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能算是一张床么?
它是那样的破旧,床帮仅是几块粗糙的、黑污污的木头,木头上泛着一股腥叽叽的气味,那气味是人的油汗和蚊虫的尸体喂出来的。说是床,也仅是床框上简单地网着一些草绳,草绳上结着一个一个的网结,那网结是一扣一扣的,人躺上去的时候,就像是落在了一个没有多少张力的兜网上,那一扣一扣的绳结会深深地勒进人的皮肤。那可是些带有毛刺的草绳啊!
可是,对呼家堡来说,这绳床是有纪念意义的。这张绳床的床帮是槐木的,很结实,它已有四十年的历史了,可以说,它是呼家堡艰难岁月的见证。早在四十年前,在呼天成刚当上支书的时候,村里很穷,穷得连一张桌都买不起。于是,呼天成就带人下河坡里割草,尔后把草晒干,拧成绳子;又伐了几棵不长的老槐树,打了这么个绳床,这些绳床后来就成了他们的办公用具,夜里开会,可以坐一坐,躺一躺,实在是太晚了,就睡在这些绳床上……渐渐地,这些绳床大多都坐坏了,也就不再用了。可呼天成却执意要留下一只,他说他已经睡习惯了,离开这草编的绳床,他睡不着觉。
“呼家堡绳床”的光荣,是很多年后才有的。最早的影响,是一位省委副书记造出去的。
1966年冬天,呼天成秘密地从外边接回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用架子车偷偷拉来的,他的腰被打断了。尔后,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那人就隐藏在苹果园的茅屋里,躺在一张草床上……多年后,一直到那人再次复出的时候,人们才知道,这里曾经藏过一个省委书记!这位省委书记复出后,特别怀念在呼家堡的那些日子,尤其怀念他曾经躺过的那张草床。他到处给人说,要不是老呼的那张草床,他就活不到今天……他说,那时候,他的腰被红卫兵打断了,疼得厉害,可一躺到那张草床上,他身上的疼痛马上就轻了,先是麻,后是痒,哎呀,那滋味真是舒服啊……他说,因为怕人发现,他没有请医生看,也不敢请医生看,是那些草的气味治好的他的腰,百草治百病啊……他还说,一躺到那张草床上,不知怎的,这心就静了,什么也不想了。他马上就看到了他的母亲,他能咬着牙活下来,就是他想到了他的母亲……这位省委书记走一处说一处,一时,“呼家堡绳床”就成了上层一些领导眼里的神奇之物!那些上了年纪的高层领导人,有过腰疼病的,纷纷派人前来讨要;连北京都知道了“呼家堡绳床”的传说……(当然,那些送人用的“呼家堡绳床”已不是昔日的那种破绳床了,床架是专门订制的,草也是专门种植,经过选择的,不似以前的那么扎人了。)再加上一些报纸、电台的鼓噪、宣传,“呼家堡绳床”一下子名扬四方!它先是具有了包治百病的神性,继而又成了一种精神的象征。
然而,真正喜欢绳床、离不开绳床的,却只有呼天成一个人,只有他这张绳床才是采集了二十多种草编出来的,其中有很多种带有毛毛刺儿的草,他特别喜欢那种扎扎窝窝的感觉。
他只要一躺到那张绳床上,浑身的血好像一下子全流到脊背上了。那剌是一点一点的,一芒一芒的,一小窝儿一小窝儿的。一开始的时候,也只是感觉到这里有一点点儿扎,那里有一星星儿的刺,那刺动是很轻微的,是可以品的。慢慢地,脊梁上就像着了火,是那慢烧的小火,小火在他的毛孔里烧着,一点点、一点点地热,那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从脊背上流出来了。一炙一炙地流,一润一润地流,多好啊,那初期的扎扎窝窝的疼点在慢慢地消失,脊梁也跟着消失了,再过一会儿,就没有脊梁了,什么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气味,那是一种草和肉体接触后产生出来的气味:先是腥,有一点苦涩的腥;接着是香,也是那种带一点苦涩的香;尔后是甜,仍是那种带一点苦涩味的甜。再接着,草的气味就把人整个覆盖了,各种草都在释放着它们的气味,他成了气味的导体,那被割了又晒,晒了又拧的草像是还阳了一样,发散出一股股浓烈的黑颜色的芳香……他就像是躺到了大地之上,躺到了无边的田野里,身下是一窝一窝的热土,四周是茂密的草丛,他也就跟着化成了一株草,成了草精了,他也常给人开玩笑说,他就是草脱生的,他是“草精”。到了这时,也只有这时候,他的大脑里才会一片清明,该放下的全都放下了,该扔的也都扔掉了,那思绪就像锥子一样,尖锐地执在一个点上,那么,思考重大问题的时候就到了。
呼天成很久没有躺这张草床了。过去,每逢遇到重大问题的时候,他都要在这张绳床上,躺一躺。以此来平静心中的火焰。这里是他思考问题的地方,也是他痛下决心的地方。
