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城静静地躺在两座大山的中间,象一条山谷。自然死城不是它的本名,但是在矿山上作工的人却这样地叫惯了,他们甚至忘记了它的真正名称。
早晨死城是清静的。石子路上只有寥寥几个穿着蓝布领褂的行人,他们带着疲倦的面容匆匆地走过去,不多说话,不发出闹声。
这里并不容易看见阳光。常常是阴天,暗灰色的天。人们看惯了它,也不觉得讨厌。自然太阳出现的时候街上会显得更有生气,人也许比往常更高兴。但是这种时候是少有的,所以初到这里的人常常会叹息地说:“死城啊!”
一到下午死城就好象从梦中醒来一般开始活动起来了。街上拥挤着行人,最多的是穿蓝布领褂,穿白色麂皮领褂,戴毡帽的。他们常常手里拿着武器,大声在街上争吵。在路的两旁摆着赌博摊子,一个碗,一张席,两颗骰子就可以把许多人聚在一起消磨掉大半天的光阴。不用说,作为这座城的精华的东西两条街最热闹。东街是大商店聚集的地方,论建筑自然是城里最好的,每天做的生意也很可观,许多从外洋来的货物就靠它们散布出去。每天一些人在赌场里赢了钱出来,就到东街去买些新奇的物品,给家里的人带回去。赌场汇集在西街。那里并没有华丽的建筑,或者用布幔,或者用篷帐,或者用席子就可以做成一个赌场。地上摊开一张席子,作庄家的拿了宝盒蹲在那里。他的身边围聚了一些人,有的跪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上面悬了一盏煤油灯,不论在白天或晚上都燃着。这就是城里最热闹的西街。
升义这一群人到达死城,正是在这城里热闹的时候。刚刚到黄昏,但是天色已经阴暗了。一行十几个人在窄小的石子路上排成了一长列,重的包袱压痛他们的疲倦的背脊,他们不得不俯着身子走路。但是眼前新奇的景象,使他们常常抬起头惊奇地向四面望。
“你看,”在升义后面走着的吴洪发忽然拍着升义的肩头说,他一面指着迎面走过来的那个女人。
升义已经看见了。这时候没有阳光,也没有雨点,那个女人却撑了一把伞,伞下面垂着一圈丝络,把她的半个身子遮住了。“真古怪,有这样的伞,”升义想着不觉好笑。但马上他又把思想转到银姐的身上了。“银姐这时候在做什么呢?她还在苦苦地思念我吗?”他不觉叹了一口气。
“怎么哪?你又在想你的女人吗?”吴洪发看见他不答应,便在后面嘲笑道。
“呸!你才在想你的女人!”升义猛然回过头吐痰似地对吴洪发说。
“你既然这样舍不得她,为何又撇下她跑到这儿来?”吴洪发不理他,却只顾自己说下去,一面粗声粗气地哼起女人想男人的情歌来。
“为的是发财呀!”后面一个中年男子代升义回答道,于是前后走着的几个人都笑了。
这样的笑谑把这一行人的疲倦的心放松了,每个人都不再记起这两天来的辛苦的旅行。在他们的眼前是这个新奇的城市和古怪的风俗,男的穿着白色的麂皮领褂,女的撑着有下垂的丝络的伞,路旁摆了赌摊,许多人围在那里喊叫,接连地响着银元的声音,到处燃着黯淡的煤油灯,来往的人昂头走着,常常拿着手枪或者盒子炮,麂皮领褂的袋里满满地盛着子弹。这一切看起来很有趣味。它们对这一群新来者似乎都在表示欢迎,尤其是银元的清脆的声音好象在对每个人说:“欢迎,欢迎你们来这儿发财呀!”
“看呀!砂丁,新来的砂丁!”一个黑脸小孩指着他们叫。很快地就来了五六个小孩,跟在他们后面,指着他们带笑地说话,脸上都带着好奇的神气。
砂丁!这是一个多么古怪的称呼!他们想这也是欢迎他们的表示罢,他们也对着这些孩子笑。这样他们的脚步就放慢了。
“快走!不要尽管东张西望!”那个三角脸的监督的人在旁边发出严厉的声音,摆出一副难看的嘴脸。
众人吃了一惊,心里有点不高兴他这样说话,但是也没有说什么,不过把脚步放快了一点。只有吴洪发半开玩笑地说:“怎么哪?刚刚走到这儿就把架子摆出来吗?我们是来挖锡矿的,不是来看哪个的嘴脸的。”
众人哄然笑了。三角脸上泛起了红色,他恼怒了。他走到吴洪发的身边大声骂道:“你放屁!到了这个地方就比不得在你们那边,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哪个敢放肆就来尝尝我的手段!”
