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山位于渊州与雍州的分界处,山南还是温婉秀美的水乡风光,一过浮云山北上不过五十里地,景色便与山南迥然不同,南国第一大江——定江横亘眼前,江上千帆竞渡,两岸青松翠柏清癯傲立,望之令人胸中顿生豪情。此处有南国一个重要的渡口——云津,码头人来人往,一派繁荣景象。
“船家,可摆渡否?”正午时分,定江南岸一艘客船上来了一位身着褐色直裰,背负一杆盘蛟金枪的青年。船主正坐在甲板上打盹,猛然被这么一声一惊,瞌睡顿时去了大半,他抬手揉了揉眼睛,上下打量一番面前的青年,见他眉目疏朗,不似恶人,心顿时放下了一半。他慢悠悠地将手揣进袖中,问:“多少人哪?”青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家女郎回乡探亲,郎主疼爱 女儿,派了五百侍卫随行,不知船家可还有船?我们一起都包了。”
船主闻听此言,剩下的那一半瞌睡也没了:“某这船可以坐五十人,包船渡河一两银子,还有三艘大船,各可坐两百人,渡河三两银子,郎君可是要都包下来么?”“然。”青年颔首。“看在郎君如此爽快的份上,某只收郎君九两银子好了。不知众位何时登船啊?”“成三郎,可谈好船只了么?”岸上忽然传来女子的声音。成仁回头一看,见是沙雁娘,笑道:“这不正要去叫你们,你们就来催了。快去叫大家上船吧!”沙雁娘应了一声,步履轻快地向树林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就见大队衣着爽利的青年护卫众星拱月一般护着一辆装潢朴素的马车缓缓来到了岸边。
几个船工搭好了跳板,马车上得船来,沙雁娘掀开车帘,几个护卫十分自觉地围了过去,将船主和船工们好奇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他们只隐隐约约看到沙雁娘从车上扶下来一个身着丁香色衣裙的女子,那女子仿佛身体十分虚弱,整个人都倚靠在她的丫鬟身上。那边厢,其余的护卫们各自上船,将装着行李的马车也赶上了船。这一日江上风浪稍大,所以船行得很慢,足足快一个时辰才抵达对岸。待船停稳后,成仁看着大家下了船,清点好了人数和行李物品,这才将银两递给船主:“劳烦船家了。这是船资,多出来的权当是我们女郎赠您的买酒钱,告辞。”船主乐呵呵地接过,一直将成仁送下了船:“郎君慢走啊!”成仁摆了摆手,有人为他牵来了马,他飞身上马,吩咐道:“集镇人多,我们就不去了,绕开路走快一些,也省了很多麻烦。子畅和我们约好了在前面的通广城外见面,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快要到了。”
因为人多太扎眼,所以成仁想出了个分头行动的法子,柳郁带领部分人扮作商队先行渡江,成仁等人则扮作回乡探亲的大户人家,在他们渡江一天之后方才出发,约定了在通广城外碰头。一来为了防止乌衣卫的人察觉,二来,林上雪的伤不允许连日的舟车劳顿,所以虽然说着要快一些,众人还是自觉地放慢了行进的速度,本来两日走完的路程,硬是拖了三日,在第四天的辰时才到了通广城外。柳郁问过林上雪的伤势之后,和成仁一合计,干脆两队人马合在一起,统一打着商队的旗号前进。
一众人马就这样一路像模像样地买进卖出货物,好像真正的商队一样,就这样走了半个月后,终于在这一日的中午到了离鹤观城八十里的连华镇。成仁放飞了笼中的信鹰给东楼月送信,半个多时辰之后,信鹰飞了回来,还带来了东楼月的回信,成仁看过之后将信叠了几叠收好,对众人笑道:“大郎已经到了雍王府上,说一切都好,让我们放心过去,他会和雍王一起在城外十里亭等我们,晚上会在城北军营设宴为大家接风。”所有人脸上都现出了几分喜色,风餐露宿了这么久,总算可以舒舒服服地吃顿饭,想到这里,一个个都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抖擞精神,队伍再一次浩浩荡荡地上路了。通往鹤观城的官道修得十分宽阔平坦,林上雪在几日前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不再发烧,伤口也已经开始愈合,于是这一段路大家就加快了速度,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来到了十里亭。
东楼月和白檀早已等候多时,见众人来到,东楼月大步迎了上来,先对成仁、柳郁道了声“辛苦”,又问:“雪儿如何了?”林上雪笑盈盈地掀开车帘:“劳阿兄关切,妹安好。”东楼月见她脸色还不错,这才松了口气。白檀也随后迎了上来,朝着成仁一揖:“成三郎和诸位郎君一路辛苦,白某有礼了。”成仁赶紧下马还礼:“王爷折煞成某。”沙雁娘掺扶着林上雪下了马车,林上雪朝白檀福了福身子:“儿有伤在身,还请王爷见谅。”白檀虚扶了她一把:“林娘子不必多礼,身体还未大好,外面风大,仔细着凉,还是先回车里吧!”又转身对成仁道:“鹤观城中有圣人的眼线,大队人马进城难免招人猜疑,故小王将筵席设在城北军营之中,怠慢之处,三郎和诸位多多包涵。”成仁笑了:“无妨无妨!就是某这些弟兄们奔波多日,王爷可一定要好好招待他们啊!”白檀微笑着点头:“那是自然。东楼大郎,成三郎,林娘子,请。”“王爷请!”几人谦让一番,各自上车上马,往城北军营方向而去。
