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呼国庆有一个情人。
这是绝密。直到现在,仍没有一个外人知道。
他跟她是四年前认识的。那时,他还在顺店乡当书记。顺店乡离县城较远,没人愿去,呼国庆去了,工作搞得很有起色。后来,市里派人下基层考核干部,派到顺店乡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再后,那女的就成了他的情人。
那女的叫谢丽娟,大眼,大嘴,长得很“那个”。看见她总不由得让人往“茄子地里”想,可又不能想。人家是来考核干部的,政治生命在人家手里捏着呢,说不定就“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初接触时,呼国庆很谨慎,既热情又有分寸,他主要是想给考核组留下个好印象。接触了两次后,他发现三个人中,那女的是关键人物。因为她长的太“那个”,那两个男的都乐意听她的。这是个很微妙的心理因素,呼国庆捕捉到了。于是,他作了一点小小的动作,他不再见她了,尽量躲着她,私下里让乡里的秘书把生活安排好,却不跟她见面。这样,两天后,所有的干部都谈完了,呼国庆成了最后一个。考核组的人对他说:“呼书记,你准备一下,下午咱们谈谈吧?”他说:“好,好,我下午汇报。”那天中午,乡里请了一顿,呼国庆暗中布置了一下,把两个男的全都灌翻了,却偏偏留下了那女的,只让她喝饮料。下午,呼国庆就去了那女人的房间。这时候,呼国庆也并没有想别的,无非是想让她回去后多说几句好话。
可是,当他跟那女的见面的时候,那女的第一句话就说:“呼书记,你的心眼真多。”
呼国庆一下子怔住了。他想,这小女子可真不简单哪!他那点小把戏,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可他还是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听出来的样子,挠了挠头,笑着说:“我们这里比较偏,轻易不来个市里领导,也不知道如何接待,有不周的地方,还望多包涵。”
那女的手里扇着一个小手绢,有意无意地说:“把我们的人都灌翻了,还说不会接待?”
呼国庆又挠了挠头,说:“你看,真不会,真不会。”
那女的看了他一眼,说:“你在这儿反映挺好呢。”
呼国庆故意叹口气说:“我这个人,没啥能力,乡里的工作,不好弄啊……”
那女的说:“怎么不好弄?不是干得挺有起色么。”
呼国庆说:“不好弄,净二不豆子。”
那女的“嗤儿”笑了,好奇地问:“啥叫‘二不豆子’?”
呼国庆故意逗她说:“你知道豆子吧?”
那女的白了他一眼:“我怎么不知道豆子呢?你也太轻看我了吧……”
呼国庆说:“‘二不豆子’是本地方言。咋说呢?就是那种……你说它不熟吧,它黄了;你说它熟了吧,里边又青不楞的。这就是‘二不豆子’。这种豆子点不成豆腐,是瞎货……”
那女的马上说:“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形容,对本地人的形容。对吧?”
呼国庆连声说:“对,对,太对了!从民俗学的观点来看,这是一块无骨的平原,是块绵羊地,翻翻历史书你就知道了。从根本上说,人是立不住的,因为没山没水,就没有了依托。可这里有气。从易经理论上说,气生水,也生火;生水倒好了,水可润人,你到海边上看看就知道了,水养人,也秀人,水能把人托起来。可这里又缺水,不是说没有一点水,是缺那种润人的大水。你到村里看看,二亩大的一个水坑,他们就叫‘海子’。所以说,只能生火,火也是小火,没有火苗的火,也就是怄怄烟什么的。间或也可能怄出一个什么大气候来,但一般都很难成景。地就是这样的地,人就是这样的人。或者就大多数来说是这样的。所以在基层工作,遇上的净是些‘二不豆子’,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那女的听着听着,两只大眼忽闪忽闪的,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可呼国庆说到这里,却不说了,故意不说了,只说:“瞎谝,瞎谝。”
那女的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你谈的挺好,挺有意思。”