“你又不是东家,我怕你?”吴洪发不服气回骂道。“即便你是东家,我不干,你会咬我的鸡巴!”他说着又拍拍自己的胸膛。
“你不干?那由不得你!你到了这儿就走不了!”三角脸说着,卷起袖子要打吴洪发。这个年青人也预备扑过去还手,却被升义走来隔开了。升义站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另外几个人也走过来劝他们。三角脸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吴洪发挣扎着要奔过去。还有几个新来者用不高兴的眼光看那个三角脸,口里咕哝着不满意的话。旁边一群陌生的人围过来,几个小孩在嚷:“看砂丁打架!”
经过一些人的劝解,这一场争吵渐渐地平息了。在短时间以后这一行人又继续走他们的将完毕的路程。自然三角脸和吴洪发都摆着生气的面孔,而别的人心里也不大愉快。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下着脚步。在路上常常有小孩叫着“看砂丁”。这时候他们已经觉得“砂丁”这个称呼有些讨厌了,虽然他们还不明白“砂丁”这个称呼所含的意义。
夜来了,这里的夜常常是漆黑的。天色浓得象一盘墨汁,上面嵌了一些星子,但是悬得很高。那两座大山,甚至在黑夜里也耸立在两边,摆出它们的峥嵘崎岖的样子,给这个死城留下了可怖的阴影。
他们走过两条黑暗的窄巷子,又经过几条石子路,便到了一家旅店的门前。那里门檐下垂着一对灯笼,门里燃着煤油灯。大门口站着两个人。这一行人逼近旅店的时候,三角脸就跑到前面去领头。在门口站着的穿长袍的人看见三角脸便高声问:“喂,全来了吗?怎么这样迟才走到?”
升义听得出这是张先生的温和的声音。接着他走到门前就看见了张先生的生着八字胡的团团的笑面孔。因了笑那两只小眼睛变得更小了。升义看见这张面孔,就好象看见一个亲人,他的那些不愉快的思想都被这笑容扫去了。他走过那个人的身边,特地抬起头带着幼稚的笑容唤了一声“张先生”。
“升义,你来了!好!你这小伙子年轻力气大,身子这样结实,”张先生带笑地对他说,一只手拍拍他的肩头,态度象父亲对待儿子一样。“好,勤快地做,不要偷懒,过几年包你挖一座金山回去!”他说完又笑了。
众人带着羡慕的眼光看升义,升义自己也觉得高兴。他在想:“要是果然挖了金山回去,银姐不知道要多么高兴!”他的眼前就仿佛出现了那一座金山,黄澄澄的,金光灿烂的,一锄头下去就是一大块。
“升义,怎么哪?”他们走进房间,吴洪发突然摹仿着张先生的那个样子在他的肩头上一拍,“看你这个样子好象你已经挖到一座金山了!”说了就笑,众人也笑。
升义马上把眼睛张大,看见是吴洪发的红红的笑脸,吴洪发正在对他做怪相,他自己也觉得好笑。然而他的眼前的景象完全改变了。并没有金山,他们拥挤在一个房间里。
房间并不大,里面并没有什么陈设,在一个角里安放了一张条桌,上面放着一个瓦茶壶和几个破碗。还有一盏清油灯射出来黯淡的光。是砖铺的地,没有木板,只铺上一层干草。
众人一进屋,就从背上把包袱卸下来堆在角落里,有的叹一口气就坐在干草上,有的站在条桌前面喝茶,还有几个却站在门口从裤腰里摸出毛巾来揩脸上的汗珠。
等一会,三角脸跟着张先生走进来。张先生把人数点了一下,满意地连声说好,然后又说:“我们明天早晨就动身到矿山去。公司里的王师爷马上就来了,他明天会带着你们去。你们吃过饭高兴出去走走也好,这个地方很有趣。升义,你过路时看见赌摊吗?你去押单双。我担保你会赢钱,你今天气色很好!”接着他又掉过头去,在三角脸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众人正在笑,外面伙计大声唤他们出去吃饭,三角脸把他们带了出去。
在一个阴暗的厅堂上,两张破旧的桌子立在那儿。每张桌子上,有一大碗黄豆汤,一大碗青菜;旁边一个小凳上放了一叠旧碗;地上放着一个大饭甑。
众人一齐拥上去,争着盛饭。升义走在后面,他不和别人争先,他盛了满满一碗饭,很有味地吃着。没有板凳,大家就围了这两张桌子站着吃。饭是很粗糙的,有的人却已经吃惯了,有的虽没有吃惯,但因为肚饥也吃得很起劲。不到多久他们就放下筷子抹了抹嘴散去了。
众人回到房间里,看见张先生正在里面同一个人谈话,这是一张四十多岁的瘦面孔:头顶已经秃了,颔下有一撮胡须,一根红鼻子,两片薄嘴唇,两只眼睛光闪闪的,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另外还有两个人穿着白色麂皮领褂,头上戴了遮阳帽,腰间插了盒子炮,都生着一脸的横肉。张先生给他们介绍:瘦面孔就是公司里的王师爷。王师爷并不说什么,只是板起面孔默默地把他们看了几眼,好象要认清楚他们中间的每个人。
这眼光很厉害,每个人都被它看得快要战抖了。他收敛了眼光,冷冷地说了一个“好”字,就邀着张先生一道出去了,另外两个人在后面紧紧跟着。
那几个人一走,好象房里的严肃的空气也被他们带走了。屋里的人有的解开衣服在干草上面躺下来,也有人坐着。大家谈着闲话,两三个或者四五个人分作一组,谈的是过去的生活,各人的老婆的好处,或者将来的希望。也有人谈着在这里看见的古怪事情。
“升义,怎么哪?”吴洪发溜到升义的身边扯着他的衣角低声问道。“还要出去玩玩吗?”
