传出锐锐的一吼:“怕?怕啥?他狗×的坑得你还不够吗?这是党的天下,谁坑人咱就告谁!路是通的,海是公的,咱啥也不怕!”珍子看着他脸上豪气顿生,她也就壮了胆儿,肚里有一番大的作为已经运筹好了,她感到男人像山一样可靠了。她明天的巢就要筑在这架大山上,她没啥好怕的。强悍的男人就是女人生活的靠背。

“婶娘,婶娘……”石锁喊珍子了。

福林一把推开珍子:“小狗×的喊你呢,老家伙也该叫俺啦!去吧!”珍子细软的小手恋恋不舍地从他大掌里抽出。福林扑进河堤的人群里。天和地被雾爪子搅浑了,一会儿黏住,一会儿撕开,睁眼上下净是个黑。福林穿行在闹闹嚷嚷的人群里,再回头望岸上的珍子。女人站在蓝虚虚的灯影里像一团朦胧的白影。他来到船边时,看见船上的人都已散尽。只有小池子拾掇船板和老包头留在船上。老包头虾着身蹲在桅灯底下搂着钱匣子一张一张数票子。数完了钱,老包头扭脸看见了爬上船的福林,眼眶子抖抖地戗出火气:“狗×的,死哪儿去啦?”福林没理他,跟这老家伙没啥道理好讲,为了珍子他忍了。“小池子你回家,让他收拾!”老包头猴似的下船,抱着钱匣子喜颠颠地走了。小池子说:“福林哥,咱俩干!”福林说:“回去吧,这点活!”他看见小池子也走了,就冲老包头逝去的背影骂了一声:“×你娘!”他猜定老包头回家先干啥,他不跟珍子干完那事,不会让珍子做饭的。福林收网进舱,又拿水冲洗了船板,一切都收拾得利利落落,他才抹抹脑门子上的汗珠子,坐在舱盖上吸烟。东一撮西一片的老船,懒散得显出长途漂泊后的倦怠,在暗夜里模糊得难看。滩上人匆匆散尽,老河口黑得像口大锅,也黑得福林心里发慌发冷。他就想珍子,想刚才见面的情景,浑身就又一点一点热起来,心里也很美气了。他斜躺下身子,仰面细瞧挑在桅杆上的蟹灯。灯光闪闪幽幽,很深很鬼的样子。灰色晶亮的虫子飞得优美,撞得灯罩子叮当作响。他摘下嘴里的烟头,又欠身呆呆地凝望着黑泥滩上深深浅浅的脚窝儿,好像藏着许多猜不透的故事,令人神往。日子虽苦虽累,总比他在大狱里强,冷也好热也好活个自在就是好。灯影在雾里洇开来,在他脸盘子上涂抹了一层浅橙色的晕。他忽然嘬起嘴巴打起口哨来,清脆的口哨荡来荡去的,给死寂寂的空海口添了一些活气。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口哨变成一串时高时低的鼾声。他睡着了。雾气浓得简直化不开了,臭烘烘的汗息和潮的涩腥味儿热热地堵人,呛得他的喉咙呵呵呵地咕噜一阵子,就清醒了。“他×的!”他胡噜胡噜脑袋,瞪起酱麻色的眼睛,朝模模糊糊的夜海凝视了很久。懒得坐下去,他就四下黑地里张望,侧了耳朵听一会儿,憋口气转身朝船舱里钻。他出海拢滩都住在舱里。舱里很乱,丝网、拖兜、竹罩等渔具散散乱乱地堆在那里。他斜躺在油脂麻花的破被垛上,肚里就咕咕叫唤了。老杂毛,准是按着珍子干那事呢,要不早该叫石锁给他送饭来了。他想,眼里就蹿火苗子。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骂着老东西,就听见舱顶响起脚步声,接下就听扑的一声响,舱门开了。率先拥进桅灯光扇里是一双精精巧巧女人的脚,女人苗条娟秀的身子也一点一点移下来,舱底陡地粉亮了。是珍子。福林满脸惊喜地弹起身子迎上去。

“福林,你饿坏了吧?”珍子说。

“珍子,老东西为啥舍得派你来啦?”福林问。

珍子脸红了说来啥儿了。福林嘿嘿笑了:“俺就料到,老东西吃了两个月的男宝就不会轻易放你出来!唉,也够难为他的!”珍子咯咯笑了。她慢慢将篮子放在桌上,取出一大碗白米饭和一碗粉条炖肉,外加一块猪耳朵。她说:“快吃吧!”福林确实饿了,蹲下身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珍子提醒他:“不喝酒啦?这么好的猪耳朵。”福林油嘴张张合合,热热的肉块子在嘴里打滚儿,奔向喉头,嘴里“吱溜”的滚烫声十分清晰。他嚷嚷道:“不喝酒,先吃肉。”他红脸膛上呈现了一种原始的亢奋。晶亮的白米饭糊了他一嘴,嘴巴老是啧啧咂响。珍子就爱看他吃饭时候憨头憨脑的样子:“你呀,跟哪辈子没吃过似的,别撑破肚皮呢!”福林没说话只顾吃,像个饿鬼哑客。珍子在舱里坐久了,就嗅到福林身上荡出来的汗馊气和涩腥味。她就站起来说:“俺去饭店给你打桶热水来,你好生洗洗,浑身该馊啦!”福林看见女人十分体贴的举动,撩起热辣辣的情感,他不无得意地望她一眼。珍子屁股一撅钻出舱子。福林美气地乐了,他一生的乐事都满满地装在舱子里,装进这个春情缱绻的夜晚。真正是一人一个运道,憨人也有憨福气,世上万物都是阴阳相合,生生不息地流转。该转运了,他想。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小舱子里,他连连做好梦,梦见自己发大财,有钱有势,很风光地带珍子回葫芦岛举办火爆热闹的大婚礼。

珍子提一桶热水回到舱里来的时候,福林已经吃饱喝足了。吃过了饭,他又补了半斤酒。他就喜欢这样。福林噼里啪啦甩下衣服,仅剩一条从监狱里带出来的灰裤衩子。福林粗壮圆滚的身板子在灯影里勃勃地涌动着纵纵横横的肉棱子。他一弯一弯地往身上撩水,身子骨就咯咯吱吱一阵轻响。珍子十分娴静地坐着看他,像有欲望在他那些粗大的脉管里汩汩泛滥了。她从他身上感到男人的力量,看出未来日子的丰美滋润。福林喊:“珍子,给俺搓背。”珍子支吾说:“我听见响动了,怕是来人啦!”福林胡噜着水涝涝的脑袋,大大咧咧一副无所谓的神态:“怕啥?老东西来了咱就跟他亮相!”珍子慌了神儿:“老鬼不会来,我怕是别人瞧见,不好!”福林火了:“来,叫你来你就来!”珍子怯怯地听了一下动静,就拿一块香胰子在他后背上来来回回抹一阵子。福林就咔哧咔哧挠头皮,满意地咧开瓢似的大嘴巴。果然给珍子说着了,舱板响着细碎且急促的脚步声,接下舱门就被拍响了。珍子心提起来,凑到舱口贼贼地巡视着。“婶娘,婶娘……”石锁拍着舱门叫唤着呢。珍子放下心来,开了舱门抱他进来。“你个狗娃蛋,你跑来添啥乱!”福林用巴掌狠劲拍一下石锁的脑壳骂道。石锁咧咧嘴说:“是俺爹叫我来的!”珍子问:“你来干啥?”石锁摇头晃脑地说:“俺爹说让俺看看你们干啥,回去告诉他。”珍子脸红了。福林骂着:“这老东西!醋葫芦总拽着呢!”珍子问石锁:“你爹干啥呢?”石锁说:“俺爹……大白鹅来家里找他,俺爹就让俺出来找你的!”珍子啥都明白了,她知道大白鹅几次找老包头要去孵化场做工,他老也不答应,这回怕是行了。福林说:“没错儿,这会儿两个人准是干上啦!”珍子骂着就要往外走:“这老色鬼,回去跟他算账!”福林一把拉住珍子:“哎,老东西捅漏了天,关你屁事儿,让他们胡折腾去好啦!”他的黑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俯下身来对石锁说:“你回去,在堂屋喊大白鹅挂破鞋!”石锁摇头:“俺不敢!”福林说:“大白鹅欺负你爹,你得帮你爹,你得帮你爹呀!你喊了,叔叔给你做海螺号玩!”石锁又问道:“你不骗俺?”福林说:“俺不骗你。”石锁猴似的爬出舱子蹦蹦跳跳地跑了。珍子拿手指亲昵地戳了一下福林的脑门子:“鬼的你!”福林嘲弄般得意地笑了。他们很开心地边聊边洗澡。福林的话也甜软了,均是许诺。春夜里一股奇妙的热气钻进舱里来了,他们共同呼吸着,就有一种东西在他们身上乱窜乱拱,拱到哪里哪里就舒坦得要命。珍子觉得自己中春天的邪了。春风染了满舱的鲜活,叫人笑催人野。福林仔仔细细看她一遍,发现她比先前更漂亮秀丽了,鹅卵脸绯红,就像两块太阳落在脸蛋上。他抱住她,紧紧地,口碰口胸贴胸拥在一起倒在床上撒欢儿,欢喜得忘了形。他们都几乎抓拿不住自己了,特别是福林不住地拿大掌降得女人像羔羊。醉人的春夜会使无忧无虑的光棍汉子扑向女人时犹如不愿回头的枪弹,啥也不能成其障碍了……

