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
几年前,一位前辈学者赐我一册她的文集。拜读以后,一直想写一点观感,但几次都没有写成。对她文章的观点我极其佩服,但我觉得一般地说些赞扬的话是不够的。既然要写,就得分析一点文字以外的原因。否则,读者自己难道看不懂吗?
对她之所以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我当时只想到了两点原因:一是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一是本身的学术根基和文采。但我觉得具备这两方面条件的人并非个别,却未必能达到那样的境界。后来我读到她尊人的传记,了解了她的家庭背景,才明白了这第三点原因——优越而严格的家庭教育所造就的人格和气质,而这恰恰是一般人很难具备的,又几乎不可能在成年后再得到弥补。
在这三项条件中,最后一项是可遇不可求的,但另两项却可以通过个人的努力来获得。特别是社会责任感,完全取决于自己的态度。在当代,有一定学术根基和文采的人并不少,难能可贵的就是社会责任感。
去年我才与陆春祥兄有第一次接触,那是他为杭州的一个论坛与我联系,邀我去参加研讨会。就好些社会话题,我们相谈甚欢,他还赠我一本《新世说》的杂文集。因为我平时也应报刊之约写一些时评杂文,免不了被一些选本收录,有时与春祥兄(或署名陆布衣)的作品同在一册,实际已有文缘。
两个月前他给我发来邮件,希望我为他的新书《病了的字母》作序,一时颇感意外。待我看了他书的目录和其中的几篇后,就不再犹豫,开始思考该怎么写。我对春祥兄个人的经历和家庭背景基本不了解,自然无法谈这一因素,但看他的文章,完全可以体会另两方面的原因。而透过这些文字,相信读者们也能体会到他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2007年,我在出版了《葛剑雄说史——中国历史的十六个片段》后,有记者问我历史普及读物的通病是什么?一本优秀的历史普及读物应具备哪些条件?我是这样回答的:现在的普及类书往往有两方面缺点。一,还是不普及,文章写的太刻板,没有情节,没有吸引力,所以普及不了;二,有的文字上写得很好,人家也爱看,但又脱离了历史,学术上不够标准。我理想中的普及读物是这样的:一严格遵守历史,不胡编乱造,不随便联想;二能让大家读得下去,爱读。这两个条件都符合了,普及效果就比较好了。我觉得杂文其实也是一样的。扳着脸训人,说的是“普通话”,讲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人家是不会看的。春祥兄的文章,单从目录上就可看出,或谐或庄,涉及范围广,可以说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吃喝拉撒,庙堂江湖,嘻笑怒骂,皆成文章。作者更关注的还是他所直接接触到的各种社会和文化现象,是民间、草根,是社会大多数人所关注的。一种细细的说理,一种带着他智慧和洞察的循循善诱,正因为如此,所论所述的人、事或现象虽已过去,有的或许再也不会出现或重复,但仍然为公众喜闻乐见,所以有出版的意义。
对一些社会现象有时有同样的看法。有次我在接受《南方都市报》的专访时就指出有些电视节目越来越俗,批评央视《探索与发现》栏目,有的已经是人为的,骗人的,没有什么奥秘啊,故意设很多悬疑,这个我很反对。他们领导很重视收视率,据说有一年收视率最高的是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怀孕的假新闻那一集。所以我认为,今天发生的坏事不一定是今天的因素促成的。以前教育的缺省,问题才会逐步出来的。比如有次新闻报道一群孩子打死人,最大的孩子才十八岁,如果教育好的话,这些孩子还在念书呢,十几岁怎么会做这种事呢。还有一个不到五十岁的人跑到上海,走迷了路,家乡出动多少人找,最后才找到了,按说此人的年纪是解放以后出生的,是应该识字的,但他不识字,到了哪里也不晓得,这事情就是没有接受教育的恶果。《病了的字母》里,也有一些篇章是讲这些问题的,比如《凡高割掉了哪只耳朵》等,只是春祥兄讲的语调有些和我不一样,他是心平气和,谐中带庄,但也是绵里藏针。像《阿q被“事业编制”挖走了》(修订版),无论从话题还是形式都有让人读下去的欲望。
因为春祥兄的好多文章都涉及文化问题,所以我还想谈一下传统文化的保持和创新。现在青年人把圣诞当作一种狂欢节,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倒是我们要考虑,我们的传统节日还有什么能吸引他们?传统节日不应是简单的恢复,只当作一个假期。任何一个有生命力的节日,应该是有大多数人参与的娱乐性活动。最主要的是要想出新的活动来,我们骂韩国抢了我们的端午——韩国的江陵端午祭“申遗”成功,但你去看看,人家的江陵祭,有多少创新活动!这些活动绝大多数是中国传统没有的,他们把很多活动放进去,成为一个狂欢节,吸引外国人旅游的节日。流行歌的表演在里面,工艺品交流也在里面,变成一个漂亮的万花筒。我们不要光去骂人家,要创新,一定不能墨守成规。创新不要一味追求轰动效应,要考虑大多数人都能参与。说到这里,又要说到杂文。我记得鲁迅先生写过许多创新的杂文,只有创新,才会有人看下去,才会达到他想达到的目的。《病了的字母》不仅有许多文章是反常规的写法,还有一大创新就是,用了一百多方各具药理的中草药来补白,这个我看就是很好的表达方式,虽然由杂文想到药,但这里绝没有请客吃药的意思,只是一种补白,你爱看不看,没关系的,只是看看那些精美的印章,你也是一种享受,而且,如果你没有更多的中草药知识的话,那简直就是在看一本药理书。所以,杂文也不光是板着面孔的,它是形式多样的,它需要良好的方式,尤其在传媒时代,如果让观点和思想插上艺术的翅膀,它们的影响自然更大,生命力自然更强。对杂文来说,这当然是比较高的要求。
我不惴浅陋写了这些,希望有助于读者了解春祥兄写这些文章的苦心和出版此书的意义。至于学识文采方面,我完全没有资格妄加评论,还是让读者自己欣赏吧!
2009年4月12日于石家庄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