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呼国庆近来一直头疼。
他遇上麻烦了。是大麻烦。如果弄不好,他的官也许就当到头了。
这麻烦是由一桩离婚案引发的。
近些年,离个婚已不算什么了。说起来,事本来很小,他根本没在意。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麦芒儿,突然之间起了连锁反应,引发了一连串的事端。真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呀!于是,呼国庆决定去按摩一下,治治他的头疼病。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要显得大气一些,要更为潇洒。他记得呼伯曾经说过,当问题成了堆的时候,你就是一堆烂泥,真摊开了,也就好上墙了。
如今在县城里也有按摩院了,自然也有了异性按摩。不过,在平原上的一个小县城里,它还是有点羞答答的,它的名称或是叫“桑拿浴”,或是叫“按摩诊所”。总之,虽然遮遮掩掩,也算是有了。
可呼国庆自任县长以来,一次也没有去过。他不是不想去,主要是顾忌他的名誉,一个三十六岁的年轻县长,不顾忌名声行么?现在,他不想那么多了,他要去让人“按摩按摩”。他听说很多县里的干部都是晚上去的,偷偷摸摸的。他要大白天去!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故意对秘书小赵说:“走,咱也去叫人‘按按’。”
平时,他总喜欢一个人开车出去,这一次,他专门带上了秘书和司机。他就是要让人知道,他不在乎人们会说什么了。
当他们驱车来到“按摩诊所”的时候,老板早早地就迎出来了。秘书抢先一步,介绍说:“这是呼县长。”腰上挎着bp机的老板立时握住他的手,十分热情地说:“是呼县长啊。呼县长,你好你好!听到‘大师’的消息了吧?”
呼国庆望着这个生意人,知道他是跟王书记有点关系的。心说,在县城里,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我么?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他碰了碰手,故作不知,问:“什么大师呀?”
老板吹嘘说:“哎呀呀,你还不知道哪?我就是说要去请你呢……‘大师’是我们特意邀请来的。徐大师得过峨眉山老道的真传,是带功按摩,能治各种疾病,是个神人,真是神人哪!他在外地的时候,曾多次为中央首长带功按摩……”
呼国庆说:“好哇。我近来头有点涨,让他给我按按。”
老板连声说:“请请,请。”
进了“诊所”,呼国庆发现里边并不热闹,人也不多,四下望去,都是些木板隔成的一格一格的小格间,每一个小格间都掩着一道布帘,每个布帘门前还立着一位姑娘。他不经意地撒了一眼,见她们虽然都抹了些脂粉什么的,也都还是些农村的姑娘;那些小格间里边,大同小异,差不多都铺着一张床,还有一些沙发之类。间或,有女人的笑声从布帘后面传出来……呼国庆明白了,这里是过夜生活的地方,喧闹是晚上才会有的。
老板把他们引到一个略为宽大一些的雅间里,一边吩咐人泡茶,一边说:“呼县长,你先泡泡,我这就去请‘大师’。”
呼国庆无心洗浴,他只是略微在盆池里泡了一会儿,就穿着一件宽松的浴衣走了出来。重新回到雅间,躺在了那张铺有床单的硬板床上……他想静下心来,思考一点什么,可线头太多,网一样,一想头就大。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哪!
片刻,老板领着“大师”进来了。呼国庆懒懒地从床上坐起来,听老板介绍说:“这是咱县的呼县长……这就是徐大师。徐大师,你可得给咱县太爷好好治治呀!”
呼国庆看了来人一眼,站起身来,去和“大师”握手。“大师”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穿一件很干净的旧道袍,面目清癯,一副仙风道骨的神态,却戴一副黑墨镜。“大师”站在那里,只微微地点了点头,手伸出来了,身子却未动,呼国庆立刻就明白了,“大师”原来是个瞎子。
当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突然发现,这人怎么看上去有些面熟呢?
呼国庆问:“徐师傅是本地人吧?”