满打满算,老船拢滩已有半月了。福林每天起来就去虾苗孵化场干活,清池子换水的苦活累活他全揽下。他是疼珍子,那老东西使唤起珍子照旧狠歹歹的。跟福林一起干活,苦扎苦累珍子也快活。很早很早,他们就双双到孵化场了。有一天早上,福林和珍子恩恩爱爱厮守一起的样子给新上班的大白鹅瞧见了。珍子有些慌。福林却满不在乎,他不怕谁从没提防过人,更不怕别人背地里说三道四。他就是要信马由缰无忧无虑无法无天地活着,谁还敢把他开除地球吗?他本来就不算啥顾及脸面的大人物。大白鹅不敢跟福林斗嘴儿,就在老包头那里串门的时候,大白鹅阴阳怪气地给珍子话听,恨得珍子咬牙根儿,埋怨福林那夜不让她回家捉奸,她忍着。她整天都愿泡在孵化场,忙忙碌碌的,将心吊在舌尖上盼着明天的好日子。福林就揣着女人家的厚望东按葫芦西按瓢地忙。孵化场的事弄妥了,老包头就带福林去烟台运虾种。那天早上雾开了,海风刮得畅。白秋秋的老帆升起来的时候,老包头朝滩上送行的珍子和石锁挥手告别。“快回吧,回吧!啥时又多了情分呢!”老包头喊着。福林故意摆出淡淡漠漠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珍子在为他送行。珍子恋恋地挥着手。福林朝他笑一下,就钻进了舵楼。珍子眼圈一红一红地汪了泪,眼泪在眼眶里滚着,不淌下来,福林的身影就在她的泪眼里晶晶莹莹地颤动。老包头十分敏感地发现女人眼里有了泪,以为是被他感动的,于是他鼻子一酸,也感动起来,鼻音瓮瓮地喊:“快回吧娘两个,俺没几天就回来的。”他一直疑惑自己是不是又添了男人的魅力。老船当啷啷一阵痉挛,喷着黑烟颠离老河口,将女人扔下,将那条好长好深的老河口扔下,任其蜿蜒,任其吼唱。等到珍子和石锁小到看不见的程度,老包头方蹲在船头吸烟。天照旧阴着,呜呜溅溅的涛声,娘儿们哭似的,忧伤且悠荡,断断续续远远近近地叠着。福林叹一声,朝海里啐一口痰,骂:“狗×的,招灾呢!”

老包头迷信得很,他就怕船家胡诌白咧一些不吉利的话。他扭头骂福林:“兔崽子嘴巴痒了塞裆里,不准你说这不吉利的混账话!”他骂着也心虚了,灭了烟袋,摸出一块砖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打开贴在耳根一板一眼地找天气预报。福林没理老包头,一手操舵一边吸着自卷的旱烟,神情十分悠闲。一路顺风顺水的,老船平平安安到了烟台。福林测灾的咒语不灵了,老包头训他几句,又换回了船家的全部自信。论闯海,福林的确不服他。老包头身体不好,早年是看大队部的,有时写些标语喊喊喇叭,分船单干了,他才闯海的。装了龙虾种,老船就马不停蹄地朝回赶。老包头精透的小算盘早打好了,他不会让福林闲一会儿。老船悠悠荡荡地驶出胶州湾的时候,福林觉得海真的不对劲儿了。平平缓缓的海面忽地涌起一片黄雾。漫漫泛泛的黄烟遮得海天惨淡丑陋,像患下黄疸病似的。老包头说:“狗×的,小黄龙又造孽啦!”福林知道黄龙吐黄雾后就卷黄龙潮的。碰上黄龙潮,渔船都纷纷拢到不远处的盐岛躲一躲。福林说:“当家的,是不是到盐岛上避避?”老包头生气地瞪福林一眼:“你他×给俺闭嘴!不敢在黄雾里行船,就甭他×吃海上饭!瞄眼黄屁就怕啦?”他有些粗暴了。福林气得胸脯子一抽一抽的,骂道:“俺他×为你着想,船是你的,这关俺卵事儿哟?”老包头不服他:“俺就驾船,俺不是傻子!”福林“呸”了一声没再回嘴。福林是闯黄龙潮的好手。他知道黄龙潮在海面上涌起的浪头并不很大,它的淫威来自海底,一股一股纵横交错没有规律的海流子吞掉渔船击断帆桅。它在渔人眼里一直是谜一样的灾难。天暗了,海浊了。冷飕飕的贼风钻来蹿去的,密密麻麻的海鸟如同被贼风击碎了的墨云惶惶地掠过海面,朝不远处的盐岛飞去。海底的轰鸣之声可闻,如铆船钉的声音一声一声从大海的腹中传来,搅乱了行船的规律。老船就在疯疯嚣叫的浪头上胡抖了。老包头脸色发青,也有一种不祥之感。他想拢岛又不甘心,正犹豫间,福林面对大海放开嗓疯笑,笑出威武强悍来了。老包头觉得福林在嘲笑他。不能在福林手里栽了,往后就更管不住他了,是祸是险也得闯过去。福林又激他:“喂,咋样东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呢!服软儿吧?”老包头咬着牙帮子说:“呸,牛的你!你别扬蹦,不给俺闯过去,俺就不给你开支!”福林说:“掉海里喂王八就别怪俺啦!落帆!”老包头摇摇晃晃移到双桅一落帆。他望一眼海流子区,吓得嘬舌头打冷子,心里念叨着菩萨保佑。福林愣了一下神儿,沉下心来闯海流子了。大海在老包头眼里纯纯粹粹变成一个神秘的精灵,脚下的老船像个没有灵性的棺椁吃水很浅地跳荡着,翻卷着。黄雾和海流子死死围困着他们,苍穹沉重地压在老船上。老包头慌了,当下腿一软。“狗×的,你快回舱里!会甩下去的!”福林咆哮似的吼。老包头眼前只有哗哗奔涌的水帘子,根本看不见舱门子。船板滑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抓着船帮,侧着身子,一步挨一步地朝舱楼子挪去。“哗”一个大浪,老船嘎嘎裂响着跌进波谷里。“福林,福林,救命啊——”老包头喊一声滚进海里。福林惊颤了一下,钻出舵楼子,寻着老包头喊声张望。他愣了一下神,环顾四周没有船,脑壳“嗖”地打了一个闪。淹死老鬼恰好给俺腾地方,珍子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俺成家了。活该,老鬼,你总有算计不到的地方。他幸灾乐祸地想,船身一扭,他抱紧了桅杆。老包头舞着胳膊,黑脑袋“咕嘟”一下子探出水面,没喊出一声,就又被一排大浪盖下去了。

福林震颤了一下,忽然觉得无数浪头子像藏在暗处的脸面向他发出嘲弄和蔑视的讽笑。俺福林夺你老婆也要夺得光明正大,这等夺法简直是卑鄙小人。“狗×的,俺救你。”福林喊一声,就像个灵巧的泥鳅扎行在滚滚滔滔的海里。大海就像疯了似的摇舞,福林的身子被海水撕扯得歪歪扭扭。他的耳鼓灌满了嗞嗞的闹响。海藻的霉涩味儿涌进他的鼻腔和肺部,火辣辣发痛。海流子像无数银色链条哗哗啦啦抽打着他的身体,火赤燎痛。他的两条胳膊东一甩西一抓地刮拉着老包头。“狗×的太贪心啦,钱赚得还不够吗?水浸的鬼,该招海神报应啦!”福林心里骂着。流动的水汽掀出恐怖的声音,贼凉的海水在他周围颤颤涌涌。他伸手触摸到一片麻麻瘩瘩的海藻,狠命一扯,碰到温乎乎蠕动的东西。是老包头,他被海藻缠住了,还在一蹬一蹬无力地挣扎,嘴里咕嘟嘟地灌着海水,脖子伸得长长的。老包头也毕竟是个渔人,有点水力,否则这阵儿早死翘的了。福林拼命撕拽着老包头身上的海藻,胳膊被海藻划破的一道一道的血口子让海水杀得惊惊颤颤。他十分吃力地托起老包头的身子往老船方向游。老包头的脑袋在海面上探了一下,又无力地耷拉下来,喉咙呼噜呼噜撕搅着一声音。老船被狂浪颠出老远。几只海鸥在他们头顶凄惶地叫着,天空仍旧一派浊黄。福林也探出头长出一口气,拽着老包头游动,海风将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远处。福林连拉带拽地将当里当啷的老包头拖上船板,又麻溜地塞进舱子。舱里水渍渍的,老包头跌得鼻青脸肿,撩开死青的眼皮看福林一眼,就一歪头,吐出一摊腌腌臜臜的臭水和没能消化完的食物。舱里臭得熏人。福林闪闪跌跌地扑进暗处耸出一大截的舵楼子。老船一颠一颠地驶向盐岛。黄雾绕来缠去,浪头子互相挤压,打着漩儿,狂跳着,越来越急,大漩涡套着小漩涡。福林知道船在漩涡形的浪头上行进,最要紧的是要看风势浪势,万万不能让船打横儿,船一打横儿,一浪盖住就翻的。福林既勇敢又乖巧地顺风朝盐岛划出斜线。船拢到盐岛凹岬里的时候,福林水涝涝的身子像摊烂泥扑在舵把上喘息,喃喃道:“可他×累稀啦!”歇了一阵子,他歪着脑袋看盐岛奇形怪状的盐垛,疙疙瘩瘩晶晶亮亮晃人眼睛。这是先人留下的海盐,早已风化得铁板一块不能用了。盐岛一片浑蒙,风吹在盐垛上溅起一道道白烟。风头子经盐垛遮遮拦拦之后,吹到船上软多了。但是船身依旧像驴打蹄一跳一跳的。福林将舵把一推,磕磕碰碰地回舱里,见老包头仍旧癞蛤蟆似的躺在舱底板上,老脸如同刻了粗糙螺纹的树根,干黄干黄的。福林袖着手嘿嘿地笑了。老包头知道福林嘲弄他,一生气喉咙就痒了,连连咳起来,咳嗽的声音十分难听,痰音咝咝作响,最后一声几乎是声嘶力竭了;“你……狗×的!”福林不气不恼,笑道:“别傲,大海不尿你!差点包脚布做孝帽一步登天啦!”老包头闷着嘴不出声。“俺知道你的心思哩!其实你最疼这船,又不肯在俺面前低头!你狗眼看人低!”福林说。老包头二目圆睁:“你……”他的行径被雇工窥透了,不免惶惶,两腿像发瘟的鸡一样乱蹬。

