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时候,他梦中搂抱的女人正为心爱的姆姆心焦如焚。
姆姆不肯吃饭,恹恹地趴在那里,不时地哼唧,嘴角涎着唾液,毛茸茸的尾巴无力地垂了下来,失去了往日的天真与活泼。
薛妹一只脚跪地,把它翻过来倒过去,扳它的嘴捋它的毛。
姆姆不能病,绝不能病。薛妹不住地想,心慌意乱。每夜凌晨两点,她都要准时到江边去,由姆姆护卫。这里虽然绝无人迹,但薛妹不能没有姆姆。
姆姆顺从地任由薛妹摆弄,浑身软绵绵,一有机会那头就立刻耷拉下去,伏在两只扭抱在一起的前爪上。它身上没有外伤,口腔也没有病兆。
“哪里不舒服?你说,说呀……”
薛妹真慌了,连连推搡着姆姆。
姆姆白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睛,嘴角又涎出了津津的唾液。姆姆的嘴脸很凶残,身躯也极像狼,但它慈爱无比。它同所有的雌类动物一样具有可怕的母爱,那爱是不顾一切的。当它为了爱不顾一切的时候,它确实是凶残的。这也是薛妹同它寸步不离的原因。有了姆姆,她才敢孤身一人到这渺无人烟的地方来。
薛妹猛然想起姆姆几天没吃肉。她大约有十天没去墟市了。她不能常去,来回一趟要大半天。而她每天的时间要作四等分,在每一份的规定时间内她必须到江边去。不然,那水情就会失误,青峰山电站就要拿她是问,尤其是林大田,那个出过洋的村夫。想到这位出洋村夫,薛妹独自笑了笑,神情立刻带出了冷嘲。
“你饿了,怎么不早说,不早说?”
薛妹大声嚷嚷,拍着姆姆毛茸茸的脸颊,心里倒轻松了。她站起来,转身向厨房走去,那裙裾很好看地旋了起来,如亭亭荷叶。
薛妹的体态确实非常美丽,丰盈而匀称。虽然她穿着雪白的兔毛衫,外罩天鹅绒背心褛裙,那饱满茁实的胸脯依然在衣饰的层层包裹下触目地耸突着,幻着迷人的曲线。她很快又从厨房跑了出来,手里提了一只竹篮。
姆姆立刻从地上爬起来。
“你不要去!”薛妹说。
姆姆含混不清地嗯嗯几声,在原地兜了几圈,嗅着地而慢慢踱出院门。
薛妹没有再制止它。她诸熟这人言狗语的对话。刚才姆姆在跟她讨价还价,而且由它一口讲定了。薛妹一只脚跨出院门,回身扫一眼这宽敞空落的院落,锁了门,追着姆姆向江边走去。
太阳完全转到大锅山的顶上,柔弱的阳光把苍翠的山峰抹上一层金色。阳光照不到的山麓绿幽幽的呈着可怕的幽深和神秘。周围全是山,远山近山,除了山还是山。方圆几里没有人家。这是邻省南端一个被山峦封锁,为江水隔绝了的一人世界。薛妹总觉得这里的山跟青峰山是连成一气的。因为她从青峰山到这里,几百里尽是山路,山峦接着山峦,从未间断过。
桃花江就在山峦之间流过。这是一条小小的江河,跟所有南方河流一样清澈温柔灵秀。薛妹怎么也想不到,汇成浩大的青峰山水库的源头竟是这么一道不起眼的藏在深山里的小溪流。现在正是枯水期,河面狭窄,靠近两岸的河床露了出来,一片沙砾。河水就在当中的河床缓缓流淌。
薛妹沿着上游走去。在水势低凹处顺着出石围着一个浅水湾。水从上游流过来,又从水湾的两个出口流出去。水湾底部埋设了电网。这便是薛妹专用的打鱼场。
薛妹把竹篮丢到一块岩石上,便去扛铁网。她把铁网堵上出口,回头对姆姆嘘了一声。姆姆乖乖后退两步,在水边一块岩石旁伏了下来。
薛妹打上电源开关,也退回姆姆身旁。
她蹲下来,手伸到姆姆长长的浓密的毛里,一下一下捋着,眼里露出的竟是她少有的忧伤。
姆姆跟她四年了。父亲托人把姆姆带来时,它还是一只浑身长满短短茸毛的小狗。姆姆的母亲是狗与狼的混血儿,这是父亲在信上说的。薛妹离开父亲,离开她那个到处流浪的家已经十几年了。家里发生的一切,只能从信中获悉了。父亲带着母亲,姐姐和弟弟,依然随着工程队浪迹天涯海角。这几年,他们在西部一个深山密林里驻扎了下来,在那儿建造一座比青峰山大两倍的水电站。据说那密林里有狼。一天,他们家养的母狗失踪了。过了许久,它又回来了,还带回一只小狗。小狗很像母狗,又全然不像母狗,竟像狼。人人都说小狗是狼种,不能留。父亲几次偷杀终不得手,母狗护卫得很严,凶狠得发疯。后来。小狗长大,也生了一窝小狗,其中一只特别漂亮,毛色黑里夹黄,四条腿很健美,小脚踩精细精细,他们给它起了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姆姆。姆姆自小跟了薛妹。那时薛妹在青峰山大坝顶观测水情。别人下班了便下坝回到谷底的生活区去,只有薛妹独自住在坝顶。她喜欢离群索居,独独恋伴着姆姆。姆姆承袭了前辈可怕的母性狼性,有它护卫真比保镖还可靠。在青峰山,姆姆就跟薛妹形影不离。到了夏天,薛妹推出小艇,姆姆就一步跳上艇去。艇划到水库中心,薛妹才跃入水中畅游。姆姆便凛凛然挺立艇头,炯炯地注视着女主人。女主人偶然性起,会胡乱泼它一身水。它耸耸身一抖,回报女主人一脸的水珠。女主人便咯咯咯地大笑。薛妹当然作梦也想不到,她每次穿了尼龙泳衣到水库来,大坝顶会有一架高倍望远镜对着她,镜片后面是一对对贪婪却又怯懦的眼睛……
薛妹把姆姆轻轻一拍,自己跳起来关了电源。她走上窄窄的堤围,在出口处蹲下来,把手探进水里。铁网网眼里涌聚了一堆叫不出名字的大鱼小鱼。它们被电流击得昏头昏脑。她摸出一条,就向姆姆丢过来。姆姆尖着嘴叼了,放到竹篮去。
篮子满了。
姆姆叼了竹篮往回走。
“嘘!”