往下,呼国庆轻描淡写地说:“闲扯篇呢。两位科长喝高了,这会儿不算正式谈,晚上再正式给你们汇报吧。我说两个小笑话,你就知道‘二不豆子’啥样了……我刚来的时候,遇上了一件麻缠事。离这儿七里,有个村,叫圪墚村。你听这名儿!村里有个小学。有一年下暴雨,村里有一户人家的房子塌了。房子一塌,没地方住了。刚好那学校放假,这户给村里说了说,就搬到学校去住了。说是暂时的。可后来学校开学了,他也不搬,就在那儿扎长桩住下了。一住三年,弄得学生没地儿上课。村里、乡里都劝他搬出来,可谁去说也不行,他就是不搬。这家有四个儿子,虎汹汹的,村里也没人敢惹。一直到我来之后,他家还在那教室里住着呢。有人给我反映了这个问题,我就去了。去那里一看,果然如此。我就给这户人家做工作,希望他顾全大局,尽快地搬出来。我说,给你们半月时间,这时候够宽余了。可我一转脸,就听这户人家说:他说的是个毬!想走走毬,不想走去毬,说些七毬八鸟干啥呢?!县法院都来过,也没执行了,还怕乡里?!我没吭声,一句话也没再说,就走了。到十五天头上,我又去了。这次我带上了乡里的全体干部,还带上了乡派出所的全体民警。临去时,我对那些民警说:都把枪带上!到了圪墚,还没进院呢,就见这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涌出来十几口子,一个个大呼小叫的,说是死在里边也不出来!我站在院里,沉着脸说:搬,十五天时间已到,按照法律,可以强制执行!我这么一说,更坏事了,只见门前的地上趴倒了一片,一个个哭天抢地地说:谁敢搬,就从他们身上踩着过去!谁敢搬,他们全家就死在谁的面前……一家伙,干部们全都愣住了,谁也不敢动了,全都看着我。我黑着脸说:看我干什么?执行!出了问题我负责!尔后,我侧过身,对民警们喝道:预备!民警们呼啦啦都把枪拔出来了。我说:瞄准!民警全都用枪瞄准了他们。我说:我喊,一、二、三……你们就开枪!出什么问题我一个人担着!接着,我喊:一!还没等我把第二声喊出来,这家的女人忽一下都爬起来了,一个个脸都吓白了,看谁跑得快吧。一边拽他们的男人一边往外跑,还嘴硬呢,说:叫他搬,叫他搬了……”
那女子听得入迷了,担心地问:“没出啥事吧?”
呼国庆说:“没有。这事以后,可老实了,再不缠了。”
那女子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说:“你真敢开枪呀?”
呼国庆说:“真敢。不过,临出发的时候,我给民警们下了死命令,不准带子弹,一粒子弹也不准带……”
那女的“咯咯”地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半天喘不过气来。最后说:“你真坏呀,真坏。”
接着,呼国庆又给她讲了一个“笑话”,讲得绘声绘色的,也捎带着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自己的“政绩”给裹进去了,逗得那女子一会儿“咯咯咯”,一会儿“嘀嘀嘀”地笑个不停……到了这时候,他看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找了个借口,走了。
当天晚上,当考核组的三个人坐在一起时,呼国庆就又是一样子了。他很严肃、很认真地坐在那里,衣服上的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的,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手里捧着一个小本,说的每句话都很有分寸,都留有充分的余地。当他汇报工作的时候,眼看着手里的小本,嘴里吐出了一串一串的数字……那女子坐得离他最近,看他不时地看手里的小本本,说得又是那样的流利,那样的精确,就好奇地把头凑过来,看他手里拿的小本。这一看不要紧,他想捂上,可已经来不及了,原来他手里拿的小本本是空的,上边什么也没有写……这是个多么精灵的女子呀!她什么也没说,像是只看了一眼,又重新坐回去了。呼国庆只好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把那小本本装进了衣兜。
第二天,考核组的人要走了。当乡里的干部们为他们送行时,那个叫谢丽娟的女子有意无意地和呼国庆走在了一起,她贴近他的耳朵轻声说:“你真鬼!”说着,她忍不住又笑了。呼国庆怕别人听见,就故意很严肃地点点头,说:“噢噢。”谢丽娟低声说:“你‘噢’什么?我有事要告诉你呢。这事吧,本不该说的。我告诉你,也好让你有个思想准备。”接着,她用更小的声音说:“告诉你一个消息,你是县长候选人之一……”
呼国庆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战略已经起作用了,无疑,这个女子对他产生好感了。这消息是组织部门掌握的,是上层的机密,按说是不该说的,这是违犯纪律的事,可她竟然告诉他了。对他来说,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重要了!太及时了!呼国庆不敢儿戏了,他紧握住她的手,很真诚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应该说,呼国庆能当上县长,谢丽娟是帮了大忙的。这不仅仅是在给市委组织部汇报时,她把他夸成了一朵花;关键是,她及时地给他提供了信息,使他赢得了时间。当时的县长候选人是两名,呼国庆排在第二位,是搭配上去的;另一个人是上边压下来的,无论从各方面说,都比呼国庆有优势。可最后却是呼国庆当选了。