福林见他活活没了咒念,就摆出一副高高昂昂的样子气他。老包头直柞柞地傻挺着,骂道:“没大没小啦?俺是船主,你给俺做饭去!”福林歪着头,一脸的轻蔑:“早饭是俺做的,这顿该轮到你啦!”老包头急赤白脸地瞪福林骂道:“反啦?你个没有改造好的家伙!”福林胸膛里的火苗子一蹿一蹿的,叫道:“咱也是人啊!酒不醉心醉,活一天也得活出个人样儿来!”老包头第一回碰上福林这样撅他,口口声声一句话:“你胡来,俺扣除你的工钱!”福林摆出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样儿,没深没浅地说:“你还蒙在鼓里哪!你个不会打鸣儿的老公鸡!连你的老婆都是俺的人,工钱不给俺,怕是珍子不答应吧?”老包头的心尖子被戳痛了,虾着身子跳起来,歪歪斜斜扑向福林吼道:“你个没点灯门下的东西,珍子是俺的女人,你敢动她一指头,俺跟你没完!”福林抡起大掌狠狠拍在老包头的天灵盖上,“扑”一声,老包头软瘫下来。福林吼:“告诉你,咱们该打开窗子说亮话啦!回去,咱就鱼走水鸟飞天两清啦!你敢刁难珍子俺就……”老包头吓得连连退缩着:“你想怎么样?”福林说:“珍子跟你离婚,俺带她走!”老包头绝望地舞着双手,连连叫着:“不,不,不……”他嚅动着嘴巴,又仰头呵啰呵啰弄出哭声,两行老泪下来了。福林怪模怪样地瞧他一眼,很开心。老包头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就跪在福林脚下哀求:“大兄弟,俺多给你开工钱,俺给你盖所房子,只要你放过珍子。俺老朽了,讨个女人不易哩!”福林的脑袋像触电似的麻胀起来,定定心,他闷雷似的吼一句:“俺答应过珍子,俺得对得起她!谁也不能阻挡俺们的好日子!你说不动俺,狗×的眼泪不值钱!”说完扭身走出舱子。他走路时脚片子咚咚落地很重,透出一股狠气。老包头怕啥有啥,战战兢兢的日子也拢不住了,就躲在舱里娘儿们似的哀哀地哭一场,声香很低很凄,十分难听。福林立在呼啦呼啦抖动的老帆底下,感到自己顶天立地高大无比了,目光一截一截探到远处,更加坚定和不可逆转了。他倔倔地冲着大海吼了一句:“狗×的,日后有好戏看哪!”

他们在盐岛窝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黄雾退去,老天依旧不开脸。老包头听天气预报两天以后有风暴潮就逼福林马上开船抢在风暴潮到来之前赶回去。福林没再顶嘴,十分乖顺地驾船离开盐岛。他想珍子了,也便归心似箭。开船之前,福林咕嘟咕嘟仰脖灌了一通酒。他在舱楼子里耐不住通身酒热醺炙,敞开衣襟,两片衣襟一掀一掀,亮着油渍渍的胸沟儿。老包头皱着眉头子吸闷烟,烟袋吸得吧嗒有声。他的脑袋像个空坛子,老脸上凝着一如既往的怨愤和万事操劳的忧郁。他不时瞟一眼舵楼里福林一晃一摆的脑袋,就想出个损招子将那脑壳敲碎。在海上,他还得依靠福林,一个一个念头生出又一个一个灭去。老包头自顾自说:“奶奶的,忍啦!”

福林不急不躁稳稳当当地驾船。两条酸乏的手臂摆弄出一些细微软软的声响,嘴里哼哼着野歌,火辣辣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悠远的神往。日子久了,他与老包头尿不到一壶里,就干脆带上珍子撂挑子,宁早别晚,夜长梦多。一想女人,再长的海路也短了。老船荡至黄昏时,他们已远远地看见海岸线了。起风了,很野很硬的风头子摧得大海竟在颤抖中了,大浪翻着花样涌向海堤。犬牙交错扑扑蹿蹿的浪头子,咬瘪了海面上的万物。簌簌嗡嗡的声音从远处荡来。帆和船的影子很模糊了,风暴潮的气息在黄昏海面上幽幽行走,火海狂躁不安地骚动了。神秘的“簌簌”声很快变成焦干哑闷的雷声,沉沉地滚来滚去。福林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风暴潮的气息,贼风又将他粗重的喘息声吹向大海。他探出脑袋看见天空里各种海鸟飞得狂。他手臂一抡,在空中割出一串冷飕飕的声音:“狗×的,风暴潮来啦!”

老包头早就被眼前的景儿吓呆。他惧怕风暴潮,可它像是专门跟他作对似的提前扑来。他怕福林慌,半天不愿承认这个可怕的现实,见福林一语道破,他才惊惊骇骇地骂天了:“真他娘倒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气象预报有屁准,纯粹是大腿上号脉!”福林没理老包头,但刚才悠闲的神态渐渐变得严峻起来,噗的一声喷出嘴里的烟头。老包头喊:“福林,能拢滩吗?”福林骂道:“这屁话管蛋用?前不着岸后不挨岛的,只有闯狗×的!”老包头慌手慌脚地朝舵楼子挪来。风暴潮就是海啸,雪莲湾几年少有。春天的雪莲湾最容易逼来风暴潮。眨眼的工夫,海天就浑蒙一片了,“哗哗”的每一个大浪,拍在船舷上,总要激起几丈高的水柱。海面好像整片团团陷落下去,深深的,黑黑的,极像一个恐怖的潭。满天大大小小的浪沫子朝老船落下,纷纷如雨。老包头浑身被浇个精湿,他哆哆嗦嗦甩着两条短腿,朝舱子里钻。福林朝他吼:“落帆,快落帆!”船颠进死路了,栽进漩涡了,就像水底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似要将船生生拽进去。船身打横了,帆只起反作用了。老包头听见福林吼了,试试探探不敢钻出舱子,害怕跟闯黄龙潮似的甩进海里。福林火了,骂一句:“老鬼!”就滚出舵楼子,踉踉跄跄奔向双桅。被海水浸湿的绳子滑溜溜的,解不开,老帆怎么也落不下来。福林喊:“快扔斧头来!”老包头扔过太平斧。福林操过太平斧,“唰”地抡起来,老帆“噗嗒嗒”地掉下来了。帆一落,老船的处境好多了,福林松口气,哈腰跑回舵楼子。他驾船闯出一个漩涡,竭力将船体顺过来。老船在疯癫的海里跌跌宕宕呻吟着跳荡。水帘子从四面八方砸来,使福林不论把眼睛往哪看都会感到水妖朝他狞笑。连福林也不知道,老船是怎么糊里糊涂地卷到老河口东侧的拦潮坝底下的。他探着水涝的脑袋,忽然被“轰”的一声巨响惊呆了。他看见了,拦潮坝被贼爆爆的浪头子撕开一个很大的豁口,海水哇哇吼唱着钻出豁口,直泻而下。他还瞧见豁口两头在“扑啦啦”地塌落破碎,轰轰隆隆的声响惊心动魄,哪怕十里外都能听到。福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知道豁口再塌下去,再堵就不那么容易了。那样下去,海水就会洗劫一切。河口东侧的十几个村庄、碱厂、几千亩虾池子就会变成汪洋。他心窝里憋出冷汗来了。他的脑袋里打了个闪,就吼了一句:“奶奶的闯球的!”

老包头蹶跶蹶跶地钻出舱子。他听见福林吼了。他急头横脑地叫道:“福林,停船!狗×的,逞能也不看个火候!”福林轻蔑地看一眼神色惶恐的老包头,骂道:“×你娘,这会儿害怕了还是人吗?”老包头又吼:“你狗×的跳下去堵口子啊!”

“呸!你能堵住?”福林骂。

“哪,咱去喊人吧!”老包头说。

“来不及啦!”

“那也不能冲!俺的船……”

“狗×的,啥时候了还船船的?”

“你别胡整!”

“除非砍下俺脑壳给你垫屁股!”

“你狗×的脊梁生反骨啦?”

福林铆足了劲儿瞪着一双血眼闯坝了。老包头知道他的性子,就哭哭啼啼地说软话儿:“福林,俺求求你,不为你我着想,也该想想珍子吧?”福林心尖抖了一下,骂道:“临阵躲逃,还他×的有脸见珍子?你怕死抱上轮胎逃吧,没人强求你!”老包头像断了骨的伞又瘪又蔫了,他慌慌张张地抱紧圆鼓鼓的轮胎,咕咕噜噜滚下船去了。老船箭一般向豁口冲去了。

“孬种!”福林轻蔑地骂着。他死盯住豁口,大掌左左右右调动着舵把儿。老船断断续续地发出碎响。福林的牙帮子咬得咯咯响,眉头处胀出一个肉疙瘩。他脑里一片空茫,全身心凝在豁口处。他啥也看不见了,唯有黑洞洞的豁口。“砰”一声沉闷的巨响,老船不偏不倚地卡在豁口上了。一排一排的浪头子拍击着歪歪转转的老船,黑黑耸出一截的舵楼子被一柱大浪击成木片片。福林耷拉脑袋,血糊糊的胸脯子抵在舵把上。好长时间,他才被浪头拍醒了。他艰难地挪动身子,就瞧见了船两头继续崩坍的海堤,心头一紧。他想喊,却喊不出来,舞着双手搏击着浪头。又过了一刻钟,海堤上涌来了黑压压抢险的人群。由于福林为抢险争取了时间,老船两头的流泥很快被堵上了。人们拖起血糊糊的福林,喊“你小子真是个好样的!”福林撩开紫青的眼皮,呼噜着喉咙说:“去去找找……老包头!”人们晃着闪闪跳跳的马灯寻来寻去好长时间,才在泥坝下找到了老包头。老包头一头扎在泥坎子下,随着浪头一掀一掀的。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拽上来,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海,依旧狂得没边儿。

三天之后,县委办公室收到一份灾情报告:雪莲湾突遭海啸袭击,老河口两侧堤坝冲毁,盐场被淹,经济损失近50万元,村庄、碱厂和虾池基本无损……福林成了雪莲湾抗灾的英雄。他一下子出名了,电视台、报纸记者纷纷来采访他。他是个好典型,特别是从大狱里出来的人就更有意义了。那天,福林和珍子操办完老包头的丧礼,就被劳改队劳教科秦科长叫去了。秦科长在劳改队办公室接见了福林。秦科长快近60岁的人了,生就一副憨态,赤红赤红的罗汉脸。黑眉下一双细长眼睛闪闪发亮,透出庄重、精明和世故。秦科长原是五支队队长,福林劳改时就在他手下,他对福林蛮好的,让福林当犯人组长。福林驾船堵豁口子的壮举让他格外激动了好几天。

“福林,真有你的!全总队都知道你是俺培养的!可给俺们争了口气!”秦科长拉着福林的手亲亲热热,福林闷闷怔怔地坐着,憨头憨脑地摇头:“靠,俺没干啥,不就堵个豁子嘛!这不算啥,碰着了,搁谁谁都会那么做的!”

