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宽宽去做掉她腹中那个充满爱意的小生命的时候,天已经有些热了。
宽宽戴了顶窄沿巧克力奶颜色的小草帽,有时将它拿在手里,她半长不短的头发散落在肩头,斜背的书包肩带压在肩上,压住了一部分头发,在地铁车厢里,我帮她把那些被压住的头发从书包带底下拿出来。
那天她穿了一条旁边开衩的裙子,一截好看的小腿在衩口处时隐时现。她没有用唇膏,嘴唇显得有些苍白。
车窗外的站台在飞速闪过。
我说,真的决定了吗?
她说,是的。
我说,可能是个男孩——我有直觉。
她说,是的。
当时我也正怀着伊豆。我一直盼望着能生一个有写作天才的女儿,宽宽生男孩,我生女孩。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从一开始我就这么固执地认为。
地铁车厢里忽然全黑掉了,这短暂的断电使我心惊肉跳,第一反应就是:如果死了,没有人知道我正怀着a的孩子,宽宽正怀着胡安的孩子。
一切都是随机发生的。
没有前因后果,生命充满了随机性。
如果那天我做掉伊豆,现在我身边就没有这个呀呀学语的小儿。
如果那天宽宽没有做掉她的“小虎子”,那个壮硕的小男孩也已半岁了。
随机。
偶然。
生命存在于一念之间。
地铁车厢很快恢复了它原有的明亮。灯亮起来之后,我却找不见宽宽了。她像掉进了刚才那个失明的黑洞,一下子就不见了。我在车厢里尖叫起来,弄得好多人都看我。
我就在那一站下了车,我在人群里乱走。我也忘了我们约好去哪家医院来着,出了地铁口,我看到一个血红的十字架赫然地悬在我头顶上,阳光刺眼极了,像钢针一根接一根向我飞过来,我用手去挡,它们没有射到我的脸,却射在我身上。我本能地护住我的腹部,我感觉到我好像流血了,这个“血”字让我恐慌。
我怀着a的孩子,我不能让它变成水泥地上的一摊血。
这时候,阳光下有四个大个儿晃晃悠悠朝我走来,由于是逆光,他们的脸看起来黑得厉害,从头部的轮廓看,他们是四个身材高大的光头。过度的紧张使我产生了幻觉,我觉得四面八方都埋伏着要来抓我的人,他们早就埋伏在这里了,漫长的上午时光使他们心烦,他们埋伏在附近的树丛里,阳光从树叶的透隙里执着地钻进来,刺得他们睁不开眼。有小虫子爬过来咬他们的胳膊和脚趾,奇痒难忍。他们有的烟瘾犯了,张大嘴不断打着哈欠,眼里噙着泪,好像被什么事所打动了,其实他们都是一些铁石心肠的人,他们根本不会被任何事打动,他们只奉命行事,来抓一个怀了孕的女人。
我放弃了寻找宽宽的念头,自顾逃命去了。
我一心想要保住已存活了五十九天的伊豆,没有人能劝说我拿掉它。我与那四个大个儿擦肩而过,与他们高大的身材比起来,我就像一尾侥幸漏网的小鱼,我,还有我腹中更小的一条小鱼:我的豆豆。我们一起在车流奔涌的街上一路狂走(已怀孕的我不敢甩开胳膊腿快跑),汗从我蓬乱的长发间渗透出来,使我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脸颊上,就像用墨水画上去的一些黑道道。
在确信身后没人盯梢我之后,我伸手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在出租车反光镜里,我看到那四个黑大个儿身影一闪,他们大概钻进了另一辆车。一路上,我慌慌张张不断回头张望,司机问我上哪儿我也没听见,一心只希望他开得快一点,以甩掉那四个有可能盯梢我的人。
你害怕什么?
你在逃吗?
你——
我的神经太紧张了,司机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
我要回家。
我只含糊其词地说了这样一句,然后结结巴巴地把家的地址告诉他。我的脖子一直拧成九十度角,像一只快要折颈而死的兔子,我在莫明的奔逃中自我折磨,我快要撑不下去了,但我还是要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