当然,在最关键的时候,是呼伯说了话……
呼国庆当上县长后,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人家小谢。小谢跟他非亲非故,这样帮他,是很够意思的。可送点什么好呢?他斟酌再三,最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想,这样的城市女子,人又漂亮,必然心高气傲,礼重了,她说你俗,也许那点好印象就破坏了;送点雅的,又显得太薄气。于是就干脆些,什么也不带。
那是四月的一天,呼国庆带车到市里来了。他本意是看小谢的,可他却转了个弯,先去组织部见了那两位科长,说了一些客气话。在说这些客气话的时候,他已拐弯抹角地把谢丽娟的情况打听清楚了。到了这时,他才知道,小谢并不是市委组织部的人,她在宣传部工作,是临时抽出来的。组织部在二楼,宣传部在三楼,呼国庆本意是要上去的,可其中的一位科长热情得过了头,说话间就拨了个电话,小谢就从楼上下来了。呼国庆没有想到,这次见面,小谢却显得非常冷淡,话很少,像变了个人似的。她只是干干地跟他碰了一下手,很矜持地说了两句客气话,就冷场了。
这时,呼国庆灵机一动,说:“这样吧,刚好三位都在,机会难得,我表示表示,请你们吃顿便饭,怎么样?”那两位科长看样子都很乐意,可小谢却断然拒绝了。她说:“你们去吧,我晚上还有事情……”呼国庆一下子懵了头了。他想,这次来是专程看你的,你要不去,这客就请得没有价值了。于是,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怎么,不给面子?”谢丽娟冷着脸说:“我确实是有事情。你们去吧,你们去。”说着,扭身就想走。那两位科长一看小谢不去,也都不想去了,连声说:“算了,算了吧……”这么一来,把呼国庆搞得非常尴尬。他站在那里,暗暗地咽了口唾沫,舌头像不会打弯了似的说:“那,那,要不……改天?”那两位科长看小谢冷淡,也不像开初那样热情了,只连声说:“呼县长,改天,改天吧。”就这样,匆匆见了一面,小谢走了,那高跟鞋在过道里“的、的……”地响着,每一下都很重!
回到招待所,呼国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怎么就翻脸不认人呢?不大对劲呀?是得罪她了?不会……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越想越觉得这里边肯定有蹊跷。于是,他对司机说:“放你的假了,你先回去吧。我晚上有个摊儿(酒席)。明天上午来接我。”
傍晚,呼国庆鼓足勇气,敲开了市委家属院5号楼的一个房门。门开了,立在门前的正是谢丽娟。呼国庆说:“冒昧了。不管你欢迎不欢迎,我还是想见你一面,好当面向你致谢……”
小谢笑了,是她的眼笑了,那双大眼一下就灿烂了,她望着他,调皮地说:“你也该来呀……”尔后,她轻轻地咬了咬下唇,说:“请吧。”
进门后,呼国庆才松了口气,那提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他大略地看了看房间的格局,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单元,好像是只住着谢丽娟一个人。房子不大,却布置得很整洁,一切都井井有条。当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小谢已经把水果、香烟都端上来了。尔后,她歪着头,甜甜地问:“喝茶还是咖啡?”
呼国庆说:“茶吧。”
不一会儿,谢丽娟就把茶泡好了,她把茶端上来,放在他的面前。那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小茶杯,里边的茶叶碧绿碧绿的。接着,她拉过一张折叠椅,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当两人面对面时,却出现了瞬间的沉默。两人都在注视着对方,就好像是分别很久的老朋友,又突然重逢了一样。
片刻,小谢说:“我猜,你肯定会来。”
“噢,为什么?”呼国庆笑着问。
小谢看了他一眼,说:“因为你鬼。”
呼国庆一时不适应这样的谈话方式,他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笑了。
“已经到任了?”