“苍天有眼,偏偏是你碰上啦!”

“俺又咋啦?”

“意义就大不一样喽!”

秦科长递过一支烟来,说:“从今天开始,你福林转运啦!”

福林懵里懵懂地望着秦科长。他还不明白秦科长说的转运是啥意思。但他想起爹常跟他说的话来:“你狗×的积了德蓄了善,老天爷不瞎眼,不定啥时辰你就会时来运转发财发人出人头地。”爹望子成龙心切,可俺对不起爹。他想。

“福林,总队准备给你记功!”秦科长说。

福林搔着头皮说:“咳,那玩意儿管吗用?”

“住嘴,老毛病又犯了不是?”秦科长板了脸。

福林自知说走了嘴,惶惶站起身,呈立正姿势,像在大狱里一样朝秦科长深深鞠一躬:“俺错啦,请您批评。”秦科长眼神里噙着一种慑人的威严,笑笑说:“你呀,日后说话做事得掂得出轻重!否则还会栽跟头的!坐下吧……”福林点点头,复又坐下来。秦科长嘴巴掂量着字说:“福林哪,总队要树你一个典型,然后还要重用你!从明天起,你要配合劳教科搞一个你接受改造,出狱后勤劳创业,特别是有关这次壮举的思想汇报讲演稿!然后,由你到劳改系统各个支队宣讲,回来另有重用!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小子要是放过这次好机会,日后哭都哭不来呢!”福林僵在那里痴痴不动,细咂细品秦科长的话。“你呀,黑瞎子撞井,熊到底儿啦!说话呀!”秦科长急了,福林支支吾吾地说:“秦科长,俺愿意进步!可俺这号人笨嘴拙舌的,怕是……”秦科长亲昵地拍福林的脑袋:“怕啥?瓦罐里冒土气!干吧,俺还能给你亏吃?要知道,这么一折腾,你小子的身份地位都换个样儿啦!”福林咧嘴笑了。秦科长拿手揪住福林的耳朵问:“福林,踩着乌龟出头,越逼越糟,来句痛快的,干不干?”福林霍地站起起身来说:“狗×的,两横加一竖,干!”秦科长笑了。福林又问:“哎,秦科长,你说日后重用俺,是干啥哩?”秦科长神秘地一笑:“这还是个秘密呀……嘿嘿……”福林不再细追,心心思思地走了,但他仿佛终于看到了另外一方天地。

劳改队离老河口仅有五里地。福林搭运盐船回去。他走到河堤的时候,天就黑了。风暴潮退去后,老天就开了脸。他仰看天空黑得干净,四周的景物也很鲜亮。福林心情很好,他双手叉腰在老河口的大堤上默默站了一会儿。暝色悄然四合,海滩苍苍,航道如漠野。不知怎的,老包头的影子在他脑里闪来闪去的。“奶奶的,想那老鬼干啥?”他咕噜了一下喉咙,就欣欣地走下河坡。他竭力用珍子的影子挤掉老包头的鬼影。他哼着歌子,扑扑跌跌到珍子那里来了,他想把好消息告之珍子,也让她高兴高兴。远远地,他就听见珍子屋里晃动着三个人影,而且传出女人狼狼虎虎的咒骂声。福林愣住了。

“大白鹅跟俺说啦!你个浪货,他大伯活着时候,你就偷汉子!”

“你个老母鸡也想叼人?”珍子回嘴。

福林马上听出是石锁妈花轱辘的声音。狗×的花轱辘仰仗着男人庆武是村长,在村里骂起人来又臭又损。她高高大大肥肥胖胖的,抖着一身馊肉,身子扭来扭去,大而圆的腚在裤里满满当当地柔韧着。她晃着大掌叫道:“俺大伯留下的家当,都得由石锁继承!”

“俺也有一份儿的,你别张狂!”

“你个贱货,独吞了俺大伯的钱财!你血口喷人,俺大伯是响当当的万元户,全村谁不知道?”花轱辘又骂开了。

“那老鬼,从没跟俺交底儿!”

“你放屁!你个白眼狼戴草帽变不了人儿!”

福林脑袋“轰”地一响,一兜火气在胸里窝着。他隔着窗子看着花轱辘张狂的样子,恨不得扑上去给她两耳刮子。他胸脯子抖了,手握成拳头嘎嘎响了。花轱辘又骂:“不交钱,俺就让你们日子过不安稳!”

珍子一肚子委屈,哭了。

“哭啥?屈了你啦?”

“屈啦,就是屈啦!”

花轱辘撇撇嘴巴,说:“哼,屈你啦?俺还给你们留面子呢!”

珍子讷讷问:“俺们没做过黑心事!”

花轱辘鬼声鬼气地说:“小婶,你放明白点。你爱福林,福林也爱你。可有人看见,福林在闯豁口子的时候,故意把俺大伯推下水淹死的!他为了娶你去杀人,屁英雄,杀人犯!俺要告上去,不判他个死刑也弄个无期!你就眼睁睁看他二进宫吧!你就再也得不到他啦!民不举,官不究,只要你们把俺大伯留的钱交出来,福林还当他的英雄,你呢,尽管去做英雄太太……”

珍子捂耳摇头,失张失志地叫:“不,不,不……福林不是那样的人!”

福林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一阵恶血撞头,想哭想骂想杀人。他疯子一般扑进屋里,黑旋风似的抓住花轱辘的头发,凶猛地恶摇着,像要把她掐折、捏碎:“你狗×的说,俺杀人了吗?是老包头自己跳下去的,你再他×胡诌一句,俺灭你全家!”他眼睛红得要滴血了。

花轱辘吓白了脸,身子狂抖不止。

“福林,福林,你不能……”珍子摇着福林。

福林松了手。“俺要告你!”花轱辘披头散发像个夜鬼,拽上吓呆的石锁,灰溜溜地逃了。

福林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他闷着嘴,喉管里咕噜咕噜响着。他很懊恼,老包头死了,本来他可以无忧无虑地娶珍子成家了,谁知又生出意外枝杈。“奶奶的!”他愤愤地咕哝了一句。珍子仰起泪珠点缀的脸,怯着眼神儿说:“福林,你别生气,她是啥人你还不知道吗?让她嚼舌头去吧!咱别理她!”福林大声武气地说:“狗×的,她坑俺们!”珍子说:“你带俺回葫芦岛吧,俺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鬼地方!”福林想了想,说:“这儿还有一些遗留问题,得处理喽!小池子他们的工钱,你得马上用老船的保险补偿款发给他们!老包头死了,账不能死!咱不能亏待了那帮哥们儿!”珍子点点头。福林又说:“珍子,花轱辘是冲钱来的!俺也觉得怪,狗×的老包头把钱放哪儿啦?银行查过了吗?”珍子说:“查过了,花轱辘也查了几回了,说没有!”福林叹息一声问:“你好好想想。他常在啥地方放东西?那老鬼怕露富,又怕存款让你知道,很有可能装在坛子里埋起来。”珍子说:“那老鬼把俺糊弄到这个份儿上!”她一脸悲凄。福林慢慢将心静住,脸色也一点一点润回常色,说:“珍子,跟你说,你一定要把钱找到,塞住那泼妇的嘴!要知道,她男人是村长!谣言能杀人呢!”珍子噘起了嘴巴道:“你害怕了?”福林不急不躁地说:“俺怕过啥?俺是想,俺们就是回葫芦岛,他们也会把谣言造到岛上去!俩地方还没出一个乡呢!俺本来是有前科的,日后有啥脸面见爹娘?再说啦,俺想告诉你个好消息,总队秦科长找过俺啦,让俺当典型,到各队讲讲,回来有重用呢。奶奶的,该转运了!夫贵妻荣,等俺地位变了,谁也不敢小看咱!她花轱辘张狂凭的啥?还不是狗仗人势?俺也要干大事,谁也别想再欺负俺!俺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哩!”珍子知道他热心肠,肚里没有多少曲里拐弯的东西。她甜甜软软地说:“俺知道你的心思呢!俺巴望你进步!”她的声音极圆润,暖酥酥地往他心里钻。福林心里熨帖了许多,一把将珍子揽在怀里,眼睛里漾着一层迷醉。珍子眼眶里忽地湿了:“俺在这儿可就你一个亲人哩!你可不能诓俺。”福林陶醉在某种美好的遐想里,喃喃地说:“还要扒出俺福林的心来看吗?俺离不开你,为了你,为了俺们明天的好日子,俺忍辱负重也得混出个人模狗样来!”珍子抿紧嘴巴,样子顽皮且好看。福林说:“珍子,你等着俺!”珍子心绪辽阔起来了,她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意志都那么不可抗拒。福林心满意足地望着女人,觉得朝朝暮暮巴望的东西,就像秋果一样挂在树枝上了,伸手随便一摘就实实到手了。然而,不知怎的,他的手重重地抬不起来,怕是还得熬些日子。珍子摘开福林的胳膊,从柜子里拽出一个包裹,展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夹克衫,递给福林:“往后得穿得像个样子,你在雪莲湾也算个人物哩!”

