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代子去广岛,走的就是现在“光”号所走的线路,陆虎士想,她所看到的沿线景物,也就是自己现在正看着的了。当然有些变化。五颜六色的房屋,银色的石油化工联合企业,高速公路,立体交叉桥,这些那时还没有。连电视都还没有,电影里还幻想把演出节目录在炮弹里呢!可这起伏的翠绿的小山,忽隐忽现的濑户内海总是在这个位置,显示出这样的形体轮廓吧!为什么非乘新干线“光”号,没有比“光”号慢点的车吗?千代子乘的那种,窄一些矮一些的木座客车当真绝迹了吗?应当乘那种车!
“陆先生。”高桥静子看他刚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立刻说。
“啊?”
“你答应过的,又忘记了!”她撒娇地撅撅嘴。
“什么?”
“在车上把故事讲完。”
“唔,唔,是的,不过也没多少了!”
一九四五年春夏之交,这批华工被侥幸送回中国。这些人在国外积攒下过多的仇恨、过多的愤怒,比任何时候更热爱祖国,忠于祖国。回来不久,他们派宋玉珂去寻找党,在党的领导下,几乎没怎么动员,只是一声令下,暴动就成功了。杀了工头和看守的伪军,夺取枪支,把队伍拉到了解放区,在那里他们经过一段学习和休整,分发到各个岗位上去。大部分后来都在解放区的工厂里成了骨干。也有一部分人参加了军队。
陆虎子参了军。几年之后,淮海战役时他已经是军队中的下级指挥员。有天他的队伍驻在江苏一个小镇上休整,上级来电话,说有几位要回国的反战同盟的战友将从他的防地经过,要他安排食宿。首长在电话里说:“你是我们的日本通,发挥一下特长吧!”
陆虎子当真显了身手,亲手下厨房作红豆饭,天妇罗,借来个摊煎饼的鏊子加上炭火做鸡素烧。并且买了二斤酒。
一共只有六名日本战友,还有两个护送人员。刚一见面,他就认出戴眼镜的“鬼子同志”来了。他与五年前差不了许多,脸上多了几条鱼尾纹,也只在笑的时候才显出来。他却没有认出虎子来。经过介绍,虎子才知道他叫伊藤贤二。安置下住处,洗地脚,虎子请他们赴宴。几个日本战友到饭桌前一看菜,再把那烧得沙沙响的鏊子一看,欢呼雀跃起来:
“连长同志,你哪儿学来这一手?”
“日本、椿岗!我在那儿做过征用工!”
从这儿开始,话声和笑声就不绝了。人们向虎子打听这打听那,问华工们的遭遇,也问日本当时的状况。问得最详细的是伊藤贤二,他在椿岗住过,还记得吉田眼镜店和松竹影院。甚至说起渡边大娘他还露出惊讶。
“是那一家?有个女儿叫千代子的?”
“对的,千代子……”
“她们还在椿岗?”
“去广岛了,说是投奔舅父后再下乡。”
“广岛?”伊藤贤二不再说话。别的人一时也沉默了。
虎子让了一会儿菜,忍不住问道:“伊藤同志,你既认识千代子,也一定认识她哥哥吧!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认得,我们是同学,同时应征入伍的,后来他也在被俘之后参加了反战同盟。”
“现在在哪里?回国了吗?”
“四年前就牺牲了!”伊藤叹着气说,“牺牲在太行山区。”
别的几个人说,渡边义雄牺牲在反战同盟的小报上登过消息。八路军为他开了隆重的追悼会。
虎子好久没有再参加谈话,伊藤看他失神沉闷,故意用敬酒来为他提精神。
虎子发现自己有些失礼了,马上打起精神来,寻找话题。开玩笑说:“伊藤先生,我会算命!你要算命吗?”
“唔?”伊藤也发现自己失态了,打起兴致说,“看手相。”
“看手相!”
“那你给我看看!”
虎子拉过伊藤的左手看了看,又看看右手。
“你负过伤,大概是打在左腿上,恐怕是在二十一二岁的时候!”
同伴们齐问:“真的吗?对吗?”
伊藤嘿嘿笑着说:“怎么回事,我才建立起无神论观点来,你要给我再打破吗!”
“没什么神秘的,我那晚上还吃了你一包糖呢!”
伊藤贤二对准他的脸,辨认好久,终于想起来。于是向大家作了介绍,人们的兴致火暴起来了:祝酒,猜拳,唱歌,日本人围着煎饼鏊子扭秧歌,虎子跳阿波舞。从桥本大娘那儿学的,据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第二天一早虎子送他们上路,伊藤贤二故意走在后边,请求单独和陆虎子谈几句话,他俩在一棵老槐树下站了下来。
“陆同志,你知道吧,一个女人救了我这条命。”
“听宋玉珂讲过,好像救你的是个中医的女儿。”
“不,他记错了。那个见义勇为的女人就是你姐姐,她丈夫是被日本军队杀死的。”
“是这样……”
“陆君,可惜我们各自肩负着对自己祖国、自己民族的责任,我们的生命都不属于自己!我无法报答她的恩情。见到她的时候,替我谢罪吧。我不会忘记这一切。”
伊藤贤二抱了一下虎子的肩膀,告辞要走了。虎子又追上去说:“同志,我也拜托你一件事,你回去后有可能见到渡边家的人吗?”
“我要尽力找找看,渡边义雄是我的朋友,我有责任把他的情形转告他家里人。”
“如果见到千代子,你说我一直惦记她!”
伊藤贤二发现这个解放军连长像个姑娘似的脸红了,声音也不大自然。
“我明白了。请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他亲切地拍拍虎子的胸,现出由衷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