“到任了。”呼国庆点了点头。
“祝贺你呀,县长大人。”小谢笑着说。
“祝贺什么,一个烂摊子……”呼国庆故意说。
“又藏呢,又藏呢。”小谢歪头看了看他。
“不是藏,是确实不好弄。”呼国庆做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小谢眼里闪着光:“我还不知道你么,鬼精鬼精的。”
呼国庆笑笑说:“你知道我什么?我那都是些小把戏,上不得台面的。能干的人多了去了……”
小谢说:“你也别给我来这一套。按你的能力,当个市长也绰绰有余。这你心里清楚。可你也有不足的地方,你知道你的最大缺陷是什么吗?你太精明,小智慧太多,处处显示你的机智,显示你高人一筹。你把智慧用滥了。你缺的是大智慧,缺的是傻气。而古往今来,能干成大事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傻气。这是你的致命伤……”
呼国庆怔住了,紧跟着,他的激情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他的两只眼睛也开始放光了。他说:“你说的太对了,你敲到我的麻骨上了!我知道我身上有毛病。有时候会忍不住显示自己……但是,有一点,可以说,你还不了解这个平原。在这里,缺的不是傻气,我知道你是从大的方面说的。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着的就是一股股的傻气,到处都是傻气,傻气是平原上的最大优势,同时也是最大的劣势。装傻充愣、大智若愚是这块土地的特质,正是因为傻气太多了,它把很多好的人才都淹没了。傻气是可以做大,但它也磨人,它吞吃的是人的灵性……”
小谢两眼直直地望着他,说:“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呼国庆故意贬低自己说:“毬,我蒙了个电大,后来又晕去进修了两年。”
小谢问:“在哪儿?”
呼国庆说:“武大。是呼伯保送我去的。”
小谢惊喜道:“哟,说起来咱们还是校友呢,我也是武大毕业的。”
呼国庆摆摆手,调侃说:“不敢,不敢。我那不算,我那不算,你们才是正牌。我是瞎晕的,拿钱买的。”
小谢嗔道:“就是校友么,你看你……”
呼国庆笑笑说:“就算是吧。高攀了。”
小谢仍很激动地说:“你的话也有道理。可我认为,土壤是可以改良的,这当然是一种文化改良。它需要时间。我刚才说的‘傻气’,跟你所说的傻气还是有区别的。虽然同是本质,但‘本质’和本质也有区别。我明白,你所说的本质其实是血脉里带着的一种东西。而我所说的本质,则是一种大的走向,这两个相比较来说,一个是遗传,一个是认识……”
呼国庆点点头,接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大器须钝力。其实,这里边有一个‘度’的问题。任何事情都是有‘度’的,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关键是在‘度’的把握上……”
往下,两人越说越近乎,越说越投机,都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那话语就像是一把打开心灵的钥匙,两颗心都在一个亮点上跳跃着,你近一步,我也近一步,你跃上一层,我也跃上一层,很多东西一点一点地被剥蚀掉了,剩下的只是两颗心的交汇,是精神亮点的互补……
十点钟的时候,呼国庆看了一下表,说:“噢,不早了,我该走了。”
谢丽娟柔声细气地说:“好,你走吧。”话是这样说的,可她的声音太媚了,两只大眼直勾勾地望着他,那分明是在挽留……
十二点了,呼国庆站起身来,又说:“太晚了。招待所要关门了。该走了,真该走了。”
谢丽娟仍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并不站起送他,只是声音更软更柔更甜:“好,走吧……”
那声音实在是太诱人了,那声音鲜艳无比,像是一只只红色的小樱桃。呼国庆忍不住想把那声音吃下去……
他又坐下来,自我解嘲说:“好,我再吸支烟。”
谢丽娟什么也不说,站起身来,弯腰从茶几上拿起烟,给他递上一支,尔后又拿起火,从容坦然地移坐到了他的身边,把火给他点上……
后来,不知怎的,两人就抱在一起了。先是嘴对着嘴,接着是舌头搅着舌头……心智已燃烧到了那种程度,肉体也要跟着燃烧。这种燃烧是先亲到了‘里’,尔后才褪到‘外’的,是先有灵,尔后才有欲;那舌尖尖上吮的是思想的汁液,亲的是语言的结晶,是在精神上成熟之后才在肉体上品尝的。两人先是坐着亲,尔后又站起来亲,亲着亲着,身体的那些部位就接触在一起了……呼国庆觉得他抱着的简直是一团火焰,一团肉艳艳的火焰,触到哪里哪里就有火热的回应……他也有过一瞬间的游移,他想到了妻子,可那火焰很快就把他仅有的一丝游移烧成了灰烬。小谢浑身颤抖着对他说:“国庆,国庆,你把我吃了吧,你把我撕撕吃了吧……”
一个月后,呼国庆决定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