福林对镜子里自己的形象还算满意。一身崭新的穿戴,剪理得妥帖的头发也鲜亮了,夹克衫的兜里还别一管钢笔。比原先渔花子打扮强多了,既风光又体面。他来来去去跟随秦科长到全省劳改分队跑了月把光景。走到哪儿都受到热情招待。人们都高看他一眼,与过去仰人鼻息过日子的感觉大不一样了。每当福林面对讲台下一排排的犯人,心里就有些异样,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自豪感。很厚的人脸一层一层叠着,像动画片里的木偶。他们不说话,只用噼噼啪啪的掌声恭维他。即使他瞪着两眼撒谎,他们也当神敬他。他们都希望风暴潮多来几回,将来也能赏给他们每人一个豁口呢!福林地地道道地品到了做人上人的滋味儿,心里开始弥漫一种复杂的情感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十分自信地觉得自己行了,真的行了。他自己给自己鼓气,他想,他奶奶的老天赏赐给人的机会并不多,碰着了就不能放过去。宣讲的效果十分好,方方面面都很满意。宣讲完了,秦科长把福林带进总队长的办公室。那里坐着总队和乡里的头头脑脑。在这个烟气腾腾又极庄严的气氛里,双方领导解开了秦科长留给福林的谜。他们让福林去西海湾的犯人村里当村长。这是一个由劳改释放犯自愿组成的新的特殊村子,是司法部门寄予厚望的试点。村长和村民都是犯人。行政上由乡和劳改队共管。一切都是新的,无章可循,所以村长的人选极为重要。村长的官儿虽然不大,但对福林来说也够可以的了。官不是马上就当的,福林是牵头负责人,试用一段考验。福林知道领导们是向着自己,客气几句就答应了。

秦科长又把福林领进自己的办公室说:“福林,你是俺推荐上去的,日后犯人村的具体工作也由我代管!别的话,俺啥也不说啦!就嘱咐你一点,你要禁得住考验!不能让俺和信任的领导坐蜡!懂吗?”福林憨头憨脑地点头答应。秦科长拿很复杂的目光在福林脸上纠缠好久,又说:“福林,人这一辈子好运不常有,有了就别放过去!我担心一样,现在对你已有说法了。我相信你,了解你,可并不是哪位领导都这样。你一定要好自为之,千万千万!”他的脸相极平淡,表情也平平淡淡,却在平淡中镇住了福林。福林心尖颤了一下子,讷讷问:“秦科长,你说对俺有说法指的啥?”秦科长说你自己琢磨吧,就走了。福林心里如“哗”地撒了把扎人的蒺藜。他脑袋“轰”地一响,就想起珍子了。是不是花轱辘那套说辞神神鬼鬼地张扬出来了呢?狗×的,他骂,再也放不下心来,隐隐地生出一股惧怕。他怔了一会儿,就风风火火地走出劳改总队大楼。天色灰乌乌的,就要黑了脸相。福林搭上运盐船回到老河口时,天景儿就焦黑如炭了。他糊里糊涂地登上了拦潮大坝。大坝黑蟒似的弯弯曲曲往暗处钻去,湿润的海风吹来吹去,坝下荡着十分狂烈的潮音。不远处有模糊的帆影和跳跳闪闪的渔火,嗨唷嗨唷拢滩的号子相撞又跌落海里。一群落在坝上的海鸟被福林“咚咚”的脚步声惊扰,纷乱地拍打着翅膀钻进夜空。

福林忽然有种去看一看“豁口”的想法,就朝那边走去了。远远地福林忽然瞧见他闯豁口的地方晃动着两高一矮的人影。三个人鼓捣着什么,就跪在堤坝上了。一蓬火纸被点燃,火苗子一明一暗地往上蹿,映得大堤恍恍惚惚。女人家嘤嘤嗡嗡的哭泣夹杂唠唠叨叨的数落就像一架木制纺车不停地摇动。福林紧走几步,近一些他才看清是珍子、花轱辘和石锁在为老包头烧火纸呢。冥冥暮色悄然笼罩着十里长堤,女人的哭声使福林浑身起鸡皮疙瘩。福林猛然想起他们是为老包头过“七天”呢。雪莲湾的人死了七天都要家人烧火纸哭一番。福林觉得花轱辘哭相挺好笑,就不动声色地躲在暗处瞧着。珍子的脸被火映红,脸上没挤出一滴泪,只是装装样子。花轱辘却哭得豪情满怀:“他大伯呀你死得好冤呀!你的钱呀都啊啊啊叫那不要脸的勾搭野汉子呀呀呀吃了独食啊啊啊你哩去了阎罗殿待在阴曹地府里也要追他们的魂啊啊啊……”尽管她故意咬字吐词含混不清,福林还是听出来了。骚货,还在为钱咬仗呢!他心里骂。石锁跪在堤上觉得挺好玩,没哭,而戏耍似的拿一树棍在火纸堆里拨拨挑挑。花轱辘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天灵盖骂道:“没心肝的,哭哇!哭你爹,你爹他……”石锁哇的一声被拍哭了。珍子知道花轱辘是骂给她听的,她就把哭声弄响一些。过了一会儿,火纸烧光了,留下一片寂黑。他们三个都站起来下了大堤走了。福林看见见珍子的身影一点一点远去,他总想喊她,几次努力,又都缩回去了。福林瓮一样蹲在大堤上朝珍子他们走过的小路张望了很久。他在心里等待她又在行动上抗拒她。他不晓得是啥玩意儿在作祟,莫名生出惧怕来。老包头在的时候他啥也没怕过,他死了反倒怕起来。他想把握自己,把握爱情,又把握不住了。人世原来就是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谜,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摆出一副半痴半癫的样子在“豁口”的地方来回溜达。豁口改变了他的地位和命运。有了地位,人立时就变得体面了。日子就是这般熬人,许多事,不喜欢,反感,违心,怕,还得应付下去,多年媳妇熬成婆。他心里又觉得挺宽慰。秦科长好,珍子好,甚至连整日黑森森的豁口子也是好的了。过了好长时间,福林站起身走了,他的脚步声在亘古不变的大海滩扑扑地响着。他来到自己住的小泥铺时,老河口的船己铺铺排排地挤满了。自从老包头死后老船被毁,他就住在蹲锚眼儿用的小泥铺里。他的被褥都在豁口里泡溻了,现在用的都是珍子新做的。福林撞开泥铺的门,一头栽进黑洞洞的屋子里,没去点蟹灯,而是斜着身子躺在被垛上想事情。他忘记了很多不该忘记的事情,又忆起了许多不该想起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人生哪一站了。他独自躺着,一支一支抽闷烟,脑子里有个十分清醒的声音敲击着:“福林,你狗×的发财发人的机会来啦!出人头地,反败为胜!珍子,俺福林要让你体面,日后再也不会在狗×的花轱辘面前低三下四!”他想。明天日子的美好灿烂着,令他战战兢兢。福林创业的壮举也便从这小泥屋开始。他起了身,他要告诉珍子他明天就去犯人村安营扎寨。忽然,他听见外面嘁嘁喳喳的关于他的议论,他站住了,心又提到喉结处。

“这泥铺谁住呢?”

“福林那狗×的!”

“俺可听说那小子早就跟老包头家有勾搭!”

“可不,你看没几天就该结婚喽!”

“老包头真会腾地方呀!”

“腾地方?你懂个蛋!”

“咋着?”

“哼,福林那小子一箭双雕啦!”

“你是说……”

“快别说啦,咱跟着瞎掺和啥?”

“福林不是那样的人吧?”

“哼,劳改队出来的家伙有啥准儿!”

福林不断听到糟蹋自己的话,很恼怒,身子抖抖的,一瞬间心里有恶物泛起。他想冲出去将那些胡诌嘴的家伙纷纷打趴在地。可一想起秦科长的嘱咐,又很泄气地塌了身架儿。小不忍则乱大谋呢。他想,又慢慢将心静住。既然人们嘴里像塞了干屎橛子又臭又硬,着急是没有用的,得想招儿呢。他想了想,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泥铺子,横在了满嘴扯闲篇的渔人面前。渔人见泥铺黑着以为没人的,谁知冷不丁钻出了福林,都吓哆嗦了。福林笑模笑样地说:“老少爷们刚拢船啊?”人们唏嘘着点头:“忙啥呢,福林?”福林说:“嗨,拾掇拾掇走人啦!树倒猢狲散嘛!”人们问:“去哪儿?”福林说:“去犯人村接受改造!老包头和珍子那骚货算是把俺坑苦啦!”大伙都愣了。跟着就有人问:“到底咋啦?”福林叹一声道:“俺弄了个天上扭秧歌空欢喜!老包头那老鬼为了让俺给他卖命,用珍子逗俺诱俺。珍子那娘儿们也够狠的,连工钱都不给俺!天下最毒不过妇人心哩!”人们十二分地窘迫,愣着问:“这都是真的?”福林眨眨眼说:“那还有假?听了那些乌七八糟的混账话俺急都不急,气都不生。那都没影儿的,唉,个人知道个人吧!”人们吸溜着鼻子半信半疑地走了。福林头一回撒谎说违心话,脸上发烧,仿佛是掉进一眼古井里气闷心慌。他再扭头望一眼被自己骗过的村人的背影,很得意地乐了。他变得狡猾了,学会了掩饰自己。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咸腥的沤馊味儿。雾落下来了,落得很慢,但是他鼠灰色的衣服很快被海雾打湿了。他又想珍子了,想起女人身上的万般好处,心便乱了。他又仿佛看见了她搂定了日月的甜美。可眼前的一切又都被雾隔去了,如一世那般久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福林偷偷转到珍子的窗前,怅怅地、眷眷地凝视着她晃来晃去的倩影,很沉地叹了口气……

守候了很久,他才回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福林背上简简单单的行李卷儿登上了运盐船。他没跟珍子搭上话,就不辞而别了。他怕珍子掩饰不住,就干脆让她先糊涂着好了,等他站稳脚跟,就堂堂皇皇气气派派接她走,让她惊讶让她笑。福林到了劳改总队,由秦科长领着去乡里报到之后,就与秦科长去西海滩的犯人村了。

