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十三岁那年的隆冬要比往年都冷,朔风凛冽雪虐风饕。白雪皑皑时断时续,缠绵悱恻近乎飘了一天一夜,厚重的压弯枝头,铺满原野小路。
那是寒蝉凄切银装素裹的世界,一个全身裹得严实宛若粽子的人顶着刺骨寒风趔趄而行,在他身后留下了一条长长蜿蜒,深浅不一的小脚印。
忽然那人停了下来,转身时眉头紧蹙,“都说了叫你不要跟来,活该跌倒了吧!”
语气里虽充满责备,但他快速奔过去的身影很明显露出最真挚的担忧。他将雪地里的女孩扶起,细细检查,“摔疼了吗?”
“没有,一点儿也不疼。”
我拍拍袄子上的雪,用通红冰凉的手按按木洛同样通红冰凉的脸,问,“你要去乌子山对不对?”
“没......”木洛的声音淡下去,他从来都不善于说谎。“你快回去,路上滑,慢慢走。”
他不再理我,继续向前走。我当然也没有听他的话,不远不近的跟在他身后,看他的背,踩他踩过的脚印。
“木希,我让你回去。”
木洛凶巴巴的指向我。我一撇嘴,执拗道,“要么一起回,要么一起去。”
“木希!”他有一些无奈又有一些着急,“难道你不想救舅母了吗?听话,你先回,我保证天黑前安全到家。”
我用鞋尖在雪地里画圈圈。第一次,木洛丢下我头也未回决然走掉。他要去的地方叫做乌子山。
听老一辈讲在乌子山上有一种奇珍药材,寻到一株便可换来不菲价钱,照理说想要找它的人应该不少,但几百年来真正去的却寥寥无几。
因为这种罕见药草刁钻的很,爱隐秘于山崖间,缝隙里,顽石下,极难被发现。只有在雪后见了清澈阳光才会破雪而出。乌子山虽然不高却是及陡,况且在铺上雪,滑得可谓是举步维艰。所以若非迫不得已,根本没人愿去冒险。
一股急流寒风侵透肌肤,我冷得牙齿直打颤。母亲咳嗽的越来越厉害,有时竟然背着我咳出血来,这让年少的我吓坏了,多次藏起来偷偷落泪。
木洛会很安静的陪在我身边,用一如初见的口吻说,“你别哭,也不要害怕。”
“我来想办法。”他似水眸中荡着坚定。
本就贫瘠的家因供我读书早已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而如今母亲更是舍不得为自己花上一分一毫,病情因此一再耽搁。
当村里老人说起乌子山时木洛悄悄记下,待雪后天放亮便甩开我独自前去。可他不知,他的所有心思我怎会不知?
一路蹒跚至山脚下,仰头望向半壁岩峰,层峦叠嶂蜿蜒起伏的不禁让我心里发怵。
“木洛,木洛......”我抖动的声音散乱在风中,回荡于山涧。
因被用力扶住,树上的积雪簌簌坠落,犹如飘散的樱花,漫天缤纷,在飞舞。
“跟屁虫木希你可真麻烦。”木洛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说,“乖乖站那儿别动。”
十三岁的木洛个头已经很高,巍然屹立的他迎着大雪初霁后的惨淡薄阳,从粉妆玉琢云雾缭绕的山腰小心翼翼向我走来。
我微笑着,喊,“你慢点儿。”
然而这笑容下一瞬间便僵硬在唇边。
那画面就像是一个大雪团从半坡直流而下,我呆楞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然后疯了般连滚带爬的奔跑过去,慌乱尖叫,“木洛,木洛......”
细窄陡峻下滑坡,身边没有支点的木洛一个踉跄跌倒,光滑雪面使他身体不受控制的滚出老远,直到被一棵粗壮松树拦住。我清楚看见他的头狠狠地磕在凸绊岩石上。
“啊呀!”木洛痛苦的呻.吟。他摇晃着站起来看见跌撞跑近,满脸泪花,惊慌失措的我时,漂亮眸里涌起一丝悲伤。
“木希不哭,我不疼。”木洛谨慎的从衣兜里拿出一株矩形尺的小草,“看,我找到了药草,木希我们有钱了,舅母可以去医院了。”他说完冲我咧嘴笑。
可是最终母亲并没有去医院,倒是木洛住了进去。
那天回家后他开始高烧不退呕吐不止,脸色惨白的没有半丝血气。技术落后的小药房里,大夫盯着他摸摸看看查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奶奶吓坏了顶着刺骨寒风半夜三更的推着木洛去县城医院。无边黑暗中我泪眼婆娑的跟在后面,忘记了寒冷也忘记了累,只是感觉这条路漫长的让人绝望。
医院里四处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液味以及各种刺鼻药水味。木洛躺在病床上痛苦的紧皱眉头,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并不时颤抖。我安静地看着他,止不住眼泪汹涌滴落。
突然他睁开眼睛微弱的招招手,说,“木希,你过来。”
我很听话的凑近他身边,轻轻揉他皱到一起的眉心。我说,“木洛你是不是很疼?那木希给你唱歌听,这样你就不会痛了。”
我盯着他黯淡无光波澜不伏的眼眸低声唱起那首奶奶交给我们的童谣。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
“不对哦!”木洛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气息不均,嘶哑的说,“木希,你又跑调了呢!”
“嗯,木希笨,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你要把笨笨的木希给教会啊!”我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强行抑制住喉咙里发出的哽咽。我深深埋低头,模糊视线沾染白霜。
木洛苍白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握住我的衣角,柔肠轻唤,“木希!”
他这一声百转千折,饱含疼惜的呼唤,终于让我忍受不住开始抖动抽泣。
在灰暗阴冷的病房里,在瘦弱疼痛蜷缩,却还要假装坚强的木洛面前,我突然无助的放声大哭。害怕心疼恐惧,盈满充斥着我慌乱不安的内心。
我恳求的看着他,声泪俱下。我说,“木洛你不要死,求你不要离开木希,求你,求你......”
山石上重重的磕碰让木洛脑子里面囤积了淤血,初时医生说先打针化瘀,如若不行就要做手术。
然而,情况远远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乐观。
打了两天化瘀针后再做检查,那些顽固的淤血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剧痛折磨下的木洛急速瘦了下来,骨瘦如柴的他开始有些心力交瘁神志昏迷。
昏睡中的木洛亦不改愁容满面,眉头紧锁。他总是一遍又一遍的喃喃呓语,“木希别担心,我不疼。木希不哭,不哭......”
当三天后小姑姑赶来时终于凑齐了手术费,接近五个小时的手术是一场漫长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的恍若一个世纪。好在手术很顺利,木洛脱离了危险并逐渐康复起来。
可我最终还是失去了他。
小姑姑给他办了转学,把他接到城里居住。自此以后这个在我生命中存在将近十年,知我心忧,谓我何求,逗我欢乐,伴我相依的小少年。
音讯全无,踪迹飘杳,无可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