老板马上说:“大师是咱县人。要不,还请不来呢。”
“大师”看上去很沉默,话不多,只说:“你躺下吧。”
于是,呼国庆重新躺了下来。当他躺在那张床上的时候,“腾”的,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的确是见过这位“大师”的。那是在二十多年前,他在县中上学时,曾见过一个卖狗皮膏药的瞎子,那时候,他时常蹲在学校大门旁的电线杆下面,摸摸索索地拧烟来吸,有调皮的孩子用小瓦片投他,他总是跳起来,轮起竹竿破口大骂……就是他,肯定是他!二十年后,他成了“大师”了?当这一切弄明白后,呼国庆有些索然,他心想,不会是个骗子吧?可又一想,他能骗什么呢?不由暗暗一笑,心说,吃什么饭的都有,这也算是一碗饭吧。
“大师”先是郑重其事地净手,接着又点上了一柱香,即刻,房间里有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尔后,“大师”来到他的床前,默默地说:“我这是带功按摩。你要放松些,全身放松。放松后再入境,什么也不要想,人世间的是是非非要全抛下,这样效果才好……”
呼国庆没有吭声。他想,要能抛下就好了,问题是能抛下吗?人是在世间活的,怎么能抛下世间的事情哪?荒唐。
“大师”说:“不能抛下也不要紧,我会带你入境,带你进入功法的境界。我先按你的头部,按时配有功法音乐,按头时,曲牌是《二泉映月》;按身上时,曲牌是《百鸟朝凤》……”
呼国庆心焦如麻,自然无心听他说什么。无意中拾了两句,也仍是很不以为然。他心里说,还挺“形式”呢。怪了,也就是“按摩按摩”,也要讲个毬“形式”?也是呀,也是,若是没有了这些“形式”,又怎敢称“大师”呢?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他错了。时光是很染人的呀!
这是一双多么奇妙的手啊!
当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他觉得他的脑袋忽然之间成了一把琴,一把正在被弹奏的琴。随着音乐的节拍,有一双手正在他的脑袋上弹奏。那双手从鼻侧做起,经过眉间、前头部、颅顶部、后头部、后颈部……先是按,掐,点,搓,揉,接着是神,运,捻,压,弹……那十个指头先是像十只灵动无比的小蝌蚪,忽来忽去,忽上忽下,忽合忽分,在他的面部穴位上游动;继而又像是十只迅捷无比的小叩锤,一叩一叩,一弹一弹,一凿一凿,慢中有快,快中有合,合中有分,在他的头部穴位上跳动。乐声快时,它也快。那乐声慢时,它也慢,啊,那仿佛是一个哑甜的老人在给他讲古,又像是在吟唱着什么。些许的苍凉,些许的淡泊,些许的睿智,些许的平凡,如梦?如诗?如歌?渐渐地,那音乐随着弹动流进了他的发根,渗进了他的头皮,凉意也跟着渗进来了,先是一丝一丝,一缕一缕,慢慢就有清碧碧的水在流,他甚至听到了轻微的“哗啦、哗啦”的水声,随着那水流,他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脑海里流了出去……瞬间,有黑蒙蒙的一层东西散去了,他的脑海里升起了一钩凉丝丝的明月。啊,月亮真好!月亮真凉!月亮真香!月亮银粉粉地映在水面上,有凉凉的风从水面上掠过,风吹皱那水中的月儿,四周是一片空明,一片空明啊!他就像是在那凉凉的水面上躺着,月亮碎在他的脑门上,“一摇一摇,一簸一簸……”接下去,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消失了,没有了县长,也没有了那缠在网里的日子。门是空的,月是凉的,一片静寂。他只觉得眼皮很重很重。
就在他半睡半醒、欲仙欲醉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听见“大师”说:“你身上没病,心上有病。”
他不语。可他在心里已默认这位“大师”了。虽然也有假。一个瞎子,用二十年的时间,把生命的运作写在手上,写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就足可以弄假成真了。二十年哪,多少日子?!
突然,音乐变了,那双手的指法也变了。这时候,那双奇妙无比的手已悄然地移到了他的身上……他听见他的身体在叫,身体的各部位都发出了一种欢快的鸟鸣声,从“肩井”到“玄机”,跳“气门”走“将台”,游“七坎”进“期门”,越“章门”会“丹田”……一处一处都有小鸟在啄,在叫,在歌,在舞;或轻或重,或深或浅,或刚或柔;那旋律快了,敲击的节奏也快。啊,那手就是跳动的音乐,那肉体就是欢快的音符……接着,仿佛是天外传来一声曼语:转过身去。他就在朦朦胧胧中随着翻过身来,立时,脊背也跳起来、叫起来了,从“对口”到“凤眼”,走“肺俞”贴“神道”,下“灵台”近“至阳”,跳“命门”跨“阳关”,过“肾俞”近“龟尾”……一处一处脉在跳,血在跳,骨在跳。他感觉到有千万只鸟儿在他的身上鸣唱,忽而远,忽而又近;忽而箭一样直射空中,忽而又飘然坠落;有千万只鸟舌在他的肉体上游走,这儿一麻,那儿一酸,这儿一抖,那儿一揪。热了,这音乐是热的,有一股热乎乎的细流很快地渗遍了他的全身……天也仿佛一下子开了,天空中陡然抛下了千万朵鲜花,香气四溢!真好啊,真好!处处明媚,处处鸟鸣……到了这时,他已经彻底放松了,什么也不想了,只想睡,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可是,纵然是到了这般境地,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丢掉了,有一句话他却没有丢掉,这句话他一直在牙缝里含着,那就是:要尽快地去见呼伯,能救你的,只有呼伯了。