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悠长的石板堆砌的宽阔道路,只有宫苑外的两盏小灯笼。一进去,憬集便看见了坐在行宫台阶上的清矍的少年,白色深衣只是松松地套在身上。眉间尽是落寞孤寂,眼中是藏不住的哀愁情绪。
里面是一个院子,院子中间是一条灰白色的道路,两边是人高的紫薇花树。大簇大簇看不清颜色的花朵,被浓密的叶片托着,黑暗里萦绕着丝丝花朵香气。
少年只是仰着头看着陈湘走近,视线落在憬集身上的时候也是沉默的。这个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我很忧郁我为情所困”的少年,连视线都被哀愁裹挟。
憬集坐在桌案上等着陈湘将爱情喂给她,突然宫门被砰的一声推开,刀鞘与铠甲摩擦的声音响起,陈湘手一抖,已经打开的瓶子落在地上。憬集沉痛地看着倾洒在地毯上的一团蓝色的爱情,心里有种失去一百万的痛心。
“王爷,董大人吩咐卑职将陈公公带去。”
憬集一愣,董大人,莫非是董卓?陈湘的脸登时煞白,为首的男子眉目冷凌,话虽没有差错,语气听来却相当无礼。陈湘别过身子,试图将憬集和桌案上的瓶子挡住。忧愁的少年慌乱地要将瓶子收起来,手指却抖得厉害,瓶子反而齐齐滚落在地毯上。
其中一个瓷瓶滴溜溜地滚到男子的脚边。他俯身捡起来,灯光掠过他的铠甲,反射的光险些亮瞎憬集的双眼。待看清男子手指间的小瓷瓶,赶紧跳下桌子把一个瓷瓶刨到桌脚后藏好,又在自己屁股下面坐了一瓶,少年在慌乱间也在袖中藏了一瓶。
“陈公公意图谋害王爷,带去给董大人处置。”男子将瓶子捏在手指间,已经武断地给陈湘判了死刑。
真是任性啊。
“褚洋你敢!”少年一听此话便慌了,用力拉住陈湘的袍子。训斥褚洋的话却没有任何力道。憬集同情地看着少年,默默地藏好瓷瓶,再默默地把自己藏好。她也怕死,
陈湘被蛮力挟住,地上的瓶子也被士兵捡起。
“褚洋。朕的话你听不见吗?!”少年也被拖拽得起身,袖子垂下挡住了泛白的指尖。陈湘知道自己命数将尽,看着少年哽咽不止:“殿下,奴婢命如草芥,只希望殿下能够保重。”
“不准你这样说!”少年语气很重,但声音却不高。回头对陈湘说话的刹那,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转瞬间砸在地毯上。憬集躲在桌案下,看着砸在面前的这滴眼泪,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如果凌钰在就好了,就能帮帮他们。
深秋的冷风从敞开的殿门蹿了进来,少年悲戚的脸着实应了景。褚洋似笑非笑:“这大汉朝的天子已不是王爷,王爷这样自称很难让人不猜测你这是惦记着皇上的皇位。”憬集搓了搓爪子,这人说话可真是不客气,越说越直白。这王爷的生活也未免太凄苦了。
陈湘被生拉硬拽地往外拖,少年死死拽着陈湘的衣服,“你们都给我住手,住手!陈湘,陈湘!”褚洋用力扯开少年的手,他砰地摔在地上,手上拽着陈湘的衣服却没有松分毫,被拖在地上好长一段路。
“殿下!殿下!”陈湘看着少年的狼狈模样,奋力挣扎。刀鞘声起,一时间鸦雀无声,憬集从桌案下小跑着到门边往外看,锋利的刀架在陈湘的脖子上,褚洋冷冰冰地开口:“王爷还是放手为好。董大人有令,若不配合,就地正法。”
扑倒在宫苑门口的少年,紧咬的嘴唇已然出血,听见此话,僵持不下,终将头颅垂下,抓着陈湘衣袍的手指慢慢滑落。憬集远远注视着,她有生之年从未有如此强烈的欲望想当一条狗,能扑上去狠狠咬褚洋一口。而褚洋侧头便看见在门边那只小小的猫,憬集与褚洋的视线相撞,已经条件反射地咧嘴讨好地笑了。
褚洋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痛与决然。
少年久久地趴在地上。憬集迈着小短腿跑到他的身边,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是眼眶里的泪水仍旧落下来,像是千斤重锤。
这殿下王爷的称呼,还有褚洋话语间表明他是被废掉的皇帝,憬集已经猜测出他的身份,他应该就是鲁迅先生笔下“汉宫之楚声”的主人————汉少帝刘辩。