薛妹叫住它,从它嘴里拿过竹篮,自己提着。
薛妹在厨房快手快脚劏鱼煎鱼,香香地拌上饭。
姆姆大口大口吞咽,一边不住得意地哼哼。
薛妹笑了。笑声与姆姆的哼哼声交响成奇特的二重奏。
她忽然想起什么。她快步走出院去,对着傍山的那条小路眺望。路上无人。黄土小路弯弯曲曲凹凹凸凸,在斜阳下泛着白。薛妹望着小路的尽头。尽头是一个山坡,小路就顺着山坡绕到坡那边去了。她希望从坡后转出个人来。然而终于什么也没有。她到这里快一年了,小路从来就是孤寂地躺在那里,晴天在阳光下泛着白,雨天在泥水中稀烂不堪。小路就是这样单调地刻板地变换着,却从未有过人影,除了她自己。她无法想像路上有个人走着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她信心十足地相信奇迹会出现,说不定现在——或者是下一秒钟,坡后就会转出一个人来。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姐姐来信说这几天她要来看她。
然而姐姐没有出现。当薛妹从小路折回时,她的兴致信心已经一丝全无。黄土路是那样荒凉冷僻,根本不用指望会有人到。她在心里埋怨姐姐;她不该拒绝她去墟市接她的车。怎么会连自己哪天到都不知道呢?可见姐姐糊涂。她不知道,自从那天她在信纸上画满了箭头路标九曲十三弯的给姐姐寄去,她便开始了等待。姐姐当然不知道等待是什么滋味,尤其是在这种地方等待。“还不如不来!”薛妹开始发脾气诅咒姐姐了。她自己也暗暗吃惊:她变得喜怒无常了。
太阳在大锅山沉了下去,四周骤然暗了下来。夜色深沉而凝重,风也吹起来了,冷冷的。
薛妹正要回房加衣服,走廊尽头传过来一阵电话铃声。薛妹急忙向走廊尽头走去。走廊很长,并排着七间房子。
薛妹一下听出是林大田。
“噢,是厂长。”
也不知为什么,薛妹明明笑着,心里很快活,可话一出口却带着冷冷的嘲讽。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冷言冷语地刺激厂长。林大田本来是他们水工车间的主任,上两月才提为厂长。她挖苦他当然不是因为高升。
林大田倒一本正经。他在电话里告诉她,青峰山水库开始进水了,问她桃花怎么样。
“流量大了一点点。不多,一点点。”薛妹脱口说了一个数。
林大田又说了很多,大意是桃花水文站位处水库的源头,桃花江水涨水落,青峰山完全跟着,时差不过十几小时。他们控制水库水位就靠她的情报了,要她当心等等。
薛妹微微侧着头,仰望着天花板——那儿有一只蜘蛛拖着一根细丝,一坠一坠的上上落落。她同时留神听着耳机里的每一句话。她没有插嘴打断他。她喜欢听他说话,喜欢他低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
直到他说完了,薛妹才开口:“是,厂长。”声气中仍带着冷嘲,还有戏谑,“你说过一百次了。”
他吃吃地笑,透着沙哑。
“你知道,我需要你的数据。我依靠你呢。”他说。
薛妹听出他语调中明显的亲切。他说的也是千真万确。他确实在靠她。桃花江的水情对青峰山太重要了。她心头荡过一种类似甜蜜也似庄严的感觉。“我知道。”她轻声答道,这回可没有一点挖苦嘲讽的味道。
他沉吟着,好一会才说:“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笑笑。“你一个人小心点。春天来了,要防蛇。屋前屋后洒上石灰,半夜去江边要穿高筒水靴。你那里有石灰吗?”
薛妹不作声。她的脸色已变得很难看。她觉得胸口压憋得难受。她艰难地透过口气,喘着深呼吸。
林大田似乎感到有什么不对路,在那边忙喊过来:
“薛妹,怎么了?你怎么了?”
薛妹的脸色这时泛着苍白。她软弱无力地应道:“没什么,我没什么。”
“我刚才说到蛇……”
“别再说了!”薛妹突然狂怒,“以后也不要再说!”
厂长显然莫名其妙,或者也在震怒。耳机传过的是无声的沉默。
薛妹平静下来。她对着那只吊在半空的蜘蛛眨眨眼,将涌上来的泪水抑住了。她感到自己一下虚弱了许多。她几乎是有气无力地嗫嚅道:
“对不起,厂长。我不舒服。我是不是有点喜怒无常?我……”
恰恰这时,耳机突然传过来连续的爆炸声。电话啪地断了。
薛妹对着话筒大叫:“厂长!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