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桃红李白的4月。
湖南省血防工作会议,在滨湖之城常德市召开。会上,省血吸虫病防治领导小组负责同志,十分欣喜地向大家报告,益阳县实现了垸内基本无螺,成为我省湖区第一个无螺县!
会场里,掌声哗哗一片……
一
日历翻回去一年。
1990年4月的一天。副县长文国凡下班回到家里,对妻子说:“帮我清一下行装吧,明天一早我要出门。”
“又要下乡?”
在县政府分管全县文教卫工作的文国凡,1961年参军,在部队里,由于工作积极肯干,深得组织上的赏识,很快便入党、提干,由干事、科长,最后做了团的副政委。1981年,他告别军营和战友,回到生养他的故乡,在县里担任副县长。军人做了“县太爷”,仍然是一种军人作风。办事风风火火,干干脆脆,经常往乡下跑,往群众里钻。妻子一听他说要出门,又敏感地猜到他又要下乡了。
这一回,非常了解自己丈夫的妻子,猜错了。
“不,开会。”
“去哪?”
“天下第一楼。”
“岳阳?”
妻子会意地笑了。接着,转过身去,为丈夫准备行装去了。
文国凡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省政府召开的这次血防工作会议,是传达贯彻国务院湖区五省血防工作会议的精神。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会议。本来,自己是不够格去参加的。省里明确要求,请县长参加会议。然而,上个月,县里刚刚开完全县的人民代表大会,多年担任县委副书记的于来山同志,当选为县长。此时,全县的经济出现滑坡,许多乡镇工资都发不出,形势比较严峻。于来山可说是受命于危难之时。他这时候一门心思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把经济搞上去。只有这样,才能稳住全县76万人民的心啦!要把经济搞上去,千头万绪的工作,各种各样的问题,等待着他去解决,去处理,去研究呵!他找到文国凡,请他代表自己,去岳阳参加省政府召开的血防工作会议。开初,文国凡不肯,他希望县长亲自去开这个会。在县里,他是分管这个方面工作的副县长。如果县长能去参加这个会,以后在政府工作中,能把血防工作摆到更重要的位置上,这更利于自己抓这方面的工作啦!后来,他听了于来山谈了出任县长后面临的严峻形势和他心中的苦衷,终于同意让他向行署请假,自己代他去参加这个本该县长参加的会议。请假的电话打给行署,行署主要负责同志回答得非常干脆:“我没有权准这假。要请假,请向省政府请。”再一次打电话给行署,行署的领导回答说:“那我们给省里反映一下看看吧。”文国凡想,这一下大概差不多了。于是回家请妻子准备行装,打算次日一早,代表县长去参加省里的血防工作会议。
“叮叮叮……”
深夜十点,电话铃突然响了。
文国凡抓起话筒,话筒里传来了行署副专员的声音:
“明天谁去?”
“我。”
“于来山同志呢?”
“不是请行署为他向省里请个假?”
“已给省里说了,省里不同意。”
“那……”
“你马上去找到他,要他准备明天去开会。我刚才给他家挂电话,他不在家。”
“好。”
文国凡放下话筒,正准备出门。于来山出现在他家门口。他是来找文国凡,准备再一次叮嘱他,把会议精神记全、记牢,回来后县政府开会好好研究,把会议精神落到实处。
“是你?刚才,刘专员……”
“你不要说了,刚才的电话我都听到了。”
“那……”
“我去!”
于来山说,调转身子就往回去了。他要赶快回去做一点必要的准备。
二
岳阳宾馆。
洞庭湖区四个地、市的市长、专员,湖区十几个血吸虫病流行的县、市的县长、市长们,以及省、地、血防主管部门的负责同志,聚集在这里。国务院湖区五省血防工作会议的精神,***总书记给这次会议的一封信,李*总理等中央领导同志给会议的题辞,深深地打动了每个与会者的心。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于来山望着窗外数百米处那金碧辉煌的岳阳楼,想起了《岳阳楼记》中的这句名言。他想:范仲淹,一个封建仕大夫尚能忧国忧民,我们共产党的干部,是人民的公仆,难道连一个封建仕大夫都不如?我们一定要实现***的遗愿:消灭血吸虫病!
