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显然没有意识到他与憬集如今人猫之别,交流相当困难。兀自将憬集放进袖中带去了晚宴。刘协衣服上甘冽的龙涎香味道幽幽沁入鼻端,本是令憬集昏昏欲睡,但刘协走路时候宽大的衣袖摇摆的弧度不受控制,反倒是令她眩晕得很。
坐穿的感觉也不外如是吧。
因为心中仍旧记挂着那瓶落在了刘协殿中的爱情,憬集整只猫都郁郁寡欢。她方才剧烈地暗示刘协,刘协不为所动,只以为她是在不自量力地挣扎。
她现在觉得刘协不是和董卓有仇,是和她有仇。难道她上辈子拆散了刘协的姻缘,这辈子才让刘协轻而易举抓住她的把柄。
憬集眼皮耷拉了两下,赶紧用爪子拍了拍自己的脸,现在哪里是打瞌睡的时候。再睡,再睡就变成猪了。
喧嚣声渐渐传来,憬集窝在刘协的袖中小小一隅,看见投射进袖子里的光亮,柔和的,氤氲的。再走近些,喧嚣声戛然而止,众人高呼陛下万岁。她费力地扒着刘协的袖子,露出一双眼睛往外瞧。刘协坐的位置高出众人一些,伏地有二十余人,均是常服,还有两名女子。刘辩跪在刘协右手边第一位。刘协对面是高筑的戏台子,摆放着编钟。
“众卿平身。”刘协并拢双膝危坐。宽大的袖子垂在了薄薄的地毯上,目之所及,皆是桌布。刘协一边说话,一边将手放低,憬集识时务地蹬着后腿屁滚尿流地从刘协的袖子里爬出来躲在桌案下,桌布挡住所有的光亮,她趴在地毯上,掀了一点桌布往外瞧。
左侧第一人是董卓,董卓身侧还有一女子,远山眉,杏仁眼,尖俏的脸蛋,朱唇胭脂未点,始终垂着头跪坐在董卓身侧。与董卓所坐毗邻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小麦色皮肤,浓眉,眼瞳漆黑,使得俊美的外貌十分耐看。一双眼睛时不时看看对面,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若有所思。
憬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得啧了一声。与他相对而坐的一穿着白衣的男子和一着青色水袖裙衫的女子。男子容颜俊秀,书生气十足,相貌温和,眼里带着笑意,也有隐藏的算计,多看一眼那眼睛,仿佛自己就被看穿了的模样。女子臻首娥眉,眼如秋波,肤如凝脂,貌美无双。
刘协话已讲完,众人皆举杯相敬,憬集看见刘辩恍恍惚惚的视线不时略过在董卓身侧的女子。想要多看一眼却又不能多看一眼,却又忍不住仍是想看一眼。挣扎间已是几杯烈酒下肚。不时又四下瞧瞧,不知是在寻她还是在转移注意力。
憬集恍然大悟,董卓身侧的女子定然是唐姬了。
她心里大喜,情不自禁地捂着嘴笑了一声。真是个好机会,她得赶紧去建章宫把那瓶爱情吃掉。
“什么人?”
“喵!”
伴随着男子凌厉的发问声,憬集屁股上被重重一踹,瞬间从桌案下飞出,顺着台阶骨碌碌地滚了下去。刘辩腾地抻直了腰。众人恐慌地从座位上离开,远远看着憬集滴溜溜的像颗球一样滚着。
刘协看着滚动的憬集对司徒王允使了个眼色。
“等等。”刘辩慌张地出声,憬集眼前一阵寒气掠过。
憬集翻滚的势态被人用手掌截住,接着被轻轻抱了起来放在了腿上。她还头晕目眩,因是从台阶上滚下来,身上仿佛骨架都快散掉。
“义父,是只小猫。”温软的声音带着怜惜响在憬集的耳际。憬集生气地用爪子搓脸,恶狠狠地瞪着一双眼睛看着高高在上的刘协,好恶毒,她这样娇小的身躯他也能下得去脚,简直就是想送她去西天。
“貂蝉姑娘,她可有事?”憬集睁开眼睛正看见刘辩探身前来询问。嘴唇翕合还说了什么,憬集没听清,大约是摔得晕头转向,意识还没完全回来。憬集抬头看将她抱在腿上的女子的侧脸,正是方才在白衣男子身侧的女子。
听刘辩说的话,那这女子就是貂蝉,有闭月之容之称的貂蝉。
貂蝉衣服上有淡淡的桂花香气,手指一下下摸着憬集的脑袋,细细察看憬集的身子,而后恭敬地回复刘辩:“无事的,王爷。”
众大臣复又跪坐下来,小声议论,远处的戏台子上的编钟敲响了一个音,众人安静下来。刘协自始自终都未开口,待众人静下声来才开口:“赵金,哪里来的猫?”憬集看向他去,模样好不正经,稚嫩的脸上写满责难,赵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脑袋伏在地上:“陛下恕罪。”
“废物。”刘协气急败坏地狠狠踢了赵金一脚,踢得赵金侧身摔在了地上,立刻又利索地爬起来恭恭敬敬地跪着。
下面鸦雀无声,虽不知这场刘协一手促成的闹剧为何变成了责难赵金的戏码,憬集也实在是猜不透。晚宴才刚开始便出了这码子事,刘协难道是想用赵金来杀杀董卓的威风?可是刘协心思很深,又计划让她杀了董卓,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惹得董卓不愉快。
“够了。陛下,莫要为了一个奴才毁了今日的晚宴。”董卓饮了口酒,含笑看着刘协,赵金如同得了特赦,跪爬着退了下去。
“朕实在不喜欢这个赵金。”刘协叹了声气坐下,又问道:“董大人方才可受惊了?”