现在,呼天成蜷在那张草床上,紧闭着两只眼睛,脑海里空空静静的,可他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个小人儿。那个狗儿曾经穿着一个小红兜肚,在他的眼前爬来爬去,流着两筒清水鼻涕,可他爬着爬着竟也长大了。他高中毕业,当过三年兵,是他把他送走的,当的是消防兵,在城里学爬墙……尔后他就回来了。他没把这孩子当回事儿,回来把他分到面粉厂。他甚至都记不清这狗儿的面目了。只记得这娃子黑黑的,有点腼腆,不大爱说话。可是,他看走了眼了。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小狗儿,在他的六十大寿的这一天,竟然要脱离集体……
是呀,是呀,他的确是把屎罐摔到了我的脸上!不,狗儿是整整扣下了一个屎盆子!他为之奋斗了四十年的呼家堡,在今天,在他无比辉煌的时候,竟然有人蔑视他的存在,连招呼也不打,说走就走?!没有天了么?没有日月了么?没有世界了么?!他曾多次在大会上讲过,呼家堡是一个整体,呼家堡的荣誉不是哪个人的,是大家的,每个人都是呼家堡的一分子,大家都要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珍惜集体的荣誉。如果有人破坏呼家堡的荣誉,那么,大伙说怎么办吧……他记得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会场上齐声高呼:撕吃他……可是,竟敢有人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竟敢有啊!
呼天成身子微微地动了一下,在心里默默地说:有人给他送礼来了,在他六十大寿的这一天,有人给他送来了礼物,那是一个屎盆子!这是最好的一份礼物了!好哇,好哇。
许多年来,他觉得他已练就了一双鹰眼,他的眼就是专门用来识人的。他从未看错过一个人,四十年来,他培养了多少人才,又送走了多少人才呀!有多少人对他说:老呼,你真是慧眼识人哪!可是,这一次,他却看差眼了。他竟没注意到这么一个人,这的确是个人物,是个人物啊!可他为什么要走呢?仇恨他?是为了那件事……也许。平日里不动声色,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这年轻人肯定是动了心思的,他是工于心计呀!要不,他是不会走的。在他六十大寿这一天,他敢站出来,敢说出那一个“走”字,这就说明,他是遇上对手了。许多年来,虽然也有人搞鬼,可他还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没有一个人敢公开地和他对着干。这一次,他是遇上了。
记得,在送这娃子去当兵的那次欢送会上,他的父亲,那个胆小的老实人曾一磨一磨地凑到他跟前,说:“你看,这娃子……”当时,在那样的场合下,他也顺口说了句客气话,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刘,你养了个好娃子呀!”他爹忙说:“呼书记,你多调教,你可得多调教他呀……”那的确是个老实人,可老实人养了个不安分的娃子……
他在大会上讲过多少次呀!集体是什么?集体是一种信仰,是一种觉悟,要活在一块儿活,死在一块儿死;集体就是一驾马车,你往东,我往西,驴拽狗不走的,行么?集体就是一块责任田,你种这,我种那,你两垅谷子,我二斗黍秫,行么?集体就是卖了老婆买合笼,不蒸馒头蒸(争)口气……唉,草是要锄的,牲口是要用鞭子抽的。草隔一段不锄它就要疯长,牲口隔一段不抽也会尥蹶子。俗话说,土是养人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土得有“墒”,这个“墒”很重要啊!水多了,它涝,天干了,它旱,人也是这样啊!这三年,就这三年,他大意了。
娃子呀,你的根在这里,你的户籍在这里,你的父母在这里,你能走到哪里去呢?你跟你呼伯斗心眼,你还太嫩了一点,你还嫩哪!他是可以不让他走的,只要他言一声,他就走不了。这样,要是这样,就太小家子气了,传出去影响也不好。可这不仅仅是走一个人的问题,这事关呼家堡的声誉呀!多少年来,呼家堡一直是铁板一块,这块铁板是他花了四十年心血熔炼的,现在,这块铁板出现缝隙了……
想到这里,呼天成的肝疼了,他的肝上冒出了一团一团的火苗……他心里说:老了?难道真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