于来山心里荡起了一层层热浪,不由得想起一个多月前,在县人民代表大会上,人民代表们投票选举自己做县长。这是全县七十多万人对自己的信任,期望自己为全县人民办事!那一张张选票上,跳动着一颗颗对自己的期望和信任的心啦!他又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旧社会,父亲给地主做长工,母亲讨米要饭。解放后,受苦受难的父母,才昂首挺胸走路,扬眉吐气说话。自己才能进学校读书。是人民把自己培养出来的啊!自己要视人民如父母,要带着敬重父母、热爱兄弟姊妹一样的感情去工作。这些年来,他确是这样去做的。有一次,他下乡检查工作,归来的途中,看到一栋茅房里,挤着上十口人。这一家为什么这么多人呢?屋子为什么这样破了不能修一修呢?他请司机停车,一头钻进这破茅房里访问去了。原来,此家姓高,兄弟两人。弟弟是一个三等甲级残废军人。1973年复员后盖了两间房,讨了堂客,生了几个孩子。没有想到,去年一场洪灾,房屋倒塌了,堂客看到一家无处落脚,也就跑了。他领着几个孩子,挤住在哥哥的两间破茅房里。从茅房里出来,于来山的眼睛湿润了,他紧紧地握着那位为国残了肢体的复员军人的手,说:“政府一定帮助你把屋子盖起来!你快去把堂客寻回来吧!”
回到县里,他在干部会议上向大家报告了这位残废军人的遭遇和处境。末了,从衣兜里掏出一百元钱,放到了桌上。接着,从省级机关下来任职锻炼的县委副书记谢军同志,也递过来一百元钱。很快,县里有关部门和一些干部,捐出了4900百元钱,加上区、乡干部们捐出的,共计7000元钱。不久,这位残废军人的屋子盖起来了,跑了的堂客也回来了。
如今,人民推举自己为县长。作为一个七十多万人口的大县的当家人,如何不负全县人民的期望,为大家办几件实事呢?常言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如果连直接残害人民生命的血吸虫都不下大力去消灭,还言什么为民造福呢?
晚上,他翻过来复过去,难以成眠。他翻身下床,想摇醒睡在另一张床上的与自己一同来开会的县血防办主任王秋林。他刚刚走近那张床,王秋林一下就从床上坐起来了。
“老王,还没有睡着?”
“你呢?不也……”
两人对望了一眼,不由会心地笑了。
于是两人面对面坐在床头,认认真真分析起全县的疫情,切切实实研究起灭螺治病的措施来。益阳,历史悠久。早在秦灭楚后,便有县的建制,它地处洞庭湖南面。多少年来,这里的人民深受血吸虫病的危害。多少年来,“华佗无奈小虫何!”致使“千村薛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解放后,翻身了的人民开始对血吸虫进行围剿。早在1956年***就发出了“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的庄严号召;1958年,***又挥笔写下脍炙人口的《送瘟神》,赞扬余江县人民消灭血吸虫病的伟大创举。益阳县人民,响应***的号召,全民动手,消灭传播血吸虫病的钉螺。到七十年代中期,全县垸内有螺面积,只剩下五亩了。八十年代,干部、群众的血防意识一度淡薄了,这个瘟神便疯狂地反扑过来。有螺面积一下蔓延到500多亩。全县濒于死亡边沿的晚期血吸虫病人,猛增到二百多人。近些年,由于疫区干部、群众和血防人员的努力,使有螺面积逐年减少。目前,全县垸内钉螺面积,只有150多亩了。然而,越是啃在后面的骨头,越是难啃呵!
“彻底啃掉这些硬骨头,要多久呢?”
于来山请教王秋林。
“只要领导重视,工作得力,我看有三年差不多了。”
于来山一时没有做声,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你是说,三年实现垸内无螺县,有困难?”
“不!”于来山突然从床沿上站了起来,“太长了!一年,一年怎么样?”