憬集用爪子蹭蹭他的脸,刘辩看向憬集,眼眶通红,别过头避开她的视线,缓慢地站起来。
那样缓慢的姿态,动作大一点,全身的骨架就好像要散落。风声未停,愈演愈烈,刘辩发怔地看着宫门外,手指微微弯曲着颤动。
“什么都没有了。”憬集听见刘辩恍惚的话语。
豆大的雨点蓦地砸下来,势要将天地间的污秽冲刷干净。憬集身子小,雨点砸得她生疼。刘辩恍若未觉。陈湘之后还能不能回来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陈湘现在是回不来的。刘辩这样淋着雨也没有用。憬集躲到他的衣摆下,刨他的腿,一边叫了两声。
“你先进去。”憬集愣住。雨势还未变大,她听清楚他声音里的轻微鼻音。这个羸弱的少年,曾经是一朝的天子,万人簇拥,如今却形单影只。
如墨的黑云笼罩天空,方才的月色隐入云层。雨已织成帘。
憬集自顾不暇,赶紧跑回殿中,将藏在桌案下的瓷瓶刨出来,却束手无策。眯了下眼睛透过雨幕看浑身湿透的刘辩,也束手无策。
风刮着雨落入殿中,殿门吱嘎一声响,此刻的环境里这样的声音有些惊人。刘辩回过头,眼里像是蒙着一层雾气,与憬集的视线相接不到一秒就移开。
宫墙外传来鞋子踩踏雨水和落雨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刘辩转过身往殿内走,带着湿润的雨水的眼角染上更深的悲愁。
他走进殿中,从宫苑外进来一个撑着伞的小孩子,还是稚嫩的一张脸庞,低眉顺眼的模样,眼眸却如深海。相比刘辩眼中过多外露的情绪,他更让人捉摸不透。
憬集暗自咋舌,这古代的小孩子,心机都好重呢。
这小孩子就是董卓所立的献帝————刘协。这个九岁的幼年天子,一开始就以傀儡的身份登基,他一定会不甘心吧。憬集一边将瓷瓶再次推入桌案下一边想着。
刘辩在内殿中也已经换好衣服出来,头发湿答答地滴着水。他看了眼跟进殿中的宦官,小孩子要遣退宦官,刘辩先一步:“伯合,门口风大,先进来罢。”
刘协是听说董卓带走陈湘才过来的,陈湘是在刘辩幼时就侍奉的人,到他登基为帝,再到他如今被废幽禁冷宫,都没有离开他。
她倒不知道为何陈湘突然遭此劫难,但隐隐觉得是与陈湘出宫有关。但若是这样,为什么没有把她也带走呢?虽然只是一只猫吧,但是这么小的猫难道就没觉得奇怪吗?这世间的猫得多营养不良才能长成这副模样啊。
刘辩和刘协的谈话很简短,刘协大概就是称董卓宅心仁厚,或许只是找陈湘去问问话,没多久就会送回来的。
虽然面上没有表情,但言辞恳切。若不是看着刘协冷冷的扫过她的眼神,憬集都快相信他就是个单纯的小孩子。
刘协很快就离开,侍奉他的宦官名唤赵金。一听这名字就是个喜欢敛财的家伙。在刘协和刘辩谈话的时候,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得了空看憬集。憬集玩心大起,对着赵金笑了笑,赵金吓了一跳。憬集心想,这猫会笑都不知道,看来是光顾着赚金子去了。
可是临走的时候,刘协也回头看她,正对上她的视线。他深深的眼眸中一丝情绪也无,波澜不惊地转过头离开。
憬集却好像被剖开五脏六腑供刘协看透了。
殿外风雨交加,殿内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去的声音都能听见。风仿佛要将紫薇花树吹折一般狂躁。宫殿的青瓦承载着雨的重量,噼噼啪啪的声音。飞檐上落下连成线的水珠。
刘辩关上殿门,将两个瓷瓶放在憬集的面前。憬集坐在桌案上,不住地叹气,五瓶爱情只剩了这三瓶,好像丢了两百万似的。
“哪一瓶才行?”刘辩再问了一遍。憬集猫爪子动了动,实在下不了手,指一瓶就感觉用了一百万,好像突然患上选择困难症。
憬集只能祈祷这委托里不需要与董卓接触,经过车辕上挂着人头游街之事,憬集心里已经对他产生了畏惧。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她的体形还比蝼蚁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