西海滩是雪莲湾最荒凉的一片洼地塌子,一片滩徐连着一片苇泊。几年前一些从劳改队出来的刑满释放犯不愿回家,偷偷摸摸委在这里混日子。渐渐地,人越聚越多,他们开发滩涂,养鱼养虾,造船,出海,晒盐……形成规模了。乡政府派人赶不走他们,干脆顺坡下驴,与劳改队共建犯人村。原来的村长不是犯人,上级搞试点,急需一个蹲过大狱的人当村长。福林歪打正着,糊里糊涂地走马上任了。秦科长张张罗罗召集了村民跟福林见面,望着村民,福林很潇洒地讲了一通。村民当着秦科长的面没敢闹屁,秦科长一走,那群歪腚葫芦邪路种就把福林围了。大海滩上的空气立时变得紧张了。福林早有思想准备,虽然他与他们不是同一劳改支队出来的,但犯人的鬼脾性他是清楚的。他们仇恨人,尤其是他们的头儿。福林摆出一副满不在乎嬉皮笑脸力大无穷的赖样子看着他们。人们闹闹喳喳吼开了:“你狗×的只会堵豁口子,堵了大坝又堵娘儿们的,有啥本事当俺们的头儿?”福林忍着没动声色。又有个光葫芦头晃动着嘎嘎作响的拳头叫:“你小子降住俺的拳头,俺日后给你当孙子都行,降不住,就卷铺盖滚人!”村民们闹闹嚷嚷地哄着:“对,大头说得好!”福林顿觉身子在哄闹声里丢了分量。他有些懊恼,吼了声:“狗×的,俺让你清醒清醒。”他的声音很重,在大海滩上粗野沉闷地滚动,他伸出一只脚,避开“葫芦头”的拳头,轻轻一勾,就将“葫芦头”勾倒了,四仰八叉地跌在海滩的黑泥里。人们哄地笑了。“不算完!不算完!”“葫芦头”爬起来胡噜胡噜身上的泥水叫着朝福林逼来。福林拽下夹克衫扔在船舷上迎去。“葫芦头”哼哼着,鼻子一抽一抽,把腰杀得很低,黑炭棒一样的手臂弄出嘎巴嘎巴的脆响,闷闷的一声钝吼,风一般朝福林撞去了。福林一闪没躲开,两坨肉撞出肉质的暗响,两个人就一同滚倒在滩上了。他俩扭打成一团,骨碌碌在滩上滚来滚去的。福林的脑袋被泥水糊住,怪怪异异的像个泥鬼。“葫芦头,加油!”村民们喊。“葫芦头”很冷静,脸红脖子粗地拧住福林的胳膊,腾出一个拳头捣着福林的脑袋,边捣边骂:“狗×的,怕了吧?犯人村的头不是好当的!”福林顿觉头昏眼花,脑壳嗡嗡响,痛出儿滴酸泪来了。

“葫芦头”就势骑到福林身上去了,吸溜着鼻子,大拳头舞得狼虎。福林憋足一口气,吼了声:“狗×的,该让你败败火啦!”说着一蹬大腿,就将“葫芦头”顶起来。“葫芦头”“嗷嗷”叫着扑蹬着四肢重重地摔在不远处的蛤蜊皮子堆上。福林一弹腿跳了起来,嘿嘿地笑了:“刚才,俺是让着你呢。”“葫芦头”惶惶的,像头倦驴似的叫唤了一声:“狗×的,俺不服你!”他挣扎着爬起来。福林说:“不服好说,咱们从头来。”他胡噜了几下泥泥水水的脑袋,摇摇晃晃奔过去,又一勾腿将“葫芦头”扳倒。他又弯腰抄起“葫芦头”的一条短腿掀一下,“葫芦头”就一弯一弯地在空中画弧。末了,“葫芦头”几乎被掀成一团软泥瘫在那里喘息。福林问:“好汉,服不服?”“葫芦头”呼噜着喉咙说:“狗×的,俺服啦!俺认你当头儿。”福林就喜兴得扭歪了脸相,晃着拳头嚷道:“哪个还不服?”这时围观的人群里挤出几条虎虎生生的汉子齐声说:“俺们不服!”福林闷雷似的吼一声:“吃人饭不屙人屎的混犊子,不服的一块儿上,俺奉陪到底!”几个汉子见福林张狂,就呼啦啦围住福林。福林咽了干涩的唾沫,吸进一口长气,就有一股蛮力拱出来,在他骨子里胡乱钻动。涌上来的几条汉子都像太平斧砍桅杆似的被福林击倒,躺在地上哇哇叫唤。“狗×的,是条汉子!”村民们叫道。“葫芦头”爬起来,拉住福林的胳膊:“走,俺们给你造屋!”福林捋了一下他的葫芦头笑了:“你叫啥?哪个支队出来的?”“葫芦头”笑道:“俺叫赵大全,五支队的。”福林说:“往后咱们猛劲儿干,奔前程,不能让别人看笑话!”村民们齐声应着。大海滩第一回欢声雷动了。福林十分自信了,他心里搁不住地念叨着:“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出水才看两脚泥呢!”果然给福林说着了,出海、养虾、晒盐宗宗件件的活路,福林样样拿得起,而且一竿子插个漂亮。村民们服了,就像当时老包头船上的伙计们一样都高看他一眼。在犯人村,他地地道道站稳了脚跟,就看领导咋看了。上边的任命书一下来,他就盖房子娶亲,闲下来的时候,福林就想珍子了。她在干啥呢?老包头的钱罐子找到了吗?她睡了会梦见俺吗?醒着,会想着俺吗?他一想起珍子,就觉得苦乏的日子真好。隔三岔五就有人问他:“福林,听说你有相好的啦?”福林惊跳起来,瞪眼叫道:“没有,没有!谁说的?谁说的?”他愤怒得像蒙受了奇耻大辱。问话的村人说:“听说是个挺漂亮的南方娘儿们呢!叫珍子……”福林的脸顿时黑下来,像跟谁拼命似的说:“都是造谣,珍子是老包头玩剩下的货,俺能拾他的破烂货?”问话人惶惶惴惴的,连连摇头,“哦,原来是这样的!那就当俺没说……”福林抓住问话人的手说;“在村里你要再听人胡咧咧,就给俺平平这个谣!俺要当村长,当村长,懂吗?”问话人连连点头,那人走了,福林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蹲一会儿,平顺一下鼓鼓涌涌的心。“珍子,你原谅俺吧,都是为了明天咱们的好口子,俺才遭这个难的!”福林默默地很伤感。他想哭,觉得窝囊,还是忍住了。他很费力地站起来,觉得脑袋空得慌。他拖着一条沉沉的影子走回了犯人村……

福林和“葫芦头”住在村委会。每天晚上,他俩喝酒时就胡吹海侃地瞎扯一通解闷子。“葫芦头”有讲古论今的好口才。福林聊着脚气就犯了,大咧咧地跷起二郎腿,哧啦哧啦地拿手指搓脚趾缝里的黑泥,泥片片从脚趾缝里唰唰落下。“葫芦头”,看着福林的样子就好笑,他就想起每天夜里听见福林喊“珍子”的梦话。他精鬼地问福林:“哎,俺问你个事儿。”福林满不在乎的样子:“有啥事儿?”“葫芦头”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说:“你天天夜里喊一个人的名字。”福林心头猝然一激灵:“狗×的,俺喊谁啦?”“葫芦头”说:“你喊珍子啦。”福林语无伦次,惶惶地说:“不,不,这可不能!”“葫芦头”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就说:“你不承认也就罢了,俺给你提个亲吧!”福林觉得一切都跟梦里一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你提谁,谁能看上咱?”“葫芦头”颠儿颠儿地凑过来,说:“你混到这份儿上,也够棒的!俺妹妹心灵手巧模样好,就给你当媳妇,咋样?”福林慌得连连摆手。“葫芦头”乐了。天黑不久,他们就睡了。福林夜里做了一串一串的噩梦——不知怎的,轰隆隆海潮将大坝冲出一个豁口。豁口子没有人去堵,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水哇哇吼叫着冲下来,卷走了房屋,卷走了船帆,也卷走了珍子。珍子在黑漩涡里沉沉浮浮。她没有哀号,没有凄枪,在没顶的一刹那间探了一下头,留下对人世无尽的依恋。福林字正腔圆失魂落魄地吼着:“珍子,你不能死啊!”喊声撕碎了小屋的宁静,福林喊叫的同时,“砰”一声滚到地上,两只手抓挠着自己的胸窝,喉咙里撕搅着高烧时才有的晕晕乎乎的呻吟:“珍子,珍子……”葫芦头被喊醒了,福林也被自己喊醒了。福林像头倦驴似的爬起来,极不自然地咧嘴笑笑,笑得很难看:“俺真没用,又做梦啦!”“葫芦头”故意哄他:“没事儿,睡吧,俺啥也没听见!”他说着又倒头大唾了。福林像是提防什么似的回想梦里的事,再也不敢睡了,发酵出的是惧怕、痛苦和无休无止的忧伤。他迷迷瞪瞪地仰望天上的星星,就想起牛郎织女的故事来了。他不禁为他和珍子的事伤感。他问心无愧还竟然提心吊胆吞吞吐吐自惭形秽窝窝囊囊地过日子,他委实理不清人世的玄奥。“奶奶的,竟要这般活!”他睡不着,干脆钻出屋子,独自走在暗夜里。他真有点抓拿不住自己了,他感到有一副重轭,沉重地扣在他的肩上了,使他觉得很累很累。他不知不觉走到海滩上来了。春天,闹灾的春天就要逝去了。福林走在海滩上已经感到初夏的温热了。湿漉漉的海风扑打着他的眼睛。他走到一座小泥屋前站定了,小泥屋就像堆灰不溜秋的蛤蜊皮子,风声在屋檐下呼哨。他无聊地嘬嘬牙花子,很沮丧地坐在屋檐下一块满是节疤的木墩上。他脸色发青,木然地结了一层灰气。他愣是呆傻了似的靠着墙根儿默默无语地朝老河口的方向张望了很久很久……

有一天小池子来找福林。福林正在虾池里于活。问:“小池子,有事?”小池子说:“是她派俺来找你的!”福林心里一哆嗦,就上来把小池子拽到一个僻静处。小池子急赤白脸地说:“福林,你个没良心的负心汉!出来这多天,也不回去看看珍子。她好苦哇!”福林说:“你懂得个屁,俺不回去自有理由。”小池子噘起嘴巴说:“啥理由?还不是当官看不起她啦!开弓不放箭,诓人!”福林拍了一下小池子的脑袋,骂道:“狗×的,回去,偷偷告诉珍子,等着俺,那纸批文下来,俺不娶她就是小姨子养的!”小池子说:“等啥?这会儿把她接来就行啦!免得花轱辘给她气受!”福林气呼呼地说:“这会儿接她,就他奶奶的鸡飞蛋打!花轱辘告到乡里啦!全雪莲湾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俺跳进黄河洗不清呀!”小池子说:“你做亏心事啦?”福林说:“生就的眉毛长就的相,横竖一个大老爷们能干杀人吞财的事?”小池子说:“那你怕啥?”福林说:“怕在犯人村站不住脚,怕丢了这张脸面!人要脸树要皮呀。”小池子说:“哼,人要脸误人,你要多想想珍子,她是个好女人。爱上你,是你狗×的福气!”