升义正在听一个结婚不久的中年人讲他的新婚的妻子的好处出了神,不大愿意地掉过头回答说:“我不出去!”
“到赌摊上去玩,一定很有趣,说不定我会赢了满口袋的银元回来,”吴洪发用带引诱性的声音说。
升义并不再回过头去答腔。但是吴洪发的话却被那个中年人听见了,他马上收了话头站起来,大声说:“我要去,我袋子里有钱!”他说着拍了拍他的衣袋,那里面果然响着银元的叮当声。
“你的话还没有讲完啊!”升义也站起来用这句话留他。
“那么你跟我来罢,我在路上告诉你,”那个中年人说,就扣好钮扣,抓起方才揭下的帽子戴上,一面就往外走。
另一个年轻人也站起来,大声说:“老张去,我也去。”老张就是那个中年人。
于是四个人走了出去。他们大步走着,每个人都怀着一种希望。老张还继续对升义谈他的老婆的事情。
时候已经不早,但街上还是和傍晚一样地热闹,到处都是喊叫声。许多穿麂皮领褂的人拿着盒子炮匆匆走过去,许多穿蓝布领褂的人背着短枪走过来。店铺里煤油灯燃得很亮,店伙们站在柜台前谈笑。有许多店铺关了门,在它们的门前地上另一些人摆设了赌摊。每一个赌摊都给人包围得没有一点缝隙,新来的人简直没有办法挨近。
老张领头往一个吵得最厉害的赌摊挤去,却反而被人挤得退了几步。他无意间在一个人的膀子上撞了一下,那个人掉过头恶狠狠地看他一眼,同时把手里拿着的东西往上面一扬,他看清楚是一把尖刀。他来不及看第二眼,升义就把他拉开了。
“这个地方的人真古怪,大家带着杀人的东西在街上走,干什么?”升义伸出舌头说。
“一定是因为强盗多,我们倒不可不提防!”吴洪发郑重地说,一面又警告老张道:“老张,你袋子里银元在响,恐怕会招祸。要小心啊!”
“呸,你这回就变得象老鼠那样胆小了。刚才还是你闹着要出来玩的,”老张吐了一口痰在地上,挖苦吴洪发道,一面又问其余两个人:“我们到哪一处去押注呢?”
