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半年私塾,我还上过四年半小学,换了三个学校。这事和民族命运有关。
1936年,我进了一家私立小学。上了一年,学会写“人、手、足、刀、尺”,学会唱“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日本向卢沟桥开了炮,逃难到了山东老家。从山东回来,天津火车站上已经挂了太阳旗,造币厂门口也站了日本兵。半夜三更中国警察领着端刺刀的日本大兵查户口。我上的学校关门了,我又进了个新学校,还是私立。
新学校是平房小院。有三间北屋,三间西屋。北屋住着校长一家。西屋两明一暗。明间一二年级。暗间是三四年级。没有高小。
校长戴银丝眼镜,穿“协和服”,打学生比私塾里还狠。有两位先生(那时私塾里称老师,学校里才称呼先生)。王先生教音乐、国语;李先生教算术、劳作。两个年级在同一教室穿插上课。一年级上国语二年级就练“书法”,描红模子“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二年级上算术一年级就做“劳作”,用马粪纸做手枪。两班一块上音乐课,王先生按着风琴教唱歌:“中国国民志气宏,戴月披星去务农,犁尽世界不平地,汗水浇得五谷丰,自由平等,革命成功,人情进化,世界大同……”刚唱到这儿校长急忙进来拦住说:“我说王先生,你老是要砸我吃饭的家伙呀!小日本宪兵队在门口巡逻呢,快换这个,快换这个。”校长掏出张新民会发的歌儿,那上边印的是“旭日照东亚,东亚协和是一家……”王先生看了一眼说:“这个我还没练会呢。先唱个不犯忌的总行吧?长城外,古道边……”
体育课全校一块上。由校长教形意拳,一二年级学“蹦,劈,专,炮,横”,三四年级学“连环,八式”。校长在“道门”,观音菩萨生日,“公所”念经作法事,校长就叫学生到佛堂前表演形意拳。打拳前严厉交代:“舌头舔着上膛啊!不然菩萨看不见,就白练了。”
校长的老丈人在南墙根搭了小棚作小买卖,除了卖铅笔纸张还卖烧饼果子。校长订下校规:学生一律不准买校外的早点。每天早晨派两个学生值日,在校门口检查学生书包,发现偷带外买的早点,一律没收。
没多久,宣布过去的国语书作废,“人、口、足、刀、尺”改为伪教育局新编的“太阳红、太阳亮,太阳出来明光光”。王先生就一边教一边骂:“嘛玩意儿!”接着“宣抚班”、“新民会”来学校训话了,他们在台上讲“日中提携”,孩子们在台下说:“日本人给中国提鞋?提鞋也不要他!”为了不受汉奸教育,叫家长送我进了教会学校。教会学校设施好,教师的素质高,制度也正规得多,更不用敌伪奴化教材,“新民会”也不来捣乱。只是要听牧师布道,作弥撒,过圣诞节。
1941年12月8日,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占领天津租界,教会学校改为伪“市立学校”。我没上几天就随家回到了祖籍山东,从此结束了小学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