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知为什么，林大田突然缩了回去。他女人阿好默默翻过身去，将脸转向墙壁。林大田感到了她的背脊弓向着他，知道她的失望。他自己也很沮丧。

他大约有一个月没回家了，连过旧历年也没回来。昨天入黑他才进村，远亲近邻闻知他回来，都跑来天南海北地阿扯谈。阿好替家婆泼了洗脚水，把女儿小芳儿子阿牛牯哄回房去，自家坐在角落里，让煤油灯的暗影挡着她，静静听自家的男人跟别的男人说话。她自始至终没有搭一句话，只是听得好笑时跟着众人无声地笑笑。林大田像所有山野村夫一样，在人前不会对自家的女人特别留神。但他时时感到了他女人的存在，甚至感到了她的渴念。当人们散去时，他便迅速将自己和女人关在小土房里。跟每次归来的第一夜一样，他总是患饥渴症似的操之过急，而女人也总是来不及反应就完事。今夜他打算再消消停停地弥补前愆，却想不到自己突然地觉着兴味索然而临阵退缩了。小土房很黑，小小的木框方窗泻进来的是一片无尽的幽暗。油灯只剩豆粒一点莹莹的火星，仅仅能勾勒出小土房里所有的物具和他们夫妇的轮廓。房里弥漫着泥土和生石灰的混合味。墙上黄褐色的没经烧烤的泥砖，凹凹凸凸，缝隙里还夹着草屑稻秆，布满尘埃和蛛网。泥地黑糊糊的，蒙着油泥，墙角里堆放着未开封的彩色电视机和电冰箱，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名牌货。另一端的墙角却莫名其妙地撒着一摊石灰。老式粗糙的木头大床，当中深深凹了下去，躺进去像进了船舱。也不知是因了这屋，还是因了这床，林大田当时的心境并不好，又出现了刚从国外归来时那种古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周围是这样的寂静，隔壁房里没有丁点声响，老母亲，儿子阿牛牯，女儿小芳，一定睡着了。这样的幽暗，身边躺着的又是自己的女人。慢慢，那古怪的思绪消退了，他终于转向了妻子。偏偏，他向她靠近时，碰着了她硬邦邦的瘦骨头，仿佛一点儿肉也没有。他缩了一下，最后仅剩的一丝儿热情冰释净尽，心底同时翻起了一层近乎厌恶的情绪。他为自己的举动大吃一惊，士兵临阵脱逃，是要受到军法严厉惩治的，而他在妻子面前临阵退缩了，他顿然产生了一种负罪感，然而一切已无法挽回，他半是失望半是沮丧地转过身去了。

她也跟着转过身去，骨突的脊背就弓向着他。

他有些过意不去，很想说点什么，终没有说。他不知说什么好。渐渐地，他睡着了。

睡梦中，他却经历了甜蜜的欢乐与快感。醒来后他又大吃一惊，因为梦中给他以欢快的不是妻子，而是另一个女人，一个似是朦胧却又清晰的乳房高高耸着的女人，可毕竟又弄不清这梦中的女人是谁。起床后，他像偷吃鱼腥的馋猫怕被主人发现似的有点心慌意乱，偷偷打量妻子，似乎要探究妻子是否发现了他的秘密。妻子很坦然，近乎麻木，一如平常地一边扣衣衫，一边趿上硬底塑料拖鞋，然后走了出去，到屋后抱柴禾准备升火做饭去了。

仿佛是对他梦中越轨的发疯实行惩戒，也仿佛是上苍对他的临阵退缩实施报复，突然地，他必须离开林家湾，回青峰山去。他来不及再跟他妻子温存，就悻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