董卓摇头,看向貂蝉身侧的白衣男子:“司徒大人方才可受惊?”
这问来问去的状况,让憬集听着实在奇怪得很。她不由自主地轻哼了一声,又惹得对面的青年男子看来。
这须臾间,天空上的乌云飘荡着遮住了状若圆盘的月亮,原本洒落在地上的月色一下子消失。司徒大人回道:“的确是吓着了。”
憬集不由得笑了一声,这司徒大人真是诚实得很。谁料到她这一笑,倒是惹得那司徒大人低头看她,素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抬起:“看起来可真有灵性,莫非方才你是在笑?”
虽不明了这调戏的姿态就着重现的月色为何如此和谐。
“司徒大人是文人,是我们这些粗枝大叶的武人比不了的。奉先。”
“是,义父。”
憬集看向刘协,刘协眼睛里的澄澈干净真如一个孩子一般,平静地看向她,憬集心脏骤然一紧,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又看向方才应声的男子,这声音,分明就是方才凌厉喝声的人。他大步走来,腰间别着一把短刃,搁在憬集身子上的貂蝉的手指轻轻地颤抖起来。
“董······”
奉先弯腰来抱憬集,司徒大人抬手挡住奉先,与刘辩同时出声,他截断刘辩的话头:“董大人,只不过一只猫而已,何必这样较真。小女对这猫儿倒是喜欢,不如就成全小女,让在下带回府上可好?”
刘协撑着下巴,宽大的袖子滑落露出了与外衣同色的袖子,这时候远处的戏台子上鼓乐声响起,舞女着红裳水袖,腰带将细腰缠得如碗口大,赤脚踮着步子出来了。却无人观赏。抢夺憬集倒成了众人眼中的好戏。
憬集的短爪捂着心脏,她还是第一次被帅哥抢着要呢,感觉还真是爽呢。
“司徒大人,恐怕不行。在下的夫人也是喜欢得很。司徒大人可愿割爱?”
二人一个成全,一个割爱,看似谦让,但憬集看着董卓心里直犯恶心,真够厚颜无耻的,非得把唐姬唤作自己的夫人,做人家的爹都绰绰有余了,这么为老不尊。
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让本姑娘来成全刘辩和唐姬。憬集从貂蝉的怀里挣脱,迈着短腿去将前爪搭在了奉先探来的手上。
带她走吧,将她带去唐姬的身边。她愿意奉献自己的身体,来解救唐姬。
奉先手指匀称,但右手手掌有厚茧,想必是经常用兵器。憬集偏头看司徒大人,却见他眼中始终笑意不减,她对着他晃了晃爪子,虽说司徒大人很好玩儿,但是她还是要回家的,他们下辈子见吧。
刘辩见憬集被奉先抱走,视线与刘协相交一瞬,心里松了口气。
丝竹之声不绝如缕,戏台子上氤氲的烛火随着舞女扬起的水袖晃动。戏台上有女在唱:“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出自宋玉《九辩》)
这场闹剧仿佛就此收场,憬集只希望那瓶爱情刘协若是捡着了,能为她好好保存着。毕竟,还是做人好,不至于被人踢个屁股就滚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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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场不知名的闹剧让憬集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微生正赶去九重天上。
微生得知鲛白并未将她的话转达给凌钰,虽心有郁结,却着实不需要责怪鲛白记性太差。即便转告了凌钰,凌钰也是不会来见她的。而问及鲛白隐魂锁之事,才知隐魂锁还锁着憬集的魂魄,凌钰协助天帝处理天拾一事,定是没有时间去解开隐魂锁的。因深知隐魂锁之害,这才慌忙赶去天界。
再说芒与凤清,本是去天池讨茶,正巧遇见司木之神维叶上仙起了新酒,跟着去了司木神殿品新酒,谁知道几杯下肚,酒意正酣,不留神便喝多醉倒在了司木神殿。
微生万年来到天界的次数屈指可数,天帝见微生来了天界十分高兴,命人给她安了坐在凌钰的身边。
“微生,你可好些日子未来天界了。本帝与天后很是挂念你,呆会儿可得去看看她。”
因连续几天的天拾,好些上仙已十分疲乏,微生这一来,又落座在了凌钰的身边,不由让人想起了万年前这两位上仙的纠葛,困乏倒也去了不少。
微生含笑应下:“云之巅要照料的花草太多,才一直未来,呆会儿一定好好陪陪你们。”其余也不多说,大方落座在凌钰身边,无奈此处离天帝太近,无法与凌钰交谈。
“我去找找凤清他们。”凌钰从位置上离开,天帝看着望向凌钰的微生,叹了口气:“去吧。”
微生垂了眉眼:“多谢天帝。”天帝看微生跟随在凌钰身后,这一幕仿佛与万年前的那一幕重叠。还是这样的两个人,跟随的姿态也从未改变。
微生穿着大红底色的蓝衣,身后拖曳着三尺蓝色披帛,跟在步履缓慢的凌钰身后,一步一步走向虚境。凌钰手上执着的那朵已无艳色的白残花,掉落的每一片花瓣都被微生捡起。
在虚境入口,凌钰将手中的花梗丢下,背对着微生,一句话也未对她说,便走了进去。微生站在那里,将花梗捡起,看着凋零的白残花,再也说不出一句怨怼。
而那样漫长的千里云路,凌钰也不曾回头来看一眼身后的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