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渭水滩头大义存(下)
冬风更加萧瑟了,吹来了渭水的滚滚涛声。远处草滩空旷辽远,清冷孤寂。长长厚厚的草海早已经被打割净尽,枯黄的草根顽强的铺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草毯,为苍黄的土地做出凄凉的装扮和最后的护持,以免呼啸的北风吹走他们最后赖以生存的土地。
自从立冬开始,河滩就只有寥寥无几的渔民。整个渭水草滩已经习惯了冬日的空旷寂凉。
而此时河滩四野,却是人群茫茫,但是却再也没有哄哄嗡嗡的人潮之声,仿佛是无数失魂落魄的梦游人的汇聚。人群只是木然的涌动着,没有激情,没有议论,连村野百姓好看热闹的新鲜感也丝毫没有。
整个刑场内只有猎猎翻飞的黑旗与呼啸的北风,却又使辽远的河滩更显空旷,仿佛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深深幽谷。
一千二百名士兵赤裸上阵,无畏的望着天穹,身后是一千名侩子手。远处老太师甘林,无声的走来,苍老的脸上不带一丝感情,深邃的目光中,却是带着一丝深深的震撼。
他没有想到,这一个举动,居然激起了如此大的民愤,他心中感觉自己可能做出了一生之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那个年轻的君侯,岂能如此罢休,如果他就这样罢休了,他也就不配当大秦的赫赫威名的君侯,毕竟连庞媛如此人物,都死在他的手中!
此时,成喬望着那坦荡荡的士兵们,看着他们眼中的无畏,心中感到一丝悲愤,转而愤怒的抬起被手镣困住的双手,对着甘林怒吼道:“老东西,你看清了,这才是我大秦的天命所在,君子坦荡荡!”
说着成喬虎目含泪,对着那一千余名壮士,猛地屈膝跪倒在地,仰天悲痛大呼:“ 秦国才俊多猛志,忠节大义无贵贱,成喬给各位勇士壮行了……”
对面呼啦一下,一千余名士兵纷纷跪倒,泣不成声,哽咽道:“我等愧对君侯,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成喬听着哭着,头猛地磕在黄草地上,泪水流下,心中寂寂。
随后他猛然抬头,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大声唱道:“来生若得赞英豪,笑尽苍天不负卿……”
一千少壮闻言齐声轰然一笑,大声唱道:“来生若得重负剑,敢笑七雄不丈夫……君侯大义,我等先行一步!”
说着一千少壮对着成喬齐齐叩首!
此时渭水河畔,万千人众屏息了。一百多名老人抬着祭品,拿着乐器,默默走到刑台前跪成一圈,吹起了陶埙竹篪,激越悲伤的歌声顿时传遍刑场:
“壮士壮士大秦天命
忠魂不灭佑我万民
君侯君侯大秦天命
万古不朽丰碑我心”
此时人潮耸动,几百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捧着长龙般的白布涌来,只见白布上,血写着八个大字——民不畏死替天请命!
老人身后,是难以记数的老父和妻子,她们拉着长长的挽绋,顿足长哭,哀声遍野。
他们都是这些士兵的妻子、父亲、母亲,他们来见儿子、丈夫的最后一眼。
此时只见一帮大汉齐齐抬着一千二百座棺材走来,每座棺材上都覆盖着一片黑布,旁边是一束用红绳捆扎的麦穗和一抔装在陶盆中的黄土。
而后数十名身穿红衣的大巫师奔来。他们手中的木剑指向苍茫天空,长声嘶喊着代代相传的招魂古调:
“壮士归来兮--,恋我禾谷--!魂魄何去兮--,卧我黄土--!”
这是老秦人安葬战死沙场的勇士时招魂专用的词调。今日听在成喬耳中竟是分外凄厉壮烈。
此时,浩浩荡荡的男女老幼,纷拥而至,他们不断愤怒的高喊:“太后枉杀勇士,加罪功臣,天理何存!”
“老秦人请命,讨回公道!”
“秦不容功臣,反出秦国去!”
“秦不容勇士,杀出秦国去!”
此时魏辙等老臣也纷纷赶来,只见他们跪在君侯身后,低下了他们高傲的头颅。
须发灰白的太尉尉撩捧起了一卷竹简,高声宣读起来:
呜呼!哭我君侯,万古强臣。昭昭大德,磐磐大才。领兵杀敌,保我国土。王后误国,馋信宦官。刑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君侯一去,河西易手,国耻忧伤,千载难铭。
呜呼哀哉!君侯蒙冤,天地混沌。哭我勇士,何堪我心?天地同悲,人神共愤……
倏忽之间,天空乌云密布,响起了雷霆。
冬雷夏雪,天下奇冤!