白檀久在京师,看似孤立无援,其实不然。早年间他的生 母贤妃竺氏还未入宫时,曾经在大灾之年救下了一个昏倒在竺府门前的年轻人,这个人就是后来的武状元、如今的镇北大将军——严工。多年来严工驻守雍州,着实培养了一大批精兵,因为从来没有明确支持任何一位皇子,所以南皇十分放心地将边关兵权交给了他。然而,南皇并不知道竺氏对严工有着救命之恩,严工多年以来也一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但一直在暗中关注着白檀,不时照应他一二。当初白檀初来雍州还在发愁如何跟他打好关系时,突然收到他的拜帖,白檀心中不停地打鼓,生怕他来没什么好事,是以心中拟了数个应对方案。孰料,严工一见到他就双膝跪地行了大礼,还奉上了能调度军营中最精锐部队的虎符,这是白檀万万没想到的,他推说年少无知,不堪当统帅之重任。严工浮沉宦海多年,哪能不知他心中所想?当下眼含热泪诉说一番往事,白檀思及早亡的母亲,也不禁潸然泪下,又推让一番,这才收下虎符。
不过,白檀有自己的盘算,这些士兵虽然个个百里挑一,但是毕竟不是自己亲手栽培,不知底细,所以他以培养亲兵为由,招募了一批跟他年纪相仿的青年,组建了一支“天狼军”,整日和他们吃住在一起,年轻人有满腔热血,见他身为王爷竟能纡尊降贵与自己同吃同住,心中自然感动非常,便更加忠心于他。这城北军营便是白檀专门为这批将来能够成为他左膀右臂的年轻人所建,要说容纳林上雪等人带来的这一千陌刀队,此处再合适不过。
城北大营现在有各级兵将近万人,都是来自南国各地满怀壮志的年轻人,其中不乏武功高强的江湖游侠,乍一听说有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高手来到,都激动万分,恨不得立刻冲上去与之过招,但是慑于白檀在他们之中的威望,只得生生忍住,规规矩矩列队给白檀见礼。白檀免了他们的礼,询问天狼军统领罗锐:“藏锋,晚宴可曾备好?”这罗锐祖上曾是前朝大将,前朝覆灭前夕对腐朽的朝廷心灰意冷,卸甲归田,但是家中儿郎依然世代习武,熟读兵书,只待有朝一日再重披战甲叱咤沙场。罗锐常听田间地头议论蕙京城中传来的流言,听着听着,就对大家口中那个为人宽厚,沉稳持重的雍王产生了浓厚兴趣。后来听闻白檀前往雍州就藩,发榜招募亲兵,便收拾了一些细软给家人留了书信兴冲冲地来到了鹤观城,加入了天狼军。因为武艺高强,说话做事清晰有条理,深受白檀赏识,不久就把他提为了天狼军统领,他治军也确实有一套,很快就把桀骜不驯的天狼军众将士管得服服帖帖。
此刻,罗锐将白檀等人让进辕门,不慌不忙道:“王爷吩咐,我等岂敢怠慢?这不,桌子已经摆好了,只等诸位落座就可以上菜开席。”白檀满意地点点头,领头走在前面,罗锐落后他半步跟着,林上雪等人走在罗锐身后。几人来到了帅帐,分宾主落座,罗锐又亲自将陌刀队众人安排妥当,这才进帐,在白檀身侧坐下。白檀为他们一一引见,有士兵端上了饭菜,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酒过三巡,忽听帐外乱了起来,罗锐皱皱眉头放下酒杯:“王爷恕罪,末将去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白檀颔首。罗锐走出了帅帐,只见营中空地上,有两人激战正酣,火把映照下刀光烁烁,晃得人眼前发花。罗锐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天狼军中人,怒喝一声:“李松!还不住手!”那年轻人忙忙跳出战局,单膝跪地:“将军。”“还记得天狼军军规吗?”罗锐冷声道。
“私自械斗者,军棍二十。”叫李松的青年垂下了头,低声道。
“还不领罚?”
“诺!”
李松下去如何领罚暂且不提,单说那与他打斗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陌刀队统领柳郁。柳郁本非逞凶斗狠之人,是这李松多喝了两杯,听说这一千陌刀队中他是统领,便非要拉了他比武。柳郁推辞不过,只好提了陌刀与他比试,又不好下重手,偏偏让李松以为他的功夫不过如此,越发来了兴致,招得其他士兵也不喝酒吃肉了,都凑了过来围观,一时忘形高声呼喝,这才引来了罗锐。罗锐站在那里半晌未曾说话,眼光扫过处,方才还蹦跶地十分欢畅的天狼军将士们一个个都垂下了头,恨不得自己遁地而走,好躲过自家统领这仿佛可以杀人的恐怖眼神。
所幸罗锐并没有打算在白檀宴客之时搅了兴致,只是狠狠瞪了他们几眼,然后朝柳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某治下不严,还望柳郎恕罪。”柳郁也笑:“将军不必多虑,某并无怪罪之意。王爷和诸位还在帐中等候,将军先回吧!”罗锐抱了抱拳,这才转身回了帅帐。帅帐之中,众人正聊到今后的打算,见罗锐进来,白檀道:“此事某还需问过藏锋再做定夺。”罗锐在自己位置上坐下:“王爷有何吩咐?”
“藏锋啊,某待你如何?”
罗锐直身而跪:“知遇之恩,永生难忘。”
“若某叫你随某起兵篡位呢?”
罗锐一惊:“王爷此言何意?”
白檀笑了:“你莫着急,某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未料罗锐突然起身,行至白檀面前撩袍跪倒,竟对他行了稽首大礼:“罗锐不才,愿为王爷斩马之刀。”
“帝王之术,在谋心也。误国之君,吾未闻有善抚臣下之心者。勿谓陡壁险,猿猱犹可攀也;勿谓河难渡,燕雀犹可度也。人心之险,前人有‘载舟覆舟’之言,吾以为然。为上不聚下臣之心,则荡覆之祸可见矣。”
——《史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