“好,你胆大,那么我们到西街去,”吴洪发赌气似地说。
“不错,还是西街好,我们就到西街去,”老张说。
四个人在吵闹声中走进了西街。
西街上两旁接连着都是赌场,只是用了布帷或席子隔开。每一家赌场里都挤满了人,在那里煤油灯燃得很亮。街上过路的人就只看见那些黑黑的头。
“怎么哪?不敢进去吗?”吴洪发看见老张走过许多家赌场不进去,便讥笑地说。
老张并不回答,他只顾留心看两旁的赌场。忽然他注意到一家赌场里正有两三个人走出来,留了一点空隙。他马上挤进去填补。这一次他居然挤了进去,吴洪发他们也都挤进去了。
“朋友,发财!好的,快快押注,押多少?”做庄家的人看见他进来就带笑向他打个招呼,接连说了上面的话。
老张脸一红,并不回答,只是微微地笑了笑,就从袋里摸出一个亮银元,放在单数的注上。吴洪发却在后面扯他的衣角低声说:“恐怕是双数。”
宝开了,是两个红四。老张的亮银元输了。
“我原说是双数,”吴洪发在后面叹了一口气说。
老张默默地又摸出一个亮银元,依旧是押单数的注。
第二次的宝揭开出来,又是一个双数。老张的银元又被庄家吃去了。
吴洪发又在后面咕哝着,升义却拍着老张的肩头低声劝道:“走罢,不要押了。你不会赢钱的。”
老张第三次摸出一个亮银元,依旧放在单数的注上。宝开出来却是个十点,他的注又被庄家吃了。
“双数,这次一定是双数,”吴洪发在后面坚持说。
老张依旧一声不响,忽然摸出三个银元全押在双数的注上。但是这一次宝开出来却是一个九点。老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亮银元堆在庄家的脚下了。
“走罢,”升义又在后面催老张。“我们回去罢。你真甘心输到底吗?”至于吴洪发,他却不作声了,他在叹气。
第四次的宝摇好了,赌客们忙着在押注。有一个年轻赌客因为输钱多了,心里不舒服,他并不押注,却从一只脚下把手枪取在手里玩弄,原来他蹲在那里,就把手枪踏在脚底下。
升义注意到这个,他觉得奇怪。他再留心向四面看,就看出来差不多每个人都带着武器。做庄家的人脚下的银元堆里就有一支黑色小手枪,那个人背后还有两个人手里拿着盒子炮蹲在那里保护他。此外有的赌客把枪放在膝上,有的插在腰间。有一个人更奇怪,口里衔了一把雪亮的尖刀。他不常押注,又不说话,头微微俯着,也没有人注意他。升义这样一看,不禁大大地吃惊。全个赌场里似乎就只有他们四个人是赤手空拳,没有防身武器的。他用力拉老张的衣角,接连地在老张的耳边说:“不要再押了,回去罢。”
这时老张并没有心肠听升义的话。他默默地望着众人押注。等到众人押齐了,他一声不响地把所有的注都吃到双数上面去,他的脸发红,而且现出严肃的表情。
众人惊讶地望着他,连庄家也在内。吴洪发非常替他着急,几次劝阻他,接连地在他的耳边低声说:“老张,怎么哪?敢是你疯了?看那数目有好几十块钱!你赔得出?”
老张好象没有听见这些话,他连头也不动一下,红着脸蹲在那里,两只眼睛出神地望着宝盒。
宝揭开来,先是庄家变了脸色,接着众人一声惊叫,然后是吴洪发、升义和另一个青年的欢呼。老张依旧端正地蹲在那里,两只眼睛死死地望着碟子里的两颗骰子。两颗骰子不多不少刚刚凑成了八点。这一次老张完全胜利了。
赌场里沉寂了半晌。老张接过那许多银元放在衣袋里就站起来要走,在他后面的三个人已经掉转身子了。
“站住,”庄家发出一声叫喊,马上在银元堆里拿起手枪对准了老张的胸膛,他背后的两个人立刻站起来,拿盒子炮对着老张的头预备开枪。
“朋友,明白点!还出钱就放你走!”庄家威胁地说。
老张正在迟疑间,吴洪发、升义和那个同来的青年回转身同声劝他道:“就把赢的钱还出来走罢。为了几十块钱送掉一条命值不得!”
那个正在玩弄手枪的年轻赌客毫不作声地把枪口对准庄家的头,然后冷笑一声说:“赢了钱不许走,这种赌场才是骗子开的。你们要别人还钱,我也要你们还我的钱!”
这时候突然起了一声哀叫,原来站在庄家身后的两人中的一个正要开枪打这个年轻赌客,却被那个口衔尖刀的怪人把尖刀掷在他的手腕上,一股血马上喷了出来,身子跌倒下去。枪里飞出一颗子弹,却飞向空中去了。同时老张向旁边一跑,庄家也开了枪,但是老张没有受伤,却打中了他后面的一个人。年轻赌客的枪弹也向庄家的身上飞去。
情形很混乱。所有的人都拔出枪来,互相射击。银元在地上乱滚。枪弹在空中乱飞。受伤的人在呻吟,哀叫。于是煤油灯突然熄了。一些人抢着逃了出来。最先逃出来的人里面有老张、升义、吴洪发三个。却少了那个年轻人。他们逃到西街的街口等他,等了许久还不见他来。他们才记起他似乎中了枪弹,现在不知是死是活。然而他们又不敢回到赌场去找他,只得急急忙忙地逃回旅店去了。
老张的衣袋里装满了赢来的银元,但是他没有一点快乐。他不能忘记四个人出去三个人回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