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的时候,一个影儿悄悄地溜进了隐在果园里的茅屋……
片刻,院子里传来了“踏喇、踏喇”的脚步声,紧跟着是几声响亮的咳嗽,那是呼天成从外边回来了。
呼天成走进茅屋,“啪”一声拉亮了电灯,这时,他像是突然之间闻到了什么,很重地咳嗽了一声,问:“谁呀?”
只听里屋传来了猫样的声音:“……是我。”
听到回答,呼天成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缓步走了过去,他推开里间的屋门,又拉开灯,只见一个姑娘勾着头,在里屋的床边上坐着……
呼天成略感诧异地望着她,说,“噢,是小雪儿,你怎么来了?”
小雪儿默默地站起来,低着头说:“是我妈让我来的。”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说:“噢,有事么?”
小雪儿说:“我妈说,今天是您的生日,是您的六十大寿,让我给您送礼物来了。”
听她这么说,呼天成笑了。他哈哈大笑,说:“好哇,好哇,礼物呢?”
小雪儿轻轻地咬了咬下唇,低声说:“我就是……”
呼天成觉得脑海里“嗡”的一下,炸了!有一种白亮亮的东西像大水一样漫过来……他眼前即刻出现了一个雪白的、扭动着的胴体,一双充满柔情的哀怨的大眼睛,那眼睛、那胴体带出了一串串粉红色的回忆。回忆像火苗一样在他的胸中燃烧着,他的心、他的肝、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火中煎着、炼着、熬着……接着,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沙拉、沙拉”的声音,三十年来,那“沙拉、沙拉”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畔响着、在他的心里锯着。纵然是他的人生辉煌达到定点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那“沙沙”声……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站在床边上的小雪儿,久久不语。那是玉立着一份年轻的、新鲜的血肉。肉是白的,是那种粉粉的白,润润的白,活鲜亮丽的白,那白里绷着一丝一丝的嫩红,就像是“鹅娃儿笋”一样。眉儿是黑的,是丝线一样的黑,黑得活泼,黑得细密,黑得灵敏,那黑一抹一弯,动出一撇勾人的黑晕。眼是一潭晶莹莹的水儿,那水儿是活的,透的,葡萄一样的。那韵儿也仿佛是一层一层的,一波一波的,波中闪着一些金色的钩儿一样的亮点,也沉也伏,忽而隐了,忽而又泛上来,恰似那潭中的鱼儿,一游一游,让人馋哪。鼻儿呢,巧巧的,纤纤的,有红润慢慢浸出,鼻尖尖上亮着白绒绒的细汗,鼻弧儿一挑,耸中含媚,媚里带羞。嘴儿是红的,是那种天然的、肉肉的红,红得生动,红得健康,红得鲜艳,不带一丁点脂粉气。她高高婷婷地立在那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姑娘特有的青春气息,那气息是由一曲一曲的椭圆形肉弧组成的,她的胸部,她的腰部,她的臀部,全都……啊,多好,熟了!熟了呀。呼天成在心里默默地说。他的目光像弹簧一样围着小雪儿转了三圈,弹出去,拉回来,再弹出去,再拉回来,终于,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喃喃地说:“是你妈让你来的?”
小雪儿不吭了。
他闭上眼,默默地说:“回去吧,孩子,你回去吧。”
小雪儿说:“我,我是自愿的。”
他咳了一声,用干哑的声音说:“孩子,你误会了吧?我,好像……给你妈说过,让你得空儿来一趟,是想、跟你谈谈工作上的事,是想,给你加加担子……改天,再说吧。”
小雪儿睫毛一闪,悄然落下了一滴晶莹的泪珠,她小声说:“我真是自愿的……”
他转过身来,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小雪儿的肩膀,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感受到了女性肉体的柔软和温热,那温热再一次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可他仍然说:“回去吧,孩子。”
小雪儿抬起头来,望着他说:“呼伯,早年,你救过我妈……后来,又救了我哥,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没有你,就没有我们一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不敢再看那“水儿”,那“水儿”真润人哪!
他干干地说:“小雪儿,那些事不要再提了。那都是些过去的事了……唉,那也是我该做的,我是呼家堡的当家人嘛。”
小雪儿咬了咬嘴唇,说:“今天是您的六十大寿……我妈说,您什么都不缺……”说着,她开始解扣子了……
他说:“孩子呀,你是不是看我老了,可怜我?”