三
几天以后。
中共益阳县委常委扩大会议召开了。到会的除全体县委常委外,还有县人大、县政协的主要负责同志。人员到齐后,县委书记老杨,举目望了望县长、县委副书记于来山,说:“会议是不是开始?”
“老杨,我提议开会之前,大家一起到血防所去看看晚期血吸虫病人。”
“好!”
老杨带头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县血防站离县委大院不远,设在县血防办的院子内。这些全县七十多万人的带头者们,这些全县大政方针的决策者们,走进了这栋小楼。小楼内没有鲜花,没有笑声。几间病房内,十几二十位晚期血吸虫病人,或靠、或躺、或坐在病床上。一个个面色蜡黄,骨瘦如柴,只有肚子很大。当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县委书记、县长来看望大家的时候,当县长、县委书记向他们每人递过去50元钱,一袋水果的时候,这些受病魔摧残的病人,从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到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泪水涮涮地落了下来。
“谢谢政府!谢谢党!”
于来山的眼眶一下就潮湿了。许多人的眼眶也都一下就潮湿了。这是自己的人民!这是多好的人民呵!也许,再过几天,或者十几天,他们中的谁,就将与这个有鲜花、有笑声的世界告别了!霎时,一种沉甸甸的紧迫感、责任感、使命感,像山头一样压到了于来山的心头。他觉得,要拖住一分一秒,尽快把传播这种病魔的钉螺消灭。早一天灭掉这个瘟神,人民的生命就早一天解除威胁。
于来山坐在一个床沿上,同挺着很大一个肚子的小伙子交谈。小伙子叫彭小辉,这年才25岁。为了医治这种病,他把家里所有值一点钱的东西都卖掉了。最后,他含着眼泪劝自己的妻子:“看来,我不行了。我不拖累你,我们办个手续,你另找人家吧。两个孩子,你带一个走。”说得妻子眼泪涟涟。说话间,另一个病人凑了过来。他一脸悲苦地告诉县长:他叫李长庚,今年53岁,父子四人,四条光棍,四个病人,二个晚期。“请政府救救我,救救我们家吧!”
老人的一声呼喊,使于来山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身来,紧紧地握着老人的手。他嘴皮儿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有泪水,在脸腮上无声地流淌……
回到常委会议室,大家都动了感情,于来山对大家说:“过去,封建官僚称人民群众为子民,把人民比做儿子。今天,时代不同了,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人民是我们的父母。试想,如果是我们的父母患了这种病,我们心里不焦急吗?我们还坐得住吗?我们不千方百计去消灭这种害人虫吗?我们一定要带着这种感情,带领群众消灭血吸虫病!”
提交会议讨论的文件的条款,很快就通过了。用于治病灭螺的资金,很快就落实了。县委、县政府当年为群众办的六件实事中,有一条就是一年内基本消灭垸内钉螺,实现垸内无螺县。并明确规定,在疫区从事血防工作满二十年的国家工作人员,解决家属的农转非户口,所有在疫区工作的人员都浮动一级工资。
在县政府召开的乡、镇长会议上,于来山大声立誓发愿:“在全县一年内不消灭垸内钉螺,实现垸内无螺县的目标,我们将无脸见江东父老,那就不是好县长!就不能再做县长!在乡、镇,一年内不消灭本乡、本镇垸内钉螺,就不是好乡长、好镇长,就不能再做乡长、再做镇长!”