“俺早想好啦。”

“你真是疯啦。”

“没有。”

“疯啦!”

“狗×的!”

“你变啦!”

“咋变啦?!”

“变得不是过去闯海的好汉福林啦!”

“去你的!”

小池子被福林骂走了。福林心里难受,欲说不能,就觉心火上攻。一提珍子,他就觉得自己一下子被劈成了两个人。他长嘘一口气,胸中涌起很深的落寞和空凉。有些日子,福林眼神虚虚的,整日无精打采的。他这路汉子素来是穿大鞋放响屁,怎的做起蝇营狗苟的事来了?他强悍的样子像被什么东西吸去精气,只剩下空空的壳和抖抖的魂。他几次努力将昔日的亢奋和热情重新营造起来,终不能够。那天,秦科长和乡里的司法助理来村里指导工作,秦科长看出福林有些异样,就拿目光仔仔细细地研究他的脸,似乎在寻找什么。福林有些慌,被看得心里阵阵发空。秦科长问:“福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福林摇摇头。“是有啥心理负担?有啥想法就讲出来,闷在肚里会生病的!”福林的目光与秦科长的目光碰了一下,又陡地滑开了。他能说啥呢?说要娶珍子?那不是给秦科长添乱吗?那时谁愿意坐这根大蜡?秦科长说:“领导们对你的工作十分满意!别因花轱辘告你,就想不开!你的正直,你的坦荡,领导心里有数!”福林诚惶诚恐地说:“谢谢领导!”

他心里有了一些沉重的快意。劳心伤神的日子总算没白熬。等上上下下对他福林都了解了,即使娶了珍子也会好的。他想,重重的一块心病,随着一天一天熬日月,就坠坠地压心,活活糟蹋了一条硬汉。“狗×的,老包头!你死了还不让俺们安生!”福林心里骂,他竟把一切又推到老包头身上了。他陪着秦科长他们到盐场考察工作,在村口竟碰上了珍子。远远地,他就看见她了。珍子,珍子啊,她怎么来啦?福林的心乱了,走路的脚步极为仓皇。他仅瞟一眼珍子就记住她的样子了。她怎么变得这般狼狈?她的头发凌乱,惨白的脸瘦瘦的呈着菜色。她好像哭过,弄糟的眼影和熊猫一样黑了两个大圆圈,纤弱的腰肢一摇一摆地朝福林走来。珍子远远地喊:“福林,福林——”福林朝珍子使眼色装没听见。秦科长也认识珍子,就收住脚捅福林:“哎,老包头家的喊你哪!”福林小声骂:“骚货,不理他!”他说话时,珍子已喘喘地堵在福林前面了。珍子不马上说话,而是一眼一眼地看福林。福林脸色变青了,出窍的游魂就被这不和谐的沉默驱到别的地方去了。珍子终于委屈地哭了,扑向福林:“福林,俺等不了啦!俺好想你哟!俺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俺不稀罕什么村长了,俺只要你!”秦科长在一旁愣住了。福林见秦科长脸上表情了,像是失去什么似的狂躁起来:“你滚,你个骚货!老鬼活着的时候你勾搭俺。他死了,你还缠磨俺!俺……”他轻轻一抡,就将珍子推倒了。珍子像被雷击一样呆了片刻,就跌倒在地,咕咕噜噜滚出老远。她“嗷”地叫了一声。福林晃了几晃,险些栽倒,额头冒起汗球子。秦科长说:“福林,你怎能这样?”他就奔过去扶起珍子说:“老包头家,你不要自讨没趣啦,不要影响福林的进步!你和花轱辘成天跟他过不去,又何必呢?回去吧!”站在一边的司法助理说:“你再胡搅蛮缠,俺给你捆起来!”珍子嘴角的血像小红蛇一样爬出来,她疯了似的骂:“福林,你不是人!”然后眼一黑,轰轰然旋转着搅乱倾斜的一片蓝天很沉重地扑倒下来。福林派两个村民将珍子送走之后,就躲进屋里野兽般地哭了。他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夜里等“葫芦头”睡熟了,他便悄悄爬起来,骑上一辆摩托去了老河口。他蹲在珍子的窗根下,弓着脊背赎罪似的背那苍穹。他不敢进去,他知道有个姑娘跟珍子做伴儿,他怕见人,怕露马脚。他心里念叨着眼就亮了,仿佛半生半世的荣光俱到眼底来了。他沉入一个久久不醒的老梦里去了。他像头瘟头瘟脑的老牛,游游荡荡一夜,天亮方倦倦而归。

日子久了,山也会塌的。半月之后,正式任命福林为犯人村村长的一纸批文终于下来了。小小犯人村都沸腾了。村民们喜欢福林。福林得到喜讯时,正在盐场里干活。他欢欢乐乐地朝村委会跑去了,他要亲眼看一看批文,瞅一眼心里就能落个踏实。福林抓住批文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竟“嗬嗬”地发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怪声。“狗×的,花轱辘,俺×你娘!俺也是村长啦,珍子跟你也肩高肩平啦!哈哈哈……”福林吼着,浑身筋骨胀胀的,自己都能听见骨节膨胀的嘎巴声。他拽起一瓶子酒,仰脖咕噜咕噜灌了一阵儿,脸上就放出红通通的豪光来了。他把“葫芦头”叫来,大模大样地说:“去,操持给俺盖房子吧!俺要结婚啦!”“葫芦头”笑了嘴,精精明明地说:“俺知道你跟谁结婚。”福林笑道:“知道更好,没必要再藏藏掖掖的啦!”“葫芦头”笑着溜了。村里的一切安排妥当,福林去劳改队找秦科长了。秦科长说:“好好干吧!犯人村有好前景哩!”福林说:“秦科长,俺有件事跟你说说。”秦科长说:“说嘛,干吗吞吞吐吐的?”福林又吭哧吭哧挠头皮了,闷了半天才说:“俺请你喝喜酒!”秦科长瞪大一双眼:“你要结婚啦?”

“嗯,结婚!”

“新娘是谁呀?”

“珍子。”

“啊?老包头家?”秦科长火了,“你是跟领导摆迷魂阵咋的?告诉你,你真要跟珍子结婚,花轱辘的咒语可就应验啦!领导还会重新审查你的!”福林一本正经地说:“俺没做亏心事,都是花轱辘胡诌的!”秦科长说:“俺知道,俺信任你!可俺顶不过社会舆论哪!”福林心一下子凉了,胸口窝里像有一团东西死死压着:“那,你说咋办?”秦科长说:“天下女人多的是,凭你福林在雪莲湾搞不到对象?”福林连连摇头:“不,不,俺不能没有珍子,俺答应过她的!求求您,给俺做主吧!”福林“扑通”一声给秦科长跪下了。秦科长惶惶惑惑地扶起福林:“好吧,俺给你兜着,不过这件事先跟头头沟通一下。”福林说:“求求您啦,成全俺们吧!”秦科长点点头。福林乐了。福林走出劳改队大楼,天已经黑了,他走在河堤上心情好极了。他将觑成一线的目光探出去,眼前是纯粹的黛蓝。他在雾气里走着,胸膛里涌出一种思恋的焦躁,浑身热血沸腾了。他想极坦荡极快活地吼一嗓子渔歌子。他张了几张嘴巴却吼不出词来,憋得眼里涌出泪来。他定定神儿,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噢嘿噢嘿”拢船号子。老河颤抖了,他的吼声就像一个涌动着顽强生命力的怪物发出的悠长恢宏的钝吼,传得远远的。他走着,好像看见珍子的笑脸了,她哧哧笑,脸蛋成柔柔情情的月亮。他试想着当把喜讯告诉她时她高兴的样子,她也不会抱怨他了。谁说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不,事在人为。俺福林也会使心眼也会算计人了。不算计能立足吗?他想,很得意地笑了。又快到那个“黑豁口”了,福林脑里闪了一下闯滩的情景。四野一片灰黑,他嗅到了一股很浓郁的海腥气。风又将海腥气和他粗重的喘息声一同吹向旷野。他在苍灰的天地间走得消消停停,并不显得孤独。有珍子给他做伴呢。有心爱的女人相伴走多长的夜路也不会累。他嘬起嘴巴,又快乐地吹起口哨来,悠悠扬扬的口哨声在飘动的小风中如一根一根游丝飘荡。老河口也好似宽阔了许多,水声一甩一甩,在两岸翻卷着。福林一路走得风快,不多时辰就看见老河口了。老河口上浮着大大小小的蟹灯,明明暗暗闪闪跳跳一片红火。他又看见跟珍子约会的小酒铺了,不由得心里一热。福林脚步快捷起来,不长时间就怀揣着厚望站在珍子的屋前了。他很沉静地站着喊道:

“珍子,珍子——”

屋里黄乎乎的灯影有些虚幻。没人吱声,又叫了老半天也没见珍子出来,他心一沉。再喊,蹦出石锁来。福林问石锁:“你婶娘呢?”石锁歪歪一头扑进福林怀里,“哇”一声哭了。福林浑身打了个哆嗦,使劲地摇着石锁:“咋啦?她咋啦?”石锁抽抽噎噎地说:“婶娘?她跳海啦!”福林当下腿一软,立时塌了身架,深黑的眼眶子一抖,稠稠淌下泪来。他蒙了片刻,就像一头怪兽,嘶吼着,跌跌撞撞地奔向海堤……