小雪儿绷紧一线血红,不吭,她已解开了第一个扣子,正在解第二个扣子……
呼天成说:“孩子,你想要什么?你要什么,你给我说……”
小雪儿说:“我什么都不要,我们家欠你太多了,我只想……”
呼天成扭过身去,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无力地摆了摆手,说:“去吧,你去吧……”
这时,小雪儿已解开了这三个扣子。顷刻间,那雪白的乳房像跳兔儿一样扑了出来,在那弹软的雪白之上,亮着一圆晶莹的葡萄红……
呼天成把那晶莹的葡萄红含在眼里噙了一会儿,却加重语气说:“去吧,孩子。你呼伯老了,你还年轻,你呼伯不能毁你。你这份儿情意,我,收下了……”
小雪儿停住手,愣愣地站在那儿,片刻,她又慢慢地、一个一个地把扣子重新扣上……
她用低低的、近似耳语的声音说:“呼伯,我走了。”
呼天成摆摆手:“去吧,孩子。”
小雪儿又咬了咬嘴唇,快步地朝门口走去。可呼天成又忽然叫住她说:“等一下……”小雪儿站在门口,转过脸来,默默地望着他……
呼天成说:“你妈她……”
小雪儿说:“我妈她……”
呼天成说:“噢,噢噢。孩子,给你妈捎个话,就说我……让她多保重吧。”
小雪儿默默地点点头……
接着,呼天成又用伤感的语气说:“孩子呀,你呼伯老了,上岁数了,又管着呼家堡这么一大摊子……有时候,也累,也孤啊!你得闲的时候,多来看看你呼伯,好么?”
小雪儿又点了点头。
呼天成叹了口气,终于说:“天不早了,回吧。”
小雪儿走后,呼天成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喃喃地说:“好菜呀,多好的一盘菜呀!”
接着,他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女人,出现了一双凄然动人的眼睛,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令人难以忘怀的日子,那些日子就像是粉红色的羽毛,在他的眼前乱纷纷地飞舞着,一片一片,一絮一絮地落在他的心上,飞动着的是羽毛,落下的却是火焰……他的心说,是钢人也化了呀!
是呀,三十五年前,他曾经救过一个女人。每当想起那个女人,他就会闻到一股枣花的气味。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那个女人倒在村口的草庵里,那天,她穿的就是一件枣花布衫……后来,那女人多次对他说:你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可他一次也没有要过那个女人……他多想要那个女人呀!可是,那时候,那时候呀……
现在,在他六十大寿的这一天,她的女儿来了,她是来回报他的……什么叫“献身”?这才是“献身”哪!人,活到了这份上,也算值了。账是不能还的,有些账必须让它欠着,欠着很好。更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今夜,他没有再听到那“沙拉、沙拉”的声音,它竟然不再出现了……为此,他也有一点点的遗憾。
呼天成轻轻地拍着脑门,默默地对自己说:练吧,再练练功吧!
夜半时分,呼天成练完功,刚刚躺下打了个盹儿。突然,那个放在小茶几上的“对讲机”响了,里边传出了民兵连长呼二豹那急切的呼叫声:“呼伯,呼伯,有急事向你汇报,有急事向你汇报!”
呼天成坐了起来,拿起那个“对讲机”,平静地问:“啥事?说。”
呼二豹在“对讲机”里迟疑了一下,说:“这事,鳖儿……”
呼天成问:“急事么?”
呼二豹说:“急事。”
呼天成马上说:“你来吧。”
一个时辰不到,呼二豹手里抓着那部“对讲机”,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进门就报告说:“呼伯,有人往你脸上抹屎!”
呼天成仍坐在那里,沉静地看了他一眼,批评说:“看你慌哩,慌个啥嘛?啥事儿吧,说清楚。”
呼二豹喘了口气,又说:“我刚刚得到消息,有人要走……”
呼天成问:“谁要走?往哪儿走?”
呼二豹说:“就是那个愣头青货,二组在面粉厂的那个刘庭玉。操!他要脱离集体,要带着老婆孩子走……这不是往你老脸上抹灰是啥?!”
呼天成心里“格登”一下,好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淡淡地说:“走就让他走嘛。你慌个啥?”
呼二豹一时被激住了,他望着呼天成,张口结舌地说:“这,这……他正收拾东西哪,明儿一早就走了呀!”
呼天成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就在二十天前,省里的一个领导来参观的时候,他还笑着说:“呼家堡没有一个人愿意脱离集体,打都打不走啊!”那个领导也笑着说:“你们是平原一枝花,富哟!”可现在,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要走了……这是扇他的脸哪!
呼天成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说:“通知干部们,开个会吧。”
呼二豹应了一声,立时走到院子里,拿着“对讲机”大声吆喝起来……
一会儿功夫,干部们匆匆赶来了。等人到齐的时候,呼天成站起身来,望了他们一眼,说:“你们讨论吧,拿个意见出来……”说着,却径直走到靠里边的那张草床上,一扭身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