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抵着他一路向东华门方向走去,所到之处,原本寂静的皇宫如同天雷劈打山阿般顷刻间轰动连连,宫人跪成一片,磕头劝阻声不绝于耳。
很快,几位将军带着人马赶到,将她截住。她大喊道:“去给我备快马和银子,快去。”说着象征性的动了动剑。
皇帝性命堪忧,他们不敢不依,只好让人去牵马。鹤儿抵着他继续走,周围的人墙也随之移动。
牵来了马后,鹤儿先用剑逼他上了马,自己也勉强爬了上去坐在他身后,单手把剑架到他咽喉处另一只手拉着缰绳,踢了下马腹:“驾!”
身下的马即刻颠簸起来,她心里顿时感到忽悠一下,第一次驾马时发生的意外在她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内心由于恐惧竟然不可抑制地慌乱起来。
发现剑面抖得厉害,他竟微微侧头对她说道:“抱住朕,你就不会太怕了。”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这语气从哀伤中透出镇定,全然不是一个被挟持者该有的状态。
她不由得心中一悸,努力维持着自己的理智,她告诉自己:这是他的战术,欲除力敌先溃其心。于是她故作没有听见,尽量保持着身体平衡,然而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练马场时他救下她的情景,头脑愈加混乱起来。
两侧宫墙上排满了弓箭手,全部满弓待发,但由于剑锋始终未离开过皇帝的颈部超过半寸,因此并不敢轻举妄动。身后将领边商讨着对策边带着组织军队追着马。
马背上,他平静道:“你是出不去的。”
她一怔,看着冷光逼人的剑锋,良才才道:“我想过,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万箭穿心,但我不后悔。”她的手心已然沁出了汗,滑腻腻的,不由得更加仔细地握紧剑柄。
“究竟,为什么?”他在她面前几乎忘却了自己是一代帝王,情深入骨如琢如磨,而她却一心避之犹恐不及。
“因为我是梅鹤儿。”她语气坚定,不置可否。
他嘴角轻扬,浮现出一丝苦笑:“早知这样,朕就给你换个名字。”如此挥斥方遒的年纪竟也生出“巫山除却,沧海难为”的无可奈何。
“没用的,除非官家为鹤儿换一颗心。”西风中,他绛黑色龙袍伴随着马蹄声凛凛作响,听来却更觉单调。
“……”他不由得叹息,人心是最难捉摸的东西,他虽为皇帝却也束手无策。
“官家知道什么人遗憾最多吗?——将死之人。很多人活着只为在临死前回想一生时不会觉得愧对生命,那么人在活着的时候为何不顺应自己的心?我若为了顾忌别人的目光而压抑自己,也并不会有人感激我,而由此失去的自由和快乐更无人替我惋惜,人都是为自己活的,我只想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罢了。”
他闻言不再言语,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只见一队“人”字大雁缓缓行过头顶的天空,渐飞渐远,最终化作天边几滴墨点。
他再次低下头时已是满目悲凉。大哀也莫过于此,她今日的做为犹如在他的心头钻个深洞,再注入冰水,叫人痛不欲生又寒凉彻骨。她教会了他如何去爱,却又宁死也不愿接受他的爱。
只见他突然出手弹向鹤儿持剑的手腕,动作极快,鹤儿一个恍惚只觉得整条手臂一阵麻痛,宝剑瞬间脱手,摔到青石砖上的响声震耳。
她大惊失色,心里也隐隐痛起来。原来他被自己胁迫只是因为他没想反抗,如今只出一招,自己就惨败无疑。
她不得不思量起挟持皇帝的后果,如今竟发觉“万箭穿心”倒是种最简便的死法……
她自知形式不妙,正欲跳马。就在这时,赵恒侧过身来瞬间便揽上她的腰,手臂一抡。只见鹤儿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身前。
赵恒单手环抱她的腰,另只手拉住缰绳,潇洒一抖:“驾!”马速度加快,颠簸地向着东华门方向奔去。
身后的几位将军,见状都傻了眼,显然百般策划,终是料想不到这样的状况,不过毕竟是身经百战的人物,只是愣了一下,又继续召唤队伍追下去。
鹤儿惊魂未定,心中万分迷茫,转头看他,发现他的表情冷毅,好似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
这时他对上了她的目光,只道:“上次让你独自驾马,朕心中一直懊悔,如今就让朕陪你一次吧。”滟滟日光洒在他英俊的脸上,更衬托出其神色的黯淡悲楚。
她方才一席话让他无从反驳,也许她真的是一只游鹤,注定要天高水阔,不受拘束。而他能给她的只是无尽的囚困与负累,或许他真的是时候放手了。
鹤儿很快就猜到了他做的决定是什么,她本该欣喜若狂,可不知为什么,她此时竟心乱如麻……
他一拉缰绳停在了东华门前,冲着守卫喊道:“准备一辆马车来。”守卫磕头领命。
他又对她道:“朕就不远送了。”她点点头,心中百感交集,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久后,身后几位将军喘着粗气带领队伍赶了上来,赵恒一跃跳下马,对他们道:“传朕旨意:贤妃娘娘无德逆君,故褥其妃位,贬为庶民,即刻发落出宫。”
不料,他们竟然齐刷刷跪到了地上,齐呼:“望官家三思!”其中跪在最前面的将军用力磕了个头说道:“贤妃娘娘忤逆犯上,亵渎龙威,此乃大逆不道,官家如若这般草草了结,日后岂不是为奸佞之人留下把柄。”
赵恒脸色一变:“这是朕的家事,由不得你们来插手!朕心意已决,谁人敢动她分毫,杀无赦!!!”
家事?仅仅两个字,竟如同一颗裹满黄连汁液的药囊爆破在鹤儿的心窝处,酸苦之味慢慢洇开。
“官家,请三思!”他们继续磕着头。
赵恒不再理会,这时他听到身后的马车声,于是对她道:“你走吧!”他的声音几乎低沉得微不可闻,放佛不是说出来的,而是被“不得不”三个字逼出来的。说完他径直向前走去,跪在地上的人群立刻让出一条路。
西风拂过他陡然黯淡的俊容,眼中的热发疯似得想要涌出。大步迈开后他再也没有回头,因为担心自己再多看一眼就再没有勇气这般洒脱了。
身后将军们苦口婆心的规劝声连成一片,可他并不在意。只要她安好,担一次“昏君”的罪名有何不可?
他对美人,总会怀有一颗博爱之心,但此时看来,梅鹤儿是站在那道博爱之门另一面的。
鹤儿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此时突然觉得他的的背影有些莫名的清冷孤寂,不知不觉间她的视线竟然模糊起来。
她本应转身扬长而去,却发现自己根本迈不开步子,脑海中更是千头万绪,无数个场景绕眼而过……
两年时间说短转瞬即逝,说长足以令她从一个彪憨无邪、怀揣小理想的贫家女一步步变成了自己曾经深恶痛绝的那类人,讹言谎语可以心安理得,玩弄手腕足以游刃自如……
恍惚间,她想起了那个把她推进火坑中的人,也是这一切错误的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