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见《解放日报》发表舒乙兄文章,谈庆祝回归5周年,“中国现代文学馆”香港举办展览。展出三个书房的佳话。“文学馆”是由巴金先生发起并捐赠自己的稿费启动,经***同志批准,政府资助承建的。收藏大量珍贵资料。“作家书房”就是一项。展览举办时我恰在香港。碰巧这三间书房原址我都曾到访过。就回忆起一些往事。
且说端木的这间。1949年冬,端木刚由香港到北京时住在文化部招待所。1950年春北京市文联成立,端木被任命为创作部长,搬进“霞公府5号”北京文联。这个日式楼房是沦陷时期日商“清水组”的公司。三层以下是办公室,四层是宿舍。东西一条通道,两侧对列房间,房间都一般大,不到10平方米。我和后来任全国文联副主席的罗杨两人住一间,两床之间刚能走过一人,没地方放桌子。端木是名家兼部长,独居一室,就有书桌和座椅。靠墙还有固定的书架。那桌椅的摆法和今天展出的相似。但要拥挤杂乱得多。桌椅之外,地上还摆了个旧货摊上买的瓷缸,缸中泡着棵半枯的树枝。他说这是“水柳”,叶子长满后很好看。只可惜从没见它长满过叶子。墙上还挂着他自己写的字幅(当时他在练写篆书)和旧货摊收来的画,有次他把旧画取下换上一幅朋友画的“红牡丹”。上边有端木自己题的款,说“洛阳有名花白牡丹。美得举世无双……”(大意,原文已忘)。我看后坦直地说:“我看这画不如你原来挂的旧画好,你郑重挂上,是为了尊重作者吧?”他说:“人家特意画了送我,我当然要郑重挂上。”我说:“既是朋友就该实话实说,你这题词夸得过分点了吧?”他笑笑说:“你没看懂。再瞧瞧,我夸奖的白牡丹呀,他画的是红牡丹……”
屋子小无法待客。来访的人也不多。唯一常来找他的就是吴祖光。那时端木单身,祖光也是独行侠。他有空就骑辆从香港带回来、被北京人视为高档品的凤头自行车来找端木,一聊就是半天,我就是在端木屋里认识的祖光,后来同时当了右派,重新出土后,我的小说《那五》发表后,祖光头一个写文章给我鼓劲,此乃后话。
端木在这间书房中写过几篇作品,很少被人谈到。其实这几篇东西反映了新中国成立初期端木的创作心态。他从香港回来满腔热情要写作,但以当时的文坛气候,他感到写他熟悉题材却与现实不搭界,写工农兵又缺乏生活。于是他就放弃小说,与文联的编辑,多尔衮王爷嫡系后人金寄水合写了京剧本《戚继光斩子》,为反对武装日本、解放台湾鼓劲;接着又配合宣传《婚姻法》,把赵树理小说《罗汉钱》改编成了评剧本。另外,他还边读边写,写下了厚厚一本《红楼梦札记》。其文并未发表。但在“批判红楼梦研究”学习时,他曾以此为据写一两篇评论。他后来写《曹雪芹》,我相信这材料起了不小作用。
20世纪50年代中,北京文联搬家到北京西城六部口,端木的房子大了点,但桌椅笔砚还是原套,书房格局保持原状,仍同样的乱。不久我成为右派离开北京。“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趁回京探亲机会,混在看大字报的“革命群众”中溜进文联楼内打探熟人消息。刚进门就看到一个戴着白袖标的驼背老人弯着身子扫楼道。人来人往从他身边走过,他既不抬头也无反应。一看正是端木。便走近他身边,故意轻轻咳了一声。他歪着头轻轻扫了我一眼。先是一愣,和我对视了有两秒钟,马上又低下头继续扫地,脸对着地面自语般小声说:“还不快走,叫人发现想走就走不了啦!”然后头也不回匆匆走到楼后去了。我带着一心酸楚离开,一走又是10年。70年代末作为“出土文物”又回到北京文坛,我和林斤澜一起去看他。这时他老夫妻还挤在“虎坊桥”一间小屋中,所有的书籍、稿件都像垃圾样堆在过道,像是难民营模样。又过数年,***领导拨乱反正,取得了很大成绩,中国文化界这才起死回生,开始欣欣向荣。北京文联建成了和平门里这套高级住宅。端木搬进新屋,又有了书房。但经过数十年变迁,端木书房竟并没变其基本格局。最根本的变化是有了太太打扫收拾,不再杂乱而整洁舒适,如现在展出的这样,像个名家书房了。
90年代作协召开代表大会,香港曾敏之、刘以鬯、潘耀明等作家来京,我带路去看望端木,大家就在这书房里喝茶聊天的。那天端木刚刚拔了牙,指着自己的嘴说:“几年没见,看看,我已成了‘无齿(耻)之徒’了。”那竟成了最后一次见面。
在香港图书馆看到他这间“书房”,真是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