夜深的时候,小池子将福林拖回来。

小池子悲悲怆怆地向他诉说一切……

那天珍子从犯人村回来,就病了。福林哪里知道她怀孕了,她肚里有了福林的根脉,不几天她就流产了。小池子招呼着将她抬到乡医院的时候人都昏死过去了。医生将她抢救过来,她嘴角垂下一滴血,像吊着一滴残忍的记忆,她只是清醒地说了一句话:“俺的天神哩!村里村外谁都骂俺,戳俺脊梁骨。俺不怕,可俺没承想,那么多作践俺的话,竟是打福林嘴里传出来的!万般都是命哟……”然后,她就狠狠哭出一摊泪水。泪流干了,她再也不吃不喝不说话了。一个飘着小雨的暗夜,珍子偷偷溜出医院,悄然登上了拦潮大坝。她就在福林堵住的“豁口”处站住了。她抬起苍白的脸,愣怔征地凝望着给福林带来荣光又给她带来灾难的豁口子,眼底生出恨来。她爱这个世界却恨这个豁口,此刻支撑她心灵大坝的支柱断裂、崩塌了。她忽然像泼妇一样跌坐下来,身子慢慢蜷下去,喉咙口挤出一串短促的呜咽。她忽然拿双手疯了一般挖着泥土,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十个手指露出血糊糊的骨头来,大坝依然不可一世地屹立着,像一条黑蟒。“豁口”再也不会在她面前出现。她绝望了。她一闭眼,滚下了大坝,融入大海。她被捞海带的渔人救了,再次将她送回医院。遗憾的是,她的情感、她的血肉、她的爱恋以及她的体温都葬进“豁口”里了,捞上来的,再也不是敢爱敢恨美丽迷人的少妇珍子。她被“豁口”吸去了精气,仅留下一个空空的壳儿。她坐在医院的床上,脸色苍白,目光呆滞,浑身浮在空洞轻泛的世界里,她的意志、她的女人的一切,皆失了斤两。她像个坐化的尼僧。

“珍子……”

福林“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她一声不响地冷冷看他一眼。

“珍子,俺是福林,接你来啦!”

她的心思好像跟这里不搭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医生对她说:“你看哪,谁来啦?”珍子忽然举动古怪地抱起脑袋,疯疯癫癫地喃喃着:“俺要福林,俺要孩子……俺要福林,俺要孩子……”

“珍子,俺就是福林!”

“不,你不是福林,你是鬼!”

“俺是福林!”

“你是鬼!”

福林扑过去,紧紧地抱住珍子,哭了。

“鬼,鬼,鬼……”珍子一把推开他。福林虎虎壮壮的身子竟然很轻地被推开,慢慢蜷蹲下去。完了完了啥都完了。他将满是泪水的脸埋在阔大的巴掌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昔日的一切美好,都被“豁口”葬掉了。他忽然抱起脑袋狂狂地叫着,直挺挺地仰望苍天。渐渐地裂开的豁口里有一束鲜花开开败败,败败开开。“珍子……”福林凄厉的长鸣将这辉煌的景致拖延了很久,很久。福林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这种景象……

之后,福林病倒七天。

海又是闹灾的样子。老天阴沉沉的,爽人的光亮黏糊糊地滑进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福林抬起酸乏的手臂抹了一下脑门的汗珠子,身体就一点一点发软。他眼一黑,身子晃了几晃。“奶奶的!”他骂自己。“葫芦头”凑上来将他扶到一旁坐下。筑坝的工地上又热热闹闹了。“村长,你指挥吧,俺们保证赶在风暴到来之前干完!”“葫芦头”说。福林慌口慌心地点点头。人不能这么简简单单地完蛋,尽管活着不易,俺已经没有退路了,俺一定要治好珍子的病。她会好起来的,他想。几天折腾,福林又在秦科长的劝说下回村了。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来风暴潮,西海滩急需筑坝了,犯人村的财产不能泡汤。亮泽缩去,大海滩黑得麻眼了。风车轮子吱呀吱呀叫,潮水也哗哗啦啦浅唱不止。高高耸起的拦潮大坝吃水不浅。眼见着大坝立起来了,福林松了口气。他有点心灰意懒。

“大哥,回村休息吧!”“葫芦头”说。

“完活了?”福林问。

“完工啦,没事啦,就剩打桩!”

福林呆呆地站起来。他在坝顶上响起空洞沉闷打桩声音的时候,心里就空落落难受了。渔火燃起来了,满天都闪闪耀耀地颤动了。光亮将福林身影缩成棒似的一截儿,如扔在地上的一条不成形的麻袋。又下雾了。福林和“葫芦头”朝村里走着,雾越来越浓,夜天沉沉茫茫的,不时响起雷声。雷声不很响亮,却是滚动的,一阵复一阵,久久不息。福林狠狠地朝暗处吐出一口痰:

“狗×的,风暴不会过夜啦!”

果然给福林说着了,他对灾难的预感总是很准的。夜半,福林和“葫芦头”正睡着,就听见几声脆生生的响雷,跟着就起贼风了。闪电刺得福林睁不开眼睛,懵里懵懂地吼一句:“发天啦!快起来。”他穿着大裤衩子一蹦一蹦地跳到外屋,拧开扩音器向全村报警:“都他娘起来,发天啦!”喊完,福林就拽酒瓶子咕嘟咕嘟灌一阵儿。喝完就与“葫芦头”跑出来了。天黑得怕人,风贼硬贼硬,卷起村巷里的杂七杂八在空中扬着。惊惊惶惶的鸥鸟叫着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夜空里钻来钻去。破破碎碎的声音响起一世界。福林仿佛成了村民们的主心骨儿,他们在惊慌的奔跑中不由自主地向福林靠拢,他们簇拥着福林呼啦啦潮水似的往新筑起的拦潮大坝奔去。福林站在一坨肉赘似的泥岬上,指挥着人们装草袋子。福林望一眼疯狂嚣叫的浪头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像是屁股缝长草,有些慌,目光也就浊了。他顿觉脑袋瓜一阵酥麻。“狗×的,真没用!”他十分泄气地骂着自己。大浪掀出重浊的闹响,在十足的癫狂里嘲弄着他的狼狈。他自己也不知道昔日一条有肝有胆有气度的海汉子见到大浪会发虚。他又从“葫芦头”腰里拽过酒瓶子,灌一阵儿壮壮胆儿。风愈加大了,浪头子像房子那么高。水里分明像有股巨大的魔力狂暴地大施淫威。高高低低的浪头如无数攻城的武士朝拦潮大坝扑来了。福林听见了嘎嘎的木桩的断裂声,他惊骇得张大了嘴巴。“哗”一浪,就有苦涩的海水灌进他的喉咙,阵阵满含咸腥的浪沫子溅到他的头上。他彷徨四顾,吼了一声:“上,狗×的!不能出豁子!”

人们纷纷将草袋子扛上坝顶。

狂风又将他们一个一个卷下来。福林心乱了,大坝降着全村人的福分。他再也不愿看见黑豁口了。他死盯着大坝,大坝在狂浪里一拱一拱地摇了。“狗×的,备船!”他吼。村人们哼哼哧哧将一条老船从泥岬后面的浅泓里推出来。在福林的印象里,大坝出了豁子,最好拿船堵。“轰”一声响,大坝的一截儿不可逆转地崩塌了。声音很响,如旱天雷在大海滩上沉沉闷闷地滚动,铺天盖地滚至远远的。之后,上蹿下跳的海水就龇牙咧嘴地冲下来了。人们束手无策地呆愣在那里。福林腿一软,心一颤,强作镇定地吼了句:“狗×的,俺去闯坝!来人,推船!”说着,他跳到船上,钻进舵楼里了。“葫芦头”也跳上去:“大哥,俺给你扯帆!”福林吼:“×你娘,给俺下去!”“葫芦头”倔倔地不应声,双手抱紧了摇摇摆摆的松桅。老船打着斜线冲进浪里,颤着碎响,一颠一颠地朝豁口子冲去了。久违了,福林又看见豁口了。他的目光咬着豁口,握舵把的手像得了鸡爪疯一样胡抖了。往事如烟般散去又如潮涌来。他心乱如麻,莫名地生出一股惧怕来。豁口如一张虎口嘲弄着他。他驾船的精气被什么吸走了,脑袋一阵阵麻胀,再看啥东西都是黑洞洞一片了。他感到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脆弱,无所依附,鬼在跟他摆迷魂阵呢。老船就要挨近豁口子了。“大哥……”“葫芦头”一手拽帆一边狂吼。由于福林心虚,风暴潮的惯性力,将老船变成没有灵性的棺椁,头重脚轻,东倒西歪。“轰”一声响,老船在没有接近豁口处撞坝,船被击碎,木板、绳头和帆片漫天弥散。“葫芦头”和福林都被甩进大浪里了。福林身子被豁口一侧迅猛的水流卷进了豁口里,他的脑袋一探一探,很快就被凶凶的浪头子卷走了。不知为啥,豁口子这回愣没堵住。福林可是堵豁子的英雄啊!他被卷走了。

海水吼唱着卷来了。好猛好猛。

就在海浪头卷上十里长滩的时候,人们纷纷爬上最高的泥岗子上避难。他们眼巴巴地望着疯狂嚣叫的海浪头心里发怵,就心酸,就叹息,就落泪了。

黎明到来的时刻,风潮退去了。

太阳像朵花,开在海里头。

麻麻瘩瘩的空海滩上,一个面孔惨白披头散发的女人,摇摇晃晃地在海滩上奔跑。她穿着鲜亮得打眼的红褂子,像一朵开野了的红蓼花,可可依人,纯美无比。她迎着大海笑着,跑着,笑得很狂,跑得很野。她身后,有一个光葫芦头的渔娃追着她哭喊:

“婶娘,婶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