顿时无数老秦人,愤怒仰天大呼:“冬雷夏雪,千古奇冤喲……”
成喬抬头望天,眼中透出一丝无奈。就算如此,这千人也必须死,他们不死,如何激起民愤,如何能遏制嫪毐嚣张气焰。
吕不韦知道这点,所以他没有阻止,嬴政知道这点,所以他也没有现身出面阻止嫪毐的行动。他们要的就是要利用这一千条人命,换取政治手腕!
君王不仁,众生为刍狗,君王无情,天下却可得安宁!
嬴政不愧是千古一帝秦始皇,他的无情,成喬第一次感受得如此深刻,简直痛彻心扉!
甘林此时一笑,声嘶力竭:“行--刑!”
骤然间天地迸裂,天空中炸雷滚滚,暴雪白茫茫连天涌下!
那千名壮士,脸带平静,既没有喊冤,也没有哭泣,他只是平静的望着他们的君侯,看着他们的君侯哭泣,想要牢牢记住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用奇谋拯救了大秦,是他教会了他们做人的道理,也是他,让他们懂得了大义。
此时一千名侩子手吼叫连连,奋力挥刀,顿时厚厚的雪地撒下了猩红的热血。
冬雷炸响,一道电光裂破长空,接着一声巨响,骤然间,哀鸿遍野,刑场陷入茫茫雪雾之中……
一时间,整个渭水刑场,凄惨的哭嚎,无尽的叹息,嘈杂错错,混杂了成喬的视听,泪花也模糊了他的双眼。
远处魏姬一袭白裙,伫立人群之中,望着那个悲愤的君侯,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感觉:原来他也有无助的时候,原来他并不是万能的,……尽管他是大秦威名赫赫的王侯……
此时咸阳王宫,秦王嬴政抬头仰望天穹,他已经这样一动不动的站了一个时辰。远处王宫内河中碧绿明亮的波涛已经变得金黄幽暗了,风中的冷意已经消退,远处那暮色苍茫的秦川竟有凉如秋水的萧瑟寒气。
而这一切,十八岁的年轻君主都没有察觉,他只是遥遥望着已经淹没在暮色中的东方远山,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那一千勇士的死,他本来可以出面拯救,但是这样一来,就不能激起民怨,不能激起大臣们对嫪毐以及世族的仇恨。
他必须利用这些,才能打击母后与嫪毐的气焰……可是如今事情已经按照他理想的计划进行,可他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宽慰,反倒被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折磨得寝食难安。
只要他一想到母亲那透漏虚伪的笑容与冷漠的眼神,他心中就象刀钻般难过。
“王兄,你一定懂寡人的吧,因为你是寡人的王兄!”
此时赵高匆匆跑来,手中捧着一把金黄的佩剑,正是成喬被缴械的轩辕剑。
“王上,奴找来了长安侯的佩剑!”
嬴政看着那金光闪闪的佩剑,轻轻的拂过,良久一叹:“今夜你安排一下,寡人要偷偷出城,去郊野的陵园,看看王兄……顺便……也把这把剑给王兄送去,大秦的君侯怎能没有了自己手中的剑!”
赵高一听,疑惑的问道:“可是陛下,君侯他已经见龙卸甲了啊!”说着赵高想到了什么,急忙闭嘴!
嬴政眼中一缕寒芒闪过,随后冷笑道:“王兄既然能见龙卸甲,也能启剑穿甲,寡人说能,就一定能,没有人可以质疑寡人的话!”
赵高闻言,急忙颔首,脸上露出谄媚的笑意:“王上说的是,王上是胜过尧舜禹汤的千古明君……长安侯就是伊尹、范蠡、商鞅这样的贤臣!王上你与君侯双剑合璧,定能一统六国!”
嬴政听闻,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缓缓说道:“商鞅、范蠡吗?……这等人岂能与王兄相提并论!”
赵高心中一听,急忙附和,心中却暗道伴君如伴虎,这长安侯打了胜仗之时,王上还在担心长安侯权力过重,怕他恃权傲主,有不臣之心……怎么现在长安侯失去了兵权,王上反倒想给长安侯大大的权力了呢……真是君威莫测!
此时渭水刑场,成喬仿佛失去全身的力气,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缓缓站起,对着身后一众大臣挥了挥手,便转身向渭水边那座孤独的茅屋走去。
众人急忙分开一条道路,只见无边的空旷,无边的荒莽,无边的孤寂。只有一个少年君侯踽踽独行,漫无目标地徜徉在白雪苍茫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