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在床上。
陈明明的暴怒戛然而止。
她睡死了。嘴巴张开,呼呼作响。一条圆滚滚的胳膊伸到被外。她结实,浑身圆碌碌,像一颗浑圆沉实的炮弹,永远充满旺盛的活力。她的五官很端正秀丽,在青峰山的女人中,她首屈一指了。奇怪的是无人发现她的美丽。数说起青峰山的美女来,人们数来数去,总数不上她。陈明明大惑不解。过了许久,他才悟出了原因。原来,慕洁眉宇之间流荡的那股粗俗野泼降低了她的容貌的价值,撒野不羁的气性又把她原有的美丽糟蹋殆尽了。人人都说她厉害。其实,只有陈明明才知道她的内弱,她的驯服,她的善良。
陈明明站在床前,端详着妻子。他因为自己刚才无端的嫉火,内心充满了对妻子的怜悯。他把妻子的手臂轻轻塞进被窝里,揿灭了床头灯,转身出了卧室。
他在小物架上找到保心安,在鼻翼、喉部、太阳穴处轻轻擦了好一会,浓烈的薄荷味令他全身舒畅。他坐下来,点上烟,悠悠地吸着,享受这睡前最后的一支烟。
每个家庭都是女人的标签,准确无误地显示着女主人的勤懒优劣。全电站就数他这个家最舒服,最雅致,一望而知这里拥有第一流的主妇。慕洁的手很巧,就跟所有的潮汕姑娘那样。她把他读过的旧杂志翻出来,卷成一条条纸管,涂上鲜艳的颜料,剪作一段段,穿织成有各种图案的门帘窗帘。最绝的是卧室那一幅门帘,竟织出了几根箭竹,地上坐了两只愣头愣脑的大熊猫,捧着竹子傻乎乎地噬咬。那憨态,活灵活现。这套光滑的水泥地板、雪白的墙壁的两房一厅,到处挂着她卷制的纸帘,铺着她勾织的通花,玻璃花瓶插着的也是她用碎彩绢制成的花儿朵儿。屋里没有灰尘杂物,菜园没有一根残枝败叶。到处整整齐齐,舒舒服服。慕洁也很会烹调,转眼工夫就能把饭菜做得十分可口。最最难得的是她居然像酒鬼酗酒般迷上了洗衣服。圆滚滚的手臂泡在水里,嚓嚓嚓,柔韧,有节奏,那种惬意自得,连你也感到了享受。他什么也不用管,一切自有她安排。他像国王一般活着。
陈明明呼地喷出一口烟,通体泛着轻飘。他的嘴角闪过一丝嘲讽的微笑。他笑自己。刚才,零点一到,邓志远走进控制室,身后跟着捅进几名助手。邓志远向他伸出手,他却苦着脸,眼也不抬,很随便地把手送过去让他握了握。他自己可没有用力,手一碰立刻松开。他觉得这个交接班的惯例拖了他的时间。他急急往外走。他的助手还未出厂房,他已经蹬上单车,箭似的冲上厂房前的坡道。他忘命地飞驰,为的就是赶回来惩处他的第一流主妇!
陈明明又呼地悠长地喷出第二口烟。他轻蔑自己了。慕洁曾经为他表现了一个女人最大的豪勇侠义。前年,鬼知道呢,他和她在枫树林的密事被人觉察了。车间书记找他,要他晚上去谈话。他是真慌了,主要觉着心虚丢丑。“我去!”慕洁对他说,“女人没脸就没脸。男人可要顶门立户,要在外面做人。”
她果然去了。
“是我勾引他。是我倒在他身上。是我拉他的手……”她举起双手,做了个拉到胸前的动作。
车间书、记慌忙低头摆手:“得,得,你走,你走。”
她走到门边,回过头来:
“我们就要结婚了。跟未婚妻困觉不犯法。他没犯法……”
陈明明站起来,揿灭了烟头。
他钻进被窝,把慕洁轻轻拥在怀里,在她的脸颊、鼻尖上连连亲吻。
慕洁醒了。她慵懒不堪,眼睛不睁,喃喃咕噜道:“睡吧,睡吧。”一边转过身去。
陈明明把她扳过来。
“睡了半夜还不够!打电话回来也不知道。”
慕洁这回真醒了。“电话?什么时候?”
“十一点吧。想叫你拿保心安来。”
“我到廖师傅家看电视了。”
“什么?”
陈明明猛地从枕头上抬起来,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的眼睛,满腔的热情霎时消退得无影无踪。
慕洁也慌了,缩着身子,怯怯地盯着他。
“你根本没去!我去过电话。”
“吓死人了!”慕洁白他一眼,突然神气起采,“以为是什么呢?说这个!我是要到廖师傅家去的。路上碰到小兰,她要我教她穿纸帘,就跟她走了。人家睡得矇矇眬眬,鬼知道你说什么!”
陈明明的目光柔和了,又躺了下来。他也不明白自己的嫉火何以一再乱蹿。
慕洁嘟着嘴闭了一会眼,在被下碰碰他:“听说厂长真被薛妹勾上了。我今晚可听了大新闻。”她神态露着明显的讨好。
陈明明仰脸躺着,不作声。
“就是去年。他不是从外面回来就当了主任么?一上任他不是到水文站雨量点跑了一圈么?到了桃花就出戏了。当晚他就,嘻嘻,后来,眼看纸包不住火了,就拿生草药打了。”
陈明明一动不动。
慕洁奇怪了。往日她一说厂长和薛妹怎么,他就沉着脸啐她:“胡说!大田我还不知道?”她也就顶他:“知道,知道,知道个屁!他是男人。男人就喜欢追女人!”这次他倒不吭声。慕洁斜他一眼,又说:
“别人冤枉她,我还会冤枉她?在海南岛,那个广州仔就死在她身上。她吓傻了,从林段跑回来,对着人狂叫,全身光秃秃,大腿上还沾着一片……我亲眼见的。”
明明还是不动不响。
慕洁真不明白丈夫心里在想什么。她瞟他一眼,住了嘴,翻翻身背过脸去。她不知道,丈夫其实在听着她,句句入耳。丈夫在想着今晚林大田跟薛妹通话时的情状。他那古怪的情绪又涵了上来。他又莫名其妙地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