就在这次会上,县长与各乡、镇长,签订了血防工作责任状。
四
全县防病灭螺歼灭战的动员大会,定在茈湖口乡乡政府召开。
这里叫桃林村,桃林村不见桃林,却是渠沟交错,三面环水。这些水沟里,长满了钉螺。有人形象地说:“茈湖口乡政府,处在钉螺包围之中。”在乡政府工作的18个国家干部,人人都患过血吸虫病,有的至今还带“虫”在身。
开会的时间到了,该到会的各路兵马,也都到了。坐在大会主席台上的于来山,就是不宣布开会。
台下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了。不知县长还在等待什么,或者……
于来山偏过头去,与副县长文国凡交换了一下眼色,一言不发,从台上走下来。径直走向停在会场外面的灭螺机旁,两人一弓腰,用劲把一百多斤的灭螺机抬起就走,很快,他们抬着灭螺机来到水沟旁。
“嗞——”
灭螺机开动了。冲劲很足,一股后挫力震动着于来山和文国凡的身子。五氯酚钠这种杀灭钉螺的化学药物,喷向废沟中的茅茅草草,喷得沟中水花四溅。大凡杀虫的药物,都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此药尤甚!比什么敌敌畏、六六六,都要刺鼻,都要难闻。操纵这种灭螺机,需十分小心。一不小心,药物喷到自己身上,那就够你受的了。1973年8月的一天,一个灭螺队员,不慎被药物喷身,立即送医院抢救,终因伤势过重,结束了年轻的生命。于来山和文国凡,不顾这一些,端起灭螺机,向包围乡政府的这三面水沟开战了。
尽管药物的气味刺鼻,与会的每一个人,都很快地跟上来了。看着两位县长操机灭螺,一种热辣辣的情感,在各自的心里涌动。
灭螺的动员大会,就这样开始了。
重新返回会场时,大家的心里都很热。文国凡代表县政府,做了《为民解忧愁,竭力送“瘟神”》的动员报告,对全县的灭螺工作,做了周密的安排。末了,于来山站了起来,扫视了大家一眼,说:
“大家回去后,就这么干!”
散会后,于来山、文国凡准备回县里。茈湖口乡的党委书记桂霞生,乡长黄育春前来送行。于来山上车前,喊应桂霞生和黄育青说:“六月十日,我再来!”
领导者的行动,是最有力的动员,是最好的行为导向。桂霞生和黄育春送走于来山和文国凡后,立即召开乡党委会议,研究如何发动全乡人民为保护自己的生命而打好这场灭螺的歼灭战。接着,他们召开了有860多人参加的动员大会,举办了50多人的灭螺骨干培训班,全乡集中力量,打了两次歼灭战。乡长黄育春,一个村一个村进行认真的检查。
六月十日星期天。于来山、文国凡果然来了。
他俩顶着烈日,步行了十多华里,沿着以往钉螺密布的水沟,进行认真的查螺,终于被他们查到了两只。于来山对乡长黄育春说:“***有句名言: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个思想,非常适用于我们灭螺。我们灭一处,要净一处,搞彻底。逐渐缩小包围圈,最后全部消灭!”走时,他说:“过些日子,我再来!”
两个月里,于来山三次到茈湖口乡查螺,茈湖口乡终于成为了无螺乡。
五
省、地有关部门,组织血防专家和血防工作人员,到益阳县的血吸虫病的疫区,进行实地检查,对血防工作进行考核。去年冬天以来,省、地组织的这样的检查和考核,已是第三次了。
这一天,检查团来到了南洞庭湖湖堤下的刘家湖血防站。
“怎么样?经得起查吗?”
检查团中的一个人,笑着问血防站站长刘君和。
这位从部队里转业到血防站工作已十多年的老血防,一下子来了情绪,不由地和检查团的这位同志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怎么个赌法?”
“如果你在我们疫区找到了一只活钉螺,我输你一条白沙烟!”
“好!”
检查当然是极其细致、极其认真的。半天过去,那位同志,检查团的所有同志。都没有发现一只活螺。检查活动快要结束的时候,那位和站长打赌的同志,突然用镊子在水沟中夹上来了一只钉螺,送到刘站长面前:
“好!一条白沙烟拿来!”
刘站长心中不禁一惊,未必这真是一只活钉螺?他不能相信:一年来,这么三番五次地进行围剿,未必还有漏网者?他们对这只螺进行详细鉴定并带回站里检验,证明是一只死螺。这条白沙烟,检查团的那位同志,硬是没有得到。
风一天比一天暖,湖区柳林的枝枝条条上,冒出了鹅黄色的嫩芽。接着,桃林红了,李林白了,又一个春天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